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可成:“白左”污名化与社会达尔文主义

作者:方可成  来源:微信“C计划”

原编者按:上周六(12月2日)由C计划和3ESPACE联合举办的C讲坛上,新闻实验室、政见发起人方可成为我们分享了对“白左”的思考。感谢志愿者LuYao、Christy、小撮毛、李翘楚的整理~!

标签研究爱好者

我们的公共讨论中,有各种各样的标签。比如五毛、公知、直男癌,这些是大家非常熟悉的标签。

我一直对各种标签很感兴趣。我最早研究的标签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专门写了一本书,就是这个名字。这个标签,用来形容一帮人,但其实是非常不一样的一帮人。我在这个书里把他们分了四种类型。大家比较鄙夷的,像最近下台的津巴布韦总统穆加贝,只是其中一种类型而已。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再去看这本书,书里还讲了很多其他类型。这个标签是中国政府命名的标签,所以它实质上是中国政府的老朋友,而不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

我最近还发表了一篇论文,和另一位对中国媒体非常了解的教授一起写的,研究的是另外一个标签,“小粉红”。在文章里,我们一起分析了“小粉红”这个标签是怎么产生的,有什么意义,以及它背后反映出来什么样的社会心态。论文是英文的,很难读,所以我给端传媒写了一篇中文的介绍,叫《小粉红,一个张冠李戴的标签》。大家在我的微博上还能看到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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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例子,说明我对标签很感兴趣。我为什么对标签感兴趣呢?一是因为我觉得透过这些流行的标签,可以看到背后的社会心态。一个标签之所以能流行起来,是因为大家觉得好用,可以用它来表达自己的某种观点,或者表达自己对某类人的看法。另外,透过流行的标签,我们可以看到思维的习惯和公共讨论的方式。贴标签是我们公共讨论中非常常用的一种方式,甚至是一种快捷方式——我跟你讨论问题的时候,我对你观点不同意,最快捷的方式不是我跟你把这个问题掰开了揉碎了说,而是我直接给你贴个标签。哦,你是五毛,所以你所有关于政府的好话都完全不可信;或者你是公知,你是白左,你是小粉红,等等等等,这就取消了对方的对话资格。

关于“左”和“右”

讲“白左”这个标签前,还需要讲一下“左”和“右”的背景。

“左”和“右”的意识形态划分,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系统,在各个国家的语境中都不一样。

我发起的政见团队,在若干年前也做过一个信息图,流传很广,是关于中国人的“左”和“右”。那个图其实很多地方都不是非常精确,但可以做一个快速科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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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图不是我们做的,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示意图。这是西方话语体系里面对左右的表达,不适用于中国的话语体系。

中间偏左一点的叫做liberalism,自由主义,这个可以大体看做美国的民主党、自由派所持的观点。

与之相对的就是保守主义,美国的共和党、保守派,基本在偏右一点的位置。

可能大部分人都是在从自由主义到保守主义的这个范围里面,很左很右的人其实很少的。如果你更左边,你就会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趋势,更往右边就是自由意志主义,然后再往右就走向法西斯主义。

这是一个大概的分布。每个主义、派别的具体含义,包含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的不同维度。比如,在美国的自由主义里,强调政府要有更多的再分配,也就是说政府需要征较高的税再分配给穷人,起到调节财富的作用;比如文化维度,自由主义者追求多元文化、多元价值;在具体的社会议题上,他会支持性少数群体的权利,像LGBTQ群体的权利;他们会提倡环保,提倡动物保护。

在右边的话,保守主义,相对会强调小政府。他对政府收税、干预任何事情都非常警惕。最近美国在搞减税法案,因为共和党上台了,他们希望国家的手离得远一点,不要过多干预。在美国,持枪问题上,保守派反对更严格的枪支管制;一些宗教议题,保守派也有强烈的主张,例如很多宗教保守主义者还是不相信进化论,还有人不相信全球在变暖。

那像共产主义、社会主义,当你过多的强调政府干预,最后可能就达到计划经济这种状态。最往右,则是法西斯主义,认为完全不要政府社会的干预,完全优胜劣汰,认为人和人的不平等状态是应该的,人和人之间理应有优等人和劣等人的区别,我们不需要任何政策来改变这个事实。

这是大概的区分,里面的东西其实很绕很复杂。那我们今天讲的“白左”就大概在这个谱系的liberalism这个位置。

“白左”溯源

那么接下来,介绍下我对白左的“非正式”研究。

白左这个词在中文世界最早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如果把这个问题抛给大家,你们会用什么方法来研究、回应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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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搜索引擎。搜索引擎的搜索工具,可以搜索指定时间。我就用百度搜“白左”,在搜索工具栏里指定时间,我选了2012年12月31号之前,发现基本没有和我们今天说的“白左”相关的内容。反复出现的是果壳网上的一个叫做“白左”的人,好像还是一个大V,在松鼠会、果壳网发了很多科普的帖子。但他和我们今天说的“白左”基本没什么关系。

然后我把时间调到2013年12月31号前。我们今天说的“白左”大量出现了。也就是说,百度告诉我们白左这个词是2013年出现的。

但大家知道百度这个搜索引擎不太靠谱,所以我又去Google搜了一下。Google搜索的结果告诉我,“白左” 最早在2010年就出现了。现在网络上能找到的最早一篇文章叫做《西方白左和中国爱国科学家的伪道德》。那这篇文章是谁写的呢?我后来继续搜索,发现这篇文章最早来源于人人网,作者叫李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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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知道李硕是谁吗?当年玩人人网的,可能知道李硕这个人,是人人网政治圈的一个网红。他怎么讲白左的呢?原话是——“换回来的是零星的‘爱国科学家‘以及更为罕见的‘白左’,前者以钱学森、钱伟长、萧光琰为代表,后者以阳早、寒春夫妇为代表。”这里的阳早、寒春是谁呢?如果看过我的书就知道,这两个就是“中国人的老朋友”,属于1949年前来到中国的老朋友。

我在《中国人民的老朋友》这本书里就提到老朋友有不同的类型。那1949年以前来中国的老朋友,包括很多记者、医生和热血青年,是对共产主义革命保有同情态度的一批人。他们跟当时非常弱小的共产党接触,怀着左翼的、共产主义色彩的理想主义热情到中国,来帮助中国革命。那这批人里就有阳早寒春。他们就是美国左翼小青年,来帮助中国共产主义革命的人。

