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志東:從特朗普再次當選看美國民主的經驗與教訓

编者按:本文首发《二十一世紀雙月刊》,2024年12月號,總第二○六期,作者授权本站转发。作者在文章结论中说,“

拜登和賀錦麗在敗選後都致電特朗普祝賀他當選,並稱讚了美國民主選舉制度的有效和準確,而不是像特朗普在2020年總統大選時那樣不僅不承認敗選,還造謠選舉機器被民主黨操控,鼓動支持者進攻國會。但是這種民主政治的大氣與正派的傳統,或者說心靈和思想的習慣,能否讓美國再次奪回「民主燈塔」的美稱,還未可知。特朗普未來四年對美國的政治、法律制度、公民社會組織、媒體等都是嚴峻的考驗。美國需要多少年才能恢復成為民主的領頭羊,讓利益和價值得到平衡,也不可知。我們只能希望美國早日鳳凰涅槃,浴火重生。

2024年的美國大選塵埃落定,共和黨一舉拿下總統席位與參眾兩院控制權。很多人擔心特朗普(Donald J. Trump)威權主義的行為方式,會讓美國從「民主燈塔」上摔下來,走上一條不可測的道路。本文的主要觀點如下:特朗普在人品和民主素養上都遠不如民主黨總統候選人賀錦麗(Kamala D. Harris)。他戰勝後者有三個層面的原因:表面卻最重要的原因是通貨膨脹和非法/無證移民問題;深層次的原因是階級、種族和性別問題;最深層的原因是利益和價值的博弈。這些因素一起構成了一個完美風暴。可以預期,利益將主導特朗普今後四年在國內和國際上的行為,這會給美國和世界帶來很大的不確定性與可能的負面影響。利益和價值的博弈,將會是決定美國和世界在多大程度上變得光明還是黑暗的關鍵因素。下文首先描述特朗普其人,然後分析他為甚麼能再次當選,以及其執政對美國與世界的衝擊和考驗。希望人們能從美國的民主實踐中得到一些經驗與教訓。

一 特朗普其人

下面這些事實,不能概括特朗普其人的各個方面,但是足以給我們一個大概的認知:他因為婚外情的「封口費」問題被判三十四項重罪。他拒絕承認2020年敗選,並鼓動自己的追隨者攻佔國會大廈,最終導致五人死亡,已經被起訴。他煽動暴力,經常在造勢大會上說要將抗議者「打得哭爹喊娘」(knock the crap out of them),或者「劈頭蓋臉打一頓」(punch him in the face)。2024年大選前的最後幾天,他還在煽動暴力,說曾經參與調查他煽動攻擊國會大廈問題的原共和黨第三號眾議院領袖切尼(Liz Cheney)應該被槍斃。他在造勢大會上,面對着被他多年來稱為「假新聞」與「人民公敵」的媒體人,說如果有人要暗殺他,會先把這些媒體人殺死,而他不會介意。他因為私藏機密文件被起訴。他兩次被國會彈劾。他因為商業欺詐被法庭判罰3億5,000萬美元。他公開讚揚當今世界的獨裁者,並說希特勒(Adolf Hitler)也做過一些好事。他說「美國內部的敵人」比外部的敵人更危險。他要求美國的將軍要像希特勒的將軍那樣絕對忠誠於他。他說那些在戰爭中為了和自己的利益無關的原因而犧牲的美國人是傻瓜、失敗者。他被二十多位婦女指控性騷擾,被其中一位告上法庭,他被判有罪並須賠償損失。他曾經公開宣稱只要你是名人,就可以對喜歡的婦女為所欲為。他在《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上刊登整版廣告要求對五名黑人執行死刑(後來證明是錯判)。他謊稱奧巴馬(Barack Obama)並非出生在美國,賀錦麗也不是黑人。據《華盛頓郵報》(The Washington Post)建立的數據庫統計,他在第一任期發表謊言或誇大其詞三萬餘次。他在造勢大會上不僅謊話連篇,而且髒話連篇。他的人生信條就是永遠不要認錯、拒絕承認落敗;他的另外一個信條是「鬥、鬥、鬥」。

最後,也許是更重要的,特朗普是一個天才的宣傳家、煽動家。他說起訴他犯罪是政治迫害,那些批評、起訴他的人才是罪犯。他崇尚希特勒及其將軍,被批評者指控為法西斯,但他的很多說法和做法卻是與法西斯一脈相承。他說激進左派是「害蟲」,(非法)移民「基因很壞」,「在毒害我國的血液」,他們「不是人,是動物」,會「走進你的廚房,割掉你的喉嚨」。這和德國納粹說的「猶太人是蝨子,會給人帶來斑疹傷寒」,以及希特勒說的要清除一切「寄生蟲」等如出一轍。「人民公敵」、「內部敵人」等是斯大林和毛澤東對反對者的稱呼。臨近美國大選的一次造勢大會主席台上的大標語「特朗普事事正確」也和法西斯的標語 「墨索里尼永遠正確」 一樣。特朗普說美國的問題是由於移民佔領了美國而引起,和希特勒把德國的問題歸咎於猶太人一模一樣。他能把人性中的醜陋一面調動起來以加強民眾對自己的支持,比如種族歧視和性別歧視。他能公開說出作為文明人恥於說出口的罵人話、污言穢語,讓人感覺到他敢說自己不敢說的話,替自己出了一口惡氣。

離大選投票日期愈近,特朗普的表現就愈離譜;他愈離譜,支持者就愈多;連他的選舉顧問都感到匪夷所思。難怪民主黨最後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這種怪才在美國歷史上是極其罕見的,甚至使得人們將他看作是一個會改變美國歷史的人物,或者說是揭露了美國真實一面的人。他至少是美國的另外一面,而不是美國歷史上的一個異類。他說上帝把他從槍手的子彈下救了出來,是要他完成一項使命。他的所謂「使命」,如下所述,是要把美國推向威權與專制。如果第一任期沒有完全做到這一點,那麼在經過四年準備之後,他現在就要完成這個使命了。

二 把特朗普推向總統寶座的完美風暴

一個有各種各樣嚴重問題甚至罪行的參選人,居然能夠得到接近50%的選民支持,並再一次當選為總統,這在美國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事情。人們寧可選一個罪犯而不選一個檢察官入主白宮。具體說來,有哪些原因呢?

