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专家:特朗普重返白宫对中美关系意味着什么?
在特朗普以决定性胜利重返白宫之后,他的政府在对华政策上会有哪些新变化,在多大程度上会继续上一届政府的政策?其政策对两国关系的总体走向以及对台海、教育、贸易和核政策方面又有什么影响?
《中美印象》为此采访了中美两国的专家。在贸易方面,部分专家认为贸易战可能会重启,脱钩进程可能加快;因为美国拒绝为盟友买单,地区军备竞赛会加剧;与此同时,中美两国也会穷兵黩武,因为美国在积极备战以防中国区域称霸。
这也意味着两国人文交流将减少。多位学者预计中美之间的教育交流将锐减。不过,美中教育基金的前主席饶玫(Madelyn Ross)认为,会有更多美国学生选择赴华留学。
尽管大多数人认为贸易冲突将成为中美关系恶化的主要驱动力,但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的教授Victor Shih 也指出了一些缓和因素。比如,特斯拉30%的收入来自中国。像马斯克这样依靠与中国的业务关系获得大量利润的人,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限制贸易战的进一步升级。
特朗普的连任对中美关系的总体趋势意味着什么?
王栋,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
随着特朗普再次当选,美国可能会加剧对中国的经济和安全竞争,从而使双边关系面临更大的风险。“特朗普2.0”可能会重新启动对华关税战,从而严重扰乱中美之间的贸易和经济关系。特朗普已表明其追求美中经济完全脱钩的目标,提出取消中国的最惠国贸易地位,并在四年内逐步淘汰所有来自中国的关键商品进口。新的麦卡锡主义可能再次抬头,种族主义因素在美国对华政策中可能会更加突出。可以预见,中美关系将变得更加不可预测、不确定且不稳定。中美关系在“特朗普2.0”时期很可能会逐步滑向新的冷战局面。
信强,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副主任、教授
普遍认为,特朗普总统在第二届任期内的对华政策将更加强硬、极端、不可预测且更具对抗性。美中关系很可能会出现全面恶化和系统性的竞争,呈现出多维度的摩擦和紧张。在过去八年中,在两党和行政立法部门达成的共识推动下,美国认为中国是对其全球主导地位的重大挑战和关键威胁。在这种驱动和支持下,特朗普总统可能会与鹰派官员一道,对中国施加极端压力。这一系列以“战略竞争”为名的政策被中国解读和定义为“遏制、压制和包围”,将激起中国更强硬的反制措施。
在对抗有可能加剧的阴影下,从维护地区安全、应对全球气候变化、处理公共卫生危机到打击国际犯罪等美中当前的合作将大幅减少,甚至可能完全停滞或消失。更糟糕的是,如果不能在这两个核大国之间建立必要的战略防护措施,围绕台海问题和南海问题的地缘政治风险可能会因为突发事件或意外事故而急剧增加。尽管大多数人并不愿面对这种局面,但对两国乃至全世界而言,做好准备迎接可能到来的“完美风暴”或许是明智之举。
特朗普的连任对台湾意味着什么?
萨拉·纽兰(Sara A. Newland),史密斯学院(Smith College)政府系副教授、杜鲁门国家政策研究中心美中关系高级访问学者
在特朗普的第一任期内,他的许多顾问都是对华强硬派,主张对台湾提供强有力的美国军事和政治支持。政府对台湾的象征性支持达到了非同寻常的高度:卫生与公众服务部长亚历克斯·阿扎尔成为自1979年以来访台的最高级别美国官员。不少国会内外的共和党人继续倡导对台湾的有力支持,有时这些支持似乎旨在激怒北京。
然而,这些推动力现在正与共和党内部日益高涨的孤立主义相抗衡,这可以从党内对乌克兰援助的分歧中看出。今年,共和党党纲中首次自1980年以来未提及台湾。而特朗普本人曾表示,台湾应该为美国的防卫付费,并(错误地)声称台湾导致了美国半导体产业的瘫痪。
尽管存在这些不确定性,中国政府若发动对台湾的入侵将面临巨大的损失。除了战争带来的严重人道主义代价外,台海冲突将对中国经济造成毁灭性影响,特别是在中国国内经济已然困难的情况下。
尽管如此,美国在台海的政策长期以来依赖于双重威慑策略,旨在阻止台湾宣布独立,同时防止中国对台湾动武。如果新政府表现出不愿协助台湾防御的迹象,将削弱这一政策的基础,而该政策在过去40多年里有助于维持台海的艰难和平。
台湾分析人士密切关注美国政治,而特朗普的连任也可能对台湾的国内政治产生重要影响。例如,特朗普的当选可能会促使台湾提高自己的国防开支。专家长期以来主张这是台湾的必要之举,并认为尽管蔡英文和赖清德政府在军事准备方面的近期投资是重要的第一步,但尚未做到足够的程度。华盛顿作为不可靠的伙伴,或许会促使台湾继续提升自身的军事准备。
特朗普连任对中美核政策意味着什么?