熟悉李硕价值观的人,可能知道他大致是在刚才那张图比较右边的自由意志主义的位置,认为人类社会有一种自发秩序,不需要任何人来干预。他会反对那些具有社会主义倾向的人。所以他最早用“白左”这个词形容阳早寒春夫妇,是带有贬义色彩,带有对共产主义、社会主义的讽刺意味的。这个用法和我们今天对“白左”的使用,有很大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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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我在知乎上又找到这样一种说法,这个作者也确认,最早是李硕使用了“白左”这个词,是和耶鲁黄律师较劲美国税制问题,关于单一税和累进税。那税收确实是美国左派和右派争论的重点问题了。当李硕在使用这个词的时候,是用在政治和经济领域里,和我们后来关于白左的讨论是非常不一样的。

所以我们可以说这个词是李硕发明出来的。因为他是人人网的网红,这个词也随着人人网的兴盛,渐渐被一些人知道了。但在2013年前,这群人还是相对小众。

我最近问了好多朋友,第一次知道“白左”这个说法是什么时候。有一个人之前就用人人网的朋友,说第一次就是看到李硕说的。这几个信源交叉证明了这个词的来历。

我又到知乎上做了一些简单的搜索,最早关于白左的问题,是在2013年被一个匿名用户添加上去的。知乎的所有问题都可以看到问题日志。

从“白左”这个问题在知乎的发展脉络来看,我们可以理解这个词更广泛的进入社交媒体,就是从2013年开始的事。

知乎上有一个话题就叫做“白左(网络语言)”,是2015年创建的,之后很长时间没人管。2016年时,一个叫zero2014的,给这个话题添加了一段说明。

他解释说:“白左”指当今世界一部分白人左派政党和部分和这些政党理念接近的白人左派,这一类白人左派呼吁种族平等、停止歧视,呼唤爱心等正能量口号,但在实际上这些白人左派政党却不知底线,往往牺牲他人而成就自己的一面,并成为为了选票无下限的政客集团,而白人左派也有为了自己的利益无视他人,牺牲他人的情况。有人指出,西方的基督教保守的家庭观念,爱国爱民族观念,正是在白人左派当政后逐渐瓦解,认为其危害性、破坏性犹如艾滋病。

这就是他写到知乎里的一个问题描述,可以看到非常主观、非常情绪化。当然,别人看到这个描述后,是可以去改的。从这个描述里,可以看到一些比较典型的对“白左”价值观、观点的污名化叙述。

那这个人zero2014是谁呢?我点进页面去看了一下,这个人是一个软件工程师(毫无意外)。知乎上有很多软件工程师,不少工程师和他都有相似的看法。我看了他的回答,按赞同排序,基本是ISIS、黑袍、“中东难民进入中国会有什么后果”这样的话题。其实通过他关注的话题,也基本可以看到当“白左”在近几年进入中国主流社交媒体后,最有争议的议题框架,主要就是集中在伊斯兰教的问题、难民的问题上面。

后面我发现“白左”这个页面又有人去修改了。有这么一个人,叫“鬼崎明日喵”,这个id我后面还会提到。他把这个问题描述里非常主观的描述改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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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白左最早是“远邪”成员传来的(和李硕观点是相近的),对于主张大政府的经济左派的称呼,在欧洲难民问题后产生了多种意思,目前该词的意思如下:1 为了追求文化多元,主张容忍限制个人权利的意识形态(比如伊斯兰主义)的白人左派,或持有相同观点的非白人左派。 2 支持非革命路线的马克思主义。

这个描述,我觉得在语态上更客观。但很奇怪的是,他在晚上8点29写这个,三分钟后他把“远邪”改掉了,写成了“新自由主义者”。我不太同意他这个改法,我并不觉得新自由主义者是命名“白左”的主要力量,当然关于“新自由主义”又是另一个话题了,这里不展开。

刚才这个对“白左”的修改,发生在2016年。接着我用“site+域名”这个语法,指定搜某个网站上面的内容。

我先用“白左”搜知乎,有两万四千三百多条结果,可以说是非常多;对比一下就知道,尽管微博的信息总量比知乎多很多,但微博上只搜出了3440个结果。我再搜天涯,尽管已经没有以前火,但流量仍然很大。在天涯上只搜出一千多个结果。天涯上,都是些什么话题呢?有《瑞典斯坦,被白左和女权主义毁掉的国家》,可以看到关键词是斯坦、女权,说斯坦是说瑞典已经被穆斯林化了;又比如《西方白左福利主义和圣母精神加剧难民危机》,还是难民这个问题,还说到了福利,我前面提到左派提倡政府组织再分配,通过税收把福利回馈给众人。

我又去搜了一个文学城这个网站,这是在美华人非常喜欢上的一个网站。尽管是一个相对比较小的网站,上面关于“白左”也有三千多个结果,是天涯的两三倍。但这个讨论出现在文学城这样的网站上也是非常正常的,因为我们在说“白左”的时候,是以西方人的意识形态为主,一些在美华人就很不认同这些价值观,形成了非常多的讨论。这样的讨论之所以会出现在知乎上,也有类似的原因,知乎上的活跃用户,有一批是在国外做码农的人。

然后我又去搜未名空间mitbbs,也是一个在美华人上的非常多的网站。这里非常热的一个讨论,是说在美国民主党的许多政策下,华裔是利益受损的一方,所以这些人对民主党代表的“白左”这个词非常警惕、反对。他们认为华人孩子上学、签证等权利,在白人左派的政策下没有得到最大的保护。当然,这也是值得我们讨论的话题。因为实际上民主党是强调关怀少数族裔的,当然他们主要谈的是非裔和墨西哥裔,可能对亚裔关注相对少一点。但如果换到一个根本不倡导关怀少数族裔的环境下,对亚裔到底是好还是坏呢?这个可以思考。

我又去百度看了下百度指数,也就是“白左”这个词的搜索趋势。在2016年以前基本没什么人搜索这个词,2016年年中就非常多了,在2016年11月达到顶峰,也就是美国大选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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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百度这个搜索,“白左”这个词虽然之前在人人网、知乎上就有讨论,但真正进入最广泛的大众视野,应该是去年下半年。随着美国大选和一系列国际事件,包括英国脱欧,今年很多欧洲国家的大选、欧洲难民危机,而被广泛讨论。

它的讨论从最初政治经济方面,拓展到社会文化方面,拓展到了难民、女权、伊斯兰教等目前的核心议题上。

中文世界的“白左”是什么样的人?

