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琳的一句话和芝加哥大学孔子学院的命运

作者:王一  来源:解放日报

文化的困境,在于不知不觉

  ——独家对话国家汉办主任、孔子学院总干事许琳

  下周六是孔子学院成立十周年“开放日”。十年间,1000多所孔子学院和孔子课堂遍布世界,影响数亿人,在世界上刮起一股中国风。

  然而,在与孔子学院掌门人许琳面对面的三个半小时专访中,对这些值得称道的数字、成就,她只字未提。

  她表达更多的,是文化交流碰撞给她带来的冲击,是她的“着急”,以及沉甸甸的思考,“中国文化走出去,最大的困难是来自于我们自己,来自于不知不觉”。

  走进孔子学院北京总部,记者被墙上的红砖吸引。那砖,远看是中式红墙砖,走近细看,却发现并非砖土而是用化工材料制成的。

  小小一块砖上,看得见东方,也品得出西方。

  工作人员介绍,这红砖和展厅里的“一草一木”,都出自许琳的创意。

  毕业于复旦大学化学系的许琳,冲在中西方文化交流第一线,就像在做着东西方文化交融的化学实验,而且每一天,化学反应都在发生——

  不是为了文化去做什么事,而是为了做什么事打文化的牌,这是本末倒置

  解放周末:在您的体验中,中西方文化的交流碰撞也像是一场化学实验,您是否每天都感受得到其中发生的一些化学反应?

  许琳:我刚从马达加斯加回来,在南非转机要飞行15个小时,在飞机上没什么事做,就回顾了下自己去过多少个国家。一算,有几十个国家,遇到了那么多不同的人,接触到了那么多形式多样的文化,化学反应肯定每天都在发生,而且这种反应对我来说,是让我感受到了越来越大的冲击。

  现在,我们都在说,文化要走出去,但走出去困难重重。困难来自哪里?很多并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于我们自己,来自于我们的不知不觉。在对待文化上,很多人就是不知不觉,这很可怕。

  解放周末:不知不觉表现在哪里,它会带来什么?

  许琳:就像甲午战争,表面上输的是战争,实际上输的是脑子,输的是思想,输的是文化。

  比如说,要是敌方舰队司令没有得到进攻命令,但他认为那是最佳时期,他就会逼近你的船队,而不是打电报去请示。我们的提督却要一直等朝廷下令,结果对方一炮就能把你轰没了。

  那场战斗背后,就是文化的差异和角力。斯大林曾说,“胜利者不受谴责”,在中国也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岳飞打了胜仗还要掉脑袋,这就带来一个很不好的示范效应,很多人就有了这种意识:有的事你不管,可能啥事都没有;你去管了,反而可能会犯错。

  解放周末:为了不错,就不去思考、不去做,最后损害的还是我们的文化。

  许琳:抱着这种心态去做事,就是应付,根本做不好事。

  举个例子,好几所大学授予我荣誉博士学位,其中马达加斯加的塔那那利佛大学,让我印象深刻。马达加斯加是被联合国定为最不发达的国家之一。可是,他们授予博士学位的仪式非常正式。校长讲话,文学院院长念我的履历,马国高教部长、职业技能部部长、校董主席、校委会理事等悉数出席。经过那样一个庄重的仪式,让我对这个荣誉学位非常珍惜。

  同样也是学位授予仪式,比利时一所大学的校长被我们国家的一所院校授予博士学位。我们这个仪式怎么举行的呢?几乎没仪式。没有博士服,没有校长讲话,也没人读他的履历。把证书给人家,就算授予学位了。这位老外校长很不高兴,他对我说,“早知道是这样的话,还不如不颁给我这个学位,你们不正式不要紧,显得我得这个学位也很不正式。你们的孔子是最倡导礼仪的,怎么在今天的中国人身上,就少了许多呢?”

  解放周末:您觉得问题出在哪?