莱尔·莫里斯(Lyle J. Morris),亚洲协会(Asia Society)中国分析中心外交与国家安全高级研究员
特朗普很可能会以与他第一届任期相似的方式处理对华核政策——以强硬和实力为主,基本上会把与北京的军控与防扩散(的谈判)置之度外。
特朗普开启了与中国的“战略竞争”时代。这种竞争在特朗普2.0时代将继续,预计会涉及社会、经济和军事各个领域。
鉴于中国基本上拒绝了美国关于军控会谈的请求,特朗普在北京的顽固态度面前可能会有些束手无策。但这也许正合特朗普的意,因为他在2016-2020年间对与俄罗斯的军控谈判就显得兴致不高。
我们不要忘记,在特朗普的领导下,美国退出了1992年的《开放天空条约》;未能与俄罗斯达成延长《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的协议(这是全球仅有的两个最大核武库的战略核武器条约);并退出了1987年的《中程核力量条约》。
随着《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将在2026年2月到期,一场莫斯科、北京和华盛顿之间的危险三方核军备竞赛可能迫在眉睫。
无论如何,鉴于特朗普不可预测且反复无常的决策风格,美中之间从初步的军备竞争走向全面军备竞赛的可能性很高。
赵通,卡内基中国核政策项目高级研究员
特朗普的政府可能会更加重视应对中国的核武扩张,中国的核能力很可能在任何新的《核态势评估》中占据重要地位。特朗普或许会采取双轨战略:一方面公开展示增强美国核能力的决心,另一方面加大对北京的外交压力,促使其加入军控谈判。尽管特朗普可能认为这种强硬的姿态能迫使北京谈判,但他的顾问们可能对外交成功持更怀疑态度,更坚定地致力于扩大美国的核能力。一些顾问甚至可能支持恢复核试验,以展示美国的决心并威慑北京。
北京似乎严重低估了核军备竞赛的风险以及在其核政策中增加透明度和自我克制以示安全保证的重要性。如果华盛顿开始扩充其核武库,中国的专家不太可能对其视而不见或者主张冷静应对。两国都有可能在知情的情况下进入核军备竞赛。
此外,两国之间的紧张局势还会因为地区动态而进一步复杂化。特朗普对盟友的不确定承诺,加上朝鲜不断扩大的核武与导弹项目,可能会加剧韩国对发展核武器的考虑。如果韩国走上这一道路,日本可能会通过增加对美国核武器的依赖或考虑自己的核威慑手段做出回应——这将为中国带来前所未有的安全挑战。鉴于特朗普与金正恩的互动历史及其可能重启对话的兴趣,北京可能越来越不可能实现遏制朝鲜发展核武库并维护地区稳定的目标。
特朗普连任对两国教育交流意味着什么?
