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傅立民:在伊拉克,失败的军事战略取代了明智的外交政策

作者:喻晓璇  来源:澎湃新闻

【编者按】

20年前的3月20日黎明,美军以伊拉克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为由,在未得到联合国安理会授权的情况下大举入侵,巴格达市中心多地因爆炸升起滚滚浓烟,伊拉克战争由此爆发,举世震惊。伊拉克、美国、中东乃至整个世界的运行轨迹都因之而改变。战后,教派冲突、恐怖袭击一度在伊拉克各地肆虐,无数民众受其牵连,后续影响甚至外溢至叙利亚等国……孕育了巴比伦与亚述等灿烂古老文明的两河流域,在这段岁月中饱受苦难与磨砺,伊拉克民众也开启了在废墟中重建家园之路。

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国际部推出“伊拉克战争20年”专题报道,从多个维度呈现这场战争对各相关方、中东地区乃至世界局势产生了哪些深远的影响。

“对于这场战争,我们当中有一个广泛的共识:这是美国战略的一次巨大失误,一次失败。”

3月20日,在美军入侵伊拉克20周年纪念日当天,曾任美国助理国防部长的资深外交官傅立民(Charles W. Freeman Jr.)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专访时作出了如上表态。

这位曾在尼克松总统访华“破冰之旅”时担任美方翻译的资深外交官,对于中国人来说并不陌生。1979年至1981年,傅立民任美国国务院中国科科长,此后又任美国驻北京大使馆副馆长及公使。傅立民对中国了解至深,近几年,他针对中美关系发出的正义声音更是频频出现在媒体报道中。

现年80岁的傅立民不仅是一位“中国通”,他在中东地区的外交和军事方面也有着丰富的经验与深刻的洞见。

上世纪90年代,在伊拉克入侵科威特,以及随后美国在海湾针对伊拉克发动“沙漠盾牌”和“沙漠风暴”行动期间,傅立民是美国驻沙特大使,代表美国在海湾地区进行了诸多协调工作。此后他又担任分管国际安全事务的助理国防部长。1997年,他成为美国中东政策委员会主席。

2010年,傅立民出版了《美国在中东的厄运》(America’s Misadventure in the Middle East)一书,以一名外交官的视角,揭示并反思了美国占领伊拉克以及发动更为广泛的“全球反恐战争”所带来的后果。在书中,傅立民站在一个拥有丰富智识的技术官僚的立场,批判这场战争所体现的单边主义强权思维。“美国的国际主义传统颂扬这种独特性:我们拒绝成为凭实力可以建立的帝国。正在伊拉克发生的一切真诚地要求我们再次致力于维护美国这些重要传统,而不是摒弃它们。”他写道。

2021年,在塔利班重掌阿富汗政权的同时,也标志着美国“反恐战争”进入了第20个年头。傅立民当时就美国的阿富汗政策及反恐战略接受了澎湃新闻专访。2年后,他再次反思美国在另一场非正义、非对等战争中的失误,并且评论了当下美国政府的中东政策得失。

澎湃新闻3月20日与傅立民的访谈实录整理如下,以飨读者。

“美国战略的一次巨大失误”

澎湃新闻:在20年后的美国,像你这样的知识分子是如何看待并反思伊拉克战争的?

傅立民:我认为对于这场战争,我们当中有一个广泛的共识:这是美国战略的一次巨大失误,一次失败。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可能人们会有不同的意见。

事实上,我是少数从一开始就谴责这场战争的人之一,因为我参与了早些时候美国在“解放”科威特(1990年伊拉克入侵科威特后美国发动的“沙漠风暴”行动)期间的协调。那是一场非常不同的战争,它是由联合国安理会授权的,在国际上也得到了广泛的支持。当时做出这种决定有两个原因,其中之一是要确立一项选择,即不允许大国吞并较小的邻国,也就是不允许伊拉克吞并科威特,第二则是不允许任何一个国家垄断全球石油和能源的供应——就像萨达姆所希望的那样。这些原则都得到了广泛支持。

2003年的伊拉克战争则完全不同,它没有得到联合国授权,也没有得到国际上广泛的支持。无论是在美国内部,还是在美国盟友内部,对于这件事的态度都是非常分裂的。这场战争本质上是基于错误的前提发动的,也从来没有一个终止战争的战略,基本上这场战争从来就没有结束过。

