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新法西斯的故事探究:美国右翼暴力团体是如何形成的?
作者:文/Ali Winston;译/龚思量 来源:澎湃新闻
引言:2020年11月14日,包括“骄傲男孩(Proud Boys)”、“妇女支持美国优先(Women for America First)”等极右翼组织在华盛顿特区举行集会,以响应特朗普宣称存在选举欺诈的说法。自2016年特朗普参选以来,美国极右翼组织在短短四年内经历了极速发展,本文以其中最早成立的“奋起反抗”组织作为切入点,阐述了极右翼分子罗伯特·朗多(Robert Rundo)成立、壮大该组织,并引发美国国内一系列极右翼暴力活动的故事。虽然特朗普目前在大选中已明显落后,但极右翼组织并不接受本次选举的结果,并可能组织进一步的抗议活动。
2017年3月25日,加州亨廷顿海滩,罗伯特·朗多与其他“奋起反抗”组织的成员一同攻击一名反抗议者。
随着2020年总统大选面对迫在眉睫的政治暴力威胁,洛杉矶的联邦检察官正在为特朗普时代最早的街头暴力事件的核心人物、新法西斯分子街头帮派的创始人准备上诉听证会。四年前,来自皇后区的30岁建筑工人、有过犯罪前科的罗伯特·朗多(Robert Rundo)与同伙共同创立了一个名为 “奋起反抗”(RAM)的组织。该组织表面上是为南加州的年轻白人男性开办的混合武术(MMA)俱乐部,但它也同时促进了认同主义和本土主义政治,尤其散播了对反法西斯活动人士(Antifascist)的憎恶。“奋起反抗”组织成立之时,反法西斯活动人士在加州各地与极右翼活动人士发生了冲突。
2019年,一名美国地区法院法官驳回了针对朗多和其他三名“奋起反抗”成员基于《防暴法案》的指控,理由是该法案本身过于宽泛,将表达政治观点定为犯罪(即使表达这些观点将导致暴力事件)。这些指控最初是由于他们参与了2017年橘郡、圣贝纳迪诺和伯克利的暴力抗议活动而被提出的,联邦检察官现在正寻求在2020年11月17日的听证会上重新提出这些指控。
《反暴乱法》一直被用来起诉来自政治光谱两端的(极端)活动分子,最著名的是1969年对“芝加哥七人案”(Chicago Seven)的审判,他们被控在1968年芝加哥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上密谋煽动暴力。去年,在弗吉尼亚州,“奋起反抗”的另外四名成员对他们参与夏洛茨维尔团结右翼集会的反暴乱指控认罪。
此外,也有其他极右翼组织遭到了各种暴力犯罪起诉,这些组织包括“骄傲男孩”(Proud Boys)、新纳粹组织:核武器(Atomwaffen)和“基地”组织(the Base)。但在联邦法院系统记录中,朗多的“奋起反抗”所引发的暴力犯罪率远远高于这些组织。“奋起反抗”组织在2017年率先在加州引发了政治暴力,远早于暴力事件的全国性爆发。在“奋起反抗”于2019年被强制执法解散之前,该组织一直是另类右翼名义上的领袖,它的街头斗争利用了众多迷因(memes)的主题。它还与遍布中欧和东欧的右翼极端主义暴力组织建立了联系,并在美国与铁锤皮(Hammerskins)和雅利安兄弟会(Aryan Brotherhood)等老牌光头党、新纳粹团伙建立了联系。
联邦检察官正做出新的努力,试图将“奋起反抗”的创始人定罪。与此同时,美国联邦调查局发布了一份情报评估报告,对围绕美国大选及其选举结果可能带来的“暴力极端主义威胁”提出警告。联邦执法人员挫败了反政府民兵绑架密歇根州州长的阴谋。尽管朗多的组织曾是用缠满绷带的拳头与反法西斯分子进行冲突,但是身着战斗服、携带军用武器的右翼武装团体俨然成为了反对社会正义抗议活动的主要人员。在执法人员计划处置他们之前,“奋起反抗”已经开始接受枪械训练,并练习驾车射击。正是这种危险的转变使朗多的职业生涯成为具有教育意义的研究案例,从他身上,我们可以看到美国极右翼暴力极端主义者的武装力量日益增强的趋势。