在中国的网络里,“白左”这个标签到底形容的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们主要是白人,但也像知乎上写的,包括和他们价值观相近的非白人,包括黄种人。

首先,在他们的描述中,白左有所谓“圣母心”,觉得谁都很可怜、应该去关怀,特别是黑人、穆斯林、LGBT性少数群体,还有难民。关爱这些群体,基本是他们口中的白左最喜欢做的事情。

但使用这个标签的人,会认为“白左”的关爱很虚伪,只是倡导,自己离得远远的。比如,好莱坞的明星在这些网民眼中是非常“白左”的。那某个好莱坞巨星,表态要关怀难民,中国的网民就会指责“你自己都不把自己家拿出来给难民”。去年社交网络中对姚晨的批评也是这样的逻辑,你怎么这么虚伪,说要关注难民,怎么不自己收留难民。

在这些网友眼中,“白左”有很多政治正确的禁区,不能说黑人、穆斯林不好的地方,否则就认为涉嫌歧视——“白左”擅长把很多事情都说成涉嫌歧视。

“白左”的反对者对“白左”的主要攻击就是这几个重点。也有人觉得关心环保、关心动物保护是吃饱了没事干,觉得这些事情会拖累国家的工业化、现代化进程。

这里面,其实很多议题都值得讨论。

比如,同情黑人。为什么要同情黑人?在美国,黑人总体上来说比较穷、比较底层,到底是因为黑人就是比较笨、比较懒(在“白左”的反对派眼中,黑人就是这么一群人)?还是因为背后有更深的社会结构的原因?比如他们从小就没办法得到好的教育、好的医疗,从小都吃不到新鲜的蔬菜,等等。他们在人生发展过程中,受到太多结构性限制,这是否才是导致他们后来收入、社会地位比不上其他人种的原因?

说到穆斯林,我对伊斯兰教也没有很深的研究。很多“白左”反对者的批评“白左”同情穆斯林,甚至同情那些发动恐怖袭击的穆斯林。但据我了解,“白左”对穆斯林的真实态度并不是这样的。在伊斯兰教的教义中,确实有我们现在看起来落后的东西。但伊斯兰教里,是有非常多的派系,对教义的解读和实践也有各种各样的观点。有比较开明进步的,也有保守极端的;有发动恐怖袭击的,也有倡导伊斯兰社会融入现代秩序的。“白左”对不同教派的态度,并不是简单的一味同情。

真实的“白左”是什么样?

这是我总结的中国网友眼中的“白左”。那真实世界里的白左,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我在美国的大学里读书,美国大学基本上也是白左最集中的地方。随便抓一个人就是“白左”。那我就想,如果要我举几个“白左”的例子,我会举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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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进入我脑海的,是我们学院的一个老师。这是她的办公室。这个办公室里有很多动物,有毛绒玩具的动物,还有活的动物。她家还有更多的动物,有猫狗,还养了蜥蜴。她是个非常喜欢动物的人,这可能也符合对“白左”的定义:倡导动物保护和权益。

这个老师是教政治传播的。因为我这半年在国内,需要找个地方存放我的车。停车场很贵,每个月大概要200美元。于是我就试探性地去问这个老师,因为我知道她有一个大房子,问她能不能把车放在她那边,她说需要和老公商量一下。

她老公也是宾夕法尼亚大学数学系的教授,两个“白左”。他们商量了一下,说我可以把车放过来,“但我们家里最近比较乱,你可以把车开过来看一下”。

所以回国前,我就去了趟她家。他们家有三个孩子,最小的女儿是从印度收养回来的。这次去又发现了一个新情况:他家又多了两个孩子——他们收养了两个难民。

这两个难民来自厄立特里亚,可能很多人没听说过这个国家。如果你去看新闻自由度排行榜,这个国家基本是垫底的。政治独裁,人权状况非常差,常年处于战争状态。所以那边孩子基本上没有受过什么教育。

他们收养的两个黑人小孩,大概十七八岁,但他们只上到小学五年级,基本上什么都不知道。教授跟我说。他们不知道什么是恐龙,不知道什么是化学。他们之前所有时间基本都在难民营里,没什么事可做,就成天踢球。然后他们通过一个国际组织,被收养到美国。因为孩子什么技能都不会,所以教授他们需要去帮孩子找学校,找地方打工等等。

我去的时候,她老公刚回家,解释说今晚回家比较晚,因为带着两个小孩参加学校的足球比赛去了,他们在难民营没事做,最喜欢踢球。

我所认识的“白左”,可能就是这样子的。这对教授夫妇,可能就是非常典型的例子,他们确实在身体力行的做一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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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一个同学,比我高一级,一个非常漂亮的白人小姐姐。那我说到“白左”时,也会想起她。她的研究方向是女权主义。她去很多女权组织访问,和她们一起做了很多事情,同时做研究、写论文。这里的照片,是她的行动之一。她和这些女权组织,将那些社会经济地位很低的女性组织起来,一起制作这种叫做“zine”(就是magazine那个zine)的手工独立杂志。通过制作杂志,让大家产生集体归属感,她们也通过杂志的制作发行有一种被赋权的感觉,可以发出真正代表自己的声音并被别人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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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最近知道的。在中国,北京顺义那边有一个新希望基金会。创办者是两个澳大利亚人,基本上就是澳大利亚“白左”。他们到中国开了这样一个孤儿院,收养那些孤残儿童。其实会有不少“白左”来中国做类似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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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想到另一个老师,也是一个非常典型的白左。大学里第一堂课大家都要自我介绍。传统的自我介绍,大家会说,我叫什么,我的背景,我的兴趣是什么等等。那这个教授,会要求我们在自我介绍时加一句,你的代词是什么。

代词,在中文里就是她他它,说出来都是同一个音。但英文里,不同性别的代词在发音上就有区别。是he him,she her, 或者they them,或这个被发明的中性代词ze zir。