第一,表面卻最重要的原因是通貨膨脹和非法/無證移民問題。特朗普時期的高關稅政策,以及新冠疫情的爆發使得通貨膨脹愈發嚴重。拜登(Joe Biden)政府的經濟發展法案,比如像特朗普第一任期那樣給每個家庭發錢、給失業的人慷慨發放救濟金、給企業和各州政府發救助金,一方面提振了經濟,避免了經濟危機,挽救了個人和企業,另一方面卻加劇了通脹。與此同時,特朗普又讓人們感到非法移民充斥了美國,政府把錢花在非法移民身上,而新移民又搶走了美國人的飯碗,讓美國人過苦日子;他們是問題的來源。

通貨膨脹和非法移民的確是選民關注的兩個最重要問題。拜登政府確實沒有處理好這些問題,而賀錦麗也未能清楚說明如何予以解決,沒有深度反省民主黨在這些問題上的失敗,並與拜登政府在這些問題上的失敗完全切割,未能讓選民相信她是一個可以改變現狀的總統候選人。這就使得即便是藍州(長期傾向支持民主黨)的選票也向共和黨大幅傾斜,讓共和黨得以在白宮和參眾兩院全面執政。在這兩個議題面前,民主黨主打的婦女權益(比如墮胎權)和特朗普對民主的危害問題都退居到次要的位置。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拜登提前一年退出競選、在加沙問題上對以色列採取更強硬的措施,可能也無濟於事。不過,拜登政府在加沙問題上的無能為力也使不少青年人對民主黨失去信心,可能減少了他們投票的意欲。這次民主黨支持者的總投票率遠遠低於2020年,這是原因之一。

第二,選民認為上述問題非常嚴重,其感覺和認識主要來自於右翼媒體和特朗普的蠱惑力。經濟和移民的確都是美國近年來面臨的問題,但是對它們的嚴重性與責任方面的估計,卻是感覺問題、認識問題。這裏有兩個來源:一個是媒體,一個是政客;對經濟和移民的負面認知,右翼媒體和共和黨政客比左翼媒體和民主黨政客在輿論誘導上的作用要大得多。這些右翼媒體包括霍士新聞(Fox News)、Newsmax、One America News Network、Sinclair、iHeartMedia、Bott Radio Network(基督教傳媒)、馬斯克(Elon R. Musk)的社交平台X(前身為Twitter)、各種播客(podcast)比如羅根(Joe Rogan)的播客,等等;正是這些右翼媒體在主導輿論的走向,而不是《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以及有線電視新聞網(CNN)、全國廣播公司(NBC)、美國廣播公司(ABC)等自由派媒體。這些媒體的體量小於右翼媒體(論者比喻為足球與籃球的區別),而且常常跟着右翼媒體的導向走(1)。

右翼媒體通常是謠言與謊言的發源地和主要傳播渠道,比如海地移民吃貓吃狗、ABC將總統辯論的問題預先提供給賀錦麗、拜登政府將風災救濟款給了非法移民而不是災民等。自由派媒體光是闢謠就已經手忙腳亂,遑論主導輿論走向。況且賀錦麗的競選團隊也沒有給它們多少可以主導的內容(連共和黨花了鉅款投放批判賀錦麗支持用聯邦財政來資助變性手術的廣告,她都沒有直接應對)。馬斯克在X上就散布了很多謠言,比如非法移民可以在聯邦選舉中投票等。霍士新聞因為散布選舉機器作弊的謠言而被控告並賠償7.87億美元。共和黨在這些媒體上的宣傳把通貨膨脹與非法移民等問題的責任完全歸咎於執政黨,豈不知通脹起始於特朗普當政時期,與全球疫情造成的供應鏈斷裂等也有直接關係。拜登上任後,特朗普公開呼籲以共和黨為多數的眾議院不要考慮一個跨黨派的移民法案,不要給民主黨解決問題的機會,可見不完全是拜登政府不作為。這些事實在右翼媒體那裏是完全看不到的。在右翼媒體的信息繭房(information cocoons)裏,賀錦麗是一個愚蠢之人,並且策劃了推翻拜登的政變,是一個極端主義份子,不會關心美國人民的死活;而特朗普則經受了多年折磨與迫害,為美國人民受難。

然而,光靠傳媒還不足以影響選情,需要政客的誇大與煽動。上面提到的特朗普的才能在此顯現出來,他有能力讓選民相信這些謊言。他宣傳了四年的民主黨操縱選舉制度和偷票等謊言,都變成選民相信的「真實事件」。直到他當選後,這些謊言才突然銷聲匿迹(他在選舉當天還說費城有大規模作弊現象)。特朗普不光跟隨右翼媒體造謠說海地移民吃貓吃狗,還誇大說新移民不僅把美國人的工作搶走,而且是罪犯、強姦犯等,激起選民對新移民的極度恐懼與強烈反感,讓人們覺得只有特朗普才能解決移民問題。他對賀錦麗的攻擊(下詳)和她的真實人品也風馬牛不相及。

