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时代美国"白人至上主义"的泛起

作者:李庆四 翟迈云  来源:《美国研究》2019年第5期

  内容提要:自第一批欧洲移民踏足北美这片土地至今,"白人至上主义"作为一种白人种族主义意识形态,长期存在于美国社会之中。在历经三个发展阶段之后,"白人至上主义"于2016年特朗普当选总统之后再度抬头。当前的"白人至上主义"以美国人口结构变化引起的国家认同危机为底色,其根本成因是在"政治正确"观念不断扩张的背景下,中下层白人 由于丧失其在社会各领域的主导权而产生的不安与焦虑;直接诱因是特朗普的当选及其言行撬动了长期扎根于美国社会的"政治正确"意识形态,刺激和纵容了"白人至上主义"。"白人至上主义"的重新泛起造成美国社会| 与政治的分裂,并与特朗普主张的国家民族主义密切相关。由于引发"白人至上主义"的制度性局限和结构性根源在短期内难以消除,这一种族主义意识形态将长期在美国存续。
  关键词:美国社会与文化  种族关系  "白人至上主义"  特朗普

  "白人至上主义"(White Supremacy,或称"白人优先主义"),是美国社会长期存在的一种白人种族主义意识形态,主张白人的利益高于其他有色人种的利益,要求维护白人在美国经济、政治、文化、社会中的主导地位。
  近年来,"白人至上主义"正日益成为美国乃至整个西方社会中备受关注的问题。特朗普上台以来美国发生的绝大多数与极端分子有关的谋杀案,凶手都是"白人至上主义"者。 例如,2017年,美国弗吉尼亚州夏洛茨维尔(Charlotesvill)爆发 了近十年来最大规模的白人种族主义游行,造成20人伤亡;2018年,一名白人种族主义枪手在匹兹堡生命之树犹太教堂高喊着"所有犹太人都必须死"行凶,造成11人死亡;同年、白人至上主义"组织的数量从2017年的100个增至148个。随着这些组织数量的膨胀,及其线下集会游行和线上网络活动的急剧增加,美国"白人至上主义"泛起的脉络日渐明晰。与此同时,美国社会中的"政治正确(Political Correctness)"以及"黑人的命也是命(Back Lives Matter)"等意识形态对"白人至上主义"展开反击,种族问题成为导致美国陷入前所未有的分裂的重要因素之一。
  自特朗普参加总统大选及执政以来,围绕"白人至上主义"展开的相关报道和评论层出不穷。其中右翼保守主义者认为,白人至上主义"的威胁被自由主义者高估了,当前美国社会真正的问题是"政治正确"的过度延伸;左翼自由主义者则认为,"白人至上主义"受到特朗普的鼓励,对美国社会造成重大威胁。
  国内外学者已对美国"白人至上主义"进行了颇多研究。美国学者的研究主要| 分为三大派别:一派以种族冲突与融合为框架,对长期以来存续在美国社会中的"白人至上主义"进行分析与谴责;另一派别从中下层白人的切身境遇出发,从社会结构变化等视角探讨近年来"白人至上主义"泛起的原因;还有一派学者侧重于分析特朗普、互联网等因素对当今"白人至上主义"的催化作用。总的来说,国外学者对美国"白人至上主义"的研究较多,但对其重新泛起的原因探究不够。中国学者则主 要将"白人至上主义"当作美国种族、政治乃至文化议题中的一个部分来进行简要论述,对其重新泛起的原因探究不够。
  本文试图在梳理美国"白人至上主义"的历史演变过程的基础上,评析当前"白人至上主义"的种种表现及其在特朗普时代重新浮现的多重原因,探讨其对美国社会、政治与外交等方面的影响。
  一 、"白人至上主义"在特朗普时代的重新泛起
  "白人至上主义"最早可追溯至第一批欧洲移民踏足北美这片土地之时。这些白人移民主要来自英格兰,他们先后对本土印第安人和被贩卖来的非洲黑人奴隶进 行了残酷的灭杀和掠夺,牢牢地确立了白人的社会主宰地位。自美利坚合众国建立到美国内战爆发,"白人至上主义"通过两种方式在美国被建构起来:其一,论证白人在生理上具有独特的种族优越性;其二,构建国家机器与法律,确立白人的主导地位。国家成为保护白人特权与奴隶制的工具,仅宪法中就被写入至少七条维护奴隶制的条款。
