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家亮：今年美国大选与经济学

作者：韩家亮  来源：共识网

　　经济在任何一个国家的大选中总是占据重要地位。许多人应该还记得克林顿总统第一次竞选时所说的一句话：It’s the economy, stupid (别犯傻，是经济)。今年美国总统大选中恐怖袭击威胁和中东战乱吸引了一些注意力，但是经济仍然很重要。我将在这篇文章里分析最近十几年来世界经济趋势和美国经济状况变化以及背后的深刻原因，希望帮助读者了解美国这次大选。

　　最近美国新闻媒介关于竞选的报道和评论中常常会提到 establishment。美国政党里的establishment是指某些机构或那些在党内居高位或者曾居高位的人物。这些名人在预选时也只有自己的一票，但是他们可以通过公开认可(endorsement)某候选人而影响许多选民的投票。美国预选过程基本上是establishment与普通选民的互动。通常当某个竞选者被提名的可能性很大的时候，党内的一些名人或机构会支持这人并劝阻别的竞选者退出，这样可以保持党内的团结。党内存在一套机制(institutions)帮助挑选竞选者。这次大选开始时，民主党的establishment看好希拉里·克林顿因为她有经验和政绩，共和党的 establishment看好小布什总统的弟弟原佛州州长杰布·布什和其他几位有经验和政绩的资深人士。开始时民主党方面希拉里·克林顿在民调中遥遥领先其他民主党竞选者。相对来说不太有名的民主党竞选人伯尼·桑德斯(Bernie Sanders)利用其福利政策不断吸引一些选民。最近桑德斯居然在爱荷华州初选基本与希拉里打个平手并在新罕布什尔州取胜。共和党一面杰布·布什开始时得到不少共和党名人支持，也筹到雄厚的资金。但是到现在为止爱荷华预选前几名和其它州民意调查领先的是完全没有从政经验的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 )和两个第一届参议员泰德·克鲁茨(Ted Cruz )和马可·如必奥(Marco Rubio )。普通选民与establishment看好的差别如此之大为以往大选所未见。这显现共和党和民主党两边的反机制(institutions)情绪相当强。这种情况与美国近年的经济有很大关系。这次GFC受影响的人多时间长，使得大批选民不满意现行经济政治秩序。投票给特朗普和桑德斯表现这种不满。

　　◎ 经济学的范式和市场经济下的平等

　　无论是研究经济学还是观察或讨论经济状况，首先需要掌握正确的范式(Paradigm)。如果范式错了，你花费许多时间和精力却无法正确了解经济，可能得出错误的结论。因为物理化学天文学和传统工程技术近几百年来有了巨大的进展，许多人习惯用自然科学的范式来考虑用自然科学的标准来要求社会科学。因为华人受“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影响，很多华人认为社会科学比自然科学容易学。这种想法在启蒙主义时代的欧洲也相当有市场。但是古希腊大哲学家亚里斯多德早就指出因为有人的因素社会科学的难度比自然科学的难度要高很多【1】。在这个问题上亚里斯多德比较正确。

　　虽然经济研究在古希腊时就已经开始，但直到二百多年前经济学一直是政治学的一个分支。英国哲学家亚当·斯密提出市场经济理论以后经济学才成为一个独立学科。一个国家的经济存在无数个经济实体：个人，家庭，小商小贩，各种公司，非营利团体等等。因为经济实体的数目非常多，统筹安排使各个经济实体都可以发挥才能并使整个经济达到较高的效益是个难度非常高的数学问题。又因为各个经济实体之间没有特定关系，这是个离散数学的问题，物理上广为应用的微积分没有很大用处。亚当·斯密提出每个经济实体不需要考虑其它经济实体，市场通过供需关系调节整个国家经济使其达到高效益。这确定了经济学的范式。亚当·斯密的市场经济理论属于划时代的创新。后来著名哲学家经济学家凯恩斯，哈耶克，弗里德曼在这个理论的基础上作补充修改。

　　那经济学的范式与自然科学的范式有什么不同呢?物理化学工程一般都是决定性的，经济学不存在这种决定性。一个引论就是无法完全避免经济周期。其实严格地说经济周期这个词不准确因为这种周期不是某种简单的重复，具体读者可以参考标准课本例如【2】。凯恩斯对付经济衰退或萧条的办法是政府在这时花钱刺激经济。弗里德曼则指出政府刺激很难掌握好数量和时机。弗里德曼研究了金融规律，特别是中央银行的政策对经济的影响。弗里德曼的研究对处理这次全球金融危机有很大帮助。