第三,階級問題。在2024年大選中,賀錦麗和特朗普在受過大學或以上教育的人群中的支持率分別是80%和71%,賀錦麗超過特朗普9個百分點。他們在沒有受過任何大學教育的人群中的支持率分別是20%和29%(2),特朗普超過賀錦麗9個百分點,而這些人通常是社會的底層、沒有工會組織的工人階級(只有不到10%的私營企業工人在工會組織內)。其中一些人收入較低,經常寅吃卯糧;受毒品危害也最深,自殺傾向最嚴重。儘管拜登在支持工會組織、創造就業機會、提高最低工資等方面遠超讚揚馬斯克可以隨時解僱員工的特朗普,但是這些底層階級並沒有切身感受,民主黨的宣傳也沒有跟上。通貨膨脹對老百姓的影響不是拜登政府這些政績可以抵消的,而賀錦麗的競選活動也未能說清楚這些成果。在特朗普把拜登政府、賀錦麗和新移民當作底層人士生活困難的替罪羊時,他們並沒有感到多少不妥。他們主要分布在紅州(長期傾向支持共和黨),但是藍州也有很多。由此可見,階級問題和通脹、非法移民問題交集,使得民主黨失去了很多底層人士的支持,是導致民主黨在總統大選中落敗的原因之一。

第四,種族問題。其實特朗普在2016年當選總統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對奧巴馬八年執政的反動。白人選民認為本來屬於自己的權利被黑人奪去了,現在無論如何都要奪回來。而今年民主黨的總統候選人又是一個黑人,自然不能讓他們再次得逞。為甚麼像亞裔這樣的新移民的平均收入比白人要高?是不是新移民搶走了白人的工作?這就是所謂的「大取代」(Great Replacement)理論,即認為白人在政治、經濟、文化上被少數族裔所取代。反對少數族裔地位的提高,反對移民尤其是非法移民,就是題中應有之義了。

在這次總統大選中,白人多數支持特朗普:男性佔59%,女性佔53%。白人婦女中抱持白人國族主義的人數很可觀,超過了人們預期中墮胎權對她們投票意向的影響。少數族裔多數支持賀錦麗:拉丁裔男性佔50%,相對於支持特朗普的47%,差距不大;女性佔60%,相對於支持特朗普的38%。黑人男性佔74%,相對於支持特朗普的24%;女性佔89%,相對於支持特朗普的9%(3)。這個數據可以說明種族因素在選舉中的作用較大。不過,特朗普這次在少數族裔中得到的票數超過以往,也是不爭的事實,說明種族因素並不是一成不變的。

第五,性別問題。賀錦麗不只是黑人、南亞新移民的後代,而且是一名女性。在男權仍然當道的美國,這又是一個犯忌的事情。特朗普在造勢大會上罵賀錦麗是一個“shit vice president”(狗屎副總統),在他的支持者罵賀錦麗是「妓女」時表現出很讚賞的樣子,對女性的蔑視是顯而易見的。他還罵賀錦麗「智障」、「懶惰」、「蠢得像一塊石頭」。他的副總統候選人萬斯(J. D. Vance)說賀錦麗是「垃圾」,污衊「沒有孩子、抱着貓」生活的女人是不成熟、不負責任的。特朗普這種男權主義的女性觀,對他的選民來說,即便不是完全贊同,顯然也認為無關痛癢,因為把女性看作自己的附屬品是男性的利益所在;這裏沒有人權與平等的普世價值。當然也有女性贊成特朗普的男權主義。一位婦女說:「我是一名女性,這麼說可能不太合情理,但我認為我們需要一個男人來處理與外國的關係。」另一位婦女說,「有些事情是需要男人來領導的」(4)。她們認為維護男權主義是她們的利益所在。可見性別在選舉中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因素。

無論如何,這次大選在三個最主要族群中,男性選特朗普的比例都超過了女性:在白人中是59%比53%,在拉丁裔中是47%比38%,在黑人中是24%比9%,比例差別分別為6%、9%、15%。在黑人中男女選特朗普的比例差別最大。當然在這三個族群中,女性選賀錦麗的比例都超過了男性,分別是46%比39%,60%比50%,89%比74%(5),基本和男性選特朗普的比例相反。顯然,女性對女性總統候選人更有信心(如上所述,也有沒信心的),而男性對女性總統候選人的信心總體而言則較低,尤其黑人男性對女性總統候選人的信心。

於是,連續兩次,兩位表現合格的女性總統候選人都敗給了同一位最不合格的男性候選人,性別歧視、大男子主義、厭女情節可能都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美國人在歷史上第一次選擇了一位犯過重罪的人當總統,而不是選擇迎來第一位女性總統。特朗普的高級移民顧問米勒(Stephen Miller)在選舉日鼓動人們:如果知道有哪個男人還沒有投票,要趕快讓他去投票。他們對男性的選票如此垂青,不是沒有原因的,他們有着共同的利益。

從2020到2024年,兩次總統大選中投票給特朗普者增幅如下:第一次投票者+24%、拉丁裔+14%、18至29歲的投票者+13%、退伍老兵+11%、18至19歲的男性+8%、婦女+3%、黑人男性+25%。階級、種族、性別應該在這些人的投票意向當中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6)。

