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观察2020(一)伊丽莎白•沃伦:特立独行的民主党人,“精英版”桑德斯?还是希拉里的“幽灵”?
作者:陈佳骏 来源:上海美国研究
在竞选总统传闻沸沸扬扬数年之后,马萨诸塞州联邦参议员伊丽莎白·沃伦(Elizabeth Warren)终于在2018年的最后一天通过其个人推特对外正式宣布,她将成立总统竞选“探寻委员会”(exploratory presidential committee),试水2020。这天距离她在11月6日的中期选举中连任参议员还不到2个月。
但当沃伦宣布参选并发布视频后,舆论似乎并不看好沃伦的前景,特别是自由派和左翼媒体也对她的看衰。CNN称沃伦是“低于标准”(below par)的候选人;美国社会主义杂志《雅各宾》(Jacobin)的创始人巴斯卡尔·桑卡拉(Bhaskar Sunkara)甚至称沃伦在自己的大本营麻省都突破不了初选。这种舆论环境或许说明,沃伦其实在党内的“建制派”和“进步派”两股力量中都遇到了不小的阻力。
“学者型官员”与“宝嘉康蒂”
沃伦出身于俄克拉荷马州一个信仰基督教卫斯理宗的普通家庭,父亲是一名看门人,母亲则在百货店打杂。由于家庭贫寒,13岁时沃伦不得不在姑姑的餐厅打工。但沃伦口才出众,曾夺得“俄克拉荷马州最佳高中生辩手”的称号,也在16岁时获得了乔治·华盛顿大学的辩论奖学金。之后的岁月,沃伦经历了19岁结婚、转学、22岁生女、离婚、再婚……其年轻阶段可谓大起大落。
在从政之前,沃伦在全美的多所高校中教授过法学,主要研究方向为破产法和中产阶级个人金融。通过研究,她开始认为政府应该在打击无良银行、信用卡公司以及其他掠夺性放贷者方面为老百姓提供更多的保护。也正因此,她的政治思想发生了动摇,1996年她从共和党转投民主党,她解释称,在研究中碰到的那些破产者彻底改变了她的想法。
上世纪90年代早期的沃伦/Getty Images
2007年金融危机爆发后,沃伦建议美国国会建立一个金融产品的消费者保护机构。她的提议也得到国会的响应,2008年时任参议院多数党领袖哈里·瑞德(Harry Reid)提名沃伦为“不良资产救助计划”国会监督小组主席。
2009年,沃伦又撰文提议建立“金融产品安全委员会”(类似于1970年代早期建立的“消费品安全委员会”)。她的意见在2010年出台的《多德-弗兰克法》中也得到了体现,该法要求建立消费者金融保护局(CFPB),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甚至还提名沃伦来操刀保护局的设立和运行。
不过,一直以来以“强监管”示人的沃伦并不受美国金融界待见,因而当奥巴马提名沃伦时遭到参议院共和党人的强烈抵触,最终奥巴马不得不放弃对沃伦的提名而另谋他人。
2017年11月27日,沃伦在消费者金融保护局总部前举行抗议集会,阻止特朗普提名米克·穆尔瓦尼(Mick Mulvaney)为代理局长/Flickr
尽管作为学者争议颇大,但她的知名度和媒体活跃度还是得到了马萨诸塞州民主党团的关注,他们希望沃伦出面参选,以挑落该州的共和党参议员斯科特·布朗(Scott Brown)。
2011年,卸任美国财政部长特别顾问不久,沃伦宣布参选。尽管选前布朗不断提醒选民“沃伦教授”的精英色彩和非白人的切诺基(Cherokee)血统,但沃伦的筹款能力更强,最终沃伦以8个点的优势击败布朗顺利当选。
进入参议院后,沃伦并未完全显示出强烈的自由主义倾向,反倒是上任不久就拜会了时任田纳西州共和党参议员鲍勃·科克(Bob Corker),沃伦希望科克成为她的共和党导师。毕竟,一心想加入参议院银行委员会的沃伦只有取得该委员会绝对资深的共和党人支持,才能力排众议跻身其中(呼吁金融“强监管”的沃伦此前已与共和党人结下太多“梁子”),从而实现自己的抱负。
果然进入委员会后沃伦就大展拳脚:2013年,沃伦着手推动恢复因《格拉斯-斯蒂格尔银行法》修改后而被取消的将银行与其他金融机构业务剥离的措施;在她参加的首场委员会听证上,沃伦就向美联储监管者施压,要求他们对全国最大的一些金融机构采取更严格的监管措施。她对财政部和美联储官员一系列强硬的盘问令左翼媒体拍案称快,《新共和》(New Republic)在2013年4月甚至标榜她为“监管的摇滚巨星”(Regulatory Rock Star)。
2016年9月20日,沃伦就就富国银行进行交叉销售质询时任该银行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约翰·施通普夫(John Stumpf),
并责难后者称:“你应该受到刑事调查!”/Getty Images