为什么要我们自己选代词?刚听到可能有点难以理解。因为我一看就是男生he,你一看就是女生she。但实际上,人的性别认同是非常多样的。有的人通过外表,没有办法很快判断他的性别认同到底是什么。可能有的人不认同自己是he或she之间的任何一种性别,会发明中性的代词。

我不知道大家听了这个什么感觉。这也是一个很“白左”的事情。

你可以赞赏,因为他承认了性少数群体的存在,承认了性别认同的多元化。但对我来说一开始觉得有点别扭,从这些细节,这么强调自己的性别身份,给我带来的冲击是非常大。

我举这几个例子,就是我一说起“白左”会想到的人。他们做的事情,有的是让我个人非常赞赏、非常感动的;有的事情会让我觉得有点不适应,但细想一下我觉得是非常有道理的。

作为一个整体来说,我遇到的真实世界的这些白左,他们非常有“特权意识”。

我这里说的特权意识,不是我们中文说的“我爸是李刚”那种特权意识。而是“白左”非常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说“我们是有特权的一群人”,或者check your privilege,“检查一下你的特权”。

这是什么意思呢?今天在座的,所有能到这个现场来的人可能都是有特权的人。这说的是,你们在成长的过程中,有非常多其他底层的人都无法享受的特权。

我给大家看一个视频,这个视频非常典型的这个反映了“白左”说的特权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看到的,非常典型的,一个“白左”可能受到的教育是什么样子的。

如果你去美国大学读本科,有非常大的可能性,你的老师会跟你说类似的话。为什么大家会觉得“白左”有圣母心,会非常关怀一些弱势群体?实际上跟他们从小接受的教育非常有关。

他们从小被教育,要看到个人努力背后的结构性因素的存在,这个社会存在着结构性的不平等。所以我们对于那些没有特权、没有享受到平等待遇的人,对这个社会不平等的现象,要有反思。

刚才说到对伊斯兰教的看法。我最近看到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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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对联合国妇女署一个副执行主任的专访。我觉得她的一些观点,可能代表了“白左”对伊斯兰教的真实看法。

她强调,文化宗教或任何传统都不能让针对妇女的暴力行为看起来合理。她提到伊斯兰教实践中的童婚、割礼,对这些文化宗教暴力,她是反对的。不过她也提到,穿戴面纱并不是文化宗教暴力,因为面纱只是一个宗教符号。

标签与现实的差距如何产生?

大家已经看到了,“白左”这个标签的含义,与现实中真正的“白左”,有着巨大的差异。

这种差异到底是怎么产生的?非常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假新闻。

关于黑人、关于弱势群体、关于LGBT、关于穆斯林的假新闻太多了,知乎几乎成了这几个话题的假新闻根据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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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个朋友叫北大飞,是个“白左”,做了很多辟谣的事情。之前有一个消息,说一个人在申请书里写了一百遍“黑命贵”(BlackLivesMatter),然后就被斯坦福录取了。这个就被很多制造假新闻的人拿过来,说你看这是一个“白左”学校干的事。北大飞就做了这样一个辟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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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计划蓝方也写过这方面文章。关于美团的分箱送餐,特别是关于加拿大市长所谓拒绝废除猪肉菜肴的信,这样一个流传非常广的假新闻。后面这个假新闻,我之前甚至看到一个很有名的新闻学教授,在自己的文章里都做了引用。这些假新闻的传播、影响是非常广的。

第二个原因,就是乱贴标签的论战术。

有的人将自己不认同的任何人都说成白左。这是非常好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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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最近小布什出来发表了演讲,批评了川普。然后就有人说麦凯恩、小布什这些共和党建制派的反川势力和民主党就是一丘之貉,妥妥的“白左”。为了支持川普,有的人可以把共和党的保守派都称作白左,把右边的人称作左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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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例如我在知乎上看到的这个高赞答案。她说:“白左”认为应该制裁中国,因为中国没有民主自由;“白左媒体”习惯把中国形容为野心勃勃,侵略周边小国。这也是很好笑的。如果你了解美国政治的话,就会知道在美国的共和党和民主党里面,对中国的民主自由人权进行严厉批评的,主张要制裁中国的,更鹰派的一方,不是“白左”,而是保守的共和党人。但这个被赞几千次的答主,把这个也看成白左做的事情。事实上,还是不假思索的把自己不喜欢的人都套上“白左”的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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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个蛮有名的知识分子叫苏小和,也是一个反白左的主要人物。

他写过一篇《美国白左如何把中国读书人带到沟里》的文章。这篇文章里,他提到安兰德和罗尔斯,共同称为美国“白左”的宗师。如果你知道安兰德和罗尔斯是谁的话,就会非常惊讶。说罗尔斯是白左,还有一定道理;但安兰德是非常典型的自由意志主义者。这样一个非常右的人,在苏小和的眼里,却被称为“白左”宗师。

通过这些例子我想说,很多人在使用“白左”这个标签的时候,并不了解背后的意思到底是什么,反而是把自己不喜欢、不认同的人都装进这个标签。

这确实是我们公共讨论中存在的现象。

另一个很大的原因,是我们当下的社会心态。

刚才说到一个标签能够流行,背后有一定的社会心态作为支持。而支持“白左”这个标签被污名化,最重要的就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心态。

社会达尔文主义,就是说我们的这个社会,和生物进化论中的优胜劣汰、弱肉强食一样,是一个丛林。支持社会达尔文主义观的人,可能也会很喜欢一本科幻小说,叫《三体》。

社会达尔文主义,会把我们的社会看成一个丛林。丛林里既然是适者生存,弱者是应该被淘汰的,你关心他、同情他干嘛?他们就该被扫进历史垃圾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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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再来看两段反对白左的人对白左的描述。这个人认为:“白左”都是“从小衣食无忧、没吃过苦没挨过饿的白痴的发达欧美国家的白人“。由于社会保障体系完善,身处高福利的社会,缺乏人类常识的白痴。

这里蛮有意思的是,他说的“人类常识”是什么?大家可以仔细想想他这句话。

在他看来,常识就是我们的社会保障体系不应该是完善的,我们不应该是有高福利的,我们不应该是衣食无忧的,我们不应该是这种没吃过苦、没挨过饿的状态。那我们的社会应该是怎么样呢?应该是非常惨烈的进行竞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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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似的,我在知乎上看到一个得票近万次的答案。它里面说,中国人,尤其是接受高等教育群体,普遍比西方精英青年对国际局势的认识更加深刻。哪怕中国青年人中也有用爱发电的小清新人群,也迅速会被残酷的现实打脸。所以说中国很难出现像西方那样的“白左”。

这里同样是一个阅读理解题了。他这里所说的“残酷的现实”是什么意思?