  从美国内战到20世纪60年代,三场战争和一场运动使"白人至上主义"逐步丧失合法性并走向衰落。美国内战结束后,奴隶制被废除,宪法第十四条修正案赋予了非白人以美国公民的身份。然而,该修正案只要求为公民提供平等的法律保护,奴隶制被"隔离但平等"的种族隔离制度所取代,"白人至上主义"仍保有一定的合法性与影响力。两次世界大战中,出于动员黑人参战的需要,白人不得不考虑黑人提出的以对国家忠诚效力换取平等公民权力的要求,"白人至上主义"遭到进一步削弱。
  20世纪 50年代,以"布朗诉托皮卡教育局"(Brown v. Board of Education of Topekd)一案为开端,美国民权运动兴起《1964民权法案》(Civil Rights Act of 1964)和《1965选举权法案》(Voting Rights Act of 1965)的通过,结束了对美国黑人的选举权限制,废除了种族歧视和种族隔离制度。至此白人至上主义"失去合法性,受到重创。
  20世纪60年代,’政治正确"概念开始被运用于民权主义运动之中。此后,由于受到民权运动的冲击和政治正确的压制,白人至上主义"再难重登公共舞台。虽然种族歧视现象并未就此消失,但由于与"美国梦"所倡导的"自由""平等"价值观背道而驰白人至上主义"在美国演变成一种绝对的"政治错误"。尤其是白人,在与种族问题有所关联的言论与行动中必须小心翼翼,以防被贴上"种族主义者"的标签而成为人人喊打的目标。雇主必须慎重对待少数族裔尤其是黑人员工的雇佣和提拔;任何带有种族色彩的公共言论都可能引起自由主义者的示威和抗议。甚至有时,白人还会遭到逆向歧视(Revese Discrimination)。在美国下层白人心中,不满的引线特朗普的成功当选,在很大程度上正是源于一些白人认为,他们需要一个为自己发声的领导人。为了获得中下层白人的支持,特朗普也将白人民族主义融入自己的竞选策略之中,把反对"政治正确"和非法移民作为其竞选的核心主张。美国有线电 视新闻网(CNN)对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选民的族裔和性别进行了分析,结果显示,白人男性投票支持特朗普的比率高达62%,居所有群体之首;白人女性的这一比率也高达 47%。
  特朗普的成功当选及其对白人民族主义的温和言论,"解绑"了"白人至上主义",让中下层白人认为可以暂时从"政治正确"中解放出来了。白人民族主义极端分子变得愈加大胆,言行也愈发激进。在2016年大选年,组织过支持特朗普竞选的集会的县,在随后几个月报告的种族仇恨犯罪案件的数量,比没有举办过此类集会的 县报告的同类案件的数量多出226%。夏洛茨维尔骚乱发生后,三K党头目大卫·杜克(David Duke)对特朗普声明中的含糊其辞表示不满。他发推特提醒特朗普,正是因为有白人的支持,他才能当选总统。
  执政期间,特朗普总统对"白人至上主义"的温和乃至放任态度,及其暗含"白人至上主义"意识形态的政策,潜移默化地为"白人至上主义"扫除了"政治正确"这一的阻碍"白人至上主义"作为一种种族主义意识形态,需要总统予以修正,而特朗|普显然在这一职责中缺位。一方面,总统扮演着指引社会发展航向的"舵手"角色,通过发表公开言论影响民众,引导社会道德观念。而特朗普总统频繁使用"新右翼"的语言和逻辑,这一有毒的混合体融合了20世纪60年代以前的"白人至上主义"、20世纪的法西斯主义、20世纪70年代的欧洲极右翼运动,以及今天所谓的"另类右翼"(Alternative Right,简称Alt-right)。他的言行助长了白人民族主义者和极端主义组织的气焰。另一方面,当社会中出现有悖于自由、平等、民主等原则的声音时,总| 统作为"无形的手"应予以压制和修正,而特朗普在此方面无疑是失职的。譬如,夏洛茨维尔市种族主义冲突事件发生后,特朗普称"双方都有责任";2019年3月,当白人枪手在新西兰连续发动两起清真寺袭击并杀死49 名穆斯林后,特朗普试图淡化"白人至上主义"的威胁,称"只有一小部分人有非常、非常严重的问题"。民主党人和大量权威人士指责特朗普助长了白人种族主义者的种族歧视行为。随着特朗普将注意力转向竞选连任,其任期内白人种族主义暴力事件的激增愈来愈成为一个引人关注的问题。
