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正确与反政治正确之争：美国黑人历史月伊始的波澜

作者：王昊天  来源：海国图智研究院

2023年1月20日，共和党内备受关注的新星——来自佛州的州长德桑蒂斯(Ron DeSantis)宣布反对美国大学理事会(College Board)发布的高中AP(大学先修)课程中有关非裔研究科目的内容，因此遭到了白宫及民主党和部分少数族裔人士的抨击。作为回应，德桑蒂斯澄清他所反对的具体是指非裔研究课程中开设的非异性恋内容，基于酷儿理论(Queer Theory)的、可能含有政治诱导性的课程。在美国黑人历史月开始的第一天，大学理事会也基于以德桑蒂斯为代表的批判重新修改了非裔美国人研究所囊括的课程，淡化了“黑命贵”(Black lives matter)、奴隶制赔偿、非异性恋等内容。

近年来西方国家社会中的弱势群体通过社会运动和影响公共政策以传达政治话语来反抗强势群体的过程中已经渐渐形成了一套符合“政治正确”的话语标准，而这种标准也逐渐变得不容挑战——正如曾创作出《哈利·波特》系列的著名作家罗琳女士在发表涉及跨性别言论后遭遇网络暴力，甚至被所谓粉丝群体开除了“作者籍”这一事件所体现的那样。这次德桑蒂斯对非裔研究课程的带头发难，似乎成为了继特朗普后的又一个主动触碰“政治正确”这条红线的政客。这种政治动作无疑是极具风险的，而这种行为背后的动机融合着政治作秀、党派竞争和美国社群在“政治正确”与“反政治正确”间对抗的背景，使得中期选举后这第一个美国黑人历史月成为了值得注目的时间段。

一、反政治正确思潮及其形成的原因

“政治正确”的概念正式进入并逐步开始左右美国政治应该是借助“肯定性行动”的开展。20世纪60年代的民权运动期间，少数族裔、女性、性少数人士等群体积极主张权利的平等与社会的尊重对待，美国的高校、企业也开始响应这种诉求，从教育资源和就业机会上对少数族裔等弱势群体给予一定的倾斜照顾，这些旨在肯定并维护少数群体的尊严与权利的一系列教育、就业等领域的措施被总称为“肯定性行动”。包括这一社会运动以及1966年美国全国妇女协会(American Women’s Association)的应运而生等现象无不象征着平权的理念开始在美国社会延申。在肯尼迪执政时期，在美国只有采取了契合“肯定性行动”政策(如在就业招聘上予以弱势群体一定程度的倾斜照顾等)的竞标者才有机会承包国家政府工程项目(10925号行政命令)，这也标志着从那一时期开始“政治正确”逐渐被赋予了相当程度的权威性，它开始与教育、学术乃至政商界从业与竞争者的利益直接挂钩，也开始由平权理想演变为一种不容置疑的意识形态。这种情况在尼克松执政时期经由当时美国劳工部的政策进一步加剧，发展为了广受质疑的种族定额制度，将学校招生、企业招工中需要照顾多少弱势群体人员进行了比例配额。无疑，当利益开始介入的时候，争执也可能纷至沓来;而一种理念及其所涵盖的概念变得具有不可质疑的属性时，它的科学性也可能随着其被利用甚至滥用而递减。

如果想要探究共和党新星此次行为的动机与逻辑，应当不可避免需要涉及美国“反政治”正确思潮及其背后的支持群体产生的原因。在如何解释这一现象的问题上，张岳在《美国政治中的“反政治正确”研究——以特朗普执政时期为例》一文中给出了“政治正确”开始左右美国社会生活以来该国人口结构、社会机会分配结构以及话语权归属共三个方面的变革，从而试图为“政治正确”与“反政治正确”间的矛盾归因。根据美国Claritas市场研究中心的调查，美国传统非西班牙裔白人在人口结构中的支配性地位逐渐变得不稳固，60年代出生的美国人中(Gen X)这一族群尚能占据约60.4%的绝对地位，而Z世代美国人中传统白人已经达不到50%;与之相比，非洲裔美国人的出生率稳步上升。与之相对的，受“政治正确”理念保护的少数族裔受惠于公共政策，可能在不以公平竞争为前提的社会资源分配中分到更多蛋糕的情况正在出现。美国国家教育统计中心(NCES)的数据显示出新世纪初的十年中白人在高等教育入学率上以近10个百分点的水平逐渐减少：以刚过去的2022年秋季入学季为例，纽约大学非传统白人新生已占66%左右。在入学机会的减少以外，美国传统白人群体同样正在事关教育机会公平性的司法问题上渐渐失去信心：从2003年的“格鲁特尔诉博林格案”(Grutter v. Bollinger)到2016年(奥巴马执政时期)“费舍尔诉德克萨斯大学案”(Fisher v. University of Texas)，美最高法院从70年代的模棱两可发展到如今似乎已经渐渐默认了将种族因素纳入决定录取的多重重要因素之中。此外，根据德国Statista数据平台的统计，美国墨西哥裔、亚裔的就业率已经超过了平均水平，而白人与非裔美国人的就业率相近并在平均水平附近徘徊，而该统计并没有区分传统的盎格鲁-新教背景的白人与西班牙裔乃至高加索群体。