第六,利益和價值的博弈。階級、種族、性別的問題和通貨膨脹、非法移民、右翼媒體、特朗普的蠱惑力一起組成了一個完美風暴,但是這個完美風暴還需要「利益」的臨門一腳。那就是更深層次的人性問題,即利益和價值的博弈。這裏的價值是指民主、自由、平等、人權等普世價值,在2024年總統大選中,是賀錦麗而不是特朗普代表着這些價值。相當多選了特朗普的人並不認可其人品,但是在通脹和非法移民損害了他們的利益之後,人們轉而相信特朗普能夠解決這兩個問題。一個四十五歲的前建築工人說他知道特朗普是個獨裁者,是希特勒,他不喜歡這些品質,但是認為特朗普能幫助他們解決問題,阻止戰爭,所以還是選了特朗普(7)。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利益戰勝了價值,最終構成完美風暴的最後一環。

基於同樣的原因,如果民主黨想再次執政,就必須平衡各方利益,平衡利益與價值的關係,尤其是照顧底層階級的利益,建立一個包括各個階層、種族、性別的大同盟。除了一貫支持工人階級的措施之外,還需要具體措施幫助最底層那些受到產業結構變化衝擊、平時入不敷出,且面臨毒癮、酗酒、自殺等社會病危害的人群,他們的工作、醫療、子女教育、社區安全等都需要獲得保障。民主黨還需要繼續調整移民政策,既保護移民權益,又讓美國人感到保護移民的利益就是保護他們自己的利益。在堅持普世價值、保護移民利益的同時,又要有效控制邊境,支持合法移民,遏制偷渡。

在本文沒有專門論述的包括文化包容、多元性別等議題的「文化戰爭」(culture war)問題上,也涉及利益與價值的平衡問題。不同的意見需要得到尊重,尤其是紅州選民的不同意見。不能因為一個人不會或不想使用「進步派」認為應該使用的人稱代詞(比如使用「他們」來指代一個人〔因為不知道這個人的性取向〕,造成單數還是多數的混淆),就認為那個人不夠「覺醒」。實現多元化有各種方式,但是沒有必要在大學裏要求求職者填寫多元化聲明。大學校園應該提倡多元聲音與觀點的對話,無論左右。多元性別群體(LGBTQ)的人權必須得到尊重,這是普世價值問題。但是在一些具體問題上,可以讓個人、家庭與團體來選擇,比如是否做跨性別手術屬個人與家庭的問題(自行承擔手術費用,不是國家)。又如跨性別女性能否參加女子體育比賽的問題,應該由運動組織來決定,最後或許是由法律來決定。這樣多少可以平衡價值和利益的關係。

總之,民主黨的主流需要保持上面這些中間偏左、平衡價值和利益的立場,和激進左翼(比如減少對警察的資助)保持距離,拒絕極左(比如崇尚暴力的左翼)和極右(比如反對各種不同群體的人權,崇尚威權、獨裁、專制、暴力),與中右(在國內和國際提倡民主、反對獨裁、社會觀點溫和、經濟觀點保守等)合作。中左和中右有很多共同點,都堅持普世價值,反對極左和極右。民主黨人需要主動上右翼媒體解釋自己的主張,和持不同意見的人士溝通,讓反對者能夠聽到他們的政見,反擊別人的不當炒作,並試圖說服聽眾,否則下次選舉還是沒有希望。

當然,平衡利益和價值並不容易。民主黨在決定是否要因為特朗普煽動支持者衝擊國會而彈劾他的時候,他們就曾猶豫不決。如果彈劾特朗普:第一,在參議院難以通過;第二,會讓他成為共和黨選民眼中的「烈士」。但是不彈劾他,又顯得是非不分。結果民主黨選擇了價值而失去了利益。封口費案、機密文件案、煽動暴民衝擊國會案、在喬治亞州企圖推翻選舉敗選結果案等情況都是如此。特朗普及其支持者將針對特朗普的所有(近百項)指控都看成是對他的迫害,特朗普甚至說他在為共和黨選民赴難,並得到後者更有力的支持。顯然在平衡利益和價值上,有時候必須有所取捨,並承擔後果。

特朗普政權的未來四年,對共和黨來說也是很大的挑戰。他們已經為了利益而犧牲了價值,為了權力而不擇手段。在奧巴馬執政的最後一年,共和黨控制的參議院拒絕考慮奧巴馬提名的最高法院大法官,說大選年不處理這樣的問題,結果使特朗普上台後得以任命一位保守派大法官。但是在他任上最後幾個月,共和黨又改變了大選年不考慮大法官任命的原則,讓特朗普再任命一位保守派大法官。這種出爾反爾就是利益戰勝價值的一個典型例子。共和黨籍的參議院領袖麥康奈爾(Mitch McConnell)對特朗普極端反感,但是為了共和黨的利益,在彈劾案中放過了特朗普,這次大選還是為他背書。利益、權力欲戰勝了價值、理智。在特朗普再次執政的四年當中,共和黨能否平衡利益與價值,向中右靠攏,和激進右翼保持距離,拒絕極右(語言與行為暴力),也是一個重大考驗,否則他們也可能失去選民信任。

三 特朗普再次當政對美國的衝擊與考驗

無論是經濟、移民,還是階級、種族、性別問題,選民在利益和價值之間,最終選擇了利益,儘管特朗普人品極差,威權與獨裁傾向極嚴重。特朗普靠利益戰勝價值登上總統寶座,我們完全可以相信他在執政過程中,在國內、國際也會按自己的利益行事,很少會按照普世價值來行事。他在慶祝勝選的大會上說會在執政中兌現承諾,那麼他在國內會做些甚麼?