  许琳:还是文化上。就以读书为例,我们国人的阅读量,和外国人相比,西方甭说了,就东方一些国家,甚至有的不发达国家,我们都比不上。我们读书很多时候是为了应试,根本就没有想清楚自己到底需要什么,可能就为了证明自己有应试的能力,一遍一遍盲目地去干这个事。

  我有一位美国朋友,他是美国一个智库的掌门人,专门研究中国。他常来北京,也常和我探讨一些有关中国的问题。我就发现,他关心的那些问题,特别是有关文化的问题,在中国很少有人关心,但是在美国却可能是很多人都在关心、都在思考的问题,这种差异很大。说实在的,我很着急,这是一种普遍性的盲区。

  解放周末:长期处于这种盲区中,会有什么后果?

  许琳:这会让我们缺少走出去的原动力,不是自己迈开腿主动地往外走,而是被赶着往外走。常常是这所学校看那所学校搞了个什么文化项目,看着不错,就说,咱也搞一个吧。而不是去想,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对学校自身、对社会、对国家、对我们的文化发展,能带来什么。不是为了文化去做什么事,而是为了做什么事打文化的牌,这是本末倒置。

  多元文化,元和元总有对不上的时候,总得有碰撞和摩擦

  解放周末:孔子学院传播中国文化已经十年了,在这个碰撞交流的过程中,您是怎么理解文化的?

  许琳:实际上,文化就是生活,就是生活当中的一些事。中国文化是什么,精髓在哪里,我很赞同许嘉璐先生说过的一句话,他说,“文化是最底层的,是生活中人人都要用的东西”。

  我们为什么最早在法国办孔子学院呢?因为对世界多元文化最有兴趣的国家,法国排第一。在法国,就连在乡下生活的普通老百姓,他来中国旅游,也会买一个很特别的有中国印记的东西,回去后挂起来摆出来。东西不一定很贵,但他日后会经常欣赏。

  我们呢?很多人家里的墙是舍不得钉钉子的,什么也不挂,怕以后不喜欢这件物品,摘下来会留下一个窟窿没法处理,所以把从外国或外地买的东西堆在那里,时间长了,往往就忘了当初为什么买,甚至会在清理房间时,当做垃圾丢弃。不会欣赏,也不想欣赏。法国人看一个家庭有没有档次,不是看房子面积多大、值多少钱,而是看进屋后房间里的摆设,或者从你的谈吐中了解你去过哪儿、有什么见识、会几国语言。

  解放周末:这是文化的差异。莫言曾说过,在这个文化全球化的时代,站在差异的视角来认识并表达今日的中国,变成了一个十分重要的命题。

  许琳:多元文化,元和元总有对不上的时候,总得有碰撞和摩擦。我们有时候是过于担心了,就怕摩擦起电,会着火,所以都隔着,都离得很远。这种情况下,我们把办孔子学院比作搭桥,让大家可以经常在桥上见见面,又能随时退回到自己的地盘。这桥一搭好,大家就都跑到桥上来了,再一看,原来很多方面都是可以融合的,不是原先想象的那样。

  美国国家工程院院长是一个特别热爱中国的人,他10年前当马里兰大学校长时,主动提出要建孔子学院。申请的时候,美国国会的人说,搞孔子学院会增加中美摩擦,但他特别坚决。他说我到中国去,人家很欢迎我;中国的教授、校长来,我也很热情地接待他们,这就够了。他始终认为大国间的摩擦,靠民众之间一层一层的融合最终肯定是能解决的。

  心灵高铁的路轨,就是文化

  解放周末:走向世界各地的孔子学院,有过水土不服吗?