在他看来,世界就是一个非常残酷的、弱肉强食的丛林。在这样的环境下,你要去关爱弱势群体,要去强调要公平平等,是非常幼稚、不切实际的。

那人类社会到底是不是丛林呢?

我这里用了果壳网大V@Ent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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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近写的文章叫《世界不是丛林,人不是野草》。因为恩特是生物学博士,所以我相信他对生物学的一些看法。

它在里面说到,在生物领域进化里确实是优胜劣汰的情况,但人类社会我们一定要搬运这样的规则吗?我们讨论过、尝试过无数社会形态,一个非丛林的社会可以比丛林社会更幸福更高效,纯粹的丛林会让这些偶然的不平等变成阶级固化、变成贫穷遗传。这些都不该由个人负责。所谓丛林法则就是认为弱者无价值、无意义、活该受苦、活该去死。大家可以认为,当强和弱有单一、明确、彻底、永恒、无异议的判断准则,当强者和弱者间不能交流、不能合作、不能借鉴、不能转化,这是丛林法则一条合理的法则。但这不是我们的世界,不应该是我们世界。

Ent显然暴露他是个“白左”。我会非常同意他这样一段叙述。我们的社会真的和生物进化论一样吗?这是我们可以去思考的问题。

我觉得,在中国人的成长过程中,很缺乏多元种族、多元文化的教育。我们从小生活在一个汉族人口超过90%的社会里,我们并不知道这个社会的少数族裔是什么情况。我们不像美国人那样,会从小接受到多元种族、多元文化的教育。

当然, 批评“白左”的人本身也很多样的。可能包括市场原教旨主义者(像李硕这帮人),可能还有部分共和党支持者,大汉族主义者,可能都是我给他们贴的标签了。

还有“工业党”,他们认为我们现在的最重要任务就是要去发展工业,要走工业现代化的道路,这个过程不允许任何阻拦。比如说,“工业党”会认为雾霾是我们现在不得不承担的代价,所以你去搞什么环保,是非常“白左”的价值观。任何国家的发展,工业化过程中,都会经历污染,讲环保是白白耽误了中国的发展,白白耽误工业化进程。这是我给“工业党”贴的标签,当然也不一定完全成立。

多种社会心态,共同造就了“白左”这个标签污名化的流行。

“白左”的问题在哪里?

大家也能听出来,我个人是比较认同白左价值观的,但是我觉得“白左”可能确实也存在有问题。真正的问题在哪里?

第一个,可能确实有精英的回音室效应存在。刚才我说,你去美国大学里面,一抓一个“白左”。这种情况下,讨论的多元性其实是蛮缺乏的。大家会觉得因为成天在学校里,会发现身边的老师同学都是差不多的观点。你会缺乏对其他观点的了解,实质上缺乏讨论的多元化。

此外,美国对“白左”有个形容词,叫snow flakes。就是说,“白左”像雪花一样脆弱,大多是在一个被保护得很好的状态下,而且可能存在眼高手低、对社会显示不够了解的问题。

我不知道这样的批评是不是完全成立,但确实有这样的情况。

“白左”确实普遍生活在一个比较优越的环境中,对外面的世界可能确实缺乏了解。

但最重要的问题,我觉得可能是“身份政治”(identity politics)。

身份政治是什么意思?就是说,在我们谈论任何话题的时候,都先说“我是什么身份的人”,“所以我应该怎么怎么样”。

也就是说,用一个人的身份,来决定了他的观点,不再进行实质性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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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我非常喜欢的文章,是《纽约时报》的一个专栏作家写的。他是一个保守派。

大家知道纽《约时报》是比较偏左派的,被很多人称为“白左”的报纸。但它上面有好几位保守派专栏作家。

这篇文章里,有一些对身份政治的反思。 他说:在大学里,主流的政治是身份政治。这种政治,不是看我们某个观点的思考质量怎么样,而是看发表观点的人本身的文化、种族、性取向等身份背景是什么。大家会说,作为一个有色族裔的女性,我认为怎么怎么样;作为一个男同性恋者,我认为怎么怎么样;作为一个有特权的人,我要向谁道歉……当所有对话,都是以这样的方式开口的时候,它会取代掉真正独立的思考。它会用这种社会身份的认同,来取代真正的、可能比较艰难的讨论、思考的过程。

在美国,有一个和“白左”相关的词,叫做safe space,就是安全空间。在这个“安全空间”里,我们可以避免、排除掉非常多的争论。这个“安全空间”的概念,实际上并不“安全”。它排除了争论,并不是提供了一个思考的空间,而是排除了思考的空间。你说的很多话,可能会被人非常敏感得认为你的某句话是不道德的、是涉嫌歧视的。

最后的结果就是,我们本应有不同的意见,我们本就一些不同意见展开讨论,但身份政治却导致了“我首先确定自己是什么身份“,然后对于不赞同的意见就给ta贴上标签,说ta是什么ism(什么主义),或者是什么phobia(恐什么,例如恐同性恋,恐伊斯兰教等)。我们在这样一种讨论中,丧失了真正被彼此说服的机会。

这样一篇文章会比较说服我。“白左”的意识形态里,真正的问题可能是“大家会把身份、标签提前到对于真正问题的讨论”。会把身份作为讨论的出发点和基础,而不是把对不同意见的思考作为讨论的基础。

所以,他最后一段话说的是:“这个东西为什么不好,因为玩标签玩身份谁都可以玩,白左可以玩,现在有一批人玩的比白左更好,他们就是美国这批另类右派,比如说white workingclass,白人的工人阶级。这也是一个身份,而这个身份成了一个非常好用的词,在美国这次大选之后,实际上这个身份也排除了很多背后真正有意义的思考”。

当然,我觉得必须强调的是:身份政治并不是白左的发明。其实恰恰是因为美国之前长期存在的种族歧视,才有了这种现象。所谓种族歧视,本身就是一种身份政治——你是黑人,所以你不能坐公交车前排;你是黄种人,所以我要排挤你。