特朗普在競選活動中屢次發誓要報復那些曾經「迫害」過他的人,包括參與他的彈劾案的人、審理過他的案件的人等,也即他說的「美國內部的敵人」。當然這些人數量龐大,他可能也顧不過來,但是他會挑選其中一些人,讓他們日子難過一些,比如命令聯邦調查局(FBI)調查他們有無違法情節,命令國稅局調查他們有沒有偷稅漏稅問題等。這些他在第一任期都已做過,沒有理由相信他不會再做。

特朗普對暴力的認可,也加劇了美國的政治暴力。《紐約時報》一篇文章指出,2023年有450個聯邦法官受到暴力威脅,比2019年增加了150%;美國首都警察調查了8,000件對國會議員的威脅案,比2018年增加了50%。2021年的一項調查發現80%的地方官員受到威脅或騷擾8。在特朗普勝選兩天之後,他的一個可能會在政府擔任要職的法律顧問戴維斯(Mike Davis)已經用種族主義和性別歧視的語言辱罵和威脅紐約州總檢察長、黑人女性詹姆斯(Letitia James),說一旦發現她再次損害特朗普的權益,就要將她投入監獄。詹姆斯之前負責特朗普商業欺詐案,特朗普被判有罪並被罰鉅款,目前還在上訴。戴維斯最近還揚言要將新聞記者送進「古拉格」,在法律、政治、經濟上把他們「遊街、燒死、扔到牆外」(9)。網上已經充斥着「讓美國再次偉大」(Make America Great Again, MAGA)運動追隨者的暴力言論。

與此同時,特朗普將會大赦2021年1月6日攻佔國會的暴徒。他也會赦免自己,或者讓司法部直接取消案件,讓自己的違法犯罪事件一風吹。這些舉措違反了社會公正,表明一些人可以隨便犯罪而不受懲罰。其實特朗普在第一任期赦免了很多人,多出於其個人喜好與私人關係,包括犯了戰爭罪的美國軍人以及因偷稅漏稅等罪行被判處兩年監禁的、特朗普女婿的父親庫什納(Charles Kushner)。在最高法院授予總統公職行為不受起訴的豁免權之後,特朗普甚至可以收錢將受刑人救出牢獄。

在聯邦政府內,特朗普只會任命對他唯命是從的人,而不是像第一任期那樣。他已經任命了一些明顯不夠資格的高官,比如司法部長(該人後來因為性醜聞等問題自動退出提名程序)、國防部長等,就像文化大革命時任命一個工廠的保衞科幹事王洪文為國家副主席、一個村黨支部書記陳永貴為國務院副總理一樣,唯一的原因是他們「造反有功」、對「老闆」絕對忠誠。而資歷豐厚但是不夠絕對忠誠的共和黨人,比如黑利(Nikki Haley)和蓬佩奧(Mike Pompeo),則沒有再被邀請入閣。在聯邦機構中,他會試圖將事務官改為政務官,這樣就可以自由地開除那些不聽話的公務員,這一點他在競選時就宣示過了。在政府做事的公務員會謹言慎行,為了飯碗,不敢越雷池一步(這聽起來也很熟悉)。教育部或者會被取消,之前的民權改革方案或者被終止,監管機制被削弱。特朗普對獨裁的嚮往,現在終於有了用武之地。共和黨在參眾兩院佔多數,也會竭力配合他的獨裁統治。正如他早期的智囊班農(Steve Bannon)所說,「我們將把聯邦政府撕個粉碎,無論你喜歡還是不喜歡」。傳統基金會(Heritage Foundation)主席說他們要進行第二次美國革命。如果左翼不抵抗的話,這會是一場不流血的革命。就像當年中國人「砸爛舊世界,創造新世界」一樣,我們都知道那個新世界長甚麼樣子:說謊會變為常態,違反民主規範會被認為名正言順,流血也是可能的事情。一個威權的社會就這樣逐漸形成。

在商業企業界,特朗普會整肅那些沒有支持他的老闆與工會領袖。他在第一任期也的確這樣做了,比如用政府權力阻止或支持公司合併、決定和哪個公司簽訂百億美元合同等。蘋果公司(Apple Inc.)的行政總裁庫克(Tim Cook)和特朗普私人關係很好,因而避免了很多從中國進口商品的高關稅,而其他公司卻要照章辦事。這或許就是為甚麼《華盛頓郵報》和《洛杉磯時報》(Los Angeles Times)的老闆阻止編輯部發表支持賀錦麗的社論的原因。大公司和政府通常有各種各樣的利害關係,除了監管、規則方面的問題之外,還有和政府訂立合同、為政府提供服務或製造產品等生意的存續問題。

大選之前幾個月,大公司主管就紛紛和特朗普套關係,說一些吹捧的話;這些都是未雨綢繆之舉。特朗普當選後,在拜登時期因商業壟斷行為遭到司法部起訴的各大主要科技公司(包括Meta、谷歌[Google]、亞馬遜[Amazon]、蘋果)的老闆,紛紛在X上向特朗普發去賀詞。他們說現在可以無拘無束地發展了,科技的春天來到了。不光科技,連虛擬貨幣公司也要得到大發展,政府監管也會放鬆。所有這些,是禍是福還未可知,或許禍福參半。

