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浩:美国人会fire川普吗?
作者:叶浩 来源:报导者The Reporter
正在角逐美国共和党总统提名的纽约地产大亨兼《谁是接班人》(The Apprentice,又译“学徒”)真人秀主持人川普(Donald Trump),日前因为呼吁政府「彻底禁止穆斯林入境」而引起轩然大波,不仅白宫指责他没资格当总统,也在两天之内让大西洋彼岸超过50万的英国人连署请愿禁止川普入境,甚至让伦敦的穆斯林社区痛斥他为「另一个希特勒」。
川普的声明稿中,提及了一份针对美国穆斯林民众所做的调查,显示他们之中有25%认为,发动圣战攻击美国具有正当性,而其中的51%更是支持美国的穆斯林社区应该享有按照「伊斯兰教法」(Sharia)来治理的权利。据此,他认为美国社会尚未意识到穆斯林的真正威胁,于是大声疾呼:「直到我们可以确认并理解这个问题,及其所带来的危险威胁,我们的国家恐怕会成为邪恶攻击的受害者。发动攻击的人相信圣战,毫无理性可言,且不懂得尊重生命。倘若我选上总统,我们将让美国再现伟大!」
《华盛顿邮报》随即指出,川普所谓的民调,不过是六百人的网络投票,根本不足相信。而借此所提的政见,更是无法说服大众。然而,不少人却反其道而行。根据《华盛顿邮报》与美国广播公司(ABC)之后所做的严谨民调,有高达36%的全国选民以及59%的共和党支持者,赞成川普的禁制穆斯林入境提议。
事实上,川普的崛起在于他填补了美国政治上的两个缺口。第一个与日益严峻的非法移民有关。根据Rasmussen Reports的最新民调,70%的共和党支持者以及51%的美国民众,支持建立一堵「南方围墙」来阻挡来自墨西哥的非法入境。这是一个共和党的右派支持者相当在意,但该党高层却迟迟不愿面对的议题。眼尖的川普看到这缺口,将此议题挪为己用,让自己受到共和党选民的青睐,从而树立自己在该党的地位。
此外,巴黎于11月遭受伊斯兰国恐攻的事件,已让美国政府大为紧张,而本月(2015年12月)2日发生于加州圣伯纳迪诺(San Bernardino)的枪击惨案,更因为凶嫌夫妻档据说是深受激进主义感召的穆斯林,让反穆斯林的情绪再度飙升。川普也趁机让移民与族群问题转化为国家安全问题,把内忧转成外患,占据了同时兼具道德与政治正当性的爱国主义制高点。
上述两起事件其实分属国际恐怖主义与本土恐怖主义,根源不同,性质也迥异,前者肇因于美国自己发动的伊拉克战争(甚至有证据指出,伊斯兰国当初原是美国与以色列刻意扶持的激进组织),后者则是源自于人民对于国内族群关系的不满。川普让移民与族群问题转化为国家安全问题的策略,虽然成功取悦了将近四成的右派选民,但也等同进一步激化了导致本土恐怖主义的族群问题。
川普所填补的第二个政治缺口,与民主政治的根本预设有关。进一步解释,民主制度预设了(一)多元价值的存在,(二)单一的国家认同感,以及(三)人性的幽暗面。多元价值的预设,意味著诸如环保、能源、教育、健保、堕胎、移民、枪支、死刑、同性恋等等议题允许不只一个合理的看法,而且涉及不同价值(例如环境议题关乎经济利益或生态保护)的选择,因此,在社会共识尚未产生之前,政府往往采取暂时保持中立的策略,让民意持续论辩。而所谓的「政治正确」语言,就某程度来说也是多元社会底下试图保持中立、淡化特定族群记忆,或避免伤及特定族群的策略。例如,愈来愈多的美国公立学校以「寒假」(Winter Holiday)代替基督教色彩浓厚的「圣诞节」(Christmas),或者台湾以「新住民」替代「外籍配偶」的说法,分别是为了保持值中立与尊重移民。