　　市场经济理论的另一个重要贡献是确定财富如何分配。财富分配公平不是大家都拿一样的报酬。如果多数人一周干40小时，有人愿意多干10小时，那这个人当然应该多挣钱。如果一个人有特殊才能，他或她可能多挣很多很多的钱。譬如美国篮球超级球星詹姆斯一年挣二千多万，一个计算机分析员可能挣十万，一个清洁工可能挣两万，你不能说詹姆斯挣得太多了，因为前面这些人不在同一个劳工市场里竞争。根据市场经济理论劳工市场决定一个人的报酬。一个国家的经济存在许多劳工市场，只有你符合一定条件才能进入某个劳工市场竞争;譬如你打篮球要有相当高的水平才可能进入NBA这个市场竞争;你要成为计算机程序资深分析员，一般需要有相关学位和多年的工作经验。劳工市场的基础知识可以参考【2】。工作报酬不应该绝对平均而应该公平(Fair)。那上面所说的由劳工市场来决定报酬是不是公平呢?经济学泰斗弗里德曼曾经讨论过这个问题【3】。弗里德曼本人是个犹太人，在美国是少数民族。他在书里讲到市场是最公平的。设想一个少数族裔的人开了一个面包店。只要他做出来的面包质量好价格公道，大家就会去买他的面包。没有人(或者极少有人)会考虑他是少数民族。市场经济比较公平。如果不是市场经济或是市场经济不完善，腐败、贿赂、作弊、权力寻租就可能很严重，财富分配就会不公平。有时仅仅市场自由竞争还不够，因为经济没有达到最高效益，例如有垄断的情况下。但是在经济学里对垄断已经完全了解，可以通过立法来解决。通用经济学入门课本对这些已经有详细讨论【2】。

　　上面讲的是生产和收入的初步分配。通常国家还会征税和进行再分配。国家税收用于公共开支和福利。国家的公共开支是因为需要支持公共资源(Public Goods)，例如国防、基础建设(过去常用的例子是航行用的灯塔)等等。为了减少贫富差别，税收可以采取递进制，即收入多的人多交税，收入少的人少交税、不交税甚至有补贴。还有一些人或家庭因为各种原因没有收入或收入很少而享受国家福利。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是劫富济贫。资本主义国家的福利政策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开始于德国的俾斯麦时代(远在社会主义国家出现以前)。因为这种政策有助于政治稳定，后来逐步为所有资本主义国家采用。但是这种方法减少贫富差距有其局限和负面效果。四十多年前一著名经济学家Arther Okun发现所谓的“Leaky Bucket”(【2】393页)：当征收富人税收的税率越来越高时，资源会流走。也就是说在税率不高的时候这种均贫富的方法还算有效。当税率很高的时候，许多富人会想各种方法逃税，许多经济环节也会出现各种低效和浪费。这种均贫富的方法会越来越低效。

　　◎ 全球金融危机(GFC)的根源和银行管理

　　许多大陆人喜欢轻信阴谋论。不少相信阴谋论的人是因为不懂也不愿意花时间和精力去学习。这些人有的是能力差，有的是懒。还有一些人以意识形态为先入之见不愿意考虑真实。当然也不是只有大陆人才相信阴谋论。这次民主党的竞选人之一桑德斯就一口咬定GFC是华尔街作弊造成的。美国大银行太大对于美国经济太重要，出了问题会由美国政府负担，即纳税人出钱担保，这些银行因而冒大风险。这在当时确实是个问题。桑德斯还曾暗示克林顿政府时期废除Glass-Steagall Act导致了GFC。经济学对这次GFC的产生原因已经有结论。两本著名宏观经济学课本【4，5】认为GFC是房产次贷和复杂的金融产品引起的。华盛顿邮报最近一篇文章专门讨论民主党竞选人和其银行管理政策【6】。【6】简单清楚地解释了Glass-Steagall Act是三十年代大萧条时期的产物，即使没有废除它也无法阻止GFC的发生。GFC以后美国国会通过了Dodd-Frank Act建立了大为改善的管理银行新条例。现在金融界的危险主要来自影子银行。希拉里等准备提议立法管理影子银行。华盛邮报另有一篇社论解释为什么美国大银行不再是像GFC以前那样太大无法破产而需要政府作担保【7】。【6，7】的论证客观可靠。