由于沃伦在担任参议员前以学者的身份与诸多国务院高级技术官僚接触频繁,因此她的政策理念可以直达这些官僚耳边,而无需过分在立法上来回反复。正如有评论称:“她的笔杆并无必要触及法案才能送达总统台面,她的指纹实际已无处不在。”
正是凭借其出众的政策影响力,沃伦在2014年中期选举后,在担任参议员不满两年的情况下便跻身参议院民主党领导层,担任民主党党团会议副主席。
尽管被视为民主党在2016年总统大选的热门人选,但沃伦还是选择低调并在大选中为希拉里背书。沃伦在大选期间不遗余力地对特朗普展开攻击,与特朗普在大选期间大打“口水仗”。特朗普就在推特中将沃伦称为“宝嘉康蒂”(Pocahontas,即迪士尼动画片《风中奇缘》主人公,是一个印第安土著,特朗普借此讽刺沃伦切诺基血统的出身),拥有一副“肮脏的嘴”,嘲讽她与希拉里沆瀣一气。
2016年10月24日,沃伦参加希拉里在新罕布什尔州圣安塞尔姆学院(St. Anselm College)的总统竞选集会。
事实上,特朗普十分重视沃伦的存在,并将她视为2020年威胁自己执政地位的潜在民主党总统候选人之一。2018年7月,特朗普在蒙大拿州的一场政治集会上再度挑起沃伦的血统议题,他对底下欢呼的人群说,如果沃伦接受DNA测试,他将捐赠100万美元给沃伦最喜欢的慈善机构。“我有一种感觉,她会拒绝。”
沃伦立刻在推特上借题发挥,抨击特朗普政府导致数千名流动儿童与父母分离的“零容忍”移民政策:
“嘿,@realDonaldTrump:当你着迷于我的基因时,您的行政班子正在对小孩子进行DNA测试,因为你强行将这些孩子从他们的母亲身边分开……或许你应该关心如何拯救被你破坏的生命。”
沃伦在接受《波士顿先驱者报》采访时表示,“他试图羞辱我,以便让我闭嘴。这说明我已经在他脑海里了。”
这或许就是沃伦的策略,利用特朗普做自我宣传。
2018年10月15日,在距离中期选举还剩不到1个月的关键节点,沃伦公布了自己DNA测试的结果,该测试提供了“强有力的证据”,证明她的美洲原住民祖先出现在上溯6至10代之间。
沃伦本想通过测试反击包括特朗普在内嘲笑她血统的对手,但不料却弄巧成拙引发了对她不利的负面舆论。切诺基部落秘书长查克·霍斯金(Chuck Hoskin Jr)在沃伦公布结果后就发表声明称,使用DNA测试声称与任何部落有关系是“不恰当和错误的”。
他表示:“这是对DNA测试及其合法用途的嘲弄,同时也侮辱了合法的部落政府及其公民,他们的祖先有很好的记录,其遗产得到证实。参议员沃伦正在通过她对部落遗产的不断宣称来破坏部落利益。”
不过也有观点认为,沃伦的DNA测试是其2020长期战略的一部分:她的目的并不是要证明她有加入任何部落的想法,她的计划是“去其糟粕”。
著名民主党竞选战略师泰德·德文(Tad Devine)在接受《波士顿环球报》采访时表示,“(沃伦)这一切是为了搞清楚她的‘资产’,找出她的‘负债’。如果有‘负债’,就把它拿走,然后继续前进。”在德文看来,血统论就是沃伦的“负债”。
2016年10月16日,桑德斯(左)与沃伦(右)共同出席在丹佛市奥拉利亚大学城(Auraria Campus)
蒂沃利学联(Tivoli Student Union)的集会,为希拉里站台助选/Denverite
“桑德斯是社会主义者,我相信市场”
2008年4月,沃伦和伯尼·桑德斯作为佛蒙特州市政厅系列演讲的嘉宾一同出现在该州的蒙彼利埃高中。彼时桑德斯还是一名刚当选的参议院新手,沃伦仍然是哈佛法学院的教授。
2014年,他俩开始在参议院共事。奥巴马政府在应对金融危机时优先考虑华尔街的“稳定性”,而非对平民百姓的救济,使人们期待民粹主义总统的呼声急剧上涨。当时,沃伦成为最合乎逻辑的“进步主义”和民粹主义旗手。
激进团体将沃伦奉为左翼的“北极星”、“民主党沃伦派”的领袖。在一场“进步主义”大会上,沃伦的头像被贴在真人大小的凯特尼斯·伊夫狄恩(Katniss Everdeen)剪贴板上,后者是小说及同名电影《饥饿游戏》中的女主角,沃伦被“进步主义”支持者视为神。2014年秋天,沃伦的支持者组织了两场“选择沃伦”(Draft Warren)运动。沃伦自己也在多次采访中被反复问道:“你会不会参选2016?”但每次她都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沃伦在进步主义组织年会“草根营”(RootsCamp)上的凯特尼斯·伊夫狄恩形象/Bloomberg
沃伦拒绝参选后,一场规模更大的“选择”伯尼·桑德斯的草根运动才会上演。
今天,尽管桑德斯仍未正式宣布试水2020,但76岁的他在经历2016年的洗礼后已经成为美国最受欢迎的政治明星之一,而69岁的沃伦则不得不放低身段,作为追随者围绕桑德斯和他的“政治革命”来进行着一场自己的“进步主义”运动。
于是,曾经左翼独树一帜的沃伦,今天却面临一个紧迫的现实,即她与桑德斯经常会被混为一谈。人们也开始将另一个问题抛给沃伦:“你和桑德斯有什么区别?”