澎湃新闻:据你的观察,普通美国民众是如何看待这场战争的?因为20年已经是一代人的时光了,一些年轻人可能已经不记得这场战争,还有一些人可能仍然坚信这是一场“正义”的战争,因为它推翻了一位“独裁者”。

傅立民:许多公众接受了一些宣传,或者说政治虚假信息,他们将萨达姆与一些极端分子,以及美国的“9·11”袭击联系起来。但事实上,萨达姆与“9·11”没有一点关系,而且非常反对“基地”组织与其头目本·拉登。小布什政府和新保守派成功地将萨达姆描绘成了一个2001年“9·11”袭击的参与者,许多人至今仍然相信这一点。然而,正如你所提到的,有了知识精英的舆论引导,我认为人们对这场战争及其起源会有更好的理解。

澎湃新闻:20年前,小布什总统和共和党人几乎团结一致,拥护着一种傲慢且冒险的军事路线,试图在这个过程中推翻萨达姆政权、改造伊拉克乃至更广泛的中东地区。伊拉克在付出了巨大的生命和财产代价之后,确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然而,美国人来的时候提出的“民主”目标似乎并没有真正实现。伊拉克现在甚至不能算是一个独立的伊拉克,而且经济萎缩,民生惨淡。在你看来,和在阿富汗一样,美国为什么又一次没能实现目标?

傅立民:美国在伊拉克确实没有明确可行的目标。这场战争的前提是新保守主义者蓄意制造出的虚假信息,但是我认为也不能把这场战争完全归咎于共和党。新保守主义者与共和党人应该区分来看,本质上,新保守主义者的意识形态议程是改变世界,强加他们所认为的民主制度,但这些民主制度实际上并不是很民主。

这场战争的目的从来就不明确。是为了摧毁伊拉克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吗?不是,因为伊拉克从来就没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联合国的调查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是为了惩罚伊拉克参与“9·11”袭击事件吗?也不是,因为伊拉克从来就没有参与过“9·11”。

如果那时候你去伊拉克寻找所谓的“恐怖分子”、“伊斯兰主义者”,他们并不存在。相反,这场战争实际上帮助了他们出现,以极端组织“伊斯兰国”的形式创造了他们,而且他们至今仍未被真正打败,还蔓延到了整个伊斯兰世界。根据布朗大学“战争成本项目”的估计,美国正在82个不同的国家打击极端组织“伊斯兰国”的残余势力及相关的恐怖分子。

这场战争是为了保护海湾国家吗?不是,因为他们不想要这场战争,尽管美国认为海湾国家的愿望就是推翻萨达姆政权,但事实上他们并不支持。虽然表面上出于对美国的忠诚,他们促成了这一计划的实施,但他们私下里反对这场战争。

这场战争非但没有在伊拉克引入稳定的民主,反而造成了无政府状态,它促成、催化了伊拉克逊尼派穆斯林和什叶派穆斯林之间的暴力,这种敌对至今没有结束,它还导致了大规模的种族清洗。事实上,美国对伊拉克和平进程的把握,本质上依赖于将伊拉克划分为逊尼派和什叶派两个阵营。更具讽刺意味的是,有些人认为这场战争是为了平衡伊朗及其发起的伊斯兰革命,可是它最终却使得伊朗成为了在伊拉克最具有政治影响力的国家。

伊拉克确实还没有从这一切当中恢复过来。北部的库尔德地区仍然事实上“独立”于伊拉克其他地区,与土耳其保持密切关系。伊拉克和叙利亚的边境地区也没有有效的治安措施,数百万伊拉克人背井离乡,数十万人死亡。伊拉克正在努力重建自己,让自己成为一个民族国家。

“没有人喜欢占领”

澎湃新闻:正如你所说,如果说阿富汗战争是对“9·11”事件的报复,那么伊拉克战争就是一场虚无,因为表面上发动战争的借口——萨达姆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到头来竟然不存在。是什么让美国在经历了阿富汗战争之后,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采取这样大胆、冒险的政策?