  许琳:当然,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我们总觉得全世界的人对中国文化都了解,直接学就行了,其实对方是真不了解。

  四川绵阳有位中学教师,她父母在汶川地震的时候遇难了,家也震没了。这时候她接到通知,出国教汉语,她就去了。她到了美国的一个小镇,整个镇上没有一个中国人。她买了辆自行车,把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插到自行车上,在小镇里骑着转。

  起初,镇上的人们看到了都不认识,问这是什么国旗。她给人讲这是中国国旗,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开始。你以为像中国人了解美国似的,对你的情况人家啥都知道,其实不然。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自己再不去表达,再不主动让对方了解你,时间长了就会因为不了解而形成误解。

  解放周末:所以,孔子学院不仅教授中国文化知识,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通过派出去的这些老师,通过他们的言行,让其他国家的人真切地了解中国,了解中国人。他们每个人都是一个流动的课堂。

  许琳:每个人也都是一张中国名片。孔子学院差不多每年派出1万多名教师和志愿者,每人至少教200名外国学生,200名学生背后就是200个家庭。通过他们,外国人看到了中国了不起的变化,也看到了中国人身上良好的品质。

  不要小瞧这些个体的文化传播力,有时一个人,就能改变整所学校对中国的印象。

  2010年,美国布鲁金斯学会的董事会申请要办孔子课堂,我们派了一位北师大的研究生到那里去教课。这位老师刚到这所学校的时候,课间只能贴着墙边走。为什么呢?她怕学生问她问题。每次,学生们看到她就会围上来,问她昨天晚上CNN(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说你们中国这事那事了,你怎么看。起初这位老师不敢说,也不知道怎么说。但为了第二天敢应答、会应答,她开始每天晚上花几个钟头上网浏览相关的新闻,做功课。两个月后,她自信地走在了走廊中间。因为她敢于面对学生,告诉他们美国媒体有关中国的报道中,哪些是事实,哪些不是事实。哪些我们确实做得不够好,但是我们会努力。因为她一个人,整个学校对中国的态度有了极大的转变,越来越多的学生喜欢上了中国文化。

  解放周末:文化如水,润物无声。

  许琳:其实,你润物无声对方,人家也润物无声你呢,这是相互的。很多年轻老师回来都说,出国任教好比活了两辈子。出去归来,好的东西留住了,不好的东西摒弃掉了。

  孔子学院就像一台洗衣机,我们把自己的文化放进去,与各国的文化交流就是洗衣粉,帮着你把不好的东西洗掉。不好的东西往往不能触及人家的心灵,是没有生命力的。

  解放周末:所以您提出,要修建“心灵高铁”。

  许琳:心灵高铁的路轨,就是文化。在中外交往的过程中我越来越感觉到,只有文化这个东西是可以走进心灵的,其他都很难做到。仅靠教育也不行,教育是教人的,不管是灌输式还是互动式,都是要教化学生,只有文化是对等的,是最容易让人接受的。

  虽然现在文化的“势”还没来,但它一定会来

  解放周末:如今的孔子学院,已经被外界视为“中国出口的一个最妙的产品”,但对于它的非议之声,也时有耳闻。比如,有人认为我们与其在“洋支教”上花大钱,不如把钱投入到国内贫困地区的教育上。

  许琳:我刚到孔子学院工作的时候,也有困惑有纠结。1999年之前,我是在教育部财务司工作的,我的主要工作就是帮助贫困地区发展义务教育。校舍危房、学生辍学、老师的工资白条……我看得太多了,感受太深了!很多乡村教师真太不容易了,绝对应该给他们更好的待遇。而我派出去一个孔子学院老师一年的费用,国际机票、住宿、工资、交通等支出,相当于十几个乡村教师的工资。

  所以,在初办孔子学院的几年里,我每天晚上加班后走出办公室,都要在外面站一会儿,抬头看着星空,想着做这样的事值不值?随着做这个工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下来,我越来越觉得这笔钱该出,非常必要。有时候一个误会能使两国交战,那得死多少人,得损失多少钱啊!而交流可能化解很多误解、很多矛盾。我前不久去了一趟以色列、约旦、黎巴嫩,更深切地体会到了各国人民之间互相了解和交流的必要性。

  所以现在再听到质疑,我就会用两个轮子作比喻,扶贫是一个轮子,开放是另外一个轮子,这两个轮子都需要投入,两个轮子都要飞快地动起来,哪个都不能停。何况,孔子学院创办10年,一共用了欧洲修建4公里高铁的钱,却修通了与120多个国家人民的“心灵高铁”,还不值吗?