　　另外前面我讲到市场经济理论无法从根本上解决经济周期问题。即使计划经济体系，经济周期也存在只不过不是显性而是隐形罢了。拿以前的苏联作例子，苏联经济中的生产和消费常常不匹配，导致有些产品短缺有些滞销。由于苏联长期实行计划经济，原则上或许有可能决定性地解决经济周期的问题，但是其难度非常高。彻底解决经济学经济周期可能需要出现比牛顿爱因斯坦至少高明十倍的天才才有可能。所以现实地来说，无法完全消除经济周期，只有努力避免经济危机的发生和恶化，美国经济学界美国政府美国国会已经尽力在做。

　　◎ 全球化趋势对低收入阶层的影响

　　桑德斯竞选的一个要点就是美国的贫富差距越来越大。这不是桑德斯第一个提出的，以前曾经有占领华尔街运动。走红一阵的托马·皮克提(Thomas Piketty)的书《二十一世纪资本论》的首要问题之一也是贫富差距增大。其实比这些还要早几年我曾看到一篇OECD经济学家们的论文，其中有最近劳工收益占整个经济收益下降的趋势。这导致贫富差距增加。我当时考虑了一下，觉得可能是经济全球化的原因。后来在一些文章里看到这个猜测大概是对的，不过还没有看到比较详细的专题研究。

　　我们先来看一篇世界经济发展的概论【8】。【8】的图一清楚地显示西方何时高速发展。欧洲从1000年开始较快发展，从1800年开始飞速发展。1800年标志着工业革命的开始。【2】的最后一章的结尾说，现在一般人的生活水平比以前王子的生活还要好。这些进步主要是工业革命的成就。当然如【2】所说，政治民主和经济理论的进展也是重要因素。这里关键是劳动生产率的提高导致生活水平的改善。西方有一句名言，水涨提升了所有的船。无论做什么工作，大家的生活水平都提高。问题是这样的发展能够长久持续吗?经济学对此没有定论。提高劳动生产率需要发明创造新技术，还需要考虑保护环境，发达国家的人口老化，安全(包括反恐)问题等等许多挑战。不能假设劳动生产率会一直等速提高。公元1000年到1800年劳动生产率提高的很慢，只是工业革命才使劳动生产率大大提高。最近一位美国西北大学教授出了一本书认为技术革新对劳动生产率最大的改进在以前的一百年，以后的技术革新对劳动生产率的改进将小的多。我只浏览了对此书的一些评论还没有读这本书。如果他的预言正确的话，以后生活水平改善将趋于缓慢，这对低收入的民众影响比较大。

　　贫富差距增加的部分原因可归于全球化。三四十年前一个公司发明一种新产品它的客户只有一个和几个国家的部分民众。现在一种创新产品的潜在客户可以是全世界。这是为什么苹果的乔布斯，微软的盖茨，Google的创始人 Larry Page 和Sergey Brin，脸书的创始人Mark Zuckerberg这么富有的原因。高科技与以前工业的不同。一是成本主要在于研发。一个产品成功了，复制几乎不需要任何成本。例如微软一个新操作系统的研制可能需要几千万资金。研究成功以后拷贝一份只有不到一元。又例如一个网络电话的软件研制可能需要几千万，但是复制的成本几乎是零。与这有关的是赢者全揽。一个产品可能有数十家公司开发，最后可能只有一家最多几家胜出。使得胜出的公司股票持有者赚大钱，没有成功的公司损失甚至可能倒闭。这和上面所讲的高科技产品特性有关。贫富差距增大与全球化还有另外的关系。因为贫穷国家的工人工资低，发达国家许多低工资工作转移到其它国家去了。当然有些低工资工作无法转移，例如清洁工餐馆服务人员等，但是这仍然会使低工资低技能工作竞争者增加，使得国内低技能劳工市场工资趋低。这也是贫富差距增加的因素之一。

　　懂得了贫富差距增大的原因后，怎样才能解决这个问题呢?皮克提和桑德斯提出的办法是对富人加税。我们前面已经提到这个办法效果相当有限。八十年代以前西方曾经对富人征取高税收。现在走回头路需要比较有说服力经济理论。比较好的办法是训练工人使之有国内劳工市场需要的工作技能。也需要更多的研究工作。