  特朗普还以实际行动解绑了"白人至上主义"。奥巴马政府曾于2016年启动反暴力极端主义项目,以打击国内的恐怖主义活动。在国土安全部的管理下,该项目获得了1000万美元拨款。然而,尽管针对少数族裔的犯罪活动愈演愈烈,特朗普政府 却取消了对这个对国内白人种族主义恐怖行动最具打击力度的项目的资助。在 2019年6月众议院举行的名为"面对白人至上:充足的联邦响应"的听证会上,民主党更指控特朗普政府系统地削减了用于应对国内极端分子威胁的资源。 虽然特朗普不便明确表态支持"白人至上主义",但其发言与行动却滋养了右翼民粹主义,包括激进的白人种族主义甚至军国主义。
  自从特朗普参加总统大选并当选以来。"白人至上主义"在美国沉渣泛起。这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其一,"白人至上主义"的支持者增加,且呈两极化趋势。一方面,部分"白人至 开出现,纳粹标志屡次出现于"白人至上主义"活动中。在夏洛茨维尔市的种族冲 突中,开车撞向抗议人群的白人青年就是希特勒的忠实拥护者。③一些现任和前任美国高级执法官员,如曼哈顿地区检察官赛勒斯·万斯(Cyrus Vance),将"白人至上主义"称为与伊斯兰极端组织一样亟须重视与解决的国内恐怖主义。另一方面,"白人至上主义"正在得到更多中下层白人的追随,拥护者呈"广泛普通化"趋势,且行动方式愈发隐蔽。据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报道,过去30年中,愈来愈多的普通技术工人、牙医、教师、律师、医生和护士等人群正在变成"白人至上主义"者。以白人种族主义组织埃夫罗帕(ldentity Evropa)领导人帕特里克·凯西(Patrick Casey)为代表的新一批"白人至上主义"者,正在变得更老练,更有策略。他们不在公共场所暴露其"白人至上主义"者身份,而选择向共和党内渗透。⑥宗教也为"白人至上主义"输送了支持者。为了维护日益受到威胁的基督教的正统地位,许多基督徒正在转变为"白人至上主义"者。
  其二"白人至上主义"组织的数量持续增多,且愈发活跃和激进。据南方贫困法律中心( Southern Poverty Law Center,SPLC)统计,2018年,白人种族主义组织的数量比上年度激增50%。另类右翼势力正在崛起,并从社会边缘人群发展成为社会主流力量之一。这些极端右翼势力给美国社会带来了严重混乱。据统计,约40余人死于美国北部的极端右翼恐怖袭击。
  其三。白人至上主义"组织的活动形式日益多样化。一方面,互联网为白人种族主义组织提供了新的组织和宣传渠道,使其可以同时向数百万网络用户传递信息,推动"白人至上主义"的传播。在美国任一网络搜索引擎键入单词"Rahowa"(种族圣战),可以检索出各类"白人至上主义"组织,如民族主义联盟(National Alliance)、雅利安国民(Aryan Nations),以及这些组织发布的宣传内容。为了控制平台上泛滥的"白人至上主义"言论,美国社交网络"脸书"(Facebook)禁止发布涉及"白人至上主义"、白人种族主义和分裂主义的内容;"推特"(Twitter) 也不得不封禁了部分另类右翼者的账号。另一方面,担心受到执法部门和媒体镇压的"白人至上主义"者采取了新的策略,在加大宣传力度的同时减少了事先对其举办的公共活动的预告,以降低因公开曝光而遭受人身伤害、被解雇和排斥的风险。
  其四,由"白人至上主义"引发的各类种族冲突数量增多,烈度加剧,引发了广泛的不满和社会混乱。仅在特朗普当选总统后的十天之内,就发生了867起仇恨事件,其中多数与种族问题有关。2018年,极端分子制造了50起谋杀案,其中"白人至上主义"者作案39起。无论白人还是黑人,都对当今美国社会中的种族关系颇为不 满。2017年,有43%的白人认为存在针对白人的种族歧视,比例远高于上年同期。
  2019年,只有18%的黑人对黑人所受的待遇感到满意。同年,58%的美国人认为种族关系很糟糕,其中56%的人认为特朗普总统使种族关系恶化。