我还是回到从中文社交网络去举几个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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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在知乎上非常高赞的一个回答。ta这样说:“我不是一个绝对的川普支持者,但现在我已经快被左派活生生逼成一个右翼了,今天在伯克利(大家知道伯克利其实是美国“白左”比例最高的一个地方)这个美国言论自由的发源地,我是不敢发声的,因为如果发声的话,可能会被学校成千上万的左派学生当场骂死。”

我不知道这件事情是否真的会发生,但是我很理解ta在当时的情况下感受到的担忧。这种担忧,就像我作为一个赞同大部分白左价值观的人,在知乎上是不敢就这个议题发声的。

说真的,我很少在知乎上发表这些跟美国的价值观、美国政治相关的任何内容了,我也绝对不敢在知乎上宣传我今天要做这样一场讲座,我怕有人过来砸场。因为我感觉到这样一种身份政治,这样一种标签讨论,这样一种以标签定义另外的人然后发展出来的意见极化、意见对立,我感觉挺可怕的。所以我自己分享朋友圈的时候,开玩笑说我冒死来讲这个话题。

所以我觉得,真正的值得担心的后果其实是在这里。

大家记得这个名字吗,鬼崎明日喵,开头说到修改“白左”问题叙述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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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乎上有个问题,其实明显是个钓鱼的问题:《月光男孩》获得奥斯卡是否更多是因为政治正确而不是影片本身优秀?

鬼崎明日喵说到:“题主眼中的白左思想:有政治正确的片就是好片就该得奖;题主的思想:一部政治正确的片如果得了奖,那么一定是因为它政治正确。所以题主和白左的共识是,政治正确是评价电影好坏的唯一标准。所以结论是:题主的价值观和白左完美契合”。

有人认为《月光男孩》获奖是因为政治正确,而题主刚好就这样问了。所以其实,不管ta眼中的白左还是这个提问的人本身,在评价一个事物的时候,都是先取消掉了本质的内容质量怎么样,而把身份和政治正确等等,放在了最主要的位置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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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朋友圈一个在伯克利读书的朋友说的一段话,未经他允许我就拿来了。

他说,一言不合就被trigge(被激怒),这个涉嫌歧视,歧视黑人、穆斯林,一言不合就说别人是racist、是sexist、种族歧视、恐同、白人至上主义者,这样的事情我见多了;但是,同样一言不合就说别人白左、政治正确、圣母心的我也见多了。所以显然,解决“政治正确去对话化”(就是说首先我们是有身份,然后再有对话,可能身份把对话取消掉了)的代价,不应该是允许一些种族主义、恐同等等的横行,而是要在某种语境下去解决,需要的是参与者愿意对话,发展理解与自己见解、身份、立场、偏见不同的人的能力。我想反思这个问题对所有人都是有必要的。

“白左”污名化背后的隐忧

最后的最后,我想回到我们这几天广泛讨论的社会事件,也就是北京大规模驱逐“低端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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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蛮好的,作者是陈程映红老师。他之前写过中国人的种族歧视问题,这篇文章写的则是“低端入口”背后社会达尔文主义的不祥之兆。

“低端入口”是一个很典型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词汇。他说,“一个社会达尔文主义盛行的社会一定是对‘人生而平等’非常陌生、怀疑且嘲弄的社会”。其实我们真的可以想想,我们现在这个社会是不是真的就是这样的一个社会。

在对“低端入口”的讨论中,我们看到一些这样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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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受不了就别留在北京”;

“这个社会本来就是强者生存,享有更好资源的权利,弱者淘汰。工人是弱者,是处在利益分配的最底层,这是规律本质所在”。

那我觉得这样的一个心态,跟我们刚刚说到的反白左的心态是很一致的。它背后的心态都是这样一个“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强者就可以有特权,可以享受更好的资源,那弱者,ta就是这样,被要求搬走一天内离开是很正常的,没有什么。

我在微博上看到一个在人民大学读书的女生,被一个人拎出来批评。因为她在微博上发表了对驱逐低端入口的“政策”表示理解的言论。她觉得驱逐是合理的。但她不是不愿意对话,她在微博上非常耐心的和骂她的人对话。但是她说了什么呢?我找了一些她说的话:“政府是一个机器,冷漠的运转,北京不是北京,是一个需要发展、升级,需要淘汰的首都,对于你们来说,是绝望的,对于我来说,也是如此,努力让自己不被淘汰,这是现在我能做的,唯一的事情”;“我同情,但是有什么用呢?现在大趋势摆在那里,我也做不了什么,我帮不到别人,只能保持自身不被淘汰”。

这是我觉得非常典型的一种心态,在这种心态之下,这个女生是从根本上接受了社会达尔文主义设置的一套价值观。但她并不是一个坏人,她并不是说要用这套价值观真的去剥削谁,她只是认为这个价值观是存在的,是合理的,我们不应该也没有办法改变它。所以,对我来说,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我自己变得强,让我自己不被淘汰,那至于那些被淘汰的人,对不起,我很同情你们,但是我没有办法,谁让你自己的没有变得更强呢?

这个背后的逻辑是这样的,但这是我们需要的逻辑吗?是北京的顶尖高校的学生应该有的想法吗?

说到底,“白左”这个标签在中国流行,其实和白人没什么关系。它映照的,其实是中国社会本身的一个心态。

我觉得我们如何看待白左标签之下的那些价值观,将决定我们的社会走向何方。我们能不能保有同情心、同理心?我们需要关怀弱势群体吗?我们要将社会不视为一个弱肉强食的丛林吗?我们要倡导多元的文化吗?以及我们要将身份、标签这些东西凌驾于事实和论证之上吗?

Q&A:

问:我注意到百度指数关于“白左”的搜索趋势。假设去年的美国大选不是现在这个结果的话,关于“白左”的讨论会不会还在这个时间节点出现?或者说这个讨论还是会出现,但是会延后呢?