凯尔·贾罗斯(Kyle A. Jaros),圣母大学(University of Notre Dame)凯奥国际事务学院副教授
美中之间的学术交流与合作已经比十年前受到更多限制,在特朗普的第二任期内可能会进一步减少。对中国极端、甚至是攸关生存的经济、政治和安全威胁的讨论从早期就已成为“让美国再次伟大”运动的核心。在特朗普的第一任期内,反华政策和言论大幅增加,随之而来的是反亚裔仇恨事件的激增。随着特朗普的司法部推行针对与中国有联系的大学研究人员的“中国行动计划”,许多具有中国国籍或族裔背景的教职人员和学生感到被当作替罪羊,且安全感下降。尽管拜登政府在言论上与特朗普政府的排外言辞保持距离,但联邦政策制定者仍继续加大对与中国学术合作的审查,同时全国各地的州政府,尤其是佛罗里达州,也对本州大学与中国的合作施加了一系列新的限制。
随着第二届特朗普政府上任,联邦和州层面的政策可能会对中国学生和研究人员变得更加不友好。这种情况可能以多种形式出现:针对中国学生和研究人员而进行的更多的签证拒签和边境机场二次审查;出台新的立法或行政命令以限制接受联邦资金的美国大学的涉华活动;恢复或扩大类似“中国行动计划”式的执法行动。来自中国的国际学生数量已经与十年前相比大幅减少,这一数字可能会随着中国家庭对来美留学的权衡而进一步下降。美国学生和研究人员访问中国的难度也可能增加——无论是因为中国方面的反制措施,还是因为美国方面新增的限制措施。
光磊(Lei Guang),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 21 世纪中国中心So Family 执行主任
在特朗普的第二届政府下,美中教育交流可能会遇到新的障碍,政策不确定性和地缘政治紧张局势都增加了这种不确定性。
虽然特朗普曾表示可能会转向留住更多国际STEM人才,通过提供更简易的绿卡途径,但他在移民问题上的整体反对言论及其第一届任期的记录表明,未来可能存在挑战。根据2022年的新研究,在他之前的总统任期内,由于增加了签证限制、延长处理时间以及加强安检等措施,美国接收的中国学生数量相对其他主要国家下降了12%。此外,司法部的“中国行动计划”对中国学者和学生产生了寒蝉效应,这预示着新一波反华政策可能会进一步阻止中国公民赴美。
从中国方面来看,经济放缓和民族主义上升等因素也可能导致选择赴美的学生减少,尤其是在美国因国家安全考量对STEM和技术领域加强限制的背景下。在这种情况下,美中教育交流很可能取决于特朗普政府的政策在其内部不同派系之间的争论。一方面,“对华强硬派”可能推动对学生签证进行严格控制,将教育视为国家安全的一个薄弱环节。另一方面,主张温和关系的现实主义者可能会支持选择性地与中国接触,认为教育交流具有稳定两国关系的作用,并希望与中国竞争人才。此外,主张“美国优先”的顾问或许倾向于限制外国学生进入就业市场,以优先考虑美国公民。最终的政策方向可能取决于特朗普政府在国际教育方面由哪一派占主导地位。
为了维持教育交流,美中两国的教育组织应优先考虑机构间的合作,并在可能的情况下探索网上交流。民间外交依然至关重要,教育组织可以通过倡导简化签证流程和提供毕业后的实习或就业机会来努力保持这些渠道的畅通。这种方式可以帮助缓解政治紧张局势的影响,并为未来的教育交流奠定基础。
饶玫(Madelyn Ross),美中教育基金(US-China Education Trust)前主席
尽管特朗普过去关于中国的言论从赞赏到敌对,但他担任总统的第一届任期对两国教育交流产生了很大的负面影响。在他的第二个任期中,至少在某些领域,最糟糕的情况可能已经过去。
无论中美关系走向如何,中国学生和学者赴美的数量都将远低于2018-19年超过37万的高峰。中国当前的经济放缓使得更多的中国家庭无法负担出国留学的费用,而随着中国大学在全球排名的上升,它们在国内也更具吸引力。能够负担出国留学的中国学生有很多目的地可选择,而考虑到特朗普过去对中国学生的负面立场,在特朗普的新任期内他们选择美国学校的可能性较小。然而,赴美留学的中国学生数量不太可能大幅低于目前的29万(仅次于来自印度的学生人数)。
另一方面,美国学生前往中国的趋势可能更有前景。在特朗普任职期间,这一动态预计会更受欢迎。美国学生赴华人数从疫情后的低基数已经开始增长,中国政府最近提出的欢迎5万名美国学生赴华学习的承诺对这一趋势有所帮助。2024年是该举措的第一年,中国报告称已为数千名美国高中生和大学生进行了1-3周的短期团体访问。考虑到中国对外国研究的敏感性以及美国国务院对去中国旅行的三级警告,美国的挑战在于重新提振赴华长期学习和研究的学生人数。