　　◎ 免费大学和全民医疗保险

　　桑德斯提出大学学费免费和全面医疗保险，确实他属于社会主义者。近年来美国通货膨胀率很低，大学学费却一直增加。多年收入没有增长或增长很少的美国中下层家庭对大学学费增加颇有怨言。据桑德斯说，世界不少国家大学是免费的。这不准确。据我所知，澳大利亚七十年代以前大学是免费的，八十年代本国公民大学学费很低。现在澳洲学费也越来越高，外国学生在澳洲的大学费用快要赶上美国了。原因何在?一个大学要保持竞争力需要有学术声誉，这需要大量投资：高薪吸引教授，配置好的研究设备和图书馆等。如果按照桑德斯的建议美国公立大学免学费的话，或者公立大学质量大大下降，或者政府花大量经费支持大学。

　　现在考虑全民医疗，这一项与大学免学费有相似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医疗是必须品。美国在医疗保健上所花费的比其它发达国家高许多，大概是三倍的人均值。医疗花费高的部分原因是美国医学先进的前沿研究需要很多资金。另外一个原因可能是美国医生的防误诊保险费用比较高。但是这些无法解释那么大的费用差别。桑德斯提出全民医疗可以使政府与提供医疗的公司讨价还价。但是很怀疑这能够大幅度降低医疗费用。桑德斯应该请专门机构估计费用。

　　◎ 十一平税制可行吗?

　　有的共和党竞选者的经济纲要也有问题。泰德·克鲁茨(Ted Cruz )和本·卡森(Ben Carson)提出平税制。前面我提到现代国家个人收入所得税一般是递进制，即收入越高交税比例越高。按说这有助于减少贫富差距。但是美国存在许多可以减税的条款。这有两方面的影响。一是穷人很难享受减税的优惠。二是报税相当复杂，多数人必须请会计师帮助报税。多年前就有人提出全面改革美国税制，采用平税制，即不论收入多少一律交同样比率的所得税。斯坦福大学二位经济学家曾经作了详细研究。但是记得税率需要22%左右才能使得美国预算收支平衡。平税制有益处有缺点，应该可以讨论。但是克鲁茨和卡森的百分之十税率大概是远远不够的。

　　◎ 结论

　　这篇文章简要地分析了一些美国竞选经济纲要，主要是几个变化比较大的。现在许多选民不满美国经济。部分原因是这次经济衰退很大，需要时间恢复。但是也有可能是劳动生产率的改进到了顶。要注意不能只凭直觉考虑问题，必须要全面考量。随着选举的深入，应该会有研究机构估算各个经济方案的可行性。桑德斯的全民医疗和大学免学费恐怕花费巨大。另外新国会大概至少会有一院会被共和党控制，很难通过他这么激烈的改革方案。至于共和党克鲁茨和卡森的平税方案，通过也不容易，另外十分之一应该是不够的。

　　注释：

　　【1】 Ian Shapiro, "The Moral Foundations of Politics,"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2.

　　【2】Paul A. Samuelson and William D. Nordhaus, "Economics", McGraw-Hill, Irwin, c2005 18th ed.

　　【3】Milton Friedman, "Capitalism & Freedom" U. of Chicago, 1962.

　　【4】N. Gregory Mankiw, "Principles of Macroeconomics," South-Western College Pub; 7 ed. 2010

　　【5】Andrew B. Abel, Ben S. Bernanke and Dean Croushore, "Macroeconomics, " Prentice Hall; 7th ed. 2011

　　【6】Catherine Rampell: Democrats are wasting their time obsessing over this Depression-era law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opinions/democrats-are-wasting-their-time-obsessing-over-this-depression-era-law/2016/01/19/d026fff8-beab-11e5-bcda-62a36b394160_story.html?wpmm=1&wpisrc=nl_opinions

　　【7】Washington Post Editorial: Banks are no longer "too big to fail" Feb 3, 2016

　　【8】A. Maddison, “Growth and interaction in the world economy”

　　相关链接：

　　1)韩家亮：美国经济的劳工收益分配：过去与现在 http://han-jialiang.hxwk.org/2013/02/25/639/

　　2)韩家亮：到底应该如何做到平等与经济平等?http://www.21ccom.net/articles/sxwh/xfwm/2014/0713/109336.html

　　3)韩家亮：贫富差别再探 — 简评皮克提的新书《二十一世纪资本论》 http://www.21ccom.net/articles/read/dushu/2014/0523/106430.html

来源时间：2016/2/24   发布时间：2016/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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