  "白人至上主义"作为一种白人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始终贯穿于美国国家建设与发展的历史脉络之中,虽一度被平权运动所打击,却从未消失。特朗普参加总统竞选并执掌政权以后,美国"白人至上主义"迅速重新浮上水面。
  二 、"政治正确"下的身份与经济焦虑引发"白人至上主义"
  正如马丁·路德金对黑人革命运动所剖析的那样,"黑人革命运动不仅仅是一场争取黑人权力的斗争,它要求我们直面美国社会中所有相关的缺陷,包括种族主义、贫困问题、军国主义和物质主义。一切的恶深深扎根于整个社会结构之中。""白人至上主义"的沉渣泛起,有其深刻的社会根源。一方面,由于人口结构的变化和多元文化观念的推进,处于主导地位的盎格鲁-新教文化受到冲击,白人愈发难以维持其原有的身份认同与文化,由此引发的焦虑促使许多白人转向"白人至上主义";另一方面,全球化的产业转移和贫富差距扩大造成的经济上的焦虑,也是"白人至上主义"泛起的重要原因。
  盎格鲁-新教文化是美国国家特性的核心。亨廷顿在《我们是谁?》一书中指出:"美国核心文化向来是,而且至今仍然主要是17~18世纪创建美国社会的那些定居者的文化。这一文化的主要成分包括基督教信仰,新教价值观道德观念,工作道德,英语,英国式的法律、司法和限制政府权力的传统,以及欧洲的文学、艺术、哲学和音|乐传统。在这一文化的基础上,定居者们于18~19世纪建立了’美国信念’,其原则是自由,平等,个人主义,代议制政府和私有财产制。后来一代又一代的移民则是同化于这一文化之中,又对它有所贡献和修订,但并没有使它有什么根本的改变。"而如今,美国的国家特性正在受到挑战。
  人口结构变化带来的挑战,是导致白人民族主义泛起的关键因素之一。伴随着移民的大量涌入和少数族裔出生率的提高,白人占美国人口的比例持续降低。截至2017年7月,美国已接纳移民(包括合法与非法移民)4370万,占总人口的13.5%,达到106年以来的最大值。据美国国家统计局预计,2044年美国人口结构将出现根本性改变,非西班牙裔白人将失去其原有的主导地位。一旦白人不再占据人口的多数,盎格鲁-新教文化是否还能继续保有其主导地位?届时对于美国而言,"我们是谁?"将是一个不得不回答的问题。国家特性与主导文化遭到威胁带来的恐慌,促使白人采取了更为消极的种族主义态度,将维护白人文化的主导地位置于首位。
  人口结构变动必将带来政治与社会图景的改变。事实上,少数族裔确实在美| 国政治生活中扮演着愈发重要的角色。国会两院中少数族裔占比在持续扩大,第116届国会是有史以来少数族裔占比最高的一届。非白人———包括黑人、西班牙裔、亚裔/太平洋岛民和印第安人——共占据22%的国会席位。而当1945年第79届国|会就职时,这一比例仅为1%。随着少数族裔影响力的不断攀升,更多的白人开始以保守的种族主义意识形态与之对抗。
  基督教文化则面临着吸引力降低和多元文化主义带来的挑战。自由主义倡导的 多元文化主义强调种族间平等,要求尊重每个群体的文化与诉求。基督教文化仅仅被视为多元文化之一,其主导地位已经受到威胁。目前,白人基督徒占美国人口的比率仅为43%(1976年为81%),其中新教徒仅占30%。而且,相较于其他文化与其宗教信仰之间的紧密联系,基督教文化对年轻人的吸引力正在不断下滑。美国的基督教团体正在面临老龄化危机,目前年轻教徒比率较高的的宗教团体主要是伊斯兰教、印度教等非基督教团体。这种情况导致美国社会中以主流的盎格鲁-新教白人文化同化移民的惯有融合方式趋于崩溃。由于许多外来移民倾向于保留其原有的语言与文化,美国社会的语言同一性也面临挑战。据美国人口普查局(United States Census Bureau)统计,2016 年共有6550万五岁以上的美国居民在家中使用非英语语言。
  正如作家阿莉·罗塞尔·霍克希尔德(Arlie Russel Hochschild)在《本土的异乡者》一书中所描述的那样:白人耐心地站在一条通往山上的队列里,山的深处是美国梦。他们为长期坚守的基督教道德而骄傲,却必须接受自由主义者的贬损:他们付出所有的努力和牺牲,却必须接受少数族裔的插队:他们仿佛沦为了这片土地上的"异乡者"。 在上述因素的作用下,大量焦虑和愤怒的中下层白人转向认同"白人至上主义",其实是一种必然。