朗多在塞尔维亚、乌克兰和匈牙利旅行了几个月后,于9月初返回美国参加听证会。在某些方面,这是朗多的一种致敬:当他第一次组建“奋起反抗”时,他有意识地沿袭了欧洲极右翼组织,比如意大利的卡萨庞德(CasaPound,意指美国诗人和法西斯同情者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和俄罗斯的White Rex的街头斗殴传统;他已经多次前往了这些地方,与这些组织重新建立联系。
“对我们组织来说,俄罗斯White Rex给予了我们最大的影响,”朗多在最近接受一个极右派播客采访时说道。他特别提到了该组织的创始人丹尼斯·尼基丁(Denis Nikitin)。他曾是科隆足球俱乐部(FC Koln)和莫斯科中央陆军(CSKA Moscow)足球流氓团伙的一员;他在欧洲各地举办极右翼综合格斗锦标赛,销售新纳粹主题的服装,还在2016年欧洲杯俄罗斯对英格兰的比赛期间参与了骚乱。
关于2016年“奋起反抗”的成立(该组织最初被称为“DIY部门”),朗多说道,“当时美国并没有我看到的那种,在欧洲非常成功的街头活动。这是我所看到的,非常吸引我的东西。”“奋起反抗”组织对被疏远的美国年轻白人的吸引力来自于格斗运动、涂鸦、街头文化、模仿了欧洲足球流氓以及南加州街头帮派的有力结合。
“我不记得我在《我的奋斗》中哪一章读到过这句话,”朗多接着谈起了阿道夫·希特勒(Adolf Hitler),“他说我们需要更多的拳击运动员,而不是知识分子。”
2018年,朗多在罗马一家属于卡萨庞德(CasaPound)的青年旅社和青年中心居住时,惊讶地发现一大群意大利年轻人参加了一场说唱音乐会。当他询问卡萨庞德为什么要举办一场属于非白人音乐的音乐会时,一名成员告诉朗多,这才是受欢迎的:让右翼思想适应流行文化,总比让右翼经受被边缘化的风险要好。
朗多也借鉴了法西斯主义哲学家朱利叶斯·埃沃拉(Julius Evola)的著作,想象“奋起反抗”作为一个“超政治(meta-political)”组织,培养自己的文化,使其独立于西方商业文化。朗多认为主流电视、药物成瘾、垃圾食品,和多元文化的价值正在削弱美国白人的活力。他相信,根据朱利叶斯·埃沃拉的教导,右翼可以通过政治和体育教育,为任性的白人青年提供人生的方向和目标。这将使强硬的年轻干部们具备“反抗现代世界”的能力,并且让他们准备好面对意识形态上的对手。
“他们与选举政治毫无关系,但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与街头政治有关,并建立了一种反主流文化,”朗多谈到卡萨庞德时说,“我们能做的一切都是在主流之外,在主流的毒物之外,我们需要去建立属于自己的文化。”
朗多给这个项目带来的是某种程度的个人魅力,使他能够成功招募到其他人。在他年轻时,他参与了最初的法拉盛帮会(Flushing Crew),这是皇后区法拉盛的一个多种族社区帮派。在2009年刺伤一名MS-13帮派成员而在州监狱服刑一段时间后,朗多在监狱里成立了一个名为“88人”的白人小团伙(新纳粹分子一眼就能认出这个名字,因为这个名字是用字母表中的第8个字母来指代“希特勒万岁”)。
2017年,ProPublica新闻公司对“奋起反抗”运动进行了调查,次年PBS前线(PBS Frontline)的系列纪录片也对其进行了报道(我对这两部纪录片都进行过报道)。在那之后,朗多遭到了初次曝光,他在南加州作为工会工人的平民生活也因此分崩离析。他失业了,他的未婚妻给了他最后通牒——要么选择我,要么选择你的“运动”——然后离开了他。他对此的反应是更深入地陷入右翼的战斗中;此后的几年里,他在国际极右势力中的地位有增无减。在2018年3月流传的一份关于极右翼国内恐怖主义的内部备忘录中,联邦调查局将他列为“一级发起人”。
