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克敏:“最坏的打算”不太会主导中美政治议程

作者:蒲克敏  来源:澎湃新闻

       薄克敏是华盛顿大学亨利•杰克逊国际研究学院教授,斯坦福大学政治学博士。此前,他曾先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斯坦福大学和普林斯顿大学从事研究与教学工作。2003至2010年,任华盛顿大学亨利•杰克逊国际研究学院助理院长。2005年,任华盛顿州中国关系委员会主席,此后10年间连任执行委员会委员。2003至2005年,任中国学者和富布莱特奖学金甄选委员会主席,并为国际教育交流学会提供咨询。主要著作包括《陈云与中国政治体系》(1985;中译本由中央文献出版社于2002年出版)、《官僚、经济和领袖:大跃进的制度起源》(1991);文章见于《中国季刊》、《当代中国》等权威期刊。目前研究课题涉及中国国防工业史及其在中国政治经济领域内的角色。

        本文是薄克敏2015年5月6日于亚特兰大举行的世界中国学论坛美国分论坛“中美关系”分会上的发言。英语原稿由乔治亚州立大学学生邓乔、华侨大学研究生郭剑峰听写,上海社会科学院世界中国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潘玮琳整理、翻译。上海社会科学院世界中国学研究所与美国亚特兰大卡特中心中国项目(The Carter Center China Program)授权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独家首发。刊发时略有删节。标题为编者所加。

       近来美国试图阻止其盟友加入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AIIB)的失败举措,完全可以适用有关权力转移的理论,或曰西方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中的“修昔底德陷阱”(The Thucydides Trap)一说。崛起大国,伴随其不断增长的实力、利益诉求和影响力,认为由当前主导性国家在此前奠定下的现行世界秩序,对他们而言变得越来越束手束脚,甚至在一些情况下根本无法接受。而创造这一秩序的大国,因为在其中享有优待与特权,会捍卫这一秩序的根本合理性,从而把崛起中的大国视为修正主义者和试图打破稳定局面的危险分子。

       有关美中关系的美国话语,有相当大的部分聚焦于中国正在增长的物质性力量和领土争端,尽管也有一些人——包括那些与美国总统走得很近的人——把AIIB视为对现行世界秩序及其核心国际经济制度的挑战者。

       我将要阐明的看法是,当美国人和中国人在判断各自国家安全的复杂问题时,不约而同地从最坏的情景预设来看待对方不断增长的实力时,上述观点的出现是意料中的事,而且会有一定的市场。但是在中美没有直接冲突的情况下,这种观点不太可能主导政治议程。

       我认为,中美两国对于当前世界秩序的不同理解及其各自的导向,而非处于上升势头的中国实力,才是美中关系中许多争议性领域的源头。

       对于美国而言,现行世界秩序是一个自由的国际体系,美国在其中扮演着最强大、最核心的角色。这一秩序由一系列正式的国际组织组成,比如联合国、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世界银行、世界贸易组织(WTO)等,其设计的初衷是确保世界和平与经济稳定。同时,这一秩序也包括了一系列涉及人权、民主、主权、世俗主义和法治的规范与惯例。这些规范与惯例,部分地或者在一些情况下可能会有严重的自相矛盾之处。

       在美国看来,毫无疑问地,世界秩序应该反映美国的价值与实践。这一秩序在许多情况下给予了美国在投票、力量分配、国际制度设置,以及美元在国际贸易与金融中的角色等方面的特殊待遇。在美国看来,它有能力而且往往愿意在此秩序之外行事或选择无视这一秩序。只要世界秩序符合美国的理解并服务于美国的利益,那它就是好的。美国倾向于认为现行世界秩序总体良好,而且这一看法是比较静态的。现状基本是美国想要的,也应该被维持。改变现状是糟糕的,除非是采取渐进与改良的方式,并且由美国利益主导,或至少与美国利益一致。

       中国对世界秩序有不同的看法。目前的世界秩序是1945年由美国创造,或者说,在中国人看来是美国强加给其他国家,并在1991年再次重申的。这一秩序是特定时间和特定力量分布下的产物。这一力量分布现在已经改变,时代也许对制度与规范提出了不同的要求。许多与这一秩序相关的实践并没有十分奏效,比如华盛顿共识的结构性调整等。

