康灿雄:很可惜,东亚不存在美国期望的“遏华联盟”

作者:康灿雄  来源:国政学人

作者:David C. Kang(康灿雄),南加州大学国际关系学、商学、东亚研究教授,韩国研究所主任。研究方向包括:亚洲国际关系、经济发展、区域安全关系、当代关系的历史基础。

来源:David C. Kang, ‘Still Getting Asia Wrong: No “Contain China” Coalition Exists’, The Washington Quarterly, Vol.45, No.4, 2022, pp. 79-98.

导读

本文对于流传于学界的一大观点进行了有效反驳:许多学者认为东亚地区存在、或是将会出现多国参与的“遏制中国”同盟。本文作者从东亚各国对华军事反应、经贸关系、东亚国家的“不选边”原则,以及美国的影响等角度分析,指出并没有充足的证据支撑所谓“反华同盟”存在的观点。大部分东亚国家希望同时与中、美保持良好关系,因此并未对中国的崛起发出挑战。这些国家选择尽可能地与中国进行经济整合,调整并适应中国的崛起,进而寻求驾驭(manage)中国的崛起。

据此,本文旨在呼吁美国决策者改变对东亚形势的固有误解。作者认为,倘若美国未来组建遏制中国的同盟,将会鲜有东亚国家意欲加盟。美国的决策精英应当尽早更新他们对东亚的认知。本文将学术概念、时事发展、案例分析有效融合,评判现有学界观点的同时亦对华府政界提出了灼见,因此兼具学术与政策分析价值。

东亚地区是否存在遏制中国的同盟?证据表明,并不存在。然而,三十年来,众多学者声称:中国实力的增长导致了东亚国家正在、将会,或是应该制衡中国,并加入美国领导的遏制中国同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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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以上这些主张多是基于臆断,而非基于对东亚现实仔细的实证描述。支持这些遏制预测的证据仍然很薄弱。通过调查可以发现,中国实力的急剧增长几乎没有激起邻国的反应。截至2022年,仍然不存在新生的东亚遏制中国同盟。此外,大多数东亚国家并未着手限制对华经济互动,而是在稳步深化它们与中国的经济、外交关系。

为何东亚不存在遏制中国的同盟?原因很简单:大部分东亚国家都不认为中国对其生存构成威胁,因此它们没有过度反应。东亚国家的决策者与公众认为他们面临的最紧迫的是经济与国内问题,而非军事问题,并且不一定与中国有关。该地区的确存在一些有关中国的遗留问题,例如海上领土争端,但并不攸关国家存亡,因而各国都不认为这些问题值得力争。

因此,美国学界与政界仍然在误解亚洲。有关对华政策的讨论,应当从仔细研究亚洲地区与中国的互动开始。美国对东亚的任何政策都必须直接应对这样一个事实:该地区尚未兴起“反华同盟”。

东亚不存在军事制衡

“制衡(balancing)”的标准和最被广泛接受的定义是:国家为了“将潜在实力转变成军事能力”而进行的投资(潜在实力可包括:经济、技术、社会实力,以及自然资源等)。学界对制衡行为最常见的衡量标准是军事支出占GDP的百分比,因为其反映了一国的财政优先级。

总体而言,在东亚,没有任何国家认为有必要对中国重返中心地位进行军事回应。由图可见,如今整个地区的国防开支的经济比例几乎是1990年的一半,并且没有显示出增加的迹象。东亚国防投入比例的总体减少是广泛的、世代性的现象。这不是由几个特殊国家或特殊年份的造成的虚假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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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Stockholm International Peace Research Institute, “SIPRI Military Expenditure Database,” 2022, https://milex.sipri.org/sipri.]

有些人认为,由于中国是在近年来才变得愈发强势(assertive),因此任何反应都应该在近期才会呈现。然而,即使是最近几年也鲜有证据表明任何接近区域平衡或遏制的迹象。

有学者主张,衡量绝对军事支出(absolute military spending)比衡量军事支出在经济中的比例更为重要。然而这种主张极具误导性,并且缺乏理论基础。广泛的解释是,军事支出比例的减少是威胁感知(threat perceptions)降低的指标。至少,在大多数国家都在降低军事支出比例的地区,无论绝对增长多么巨大,都可以看出没有军备竞赛正在发生。

还有人认为,东亚国家的总体低军事支出掩盖了不对称的“豪猪”策略(porcupine tactics)和快速的军事现代化。然而,支持这一说法的证据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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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之下,中国有6艘核动力潜艇,53艘战术潜艇,80艘主要水面战舰。美军希望在距中国1000公里以内部署远程导弹。然而,在第一岛链的美国区域合作伙伴可能没有一个愿意以其国家基础部署远程导弹。