  从社会学角度看,团体间资源和权力的竞争是种族主义产生的根源。在美国贫富差距不断扩大的背景下,经济上的焦虑也是"白人至上主义"重新泛起的重要原因。
  首先,美国中下层白人在与精英阶层的资源竞争中被掠夺,成为全球化过程中的"牺牲品",收入与生活水平下降。一方面,精英集团借助国内的政治经济结构垄断 社会资源,使中下层白人的利益难以得到保障。政府与资本间的权力寻租关系,使政 府受到跨国公司等利益集团的控制,成为大资本家和经济精英攫取利益的工具,面临 代表性丧失的危机。另一方面,经济全球化使中下层白人的处境进一步恶化。美国作为全球金融中心,在利用国际金融体系获得巨额财富的同时,制造业等低端产业|外流,中下层白人失去经济自主性,进一步造成社会阶层的两极分化。在中产阶级萎缩的同时,低收入群体占比不断上升。据统计,2016年高收入家庭与中低收入家庭的财富差距达到了有记录以来的最高水平。而2008年金融危机所引发的经济衰退,对低收入白人家庭财富的损耗比对低收入黑人和西班牙裔家庭的损耗更大。相较于经济衰退前的2007年,2010年,经济大衰退使低收入白人家庭的财富均值减少了49%,而低收入黑人和西班牙裔家庭的财富均值仅分别减少了3%和5%。其次,由于具有竞争力的新移民不断涌入,导致下层白人在与移民日趋激烈的竞争中利益受损。一方面,美国作为移民国家,每年流入的合法与非法移民占据了大量工作机会。尤其是非法移民,往往集中在劳动密集型产业,依靠低廉的工资要求占据大量工作岗位。据统计,美国非法移民主要集中于农业和建筑业,分别占该行业劳动力总量的26%和15%。另一方面,具有竞争力的移民占据了更多的社会资源。以亚裔为例,其平均7.306万美元的年收入远高于美国人的平均年收入水平。这使得少数族裔被视为白人失业率提高和生活水平下降的罪魁祸首。相似的情况也曾发生 在19世纪80年代。当时美国遭遇严重的经济危机。白人至上主义"者敦促国会于1882年通过了啡华法案》。这一法案规定十年内禁止所有中国劳工进入美国,以缓|和下层白人的不满情绪。时任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称"中国人被排斥在美利坚之外,是因为美国的民众清晰地看到中国人的存在会对白人人种造成破坏",所以"将其排除在外,从而为白人种族留下这块全世界最好的土地。"
  |此外,"政治正确"的矫枉过正也为中下层白人的焦虑与不安增添了一抹灰暗的|底色。’政治正确"作为一种要求尊重少数族裔、女性、不同性取向者和不同信仰者的意识形态,长期笼罩着美国社会。白人尤其是中下层白人男性,认为自己在这一话语体系中受到逆向歧视,遭到不公正的对待。为了应对日益扩张的"政治正确"审查,保护自身的利益,部分白人转向支持"白人至上主义"。
  "政治正确"一词最早出现在1793年的"奇泽姆诉乔治亚"(Chisholm v.Ceorgia)一案中。审理此案的大法官詹姆斯·威尔逊(James Wisom)在意见书中批评了祝酒词的措辞,指出"祝酒词中的’美国(the Untied States)’——而不是’美国人民((Peo-ple of the United Sate)’——在政治上是不正确的。"在这一表述中,’政治正确"仅仅呈现了其字面的含义。此后,左翼人士用这一表达来嘲讽与其观点相似但坚持严格接受"斯大林式共产主义教条"的激进分子。20世纪60年代."政治正确"与多元文化、宽容、平等等价值观融合,被自由主义者运用于平权运动之中。进人20世纪80年代,保守派接受了这一表达,用以攻击激进的左翼分子,并将其表述确定为"Po-litical Coectness",该词的用法自此正式确定下来。1990年,记者理查德·伯恩斯坦(Richard Bemstein)在纽约时报》发表的《政治正确者日益崛起的霸权》一文,引 发了《华尔街日报》《新闻周刊》《时代》等媒体对"政治正确"的广泛关注。从此,这一词汇开始频繁地被运用于主流媒体与话语体系。