特朗普在第二任期任命馬斯克和拉馬斯瓦米(Vivek Ramaswamy)擔任政府效率部(DOGE)的主管。馬斯克聲稱要削減聯邦政府預算2萬億美元(每年聯邦預算約6.5萬億美元)。同為生意人的拉馬斯瓦米聲稱要取消教育部、FBI、國稅局,聯邦僱員裁掉75%(現在有僱員三百萬人),對烏克蘭、以色列、台灣的援助也要大力削減。即使他們這些野心不會全部實現,但是對美國和世界的影響都無法估量。與此同時,馬斯克的SpaceX等公司在政府幾個部門有百億美元的生意,且正在接受政府調查和訴訟案件達二十多起,他對政府部門的經費削減不可避免地會和自己的企業利益發生利害衝突。特朗普的政府官員也會有很多是億萬富翁和公司高管。特朗普和馬斯克這樣的富人及其追隨者,像在他第一任期時那樣,利用政府權力謀私的可能性也就無可避免了。

在特朗普第一任期,各種想和美國政府建立關係的國家和私人團體就已經想盡辦法,盡量多使用特朗普旗下的酒店和高爾夫球場來舉行各種活動,讓他收取高額費用。電訊公司T-Mobile的高管在2018年宣布要和Sprint合併之後,就在華盛頓的特朗普酒店消費了195,000多美元,兩年後公司合併被批准。特朗普習慣住自己的酒店,在自己的高爾夫球場打球,強迫納稅人為他的隨從和保護他的秘密警察高價買單。他也「舉賢不避親」,讓女兒與女婿擔任政府顧問職務,順便與一些國家建立生意關係。他在第二任期將會繼續利用各種機會為自己謀取利益。正如他剛提出要讓自己女婿的父親庫什納擔任美國駐法國大使。

更有甚者,特朗普給富人減稅的政策必然導致社會支出的削減,包括社會保障等項目的費用。屆時受害的就不光是反對特朗普上台的人們,他的支持者也同樣會受害。馬斯克已經說過,大家要準備過一段緊日子。這個緊日子會不會造成更多的社會問題,答案恐怕是肯定的。

特朗普第二任期承諾要將被他定義為「佔領了美國」、「基因很壞」、「毒害我國的血液」的、那些從亞、非、拉、中東等地偷渡來美的、剛剛從那裏的監獄釋放出來的、講着美國人聽不懂的語言的二千萬非法移民(實際數據約1,100到1,500萬)全部趕走。除了會導致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等新的人道悲劇之外,這也會使美國人的生活受到很大的影響,因為這些移民正在從事美國人不想做的工作,比如農業、建築、家傭等。四分之三的農業工人是移民,其中一半是非法/無證移民;肉類聯合加工廠30%到50%的工人是無證移民;五分之一的建築工人是無證移民(10),他們提供着人們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服務。可以想像一旦這些移民被驅逐,或者在某個地方被關起來,必然造成物價飛漲,通貨膨脹加劇。這與支持特朗普的選民想像的結果正好相反。反移民的氛圍一旦形成,合法移民也會遭到歧視。在職場上、在社交場合,有形和無形的歧視都會比原來更加嚴重。

性小眾也會受到更多的歧視。前述特朗普的反對變性的競選廣告為他贏得了更多選民的支持,包括白人、拉丁裔人和黑人,這就預示着LGBTQ人群的基本權利會受到侵蝕,他們爭取人權的努力也會更加艱鉅。的確,在特朗普獲勝兩天之後,德克薩斯州州立大學的一個校區已經出現了貶低婦女與同性戀的牌子:“Women Are Property”(婦女是男人的財產),“Homo Sex Is Sin”(同性性行為是犯罪),儘管非本校人員所為11。性別歧視在特朗普的加持下恐怕更有恃無恐。就像他的造勢大會的一首主題歌所唱的:“It’s a Man’s Man’s Man’s World!”(這是一個男人的、男人的、男人的世界!)「你的身體我做主」(“Your Body, My Choice”)的口號也開始流行起來——針對女權主義口號「我的身體我做主」(“My Body, My Choice”)。

特朗普在第二任期會繼續分化美國政治,壓制不同意見,加劇階級、種族與性別歧視。政府等公營部門包括學校的工會是否允許存在,也被特朗普陣營的「2025計劃」(Project 2025)提上了議事日程,至少要削減它們的影響力;拜登政府對工人權益的保護措施(比如童工問題、超時工資、安全與健康問題、勞資矛盾處理方法、組織工會的條件等)也會被削弱。當政府更加腐敗、美國社會更加兩極化,社會騷亂就會發生,就像特朗普的第一任期那樣。如果抗議事件持續發生,且規模擴大到某種程度,甚至引發暴力,那麼特朗普派軍隊鎮壓的可能性就會增大。

四 特朗普再次當政對世界的衝擊與考驗

在國際事務上,特朗普會以國家利益的名義,繼續執行他的「美國優先」(America First)、孤立主義、高關稅等與利益相關而不是與民主和人權相關的政策。拜登政府在印太、亞太地區以及和歐盟一些國家建立的新聯盟也將名存實亡,至少在特朗普第二任期會是這樣。

特朗普聲稱要對所有國家的進口產品徵收10%到20%的稅,對中國徵收60%的關稅(他說「關稅」[tariff]是英語裏最漂亮的一個詞)。生意人不會賠錢做買賣,不可能自己把成本都扛起來,至少一部分要轉嫁到消費者身上,結果就是更嚴重的通貨膨脹。貿易戰一旦引發,相互加徵高關稅(墨西哥已經表示會強烈反制),會產生預想不到的後果。

在俄烏戰爭問題上,利益會再次戰勝價值。特朗普大概率會終止對烏克蘭的援助,迫使其放棄土地、取得和平,而歐洲又沒有足夠的能力幫助烏克蘭打敗俄羅斯。當然,這會迫使歐洲加強軍備,但這需要時間。與此同時,沒有人敢保證俄羅斯不會趁機蠶食其他還不是北約(NATO)成員的國家。如果北約國家被入侵,也不能保證美國會出兵相助,因為特朗普說過,如果這些國家不投入更多的金錢,他會讓普京(Vladimir Putin)想幹甚麼就幹甚麼;甚至美國退出北約都是可能的事情。