因此,东亚没有军备竞赛。除此之外很难推测任何其他事情。这些(东亚)国家已经证明,如果愿意,它们有能力为其军队投入更多资源,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没有优先考虑对中国做出军事回应。

东亚不存在经济遏制

遏制(containment)同样包含“通过使用广泛的经济限制,削弱战略挑战者的物质能力”。在东亚,一个日益融合而互动的区域正在出现,这一区域希望美国的参与,但也越来越多地寻找替代和互补的制度安排。该区域与中国互动,因而并未脱离对华经济关系——从斐济的桥梁建造,到太平洋地区的教育合作和发展援助倡议。

中国是菲律宾、印尼、马来西亚最大的外国投资者。中国已经同区域伙伴签署了9项双边或多边自由贸易协定,而美国签署了3项。2017年,中国在东亚提供了价值360亿美元的海外发展援助,而美国仅提供了30亿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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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The region, East Asia and the Pacific, as defined by the World Bank, World Integrated Trade Solution (WITS). https://wits.worldbank.org/.]

由图可见,到2019年,与中国的贸易占据了全部区域贸易的27%。如果把港澳地区包含进中国的数据之中,那么大中华区的东亚贸易份额将几乎抬升至35%。

在区域多边机构层面,中国和其它十四个东亚国家在2020年11月签署了《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而美国选择了不加入。RCEP是首个同时包含了中、日、韩三巨头的贸易协定。在2021年9月,中国申请加入《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CPTPP)。作为展现意图的一大指标,中国对CPTPP的加入申请表明:其在国内改革的速度比任何人在十年前所设想的都要快得多。

尽管美国声称华为公司涉嫌从事“间谍活动”,并已禁止华为参与美国5G建设,但亚太国家的反应较为错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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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过去30年来,东亚地区与中国愈发经济融合。该地区的国家与中国稳步经贸往来,并进行了更多的投资,少有迹象表明各国以任何一致的方式从中退缩。而中国自身也加入了越来越多的区域机构。

东亚国家不希望选边站

或许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几乎没有任何东亚国家明确地承诺采取亲美反华的立场。该区域的大部分国家希望同时和中、美双方保持良好关系。少有国家想要积极地选边站。

此外,中国远远不是区域优先事项。一项2021年的民意调查发现,东南亚面临的前三项重大挑战是公共卫生与流行病(76%),失业与经济(63%),社会经济差距与收入差异的扩大(40.7%)。而对于南海、台海等热点地区的军事紧张局势,关注仅仅是2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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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不是所有的国家都持有中立的对华政策。例如澳大利亚与日本对中国最为怀疑。近年来,东京一直在朝着公开对抗中国的政策迈进,而澳大利亚与中国的关系也是急剧恶化。但是,总体来看,东亚地区对美国政策的支持充其量是分散且缺乏热情的。

志向远大的美国联盟——Quad, AUKUS, IPEF

与中国在东亚稳步实现的区域经济一体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过去两届美国政府在该地区的举措更多的是言辞上的而非实质性的,这反映了美国自身已经在制度上与该地区脱节(disengaged)。美国注重其在东亚的三大组织,这三大组织都在暗中针对中国:《印太经济框架》(IPEF);“四方安全对话”(The Quad);“美英澳三边伙伴关系”(AUKUS)。这三个组织中的每一个都可能成为鼓动区域遏制的工具。

1.《印太经济框架》(IPEF)

过去的两届美国政府引领美国退出了区域经济与外交机构。拜登总统延续了特朗普政府的许多东亚经济政策,并且明确表示他的政府没有改动相关政策的意图。

此外,拜登政府意图制定“自由开放的印太战略”(FOIP),但并未提出任何具体倡议。2022年5月23日提出的IPEF仅有十二段话的长度,不包含具体提议。IPEF中没有涉及市场准入或是关税削减。它只包含四大总体目标:紧密、有弹性、清洁、公平的经济。但这些只不过是指导方针,没有具体内容,也没有美国针对任何目标的倡议。

2. “四方安全对话”(The Quad)

Quad是印度、澳大利亚、日本、美国的非正式集团,不是安全协议。在2022年,Quad讨论的议题是气候变化、新冠疫情、技术创新。从没有任何由Quad发出的联合声明提及安全事项。

相较日本和澳大利亚,印度并不是美国最紧密的盟友。新德里显然不愿意加入西方批评俄罗斯出兵乌克兰的行列,在联合国批评俄罗斯的投票中三次弃权,表明了印度对世界的看法与美国的不同。印度一直是一个小心谨慎的Quad成员。例如,在2018年,印度同中国一道对美国征收了报复性关税。印度显然不会像日本和澳大利亚那样遵循美国的指令。诚然,印度和中国存在紧张的边界冲突,但印度的安全关切还没有使其公开接受将Quad作为安全论坛。在这种状况下,Quad将一直是非正式集团,对于东亚安全而言是次要的——仅仅是众多协调机制中的一个。