  解放周末:随着孔子学院在世界上影响力的提升,跟随者、鼓劲者也越来越多了吧。

  许琳:孔子学院就像一个运动的过程。一开始可能认可、参与的人很少,慢慢地,大家看到成效,就会有各个方面的人加入到这个运动中来。所以,在我看来,前途光明,道路曲折,要克服重重障碍。我们要有自信,中华文化五千年都没有断,这就是优势所在。即使慢点,但只要不停顿,坚持做下去,一定见大效,就像龟兔赛跑。

  解放周末:在这场运动中,传播的不仅仅是“术”,更需要的是“道”,而最迫切的是文化的“势”。

  许琳:首先要明确什么是文化的“大势”。我想文化走出去的大势来到的标志,是人人都关心、都参与、都支持。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认为“大势”尚未到来。“势、道、术”既是三部曲,又是三匹马拉一个车,是相辅相成的。“道”,就是中外合作之道,必须是透明的、直率的。“术”,就是怎么教,怎么走出去。没有“术”和“道”,是根本不可能造起“势”的。

  多年来,汉办一直在“术”与“道”的路上探索着,虽然现在“势”还没来,但我相信,它一定会来。

  记者手记

  一开口,许琳聊的竟是家事。

  前一天,因为工作忙,把先生的60岁生日忘到了脑后,想起来时,已是晚上九点钟。马上赶到电影院,打算请先生看电影以作补偿,可只有《变形金刚IV》,他不会看的。

  化解生日危机的,是那晚电视里播放的周国平的演讲,讲的是幸福的哲学。知道先生会感兴趣,许琳故意提高了电视机的音量,先生果然被吸引了,忘了不快,两个人就其中的一些观点,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

  “家里的事,能解释能沟通就好办了,对外文化交往也是一样。”

  这十年间,许琳遇到了多少难题,化解了多少矛盾、危机,无从计数。但每一次,她都用特有的方式、技巧,化难为易,化险为夷。

  除了智慧,刚柔并济,是她的风格,也是武器。

  许琳的刚与硬,很多人都领教过。今年4月下旬,美国芝加哥大学百名退休教授联名要求停办孔子学院,许琳直接一封信写给芝加哥大学校长、一个电话打给其驻京代表,只有一句话,“只要你们学校做决定退出,我就同意”。她的态度,让对方着了急,很快答复,校方决定继续办好孔子学院。

  许琳的柔与软,也让很多人心生温暖。她像个大家长一样,对待孔子学院的学生;她惦念着每一位外派教师、志愿者;他们在外面碰到困难,遭遇不公,她一定会冲上去。“有问题找老许”,成了大家心灵的慰藉。

  有人说,许琳的每一天都像是一场修行。

  修行?许琳说谈不上。但她知道,尽管“痛并快乐着,而且总是痛的多一些”,尽管遭遇了一些不解、误解甚至曲解,尽管一路上磕磕绊绊,但推动中外文化交流已成了她生命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不为别的,就为有一天,全世界都能静心聆听我们的中国故事。

  (本报实习生鲍语芊对本文亦有贡献)

Statement on the Confucius Institute at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SEPTEMBER 25, 2014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has informed Madame Xu Lin, director-general of Hanban and chief executive of the Confucius Institute Headquarters, of the University’s decision to suspend negotiations for the renewal of the agreement for a second term of the Confucius Institute of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CIUC).

  Since 2009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and Hanban have worked in partnership to develop the CIUC, which has benefited research on China and collaboration betwee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and academic institutions in China. The University and Hanban have engaged in several months of good faith efforts and steady progress toward a new agreement. However, recently published comments about UChicago in an article about the director-general of Hanban are incompatible with a continued equal partnership.

  The University is therefore suspending negotiations for the renewal of the agreement at this time.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remains committed to supporting the strong connections and longstanding collaborations between University of Chicago faculty and students and Chinese scholars, students, and institutions. As always, the University is guided by its core values and faculty leadership in all matters of academic importance.


来源时间:2014/9/26   发布时间:2014/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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