  反对"政治正确"的声音同样早已有之。白人,尤其是一些白人男性,感到自身被这一话语体系排除在外。早在1991年,老布什总统就指出了"政治正确"的危险性,认为"它用新的偏见取代了旧的偏见。一开始是一场文明运动,现在却演变成一场冲突,甚至是一种审查制度。"长期以来,对政治正确的批评主要集中于两大方面:其一是模糊的概念导致被保护的群体不断扩大,从保护黑人和女性,演变为保护所有在种族、性别、性取向、宗教信仰等领域占少数的群体;其二是审查制度不断得到| 加强,从个人言论到职位聘用,从普通商品到文化产品,对少数族裔的保护以及对多元文化的强调使白人的被剥夺感日益增长,话语权逐渐丧失,无法发出反抗的声音。
  这两方面的问题共同构成了对白人的逆向歧视。尤其在奥巴马当选及连任总统之后,自由主义者获得了更大的发言权,"政治正确"再次得到强化。一些白人认为,针对白人的种族偏见正变得比针对黑人的种族偏见更为普遍。⑤这促使一些白人掀起新一轮反对逆向歧视的浪潮。越来越多的人要求最高法院对雇佣和大学录取中的 "逆向歧视"诉讼进行裁决。例如,在2009年的"里奇诉德斯特法诺"(Rcci v. DeStefano)一案中,一群白人消防员控告纽黑文市及市长约翰·德斯特法诺(John DeStefano)在消防员晋升选拔中表现出对白人的逆向种族歧视,最终获得胜诉。法院在裁决书中写道,白人"没有既有的晋升权,但其他人也没有比他们优先的晋升  权。"又如,在"费舍尔诉得克萨斯大学"(Fisher v. Universizy of Texas)一案中,阿比盖尔·费舍尔(Abigail Fisher)控告得克萨斯大学将申请人种族作为标准之一列入录取程序,使得她因为是白人而被拒绝入学。最高法院最终判定该所大学的招生政策并未违宪,奥巴马总统则赞扬了这一裁决对多元化的坚持。正如2015年出版的《夺回美国:粉碎政治正确性》一书所描绘的那样,"政治正确"是一个套索,每天都变得越来越紧。奥巴马时期,这一套索更紧紧地绑缚在白人的嘴巴和手脚之上,他们|必须小心翼翼地说话与行动。长期处于压力与焦虑之下的白人,最终转向了"白人至上主义",并将特朗普推上政治舞台。
  三、"白人至上主义"与美国的分裂
  美国社会正面临一场空前的分裂,而白人种族主义是这场分裂的推手之一。
  "白人至上主义"的泛起造成种族矛盾激化,社会关系撕裂,党派分化加剧,以及对"美国梦"价值观的损毁。
  首先"白人至上主义"将美国社会分裂为白人和非白人两大对立群体。白人借"白人至上主义"维护其主导性地位,少数族裔则利用"政治正确"和"黑人的命也是命"等意识形态与之抗衡。伴随"白人至上主义"的再度泛起以及信息通讯技术的发展,不论是"白人至上主义"者还是"政治正确"的推动者,都被遍及全国的有关团体| 组织起来,更多的对抗性种族主义组织得到发展。据南方贫困法律中心统计,2016年美国的3K党组织达到130个,黑人分离主义(Black Separatism)组织达到193个,可谓旗鼓相当。
  "白人至上主义"作为保守主义意识形态,与倡导种族平等的自由主义在许多议题上的分歧愈发明显。人至上主义"倡导维护传统的白人基督教文化,反对堕胎 与非异性恋。自由主义者则更尊重个人的选择,认为妇女具有自由选择堕胎与否的权力,性别取向也不应受到干涉。
  其次,白人种族主义使得共和党和民主党在具体事务上的分歧日益扩大,意识形态更趋于两极分化,两党对立加剧,政党间仇恨激化。"红色"与"蓝色"的界线愈发泾渭分明。历史上,共和党与民主党的意识形态曾一度重叠。1994年,23%的共和党人比半数民主党人更倾向于自由主义,而17%的民主党人比半数共和党人更倾向于保守主义。 两党在种族议题上的态度也曾一度十分相近,例如艾森豪威尔、尼克松和福特等共和党总统都曾就"肯定性行动计划"(Afimative Action)支持民主党。然而,随着白人与少数族裔矛盾激化,身份政治(identity politics)加深了两党间的分歧。自20世纪80年代大部分白人劳工转入共和党阵营以后,共和党便定位为注重传统的下层白人的代言人,更加趋于保守,强调保护美国的"白人基督教"国家特性。
  与此同时,民主党则更加强调平等的种族关系,国会两院占比不断提升的少数族裔大多隶属于民主党阵营,种族问题成为民主党攻击共和党的重要抓手。在种族等政治议题上,民主党呈现出明显的左倾态势,强调尊重少数族裔等弱势群体的平等权利。