自该组织成立以来,“奋起反抗”与历史更久的、白人犯罪光头党团伙建立了广泛的联系(尤其是西部的铁锤皮Hammerskins,它是美国最大的光头党保护伞组织的西海岸分会)。莱利·德沃尔(Reilly Devore)是圣迭戈的铁锤皮组织主要组织者,他曾出现在“奋起反抗”精心制作的几部宣传视频中,这些视频为该组织在早期搏得了名声。另一位来自奥兰治县的铁锤皮组织成员马修·布兰德特尔(Matthew Branstetter)也接受过“奋起反抗”的训练,他曾在2011年因仇恨犯罪袭击一名犹太男子而入狱。
朗多自己也在社交聚会上与雅利安兄弟会的成员混在一起。在最近的播客采访中,他讲述了自己在等待2019年的法庭听证会时,是如何被光头党所接受的,这些光头党统治了洛杉矶县监狱中白人囚犯。
2018年秋天,在他的四名战友在弗吉尼亚被起诉后,朗多开始逃离联邦当局的追捕,并试图躲藏在乌克兰。乌克兰已经成为右翼武装分子的庇护地,这些人自认为右翼武装分子或将自己看作美国司法机构的逃犯。由于美国当局对他采取了旅行限制,朗多在在伦敦转机时被遣返回美国。几周后,他又做了第二次尝试:他穿越边境进入墨西哥前往萨尔瓦多,结果在那里被逮捕并被移交给联邦调查局。在联邦调查局特工的陪同下,他被空运回洛杉矶,面对目前已被推翻的起诉。2020年初,在重新获得护照和旅行特权后,朗多去了乌克兰;与那里的另一位“奋起反抗”前成员重新取得了联系,并拜访了“奋起反抗”在亚速营(Azov Battalion)的赞助人。亚速营是乌克兰国民警卫队(National Guard)内的一个极端民族主义和极右翼团。
尽管“奋起反抗”曾经在集会上举着横幅,宣称要“保卫美国”,但朗多现在相信(正如他在播客采访中所说的),这个国家“正在崩溃”。他敦促其他右翼“持不同政见者”逃离美国,如果可能的话,去获得外国护照,以避免旅行限制,比如被列入禁飞名单。
与此同时,他的形象已经改变,他从一个加州综合格斗健身房的“友善”常客,转变成了硬朗、传统的光头形象:他给自己加上了几个新纹身,在他的右手肘添上了纳粹式的Sonnenrad(“黑太阳”)纹身;在他的腹部,纹上了一把印有“Me Ne Frego”(“我不在乎”)的匕首,这是意大利黑衫社团的座右铭。
从联邦监狱被释放后,朗多再次投身于极右翼活动,与东海岸一个名为“传统反抗”(另一个基于朱利叶斯·埃沃拉思想的组织)的新法西斯组织建立了联系,该组织也提供综合武术培训,并发布了一系列借鉴“奋起反抗”早期作品的宣传视频。除了努力将自己在油管上塑造成鼓舞人心的极右翼人物,朗多还证明了自己善于将政治运动转变为商业,最近他推出了一系列极端主义主题的服装。
朗多联邦上诉案件的法庭文件,以及针对“奋起反抗”的联合创始人本·戴利(Ben Daley)的刑事案件听证会都清楚地表明,联邦执法部门认为“奋起反抗”是一个有可能实施政治暴力的组织。戴利目前已被定罪。根据检察官提交的一份文件表明,戴利和朗多组织了一些培训课程,目的是“为在政治集会上实施暴力做准备,以便成员在参加政治集会时袭击记者、警察和其他人员。”
在2019年,针对朗多的起诉被撤销后,洛杉矶的联邦检察官办公室继续密切关注着朗多。在2020年3月的上诉中,一项动议表达了检察官对他的活动的担忧,并且这样的担忧是有理有据的:在2020年2月,朗多曾发布了一段自己参加布达佩斯新法西斯集会的视频,该集会是为了纪念战时德国党卫军师中的匈牙利志愿者而举行的。