沃伦的回答是:“桑德斯是社会主义者,而我相信市场。”
她在接受《大西洋月刊》记者富兰克林·福尔(Franklin Foer)的专访时说:“我相信市场,相信它在正常运作时可以带来好处。有规则的市场可以产生巨大的价值。我所做的工作都是为了让市场服务于人民,而不是服务于少数只为自己创造价值的公司。我相信竞争。”
2018年8月,沃伦在国会提出了两项她认为是在捍卫资本主义的法案。一项是旨在对公司进行一揽子改革的《问责资本主义法案》(Accountable Capitalism Act),法案要求大公司要腾出40%的董事会席位给工人;此外还要求公司董事会向股东以外的员工和利益相关者提供福利。Vox新闻网站将该法案称为“拯救资本主义的计划”。
另一项是《反腐败与公共廉政法案》(Anti-Corruption and Public Integrity Act),将矛头指向游说行业。法案要求联邦官员和国会议员禁止收受政治献金。她的论点是:游说行业给大公司利用政府压制竞争对手带来太大的控制权,这显然破坏了正常的市场运作。
2018年8月21日,沃伦在全美记者俱乐部(National Press Club)上演讲,阐述了《反腐败与公共廉政法案》的主要思想/Getty Images
左翼记者大卫·戴恩(David Dayen)在《新共和》上撰文,阐释了沃伦与桑德斯的本质区别。他认为,沃伦希望的是重组市场,使工人和消费者受益。而桑德斯则希望彻底改革市场,将私营部门排除在外。这种分歧或将决定民主党未来十年或更长时间的发展。
社交新闻网站《嗡嗡喂》(Buzzfeed)认为,桑德斯与沃伦的区别在于,前者领导的是一场“政治革命”,而后者发起的是一场截然不同的斗争,它更具战术性和方法性。而且沃伦的目标是要“改变民主党人对经济政策的思考方式,并在此过程中重塑它”。
不过,保守派观点并不屑于沃伦所谓的捍卫资本主义立场,认为沃伦的资本主义理论与特朗普并无二致,都是“市场怀疑论”,本质上是经济民粹主义。而且沃伦所指控的资本主义现状是建立在“进步主义”的想象之中。保守派撰稿人诺阿·罗斯曼(Noah Rothman)称:“不受监管、无政府的资本主义不过是进步主义凭空想象出来的罢了。”于是罗斯曼认为,沃伦的民粹主义只不过是“虚情假意”(bleeding-heart)的“特朗普主义”。
当然,如果桑德斯也如外界所愿宣布试水2020,那么两位“进步主义”候选人共同竞争也可能会给左翼进步派带来灾难,因为这势必会分散左翼在民主党党内初选中的选票,不利于其力量的整合,进而会让潜在的建制派候选人,如前副总统乔·拜登坐收渔利。
2018年7月8日,沃伦在马萨诸塞州内蒂克市(Natick, Massachusetts)的市政厅活动中向观众致意/AP
民主党进步派竞选战略师布拉德·班农(Brad Bannon)认为,如果未来民主党初选的主要争斗是在左派和中间派之间展开的话,那么桑德斯和沃伦两者应该会有一人退选。
还有一点,沃伦不仅要同桑德斯竞争左翼选民,若她要脱颖而出,无疑还需要得到摇摆选民的支持。这正是她的软肋所在,因为她身上还附有所谓的“希拉里幽灵”。
《政治》网站在“沃伦与希拉里的‘幽灵’对抗”一文中写道:
“正如经常在领先者身上发生的那样,沃伦成为了众矢之的。她不如那些反建制的新晋‘叛乱者’那般闪耀。近期将宣布试水的其他民主党候选人的工作人员坚持认为,沃伦是2020版的希拉里——这绝不是一种恭维的说法。他们视沃伦过分谨慎、冷漠……”
事实上,沃伦与希拉里不仅年龄相仿,而且又同为直观上的白人女性(暂且不论沃伦的印第安人基因),加上其讲究能力、精准和实用的个人风格,确实可能会让往日不谙政治的普通选民一时难以区分。
2020年潜在的民主党总统候选人
如何从民主党基本盘中脱颖而出