答:我觉得这是个非常好的问题。对“白左”的讨论,不会被美国大选的结果改变。不管是川普还是希拉里赢,这场讨论都会有。实际上,从去年六月开始就有很多讨论。如果川普输了,这个讨论可能更多,因为大家很可能会说,这是“白左”媒体所操纵,导致这样一个结果,“白左”扼杀了一个伟大的总统,等等。

所以“白左”讨论的白热化,和大选结果没关系,但和参选人有关。比如说换一个人,像杰布·布什,或者其他什么人参选的话,可能不会激发这么大规模的、影响美国的舆论生态平衡的假新闻、另类右派。那关于另类右派的一些声音,很可能也不会被传到中国的舆论场来。如果是这种情况,这些讨论确实会被延后。

不过,去年开始讨论“白左”很多,实际上和欧洲难民危机也有关系。所以往大了说,它是发生在大的国际背景之下的事情,所以美国如果不是川普这样一个总统候选人,可能会稍微影响一点它的热度。但总体来说,我觉得是一个国内长期的政策、心态和大的国际背景恰好汇合到一起的一个情况,不是某一个人可以改变的情况。

问:在目前关于疏解人口的讨论中,或者在更多的公共事件的讨论中,观点特别容易被简单化。比如,“我不是不赞成清退,只是不赞成清退的方式”,之后可能会演变为“我其实不赞成清退,我希望保持现状”。如果我们现在的讨论质量已经有这样的趋势,我们有什么方法可以促成更高质量对话的达成?

答:这个问题很好,我觉得我们需要有更多类似C计划的机构存在。就我个人角度,其中比较重要的是“我们怎样在社交媒体上更好的讨论此类话题”。社交媒体天然有一些属性,是不利于此类话题讨论的。比如,情绪化的、带有更强烈标签的信息,在社交媒体上更容易得到传播,从而导致理性讨论成为不受欢迎的事情。因此,我更关注社交媒体在今后用什么方法去改进产品、算法等,让更好的公共讨论浮现出来。

对于大规模的社交媒体平台,应该有这样的社会责任。最近,我看到美国学者Tim Wu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希望Facebook变成一家公共利益公司,该类公司不以赚钱为主要目的,而致力于维护社会价值和公共利益。国内的大型社交平台也应该更多考虑社会利益。

问:促成“白左”们活动的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便是同理心或同情心。但是,去年美国大选,民主党候选人希拉里也曾表示,仅仅有同理心或同情心我们也做不了什么。作为“白左”,我们在实际生活中如何与其他人交流、践行自己的价值观,而不仅仅停留在自己的世界中,如何理性地与他人对话、相处,从而真正实现内心想要创造的世界?

答: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很多人觉得“白左”眼高手低、缺乏具体的经验、战斗力太弱(因为他们太容易哭了)。但我们只能去做些事情,暂时离开自己的“回音室”,与意见不同的人交流,了解他们所说的“残酷的世界”“社会的常识”到底是什么样的。在深刻的了解之后,如果还能坚持自己之前的价值观,这样的人是很了不起的,也是可以做出一些事情的人,在这个问题上我只能抽象的回答。

[蓝方补充]:这是不是也提醒我们可以更加积极的去参与公共行动。比如这次北京的大清退事件,我们除了写文章、转发之外还能做些什么?我们周围的很多朋友是切实行动起来的。例如上个周末,一些老同事自己开车前往大兴,在路上遇到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就帮助一个,为他们提供房租支持;还有很多人加入了更有组织、体系的信息搜集、对接等行动。这些都是我们可以做的,切实的行动。

问:听了您的分享,觉得您也比较符合“白左”的某些特点,比如“温柔地讲话”。我有两个小问题:第一,一个月前,谷歌一名高级工程师的反性别多元化言论引起轩然大波。某位谷歌员工公开发表言论称女性工程师不适合做某些工作,并向内部群发了公开信,导致他最终被谷歌开除。我阅读过原信件,虽然其中的观点与“白左”相反,但信中的态度是比较开放的,提出这些观点只是基于个人的观察,其实他想与员工讨论的是不是应该继续坚持“意识形态回声室”的状态,因此受到了“白左”的攻击。您是怎么看此次事件的?如果是您,怎样能够更好的处理此类事件?第二,我们在讨论“白左”时,都认为对象是“个人”“社会组织”“群体”等,“企业”是否也有可能具有“白左”特性呢?还是说由于企业追逐利益,没有“白左企业”的存在?

答:第一个问题,我首先推荐我的朋友林三土的文章。我个人觉得,我们应该仔细审视这位员工的公开信,来看其中的观点是否超出了我们的容忍范围。虽然我们不能以“身份”或“标签”来取消对话,但如果有些人的言论和观点是在为社会上已经存在的不平等制度背书、推广,那么,谷歌作为企业,首先有权利去处理该员工;此外,这件事也可以作为契机,让我们来讨论边界在哪里、社会应该怎样看待性别问题。

最近国内也发生了类似事情,某大学教授公开发表了一些性别不平等的言论。这究竟只是该教授的观点表达,还是对女性的歧视?我们仍要去把握讨论的边界。该教授在发表言论前也应就自己目前的社会地位、言论影响力、对公众价值观的引导等方面进行更加细致的反思。

第二个问题,企业虽然以营利为主要目的,与优胜劣汰的丛林法则较为接近,但我们也看到现在很多企业在做社会责任相关的项目。比如,能源企业会做环保项目,承担更多社会责任,缓解污染压力。企业如果作为独立个体,确实会以追求利润为最大目的,但置于社会生态系统之下,企业会因为公众、NGO、消费者的压力而考虑社会利益和社会价值,把追求利润的冲动部分地、暂时地置于某些价值之后。在不同的社会系统中,企业会有不同的表现。比如:中国企业在社会责任方面做得较为欠缺,但仍然存在发展空间,这可能和我们的社会发育还不健全有关。所以我认为不能孤立地看企业,还是应该放在整体社会生态系统中。

[蓝方补充]:大家是否听过“B Corp(共益企业)”的概念,最近在社会创新领域被多次提及,与传统社会中的“P Corp(以经济利益为驱动)”相区分,以社会价值和公共利益的创造为驱动。如今,越来越多的企业开始关注CSR,越来越多的机构在向“B Corp(共益企业)”进行转型,有一些B Corp的价值观,是较为接近“白左”的。

问:您之前讲过“媒介素养”问题。从国内近期发生的“江歌案”“低端入口”到“三原色事件”,我们姑且不论政府的一些行动是否令人满意,但对社会评论的把控也令人不满。每当热点事件被曝出,我的微信朋友圈经常会看到两种比较极端的观点:要么就是较为激进的,要么就是“咪蒙”文章刷屏。一个有着合格媒介素养的政府,应该对此类热点事件做出怎样的回应?类似“三原色事件”中,“平安朝阳”回应的两幅图恐怕很难让人信服。此外,面对此类事件,我们普通人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促成政府提高信息反馈的质量?