傅立民:我认为,许多美国人根本不关心外交事务,更不了解中东的现实。但是那些了解中东现实的人认为,伊拉克战争是与以色列关系密切的新保守主义者犯下的一个巨大错误,他们本质上是在推行消灭以色列敌人的“以色列议程”,而不是维护和平,也不是为波斯湾的和平议程建立基础。

目前的情况也很讽刺,伊拉克议会2021年已经要求美军撤离伊拉克,然而现在仍然有2500名美军作为伊拉克军队的教官驻扎在那里,他们自己也清楚许多伊拉克人反对他们的存在。这能算是成功吗?这是一系列军事战略的失败,它取代了明智的外交政策,直到现在还尚未结束。

澎湃新闻:距我们上次采访已经过去了一年半,在此期间,塔利班似乎已经在阿富汗坐稳了统治位置,现在的阿富汗并不像许多人之前预测的那样混乱。这对伊拉克来说是否也是一种启示?没有占领者,人们会过得更好。

傅立民:没有人喜欢占领,也没有人喜欢占领之下腐败的军队,这些人表现得像警察一样,这也让他们和普通人发生冲突。阿富汗的情况就是如此。美国支持一些阿富汗人反对另一些阿富汗人,在占领的同时进行了安抚,在许多方面,这种方式与苏联早些时候对阿富汗的占领和安抚非常相似。


但是,在现在的阿富汗,妇女权利、妇女教育、更加现代化的政府改革,所有这些都消失了。阿富汗现在可能处于一种平静当中,但这是一种压迫,特别是对妇女的压迫。不过,这种平静现在被塔利班的一些反对派所扰乱,这些反对派实际上是一些阿富汗的伊斯兰极端分子,也就是“伊斯兰国呼罗珊分支”。

当然,无论是苏联还是美国,它们在阿富汗取得的进展都没能持续下去。我认为这是一场悲剧。但我也完全理解,为什么外国军队在一个国家的存在理所当然地遭到当地民众的反对。

美国外交“精神瘫痪”

澎湃新闻:你的书中曾经阐述过美国在中东的政策,你说“美国对中东的政策是基于意识形态幻想和政治便利的一种演绎推理,而不是基于现实和归纳推理的分析。美国的厄运不能以‘情报错误’为借口。”你为什么会这么说?事实上,美国拥有最优秀的智库、世界顶尖的研究人员,但为什么在中东却频频出现这样的政策失误?

傅立民:美国在中东的政策很大程度上是美国国内偏见和政治的投射。美国有很多人口,他们其中有一些人(在中东)有亲戚,还有一些人(与中东地区)有意识形态上的联系。决定我们政策的人是他们,而不是外交政策分析家。我们确实有很多智库(think tanks),其中有一些非常优秀。但是,也有一些我所说的“信念库”(belief tanks),这些组织试图证明他们的信念是正确的,所以他们并没有客观地审视事实,他们可以为自己提出的任何论点寻找证据。实际上,这些机构是一种宣传机器,但是他们在塑造中东政策的过程中占据了主导地位。

很少有华盛顿的分析机构敢于对抗政治共识,例如支持以色列、支持海湾、反对伊朗这样的政治共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游说团体试图推动各国的政权更迭,以及另一些想要以民主化形式促进某国国内以及中东地区政治改革的游说团体。这就是背景。智库和情报机构可能会做出客观的分析,但是政客们认为没有理由去关注这些。它们更愿意从“信念库”和其他支持既得利益的人那里听到他们想要听到的东西,这些既得利益可以塑造当前的政策。我们在某些方面“精神瘫痪”了,造成的结果就是无效的外交政策。

现在,你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这一点,我所说的是中国最近在利雅得及德黑兰之间调解的成功。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局面?这是因为美国与德黑兰现在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因此它没有办法在德黑兰以及地区任何其他国家之间采取行动,这是对伊朗“极限施压”政策的后果。在我看来,“极限施压”是一场危机,类似于朝鲜的情况,在“极限施压”下,伊朗可能会发展出威慑美国的核能力,正如平壤应对美国的“极限施压”时所做的。

因此,地区的很多国家都在为伊朗问题做出努力,沙特在伊拉克、阿曼政府的支持下试图与伊朗进行更多的接触,他们取得了进展,但是无法达成协议。于是,沙特和伊朗转向了唯一一个与双方保持平衡关系的国家——中国,中国也接受了这个挑战,帮助伊朗和沙特就未来关系的一系列原则达成了一致,这是一项巨大的功劳。