2017年初,“奋起反抗”在加州各地上下进行政治集会时,联邦调查局(FBI)启动了一项针对该组织的国内恐怖主义案件调查。在随后的两年里,我们从检方的记录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奋起反抗”的领导人正在将成员的好战性从巷战层面上升到潜在的武装行动。
在去年7月戴利的庭审中,联邦检察官托马斯·卡伦(Thomas Cullen)回忆了戴利在夏洛茨维尔“团结右翼”集会上的讲话:他表示詹姆斯·菲尔兹对反集会者发动致命的汽车袭击为时过早,该运动需要做更多准备来实施极端战术打击。
“这些被告在加州的沙漠中练习冲锋枪射击,并驾驶一辆白色面包车向外射击;从本质上说,这是在练习驾车射击,这证明了他变得越来越激进,可能变得更加危险。”卡伦说:“这本身是一个令人不安的证据,但在更大的案件背景下,它让你对这个团伙的前进方向有了一个概念。”
当戴利在2018年被联邦当局逮捕时,联邦调查局发现了一把12口径的猎枪、一把上了膛的0.357手枪和一把带有纳粹标志的刀。当局在“奋起反抗”的另一名成员迈克·米塞利斯的家中发现了突击武器弹药、烟雾弹和曳光弹。米塞利斯是诺斯罗普·格鲁曼公司的前系统工程师,他已在监狱服刑了一年多,目前正在监外保释期。
朗多下个月的上诉听证会的结果,将对他通过Telegram和油管上的Media 2 Rise项目重新确立其极右领军人物的努力产生决定性影响。在这两个网站上,他发布了有关体育锻炼、政治组织和旅行的教学视频,同时宣传了关于联邦政府以“思想罪犯”为罪名对“奋起反抗”进行迫害的个人叙述。
一位白人权力集团的长期调查员说:“隆多对所有接受到的东欧(右翼)教育的处理,以及他如何进行结构化等,还有待观察。”在最近的采访中,研究人员指出朗多的组织方法似乎变得越来越复杂。研究人员说:“他已经成熟了。”他将现在的隆多与前3K党成员(Klansman)、白雅利安抵抗组织(White Aryan Resistance)的创始人托马斯·梅茨格(Thomas Metzger)相提并论。
联邦执法部门对极右势力日益增长的武装力量,(虽然缓慢)不断升级的(重视)反应似乎受到了支持。虽然“奋起反抗”的另一位核心人物面临着再次入狱的可能,但这未必能让人安心。就像朗多职业生涯早期发生的故事那样,坐牢往往会更大地激化成员的行为,使得犯罪组织之间的联系变得更紧密。
朗多的职业生涯还表明,拆除右翼极端主义组织的传统执法方法就像是“打地鼠”。一位像朗多这样的“演员”,有着远远超出“扮演”传统的极右翼街头格斗步兵的野心。他们在进行着一个打造“持久的社会运动”的漫长游戏,并且极其善于利用影响和文化斗争等工具。
去激进化是一项非常复杂的任务,将花上数年时间。无论是线上还是线下,极右势力已经在西方青年亚文化中站稳了脚跟。以前仅限于美国政治边缘的仇外、本土主义思想,如今已从椭圆形办公室(Oval Office)下沉,并成为主流。2017年夏洛茨维尔的骚乱后,被特朗普总统称赞的“非常优秀的人”再次准备对抗。
尽管“万众一心”的反法西斯组织起到了遏制极右武装分子死灰复燃的作用,但在反示威活动中,极右武装分子的人数往往远超他们。像“奋起反抗”和“骄傲男孩”这样的组织已经看到他们的仇恨暴力行为得到了美国总司令的认可。如果不彻底解决激进化的根源(the root causes of radicalization),这个邪恶的精灵将很难再回到瓶子里。朗多和他的运动试图效仿在乌克兰、塞尔维亚和匈牙利等国家肆虐的、有组织的暴行,这也可能成为美国社会的一个持久特征。
(原文原载于《纽约书评》。)
来源时间:2020/11/18 发布时间:2020/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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