       现行秩序的一些方面,在中国看来显然是不公正的。比如,发展中国家在世界秩序中扮演的有限角色、主权规范的侵蚀,以及中国所说的国际事务中民主的缺位。中国更多地从变动的视角来看待世界秩序,目前的状态并非一定是尽如人意的或有效运行的,我们不能仅仅因为当前的规范和制度已经存在来一段时间,就认定它们是好的或合法的。目前的秩序不应该被当作是前定的,而改变秩序未必是糟糕的。

       因此,美中两国之间的一个核心区别在于它们各自看待秩序的方式:美国的看法是静态的、主动的,而中国的看法是动态的、相对被动的。中国和其他为数不少的国家反对美国在现行世界秩序中享有的特殊待遇与采取的双重标准。但是,中国提出的补充或取代现存世界秩序的东西仍非足够明晰。

       与美国例外论的想法——在许多美国人看来是应然的或具有普世价值的——相应的是,许多美国人认为,中国的政治体系因其本质上是威权的。中国对改革现行世界秩序或改变现状的建议,在他们看来是对现行秩序的威胁,因此大部分是不可取的或值得怀疑的。不仅如此,美国虽然很容易在和平与发展等价值理念上发现与中国达成共识的因素,但是无法真正在具体的有关世界秩序的问题和改革建议方面与中国进行接触。构成美国实力的一个核心元素,仍然是它想要阻止变化时所具备的能力,而且美国想要阻止变化的发生。

       大概可以说,自2012年以来,习近平及其周围可以影响中国外交政策形成的人,似乎已经认识到了上述变动中的一些部分。习近平执政以来令我感到最为重要的变化之一是,中国开始进一步表现出“制度发展”的意愿,那些“制度发展”不会对现行世界秩序构成根本挑战,但能够代表中国的想法。当然中国也许也认识到了,这不大可能对秩序运行本身或曰其内部运行产生多少直接的影响。

       中国像所有国家一样,致力于推进自己的目标,实现自己的利益。在现行秩序的约束之下,中国已经选择了在现行秩序不够重视或没有充分发挥作用的领域进行制度上的努力。因此,金砖国家开发银行、AIIB,以及范围相对更小的“一带一路”政策,都顺应了国际体系的大部分规范,并在某些方面参照了现存的制度,比如世界银行、亚洲开发银行(ADB),或美国早先的一些政策倡议,如“马歇尔计划”。编织这一在各个重要方面以中国为中心的制度发展的网络的下一步,也许是构建“地区性全面经济合作伙伴关系”(RCEP)。

       人们可以很容易地发现,通过这些制度性建议和发展,中国正在扮演国际体系中负责任的利益攸关者的角色,与此同时,这也展现了现行秩序与美国本身所共同存在的某些弱点。正是这些制度创新令美国政府晕头转向。除了错误地反对AIIB,奥巴马总统近期所谓“支持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议(TPP)是攸关美中谁来设置国际贸易与金融规则的问题”的言论,反映了美国对失去议程设置权和对中国越来越具备创造性、建设性、影响性行动能力的深层次忧虑。

       TPP与RCEP的竞争,以及美国希望一个成功的TPP可以迫使中国在“非接受即走开”的条件下最终乖乖加入,都反映了美中围绕如何定义未来世界秩序的核心问题展开的越来越激烈的竞争。

       许多中国人发起的倡议也许是对现行世界秩序的补充而非竞争性因素的事实,在许多美国官员和立法者看来是无关题旨的。尽管美国渴望继续维持一个以它为单极霸权的世界秩序,一个两极的世界正在初露雏形。

       中国渴望至少能够成为世界第二大国,并享有与之相符的地位与声望。但是美国和一些发达国家不愿意给予中国这样的地位和声望。美国维持优势地位或者说单极世界的渴望,以及中国对声望提升的渴望,都有可能遭遇挫折。中美两国都必须接受自己无法获得所有自己想要的这一现实。中美两国的目标以及世界其他国家进而设定的目标,应该是维持一种足够良好的国际关系。

来源时间:2015/6/24   发布时间:2015/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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