来源：Statista

社会机会的减少一定程度上导致了中产阶级的萎缩，现存的中产人群寻找晋升通道的过程中也会发现他们失去的机会正在被另一部分人所占有。虽然通过数据难以区分少数族裔中有多少受益于政策而规避了教育与就业中的竞争，但中下层白人的社会机会无疑受到了挤压，而在失去利益的群体中蔓延的焦虑与愤懑势必需要一个排遣的出口，“政治正确”可能成为这样一种受到厌恶的对象。而在特朗普时代，这位前总统为支持他的广大中下层白人群体寻找的另一个矛盾转移对象是“抢走了美国人民工作岗位”的发展中国家(例如中国)，广为人所熟知的“美国优先”等口号的思想根源也部分源自于此。

“反政治正确”的第三个来源在于长久发展以来“政治正确”的主流意识形态对话语权的霸占。我们不难发现这样一个现象：美国的主流媒体对于“政治正确”与“反政治正确”间矛盾的披露向来游离在边缘地带，关于党派角逐国会乃至中美纷争的讯息则处于显眼的位置。此次德桑蒂斯挑战“政治正确”的新闻在民主共和两党的代表新闻网站都需要姓名、事件关键词检索才能梳理成为系列;在CNN与福克斯新闻的“评论”文章中对此次事件的表述意外地没有夹杂左右翼立场，反而符合了新闻陈述事实的基本理念。主流媒体不敢触碰的“政治正确”意识形态在社会生活以外给白人群体的心理上带来了一定的压抑，并在匿名的社交平台喷薄而出，进而逐渐蔓延到全球(我国广大人民群众逐渐了解并开始广泛讨论“政治正确”有关议题大约起始自特朗普将要卸任的2019年，由社交媒体平台上与政治相关度较低的舆论话题延展开来)。西方世界整体对“政治正确”的异化逐渐把批判的对象定位为全体男性和所有非性少数群体,形成了一种反向歧视，对此的讨论进一步发酵并作用域美国国内，使得“反政治正确”话语在受到压抑后反弹到足以引人注目的程度。

随着“反政治正确”的话语与背后的人群浮出水面，形成了一股与主流意识形态针锋相对的小浪潮，以选举政治为重点之一的美国政治界一定会有人捕捉到持有此类观点的选民(及其背后的选票)。

二、德桑蒂斯挑战政治正确行为的动机推测

前文的梳理总体而言显示出了美国“政治正确”思潮在与社会运动结合过程中越来越体现出一种话语上的压制与特权，而脱离了伸张少数群体权利的务实初衷。作为在结束不久的中期选举中一展风采的(且是共和党中为数不多的)2024总统大选热门种子选手，德桑蒂斯一向以有别于特朗普的温和派共和党人形象示人，并由此获得了摇摆选民的好感。德桑蒂斯此次挑起的对政治正确话语的进攻是针对在非洲裔历史研究课程中强行植入非异性恋有关课题的部分。作为被赞誉为务实的温和派右翼政客的德桑蒂斯，在热点议题上率先发言，制造出新闻与关注度的同时尝试触及“政治正确”存在的问题，可能帮助他获取一部分民众的好感。

德桑蒂斯此次针对的重点是非裔历史研究大学先修课程中植入黑人非异性恋研究的问题。他在接受媒体采访及新闻发布会上所反复强调的一句话是“这不是教育，而是意识形态的教唆”(It’s not education, it’s indoctrination)。