  在种族观念差异与关键议题分歧的双重影响下,两党渐行渐远,且裂缝难以弥合。特朗普当选总统后,两党分歧仍不断扩大。其中,白人至上主义"者所关注的移民问题,是扩大党派分歧的关键议题。根据皮尤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2019 年的统计数据,共和党和民主党在移民问题上的分歧从未像现在这么大。83%的民主党人和绝大多数倾向于民主党的人认为,移民是国家的重要力量;而49%的共和党人和倾向于共和党的独立人士则认为,移民是国家发展的负担。在美墨边境墙的修建问题上,支持建墙的共和党人是民主党人的七倍多。
  "白人至上主义"还导致党派间的仇恨加深。民主党人和共和党人都为对方贴上恶性标签,认为对方的政策主张必将使美国走向衰败。两党间的好感度已降至历史最低点:自1992年以来,首次出现两党中多数人对另一政党抱以十分厌恶、恐惧和愤怒的态度。
  最后,"白人至上主义"还是对美国传统的"民主""平等"价值观的背离,使美国的民主灯塔黯然失色。作为移民国家,美国在种族、文化、血缘等方面都呈现出多元 化的特征。为此,自《平权法案》颁布以来,美国长期寻求构建一种超越性别、种族与|文化背景的国家认同,即全体美国人在"民主""平等""自由"等价值观的引领下共|同追寻人人都可实现的"美国梦"。2017年10月19日,前总统小布什和奥巴马分别在纽约州和新泽西州发表演讲,强调总统应帮助美国维持几个世纪以来为实现国家|整体认同所打造的价值观,包括宽容、接纳、理解、反对政治分裂,以及公民间不应由种族、血统、地理等进行区分。"白人至上主义"的抬头使得美国既有的一系列价值观遭遇挑战。
  "白人至上主义"的抬头,不仅恶化了白人与其他族裔的关系,而且伤害了少数族裔的正当权益。近年来,针对犹太裔和亚裔的种族歧视与暴力事件频频发生。在匹兹堡生命之树犹太教堂发生枪击案之后仅六个月,加利福尼亚州波韦(Poway)的|犹太教堂又发生了一起反犹仇恨犯罪。针对华裔的歧视也屡见不鲜。特朗普当选后,许多华裔受到白人的辱骂,被要求"滚回中国去"。2018年,联邦调查局局长克里斯托弗·瑞(Christopher Wray)甚至在国会质询中称,中国学生和研究人员对美国的整个社会生活方式构成了威胁。这不仅破坏了美国社会的和谐,也必然会降低美国对潜在移民的吸引力。美国国内乃至全球对美国的信任度已出现下滑。皮尤中心对37个国家的民意调查显示,除以色列和俄罗斯以外,其他国家对美国的好感度普遍降低。
  四、特朗普政府对外政策中的"美国至上主义"
  2018年10月,在为参议员特德·克鲁兹(Ted Cruz)举办的集会上,特朗普总统承认了自己的民族主义者身份。他说"全球主义者不关心我们的国家,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一个民族主义者。"特朗普声称自己不是白人民族主义者,实际上他所坚持的是一种与白人民族主义有所重合的国家民族主义,试图通过将美国国家利益 凌驾于其他国家之上,实现其"让美国重新伟大"的执政目标。这一美国优先主义同 时保护了作为其主要票仓的中下层白人的利益,有助于特朗普获得稳定的选民支持。
  然而,这种孤立主义与保护主义外交政策必将影响美国的对外双边与多边关系,削弱|美国的国际影响力。
  特朗普的"美国优先"理念,要求对国内的就业、安全、社会保障等问题予以关注。在移民与就业的问题上,特朗普的做法也与"白人至上主义"者的需求相契合。
  特朗普采用多种手段限制移民(包括合法移民与非法移民)进入美国。包括在美墨边界修建隔离墙;采用更严格的点数系统与签证制度对移民进行管理;增加办理移民案件的法官和律师人数等。2018年12月,特朗普为拨款修建美墨边境墙,不惜让美国政府面临有史以来最长时间的停摆,甚至不惜签署国家紧急状态令。
  然而,无论是修建隔离墙,亦或是收紧移民政策,都必将削弱美国的软实力,造成 美国与他国双边、多边关系受损。首先,这将影响美墨关系。墨西哥是美国的第一大移民来源国,特朗普一方面坚持推进美墨边境墙的修建;另一方面,要求墨西哥协助进行移民管控和阻止毒品跨境流动,否则将对墨西哥汽车征收关税,甚而关闭美墨边境。这些措施势必会给美墨关系带来隔阂。特朗普于2018年1月签署了第13769号总统令,禁止七国(包括六个伊斯兰国家)公民入境90天,引发了伊斯兰国家的强烈不满。受美国国家民族主义影响的美国移民政策,必将引发美国与移民来源国间的矛盾。