在中東,特朗普會繼續強力支持以色列,就像他在第一任期時按照他的大金主、賭博業大亨艾德森(Sheldon Adelson)的意見將美國使館遷到耶路撒冷一樣。艾德森的遺孀在這次競選中又給了他一億多美元的支持。在利益面前,特朗普別無選擇。儘管以色列在加沙和黎巴嫩的戰爭或許會短暫中止,但是以巴之間的兩國方案更加不可能實現。以色列對約旦河西岸的佔領也不會停止,加沙的前途不可預期,中東仍然看不到光明前景。

在台海兩岸,若從利益方面考慮,特朗普應該不會出兵護台。美國民意已經在反對美國扮演「世界警察」的角色,他們的厭戰情緒和特朗普的孤立主義政策一拍即合。特朗普政府最多只會讓台灣當局更多地購買美國的武器,他還說要像黑社會那樣要台灣交保護費。如果台海戰爭真的來臨,被特朗普認為偷走了美國芯片工業的台灣恐怕只能自求多福了。在利益與價值的博弈中,價值在這裏仍然會缺席,因為特朗普看不到出兵能為美國帶來甚麼好處。

在與中國的關係中,特朗普也會只考慮利益。對所有產品加徵大額關稅會迫使更多外資企業撤離中國(現在他們已經在計劃了),進一步減少中國人的就業機會,使中國經濟雪上加霜;留下的外企成本加高,最後還是會轉移到消費者身上,進一步造成通貨膨脹。同樣地,中國的反擊也會造成對美國經濟的傷害。

另外,特朗普對中國的民主與人權問題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在第一任期就已經是這樣了。特朗普對1989年民運的看法(只有強力鎮壓,才能顯示政府實力),對2019年香港反修例事件的看法(「不想參與其中,因為我們自己也有人權問題」;「我們要和香港站在一起,但是我也要和習主席站在一起」),對新疆問題的看法(支持建造再教育營,擱置了一項懲罰涉及拘禁維吾爾人的官員和企業的計劃),都已經非常明顯。就在2024年大選前,他還說中國領導人用「鐵腕」控制着十四億人,是一個「棒極了的人」。特朗普崇尚鐵腕統治,多年前他就認為終身主席的做法很好,美國也應該試試。這次大選後和眾議院共和黨議員見面時,他再一次提到任期結束後續任的可能性。在世界上捍衞民主與人權是傳統共和黨的觀念,但在特朗普時代已經過時。

總之在特朗普時代,美國會放棄在全球的領導地位,世界會變得更加混亂無序,軍備競賽、核擴散會加劇,尤其在東亞;全球威權者的統治在他的鼓勵下會得到加強。奉行威權主義的匈牙利總理歐爾班(Orbán Viktor)在祝賀特朗普勝選時,說他的當選使世界得到了一個急需獲得的勝利,並準備和他攜手與其他右翼政黨一起拉着歐洲向右轉。海內外支持特朗普的中國異議人士會大失所望,看到其政治理想離自己愈來愈遠。

五 結論

我在美國大選之前的一篇文章裏討論了美國民主的危機,描述了特朗普在近十年的時間內如何影響美國政治與社會的各個方面,包括對選舉制度與施政規範的侵蝕、對法律規範的侵蝕、公民社會包括媒體所面臨的諸多問題、政治文化方面只問立場不問對錯、煽動仇恨與暴力,以及美國的威權化對其外交政策的影響從而導致世界格局的變化等12。現在特朗普要再執政四年,看來國內和國外都會繼續動盪。在最高法院給了總統幾乎絕對的權力之後,這些問題將會更加嚴重。

不過,美國畢竟還沒有演變成為一個尋常的專制國家。黨外有黨,黨內有派。民主黨和共和黨內堅持原則的議員和官員,是制衡特朗普政府、不讓其辦事太出格的一股重要力量。議員的行為需要檢點,因為有競選連任的壓力;再次當選是他們的利益所在。美國的法律制度相對比較完善,法官有相對獨立性,不總是按照任命自己的黨派的意見判案。各個民主黨州長也都在抓緊立法保護民眾的權益,這些州的檢察總長也都準備共同為州民的權益對特朗普政府的過頭做法提出訴訟。美國的傳媒也相當發達,起着非常重要的調查和監督政府的作用(儘管特朗普已經威脅要吊銷幾個媒體組織包括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ABC的執照,起訴《紐約時報》)。美國有言論自由、遊行抗議的自由;也有強大的、涉及各個領域的公民社會組織、維權組織、移民權益組織、LGBTQ組織、工會組織等,它們的律師已經準備好在法庭上挑戰特朗普政府的過頭政策。這些都可以在某種程度上制約總統的權力。

但是,特朗普的四年威權統治,恐怕還是會對美國的政治、經濟、社會造成進一步的傷害。傷害的大小,要看這些制約因素到底能起到多大作用。可以說,情況並不樂觀。一個跨黨派的組織在今年5至6月辦了一個「戰局推演」活動,有近二百人參加,包括前政府高官、議員、退休將軍,以及來自多個領域(宗教組織、非營利組織、大學、基層組織等)的公民社會領袖。他們都扮演了與自己原職業相關的角色(包括特朗普政府官員),以推測如果特朗普再次上台,美國能否抵擋住他的威權主義傾向。結果發現,各種政治、法律和其他社會力量應對特朗普政府各種過頭政策的能力都很有限。街頭和校園的抗議會起反作用,對抗威權的力量內部也紛爭不已。美國人需要向威權國家的人們學習如何反抗專制。抗爭可以減少特朗普對美國的傷害,但是不能完全避免(13)。這恐怕是對未來四年比較可靠的預測。