答:“媒介素养”更多是面对公众来说的词,指的是公众如何提高分辨媒体信息的能力。大家可以去听C计划关于提高信息辨识能力和信息素养的课程。对于政府而言,应该不断去提高危机公关的能力。从2003年非典之后,政府在该方面的投入有所增加,很多高校的新闻学院都会参与热点事件的危机公关,政府的公开回应舆论的能力不断提升。但近期的事件,政府的信息反馈并没有令公众满意,从根本上来说,还是权力结构的问题。政府是否真的想回应公众?如果政府想要把信息公开的事情做好,会有很多的智库和学者参与,提升信息公开质量。例如,通过开发布会等多渠道回应公众关切的问题。因此,如何促使政府更加有意愿的进行信息回应,可能需要公众的舆论压力的推动(可能也是唯一的方法)。我之前在微信中写过比较悲观的文章,说“‘我不相信’可能是我们唯一的武器,但这个武器对自己也具有伤害力,当‘我不相信’变成常态,我们就会偏向虚无和犬儒主义的状态了”。那么,我们在表达的同时需要找到让自己坚守的价值,同时尽力通过各种渠道形成舆论压力,让政府更加有意愿去回应。

问:作为家长,我们比较关注“红黄蓝事件”。我最近学到了一个新名词,叫“岁月静好婊”,在我的朋友圈中,“红黄蓝事件”让几乎所有人都比较激愤,不管是不是“白左”。但最终结果只是,该事件涉及的班级中的孩子不再继续上学,幼儿园中其他班级的孩子依然继续在其中接受教育。我们发现,很多该幼儿园家长在网络上抨击此类事件,但在行为上却没有任何“反对”的表示,甚至放弃了“用脚投票”。在记者进行采访时,有些家长会以“自己的孩子不在该班级”来撇清自己和该事件的关系(这样的行为不由让人们想到:抓革命党时你没有站出来说话,抓犹太人时你没有站出来说话,等到抓你的时候,就再也没有人站出来为你说话了),依然每天在朋友圈中晒“岁月静好”。这类人,他们属于“白左”还是“伪白左”呢?

答:该类人群应该不属于“白左”“伪白左”的分类范畴。我猜测,可能这些家长也受到了“胡萝卜加大棒”的压力。比如,直接相关的家长接受了赔偿,其他家长受到了言论上的控制,使得他们都不愿意再表态了。另一方面,如果不存在外界压力,普遍存于中产阶级中的心态可能确实如您所说的“岁月静好”。即“我的生活很好,这些事情没轮到我头上”或者“轮到我头上,我也可以侥幸”——这实际上这是“无力感”的体现:觉得自己做不了什么。

这种无力感的产生与社会环境相关,也与我们今天讨论的话题相关,即:他们当中的很多人相信“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等道理,而失去了做事情的内在动力。他们坚信这个社会就是如此运行的,我能做的就是让自己更强大而免于淘汰。我比较反对这样的心态,我们还是应该积极尝试去做一些事情,不仅改变自己的状况,也进一步改变社会的规则和运行状态。社会如何运行,是由我们一个个具体的人决定的。我会比较相信这种社会心态的改变带来社会形态的改变;反之,如果觉得我们无力改变社会运行状态,从而什么事都不做,最终可能每个人都无法幸免。

问:我想就企业利益和社会利益的讨论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我是市场营销的从业人员,我认为企业追求经济利益和他们在社会上创造公共利益是不矛盾的。企业的目的从来都是追逐利益,只是它为了更好的增加利益而关注公众舆论和公共利益,尤其是现在的消费者很看重企业的价值观与自己是否相符,我认为这是一件积极的事情。我们的每一位消费者都能以自己的消费行为和价值观影响企业的利益选择,从而促进公共利益的增加。

答:对,这种趋势被称为“消费者行动主义”。即,消费者通过自己的行动向企业施加压力,从而改变企业的利益选择。更极端的事例,也有类似刚才提到的,希望一些企业改为公共利益公司的呼吁。当然这目前只是一部分的社会愿景。但我们还是可以在既定的社会框架下,用自己的行动做出一些积极的改变的。

问:我和我身边的朋友,在一些立场或价值取向上与“白左”较为接近,但我们却不愿意给自己贴上“白左”的标签。首先“白左”比较倾向论战,而我觉得在实践方面还有更多进步的空间;另外,刚才您提到:由于“身份政治”在前,导致公正的理性讨论被终结。我看到在类似“知乎”,或者美国大学校园里面,这样的风气还是比较普遍的。我的朋友在美国课堂上也经历过类似情况,本来在基于经典文献中的一些理论进行讨论,却因为 “身份政治”的问题,讨论会被授课的教授叫停,导致学生对教授持不满意见。您如何来应对类似的“白左”身份认同纠结以及理性讨论中的紧张关系?

答:“白左”目前的确存在被污名化的问题。但是,任何标签都只是一个“筐”,我们往“筐”中放入什么,实际上也是我们自己决定的,标签的褒贬也是会不断变化的。我之前在想,是否找一些比较被认可、具有公信力、具有影响力的人公开表示自己认同“白左”的价值观,从而为这个标签正名;这其中蕴含的逻辑在于:标签是一种快捷方式,存在一定弊端,但也更加快捷的让人们进入语境、进行对话。我们不需要避讳标签的使用,关键在于我们如何运用标签,避免用标签来取消与之相反的论调和思考。目前,我觉得可以尝试有效运用“白左”的标签传播积极的理念,比如,“我是白左,我关心弱势群体,我关心低端入口,我关心环保议题”,通过标签将自己的理念进一步传播出去。

讲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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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可成,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Annenberg传播学院博士候选人,北京大学本科、硕士毕业,2010-2013年任《南方周末》记者。他也是“政见CNPolitics”和“新闻实验室”的发起人,同时担任《东方历史评论》编辑。

来源时间:2020/6/28   发布时间:2017/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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