他在一月份的高等教育改革提案中也表示过对可能存在的意识形态一刀切一类现象的反对。他的举动使得部分左翼网络宣传对此冠以了“为什么德桑蒂斯要消除非洲裔美国人历史”的标题，这确实引起了相当程度的争论。从结果上看，“反政治正确”一方的压力似乎在这一次超越了主流意识形态的权威，因为美国大学理事会确实在其后修改了先修课程中有关内容的设置。这个结果从侧面显示出这一政治举动获得了一定的成效，虽然性别少数群体在该事件中持有何种态度尚且缺乏相关讯息支撑，但从发布会的情况来看少数族裔并没有因此而表现出对州长的贬低与厌恶。其实佛州在少数族裔历史教育方面从德桑蒂斯还处于学生时代就已经开始普及，而他任内获得的高支持度也支持了这次大胆尝试，使得这种表态的负面效果不至于难以收拾。这次发声除了再次证明了德桑蒂斯获取新闻流量的能力，也继其在堕胎政策上采取温和举措后再次使得他在选民心中脱离了“极化政治”与“身份证治”的俗套。他作为温和保守派人士对权威性意识形态的尝试性挑战能否在这个重要月份的后续引起更多关注与思考，可以成为美国政治领域未来的一个关注点——这一社会矛盾的背后关系着社会资源分配的重要选举议题，国际国内的(特别是非官方的)舆论也大量被相关话题所占据，它似乎已经具备了在未来充分发展为足以左右选举结果的重要事项的潜质。

三、结语

从在世界范围内获得的关注度与讨论的烈度来看，“政治正确”与“反政治正确”背后所存在的少数社群与主流之间关于应得权利的矛盾正在逐渐变成一个全球性的社会问题。这不仅带来了以批判性种族理论为代表的对现有社会制度结构提出质疑的观念的产生，与之相关的政治运作还将由该问题引起的有关社会公平的思考引入人们的视野。从“政治正确”诞生之初所服务的初衷来思考，其本质应该是一种谋求各人群享受权利与必要履行的义务相平衡的理想。以我国为例，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发现男性的社会劳动率可以达到9成，而女性则仅有6成左右;与之相对的则是两性群体对社会GDP所做出的贡献比例约为59%对41%。以这样的数据带给人最初的直觉来说，倡导两性平权的依据实际应该在于：如果给予女性同等的参与社会劳动的机会，女性能够对社会生产力做出的贡献当绝不劣于男性，这是一种无悖于义务与权利相平衡的社会发展方向。同样的，美国麦肯锡国际研究机构(MGI)在特朗普执政当年的分析也指出两性平等对社会经济发展的良性作用。总之，最初的“政治正确”应该被解读为一种对“机会平等”的向往，而今日的“政治正确”已经被利用为部分人试图跨越“获得参与竞争的机会”这一步而直接实现“有机会参与并必然在竞争中获益”这一结果的工具，全然逾越了获利与付出(亦即权利与义务)相平衡的底线。然而，当“政治正确”思潮渐渐被利用为部分个体攫取利益的工具时，譬如以生理男性的背景介入女子奥运竞技项目(且“不幸”落败)或是肆意出入卫生间实施犯罪时，因此受到不利影响的很可能是另一部分真正弱势的群体——仅以美国为例，两种思潮彼此之间的大面积攻伐中针对群体的口水战居多，“反政治正确”者将部分“化身”弱势群体以侵犯他人利益的个体行为直接应用到对整个弱势社群的攻击中去的行为无疑切实存在。

德桑蒂斯从借助特朗普的流量初入政界到逐渐树立起自己的招牌经过了长时间的转变，而在美国党派政治舞台上角逐的他因政治生涯发展的必要性考量在目前还不能脱离政客的范畴，上升到一个政治家的高度。但他所捕捉到并加以利用的社会问题却亟需一批领袖人物来解决，而抱有这种期待也并不仅限于美国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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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CNN (2023) Florida gives its reasons for rejecting proposed AP African American Studies cour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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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Fox News (2023) DeSantis’ rejection of AP course ‘carries the stench of white slaveowners,’ claims Boston Globe opinion piece

https://www.foxnews.com/media/desantis-rejection-ap-course-carries-stench-white-slaveowners-claims-boston-globe-opinion-piece

15.Fox News (2023) College Board to revise AP African American Studies framework after Florida rejects course

https://www.foxnews.com/media/college-board-revise-ap-african-american-studies-framework-florida-rejects-cour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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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时间：2023/2/27   发布时间：2023/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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