正如一位專門研究美國總統的歷史學家所說,美國是由希望和恐懼、正義和非正義、優雅和憤怒之間的張力塑造而成的。正義能否戰勝邪惡,取決於相當一部分有權力和沒有權力的人的心靈和思想習慣。美國曾經有過奴隸制,但是一場內戰將它廢除了。在二十世紀中葉,美國本不想參與反法西斯戰爭,但是「珍珠港事件」和納粹德國對美宣戰,使美國改變了主意,也從此改變了世界。特朗普執政下,歷史是否會重演,還未可知。美國曾經有過種族隔離,但是鍥而不捨的非暴力抗爭,也把這個制度改變了。老話說,「美國人只有在窮盡了其他所有的可能之後,才會去做正確的事情」(Americans do the right thing only once we have exhausted every other possibility)(14)。或許特朗普當選及可能發生的各種事情,只是在做正確的事情之前必須嘗試一下的可能,儘管這個可能大概率會是一個悲劇。

美國民權鬥士路易斯(John R. Lewis)說:「民主不是一種狀態,而是一個行動。」換句話說,民主是脆弱的,需要人們不斷地爭取,不斷地維護,否則有朝一日,即使民主制度被建立起來,也會被侵蝕、腐蝕,甚至或多或少地變為專制,因為在利益和價值的博弈中,價值不一定會勝出。

拜登和賀錦麗在敗選後都致電特朗普祝賀他當選,並稱讚了美國民主選舉制度的有效和準確,而不是像特朗普在2020年總統大選時那樣不僅不承認敗選,還造謠選舉機器被民主黨操控,鼓動支持者進攻國會。但是這種民主政治的大氣與正派的傳統,或者說心靈和思想的習慣,能否讓美國再次奪回「民主燈塔」的美稱,還未可知。特朗普未來四年對美國的政治、法律制度、公民社會組織、媒體等都是嚴峻的考驗。美國需要多少年才能恢復成為民主的領頭羊,讓利益和價值得到平衡,也不可知。我們只能希望美國早日鳳凰涅槃,浴火重生。

註釋

1  關於右翼媒體在大選中以及大選後的作用,參見Michael Tomasky, “Why Does No One Understand the Real Reason Trump Won?”, The New Republic, 8 November 2024, https://newrepublic.com/post/188197/trump-media-information-landscape-fox。

2  Linley Sanders, “How 5 Key Demographic Groups Voted in 2024: AP VoteCast”, AP News, 7 November 2024, https://apnews.com/article/election-harris-trump-women-latinos-black-voters-0f3fbda3362f3dcfe41aa6b858f22d12.

35 Steven R. Johnson and Elliott Davis Jr., “How Key Demographic Groups Voted in the 2024 Election”, U.S. News & World Report, 6 November 2024, www.usnews.com/news/national-news/articles/2024-11-06/how-5-key-demographic-groups-helped-trump-win-the-2024-election.

4  Dionne Searcey:〈川普當選是「女權倒退」嗎?有些女性並不同意〉(2024年11月13日),《紐約時報》中文網,https://cn.nytimes.com/usa/20241113/women-feminism-harris-trump/zh-hant/。

6  “Democrats Need to Take a Hard Look at Our Brand”, Axios (email version), 11 November 2024.

7  Josephine Harvey, “‘MAGA in a Nutshell’: Voter’s Wild Explanation for Backing Trump Goes Viral”, Huffpost, 12 November 2024, www.huffpost.com/entry/trump-voter-like-hitler-viral_n_67333120e4b0745a493ba0b6.

8  Danny Hakim, Ken Bensinger, and Eileen Sullivan, “‘We’ll See You at Your House’: How Fear and Menace Are Transforming Politics”, The New York Times, 19 May 2024, www.nytimes.com/2024/05/19/us/politics/political-violence.html;轉引自郝志東:〈第三波威權化回潮:美國大選與民主危機〉,《中國民主季刊》,2024年10月號,頁163。

9  Ron Dicker, “Trump AG Prospect Warns Letitia James: ‘We Will Put Your Fat Ass in Prison’”, Huffpost, 8 November 2024, www.huffpost.com/entry/mike-davis-letitia-james-fat-ass-comment_n_672de5a9e4b0933e82c99ab2.

10            Paul Krugman, “Why Trump’s Deportations Will Drive Up Your Grocery Bill”, The New York Times, 11 November 2024, www.nytimes.com/2024/11/11/opinion/trump-deportation-inflation-grocery-bills.html.

11            Faith Bugenhagen, “‘Women Are Property’: Demonstrators Spark Outrage at Texas State University” (7 November 2024), www.chron.com/news/houston-texas/article/texas-state-protestors-19896848.php.

12            郝志東:〈第三波威權化回潮〉,頁148-71。

13            Rosa Brooks, “I Helped Run ‘War Games’ on Trump’s Plans. They Were Not Reassuring”, The New Republic, 12 November 2024, https://newrepublic.com/article/188149/trump-war-games-2025-plans-not-reassuring.

14            Jon Meacham, “I’m a Presidential Historian. This Is My Biggest Regret about Trump”, The New York Times, 5 November 2024, https://www.nytimes.com/2024/11/05/opinion/donald-trump-regret.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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