美国媒体预测,2020民主党初选将会迎来史无前例的“混战”,预计将有不下30名候选人下水一试深浅(见下表)。其中有底蕴深厚的“政坛老将”、有活力四射的后起之秀、有家缠万贯的“江湖财阀”,也有少数族裔、女性,当然还有自我标榜的“社会主义”者,等等。有评论甚至将这种多样性候选人济济一堂的局面称为“诺亚方舟式”竞选。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不同的观察者当然也可以从不同的角度给这些候选人分梯次、做评判,甚至是贴标签。
在所有可能的候选人中,沃伦其实处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最近的一份“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得梅因纪事报/竞立媒体”联合民调显示,沃伦获得的支持度仅为8%,排在拜登(32%)、桑德斯(19%)和奥鲁克(11%)之后位列第四。
在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刁大明看来,沃伦若要突破初选困难重重。他认为,民主党要推出能够与特朗普抗衡的候选人需要具备两大条件,一是要能够保住2018年中期选举积累起来的少数族裔选民,二是要能够在经济方面提出有足够吸引力的替代方案。从这两点看,沃伦都未展现出足够的竞争优势。而且从历史经验来看,过早宣布参选的候选人往往会后乘乏力不了了之,因而不排除沃伦会重复这种历史规律。
民主党中左翼智库“第三条道路”(Third Way)的执行副总裁吉姆·凯斯勒(Jim Kessler)也认为,沃伦如何打经济牌是决定她成败的关键。他认为,如何平衡那些有经济“被剥夺”感选民的愤怒与渴望之间的平衡是对沃伦最大的考验。她只有把为中产阶级美好生活而“战斗”(fight)的思想、精神和纲领拿出来,才有可能最终获得提名。
哈佛法学院教授劳伦斯·莱斯格(Lawrence Lessig)则对沃伦的前景更乐观。他认为,沃伦的制胜法宝是她的议题塑造能力。莱斯格指出,沃伦需要继续专注于中产阶级价值观、打击制度性的腐败。因为美国人相信沃伦提出的“政治系统被操纵”的口号。如果她能为美国提供一条明确的途径来变革这个被操纵的系统,并因此重建中产阶级的通路,那么她就有可能获胜。
奥巴马竞选总统期间的首席战略师大卫·阿克塞罗德(David Axelrod)认为,沃伦拥有超越其他潜在候选人的结构性优势,即她的选前战略布局是任何人都遥不可及的。他指出,沃伦早在中期选举期间就开始接触国会和地方议会候选人,打通人脉,寻求支持。
据多家美国媒体报道称,沃伦在2018年初自己谋求连任参议员的过程中就已开始布局2020。《华盛顿邮报》在10月的一篇报道中指出,沃伦在2018年年初组织了一个被称为“影子战争室”(shadow war room)的团队,着手研究全美主要选区“战场”,为民主党候选人提供资金并站台助选。据统计,在2018年选举周期中,沃伦通过自己庞大的竞选筹款网络,向其他候选人及其筹款委员会捐赠了近800万美元。外界将沃伦的这些行动视为她培育党内政治基础,为2020年竞选总统铺路。
中期选举过后,沃伦还不断拨通电话,电话的另一头都是来自艾奥瓦、新罕布什尔、南卡罗莱纳和内华达等四个早期总统竞选州的民主党人,其中包括已经卸任的或者新晋当选的州级官员、竞选失败的候选人、工会领袖以及草根活动家。沃伦都会询问他们对自己参选总统的看法。
确实,种种迹象表明,沃伦竞选2020是认真的。但就此断定她的认真劲、“战斗”欲和实用主义能够帮助她脱颖而出,现在还为时尚早。
来源时间:2019/1/8 发布时间:201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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