当前,中美大学之间蓬勃发展的伙伴关系时代已经告一段落。双边紧张关系和美国政府的新限制措施已使一些美国大学重新考虑现有的对华合作,并使新的合作变得不太可能。而所谓的“中国行动计划”(2018-2021)对研究合作造成的损害将是长期的。虽然该计划并没有发现普遍存在的经济间谍行为,并对个人以及重要且有益的研究造成了严重伤害,但是,一些共和党鹰派人士仍旧呼吁重启该计划。
特朗普第一届任期的一些政策仍在延续,包括对从事敏感STEM领域的中国人及与中国军方机构有关人员的签证限制。问题是这些限制是否会扩大?来自商界的特朗普支持者,包括埃隆·马斯克,已公开表达了中国人才对美国创新生态系统的贡献,这可能会产生一些平衡作用。致力于保护其国际学生和学者并最大化全球教育的机会的美国大学可能会在后疫情时代的全球教育中面临新挑战。特朗普对中国的双重态度使得预测比以往更具风险,但已经造成的损害不容忽视,教育交流的前景好坏参半。在未来四年里,某些领域可能会出现稳定和改善的空间。
特朗普第二个任期的贸易政策会是什么样?
史宗瀚(Victor Shih),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政治学教授、21世纪中国中心主任
令一些人惊讶的是,特朗普以显著的优势赢得了总统选举。此外,共和党已经控制参议院,并极有可能控制众议院。因此,特朗普将得以实施他竞选期间承诺的许多政策,包括对中国商品征收更高的关税。然而,在竞选总统的过程中,特朗普依赖于一些在中国有重大商业利益的人的重大财务支持,例如埃隆·马斯克。因此,新一届特朗普政府的对华政策可能比人们预期的更加复杂。
以马斯克的特斯拉为例,其收入中约1/3来自中国的销售额,这是他财富的主要来源。或许更重要的是,无论是在中国制造的汽车还是在美国制造的汽车,大部分组件都来自中国。因此,马斯克可能不希望双边关系恶化得太严重。其他特朗普的支持者也在中国公司字节跳动持有大量股份,或向字节跳动提供服务,因此他们同样不希望双边关系急剧恶化。
即使在倾向于强调国家安全的派系中,对中国的态度也有所分歧,一部分人希望对中国采取非常敌对的立场,而另一部分人则希望美国更多地隔离于全球事务之外。对于这些孤立主义者而言,他们不会希望两国之间过度敌对,因为中国仍是美国农产品和能源的主要买家,这有助于支持孤立主义。
这些不同利益群体在特朗普的团队中如何影响对外政策,任何人都难以预料。我猜测这些不同倾向的影响会在他整个任期内起伏不定,导致政策波动。当然,许多全球领导人,包括中国领导人,已经开始预料到这种情况,并将相应调整与美国的接触。中国已经表现出其战略灵活性,成为第一批向特朗普表示祝贺的国家之一。未来四年(两国)可能会以交易性的务实主义为特征,而不是迅速恶化的关系。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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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涓是卡特中心《中美印象》(US-China Perception Monitor)中文网站的执行主编和英文网站的Senior Wri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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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乐南(Nick Zeller)是卡特中心中国项目高级项目经理,中美印象(The US-China Perception Monitor) 英文网站执行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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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兰达 (Miranda Wilson)是卡特中心China Focus项目实习生,埃默里大学大三学生, 主修国际关系,辅修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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