3. “美英澳三边伙伴关系”(AUKUS)

在目前来看AUKUS的实质内容有限:AUKUS拟议的联合建造的八艘核动力潜艇预计最早要到2040年才能投入使用。事实上,美国正在挣扎于满足自己的造船需求,并且2022年美国国会的一份报告显示,澳大利亚即使到了2040年也可能无法购买美国潜艇。因此,这很难是东亚军力平衡的关键变化。

不仅AUKUS的实质内容值得怀疑,东亚的许多国家也不支持它。例如,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的外长都对AUKUS表明了担忧,不希望当前的动态导致军备竞赛和力量投射的紧张局势。

由此可见,这些以美国为首的东亚经济或联盟结构几乎没有实质内容,似乎也不是东亚问题的核心。几乎没有证据表明其他国家希望加入Quad。Quad和AUKUS都存在于东亚的边缘,并且在外交和地理上似乎都将保持这种状态。

台湾当局的拒统与存续不存在军事方案

就连中国台湾地区当局都没有遏制中国大陆的意图。证据表明,台湾地区的两党都不认为军事方案可以解决他们的生存问题,而外交手段是唯一可行的途径。近年以来,台湾当局稳步地削减了其防御支出。这些削减是在美国没有明确对台防务的情况下发生的。换句话说,台湾当局并没有搭便车(free riding)行为或是躲避在美国防务承诺的保护伞下。

同时,台湾地区也没有试图与中国大陆脱钩(decoupling)。自80年代末开始,中国大陆与台湾地区的经济与社会整合进展迅速。2020年,台湾地区与大陆的贸易总额超过2500亿美元,占其GDP的36%,海峡两岸的经济整合程度异常之高。

比两岸物质整合更重要的是台湾民众的态度。2022年6月的一项民调显示,81%的岛内民众赞成维持现状。相较之下,仅有5.1%的受访者意图“立即独立”。压倒性的证据表明,台湾地区无意越过非常明确的“宣布独立”的红线,因为这会引发中国大陆的反应。

许多东亚国家领导人显然也不急于将台湾地区用作美国主导的遏制中国战略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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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虽然一些美国的分析人士认为“台独”是遏制中国大陆的关键要素,但相当清楚的是,该地区几乎没有哪个国家会将自身卷入战争,尤其是在当它们察觉到现状的任何变化已经被美国挑起之时。

结论

通过对相关证据的回顾,可以看出近几十年来美国学者自信地预测出的(对华)遏制同盟远未成型。大部分东亚国家选择调整适应中国的崛起,而并未对其发出挑战。这些国家尽可能地与中国进行经济整合,寻求尽可能地驾驭(manage)中国的崛起。中国已经实现了快速的地区权力转移。而东亚国家已经在稳步削减国防预算,这意味着这些国家不再认为该地区多数悬而未决的问题值得其去为之奋斗。东亚的所有国家都必须彼此共存,因此各国之间(包括和中国)正在寻求外交、商贸、多边关系,而非军事战略。

诚然,一些东亚国家与中国还存在残余问题亟需解决,并在为之努力,例如在南海与东海的海事纠纷。然而,证据清楚地表明,美军的干预并非东亚国家寻求解决问题的最佳方式或首要选项。相关国家正在寻求外交方案,而非军事手段。倘若美国未来组建遏制中国的同盟,证据表明将会鲜有东亚国家意欲加盟。

美国两党的政府历来都缺乏对东亚地区连贯的经济或外交战略,这证明了美国对自身和世界的虚幻的(illusory)看法,也证明了美国决策精英几乎顽固地不愿更新他们对东亚的理论观点,来适应当前现实。事实证明,早就应该进行这样的更新了。

参考文献

1. Michael Beckley, “The Enemy of My Enemy: How Fear of China Is Forging a New World Order,” Foreign Affairs, Vol.101, No.2, 2022, pp. 68-85.

2. Adam P. Liff and G. John Ikenberry, “Racing toward Tragedy? China’s Rise, Military Competition in the Asia Pacific, and the Security Dilemma,”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39, No. 2, 2014, pp. 52-91.

3. Richard K. Betts, “Wealth, Power, and Instability: East Asia and the United States after the Cold War,”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18, No.3, 1993, pp.34-77.

4. Zbigniew Brzezinski and John Mearsheimer, “Clash of the Titans,” Foreign Policy, Vol.146, 2005.

5. Rush Doshi, The Long Game: China’s Grand Strategy to Displace American Order,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21.

6. Aaron L. Friedberg, Getting China Wrong,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22.

译者:王逸品,国政学人编译员,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国际关系理论与历史专业硕士生,研究兴趣包括冷战史、大战略、对外政策分析。

来源时间:2023/3/22   发布时间:2023/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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