  促进制造业回归,为国内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也是特朗普民族主义政策中的重要一环。中下层白人迫切要求获得更多就业岗位,以保障自身的生活水平。这种愿望促使他们对特朗普的国家民族主义政策予以支持。
  特朗普提出让制造业回归和复兴能源产业,以抵消低端产业链外流造成的工作机会流失。全球化带来的资源与产业的跨国流动,造成全球范围内的产业失衡。美国作为全球金融中心,也流失掉了为中下层美国人提供大量就业岗位的制造业等低端产业。为改善这种状况,特朗普政府提出了一揽子税改方案供国会选择,包括将企业所得税降至20%,降低企业一次性利润汇回税等,以改变企业的"离岸生产模式" (Off-shoring Model),鼓励制造业回归。而正是这些产业为中下层白人提供了大量就业机会。
  此外,特朗普政府试图通过出台贸易保护政策,来抵消全球化带来的商品流动,|限制外国商品流入美国,达到保护本国制造业和拉动就业的目的。2017年4月,特|朗普签发了一项"买美国货,雇美国人"的总统令,要求各机构对商品的采购规则进行审查,同时只向高技能和高收入的外籍劳工发放签证。2019年1月,特朗普又签|署行政令,鼓励接受联邦财政援助的承包商使用美国制造的建筑及制造材料。这些行政令鼓励美国企业最大限度地使用在美国生产的商品、产品和原材料。关税方面,首当其冲的便是限制从中国进口的商品。2018年4月3日,美国政府公布了针对中国的加征关税商品清单,宣布将对中国出口美国的13项价值500亿美元的商品加征25%的关税。2018年,特朗普还试图对从欧盟、加拿大和墨西哥进口的钢铁|和铝加征关税,引发双边关系的一度恶化。
  特朗普时代的美国国家民族主义还表现为,通过让治下的美国频繁"退群",减少美国所担负的国际责任,摆脱其受到的多边协议的约束。美国相继退出了"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rans-Pacific Partnership Agreement,TPP)、应对气候变化的《巴黎协定》以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等。在安全领域,特朗普政府提出盟友必须对自身的安全负责。2019年4月,美国拒绝在《武器贸易条约》Arms Trade Treaty)上签字,以摆脱条约对其武器贸易的束缚。①在国际组织合作领域,特朗普还考虑削减十亿美元的联合国会费,并呼吁联合国削减国际维和行动预算,不愿再为全球治理买单。
  特朗普的对外政策着重于刺激国内的经济发展,为选民带来了更多的工作机会,| 并通过限制移民保护了传统的美国价值观念,疏解了"白人至上主义"者所面临的身|份与经济上的双重压力。因此,这一系列举措促使作为特朗普选民基本盘的白人群体,选择坚定地站在特朗普一边。
  结语
  由于"白人至上主义"的泛起有着深刻的社会根源,这一意识形态还将以不同的表现和组织形式存续于美国社会之中。随着美国人口结构的不断变化,盎格鲁-新教文化与国家认同将持续遭到削弱,白人与少数族裔的结构性冲突也将难以弥合,且愈演愈烈。而"政治正确"的过度推进也使得白人的被剥夺感增强,引发其仇恨情绪。虽然特朗普通过调整外交政策,为下层白人提供了更多的就业机会,但他不能也不敢触动大利益集团的利益,中下层白人的生活难以得到根本性改善。作为这片土 地上的"异乡者",中下层白人有可能继续转向支持"白人至上主义""。不过,由于特朗普未能推翻"政治正确"长期以来确立的价值观念。白人至上主义"仍未获得合法性,只能偶尔泛起于"水面"之上,难以公然登上历史舞台。

来源时间:2019/12/11   发布时间:2019/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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