让我感到鼓舞的是,中国似乎愿意继续与这两个国家接触,促进他们之间的紧张局势缓和和关系正常化,并最终在海湾地区建立某种非对抗性的安全架构。我认为中国的这一努力符合美国以及其他外部大国的利益,中国愿意这样做是值得赞扬的。因为这不是没有风险的。

“拜登政府仍在忽略中东地区的一些现实”

澎湃新闻:约翰·尼克松——在萨达姆2003年12月被捕后第一位审讯他的前美国中央情报局(CIA)官员,在他的书中写下了许多关于美国决策的细节。比如他说,在白宫,(奥巴马政府时期)伊拉克事务的负责人是副总统拜登,此人的政策取向只能用“摇摆不定”来形容。他当时发表了惊人的言论,甚至认为美国应该将伊拉克一分为三:逊尼派、什叶派和库尔德人分别独立建国。你如何评价他当时的伊拉克政策?

傅立民:几十年来,拜登在担任参议员期间一直是美国国内政治框架下管理外国问题的专家。然而,对这些问题本身的管理方面,在国内管理外交政策的能力与在国外实际执行外交政策的能力是有区别的。因此,我认为他和他的政府,包括国务卿布林肯,关注的是国内政治而不是外交政策。

至于拜登曾经“将伊拉克一分为三”的提议,既反映了一种幽默的傲慢,也反映出了对伊拉克的无知,这既是不必要的,也是不适当的。对于伊拉克人民来说,这是分裂,而不是团结。拜登做出的这一系列提议,是对美国国内政治挫折的回应,而不是对现实的回应。

澎湃新闻:现在拜登是总统了,你认为他有没有吸取这20年的教训?你对他目前的中东政策满意吗?

傅立民:对于拜登的中东政策,我想说,不,我不满意。我认为这些政策在很大程度上是失败的。他们冒着让美国远离一些十分重要议题的风险,这些问题不仅对我们重要,对于全世界都非常重要。中东、波斯湾地区、亚非地区,非洲与西亚之间,这些地区是世界地理的关键地区,是联通亚、欧、非大陆的通道,也是世界能源供应的主要来源。因此,它既是一个战略过境点,也是实现全球繁荣至关重要的一环。这个地区必须足够稳定,才能实现这一点。

然而,美国的政策并没有关注这一点。回到我们刚刚提到的中国开始着手解决的沙特和伊朗问题,这个问题到现在还没有解决,但是中国开了个头。事实上,沙特与伊朗的关系反映了波斯人与阿拉伯人数千年来的差异,他们在生活、历史、地理、宗教、意识形态上的差异。这一问题也反映出全球地缘政治的现实,中东地区的国家现在不想与任何人结盟,包括中国。他们不想让域外的大国在决定自身国内政策方面发挥作用。这是一个必须处理的现实,也就是说你不能偏袒其中一方,只与一方对话。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以色列目前在中东占据主导地位,它十分忌惮伊朗的核计划,美国和以色列都拥有非常称职的情报机构,它们都已经表示,伊朗还没有决定制造核武器,也没有进行制造核武器的努力。但很明显,在美国推翻了伊核协议之后,伊朗即将有能力生产武器级别的铀,所以它现在是潜在的核力量,这是一种危险。但是对于近期来看,主要担忧不应该是伊朗的核计划,而是伊朗在伊拉克、叙利亚和黎巴嫩等地区的影响力,以及伊朗与沙特在也门及其他国家进行的代理人战争,还有伊朗对巴林稳定(编者注:巴林王室为逊尼派,但该国大多数人口为什叶派)构成的潜在威胁。

但是目前,美国在与伊朗谈判的时候,谈的是核问题,而不是地缘政治问题。这也让海湾国家,特别是沙特感到不安。因此,他们基本上都是在寻求中国的帮助,因为美国无法提供帮助,这是他们所担心的。

所以我想,就像一位著名的美国科幻作家菲利普·狄克所说的,“现实就是继续存在的东西,无论你是否相信它。”在中东地区有一些现实,如果你忽略了这些现实,那就危险了。我认为拜登和他的政府仍然在忽视一些现实。所以我对我们国家在中东的政策一点也不满意,我希望看到他们有所改变。

来源时间:2023/3/20   发布时间:2023/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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