另一方面,从西方民主国家的经验来看,无论价值、文化或族群多么多元,国家认同感并不会分裂。即使像美国这样的多种族移民国家,移入的人口不外就是想当「美国人」,而归化入籍的过程也包括正式放弃对原来国家的效忠,并宣誓未来将捍卫美国的宪法与法律。事实上,正如牛津大学政治系米勒(David Miller)教授近来所指出,单一的国家认同感是良序的民主运作之条件,也是得以让一个国家不至于走向族群撕裂或政治恶斗的原因,西方政治学界对此已有共识。
然而,一再猛踩政治正确红线的川普,掀起了不同宗教与价值观的正面冲突,虽然可借此激起某些右派与保守份子的支持,但同时也会因为抵触了另一方的价值以及政治正确所象征的宽容精神,而失去其他的选民支持。同理,使用不可靠的民调来质疑美国穆斯林选民的国家忠诚度,或许可以暂时取悦某些人,但对于国家整体而言肯定是一个伤害,若继续发酵下去将会侵蚀民主社会的根基。更何况,政治事务关乎象征性意义,公开质疑穆斯林的忠诚度,最终可能导致他们对国家的认同感因此而降低,成了自我实现的预言。
抵触上述两个民主制度预设,固然是缺乏民主素养的一种展现。但,即使如此却仍享有高度民意的事实,不仅反映了选民当前的期盼,同时也反映了上述第三个预设所导致的政治缺口。众所周知,美国民主的最大特色在于立法、行政、司法三权分立,制度上比执政党同时拥有行政与立法权的内阁制更加恪守权力分立原则。1997年英国工党主席布莱尔压倒性赢得大选当上首相,美国总统克林顿祝贺他时酸酸地说,「英国首相手上握有的权力,事实上比美国总统还大」,其实就是这个道理。
不过,权力分立的背后是对于人性的根本不信任,宁愿牺牲行政与立法的效率,也要确保权力不会过度集中于一个人或一个机关的手上。就此而言,现代民主制度的设计旨在透过选举产生一个能够遵循法治,让制度顺利运作的公仆。不是伟人,不是英明领袖,更不可能是一上台就能解决几十年政治沉痾的救世主!
民主体制底下,政治人物所能成就的伟大,若非在独立建国或制宪时刻,就是外敌侵略必须进入紧急动员的时候。其他的时刻,大抵如剑桥大学政治系教授蓝希曼(David Runciman)的最新力作《信心陷阱》(The Confidence Trap)所指出,民主政治其实只有一个特色:幼稚。政客不断犯错,且无法在错误之中记取教训,而人民则永远活在期待与受伤的循环之中。但是,定期选举与权力分立也确保了国家不至于犯下威权或独裁体制所能的大错。
对于一个习惯掌握他人生杀大权的《谁是接班人》主持人,并以「让美国再次伟大」(Make America Great Again)为竞选口号的川普而言,这种故意不让总统太「伟大」的设计,想必难以忍受。他替自己辩解为何要禁止穆斯林入境时,提及了二战期间小罗斯福曾下令逮捕居留美国的日、意、德三国人民,可想而知,他所期待的伟大来自于紧急时刻所赋予总统的大权。因此,他的「非典型」之处,在于不像其他传统政客那样愿意沟通与妥协,而是企图超越民主体制许多绑手绑脚的游戏规则。
是故,川普补上的第二个政治缺口,就是人民对于如同国家CEO的强人之期待。正如《世界是平的》(The World is Flat)作者,也是《纽约时报》的专栏作家弗利曼(Thomas Friedman)那样,希望美国能「当一天中国」(China for a day),一天就能通过一系列环境政策,拯救地球。这是反民主的期待。能够防止川普如同希特勒般崛起的,也唯有不期待大总统出现的人民。他们会像《谁是接班人》主持人那样,半路就告诉川普:「你被解雇了!」
来源时间:2016/2/23 发布时间:2015/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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