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厄姆·艾利森:特朗普已经开始重塑地缘政治

编者按:本文2024年1月16日发表于美国《外交事务》杂志(Foreign Affairs)网站,作者为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教授、首任院长格雷厄姆·艾利森 (Graham T. Allison Jr.);他也是“修昔底德陷阱”概念的发明者,曾在克林顿政府时期担任美国国防部助理部长。原文英文标题为“Trump Is Already Reshaping Geopolitics: How U.S. Allies and Adversaries Are Responding to the Chance of His Return”,请点击此处查看英文原文。笛扬编译。

在2008年大金融危机之前的十年中,联邦储备委员会主席艾伦·格林斯潘(Alan Greenspan)在华盛顿特区几乎成了一个神话般的人物。正如美国参议员、亚利桑那州共和党人约翰·麦凯恩(John McCain)的知名言论:“无论他(指格林斯潘)是活着还是死了都无所谓。即便他死了,把他竖起来并戴上一副深色眼镜(也足以以假乱真)。”

 

在格林斯潘担任美联储主席的二十年间(1987年到2006年),美联储在美国经济加速增长的时期扮演了核心角色。格林斯潘名声的来源之一是金融市场所称的“联储保底(Fed Put)”(“保底”是一种合约,允许持有者在固定日期之前以固定价格出售资产)。在格林斯潘的任期内,投资者开始相信,无论金融工程师们创造的新产品有多冒险,如果出现问题,系统都可以依靠格林斯潘的美联储来进行救助,并为股票价格提供一个不会跌破的底线。这个赌注(所对应的承诺)最终确实得到了兑现:当华尔街的抵押贷款支持证券和衍生品导致雷曼兄弟公司(Lehman Brothers)崩溃,引发2008年金融危机并点燃了大规模经济萧条时,美国财政部和美联储介入,使得美国的经济没有滑入第二次大萧条。

 

在考虑2024年美国总统大选已经开始对全球各国决策产生影响,回顾这一事件具有其独特意义。各国领导人现在开始意识到,一年后,前总统特朗普可能会重返白宫。因此,一些外国政府越来越多地将他们与美国的关系中可能出现的所谓“特朗普保底(Trump Put;译者注:作者使用该词是为了对应上文美联储的联储保底)”——以实现延迟选择、在一年后与华盛顿谈判更好的协议的目的,因为特朗普将有效地为他们的境况设定一个底线。相反,其他国家则开始寻找所谓的“特朗普对冲(Trump hedge)”——分析他的卷土重来将如何使他们的选择变得更糟,并据此做出相应的准备。

 

飘摇的同盟

 

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对俄乌冲突的规划生动地展示了所谓的“特朗普保底”。近几个月来,随着战场出现僵局,关于普京准备结束战争的猜测日渐增多。但由于“特朗普保底”的结果,这场战争明年这个时候仍然可能在激烈进行。尽管一些乌克兰人对延长停火或甚至签署停战协议,以在又一个严酷的冬季来临前结束冲突表现出了兴趣,但普京知道,特朗普曾承诺“一天之内”结束战争。用特朗普的话说:“我会告诉[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不再有[援助]。你得达成协议。”面对一年后特朗普可能会提出对俄罗斯更有利的条件,比拜登总统今天会提出或泽连斯基会同意的任何条件都要好,普京愿意静候这一机会降临。

 

相比之下,乌克兰在欧洲的盟友必须考虑一种“特朗普对冲”。随着战争进入第二年,俄罗斯空袭和炮弹造成的破坏和死亡,打破了欧洲人生活在一个战争已变得过时的世界的幻想。由此可以预见,美国可能将要兑现其在组织和领导北约时所做出的武力保卫受到攻击的北约盟国的承诺。但随着显示特朗普在民调中领先拜登的报道开始引起关注,人们开始越来越担心(美国可能将不会兑现共同防御的承诺)。特别是德国人,他们记得前总理默克尔与特朗普那些痛苦的互动。她这样描述:“我们必须为我们的未来的独立而奋斗。”

 

特朗普并不是唯一一个质疑为什么欧洲——一个拥有俄罗斯三倍人口和九倍以上GDP的共同体——必须继续依赖华盛顿来保卫它的美国领导人。在2016年接受《大西洋》主编杰弗里·戈德堡采访时,奥巴马总统猛烈抨击欧洲人(及其他人)是“免费搭车者(free riders)”。但特朗普更进一步。据时任特朗普政府国家安全顾问的约翰·博尔顿回忆,特朗普在2019年一次会议中谈论全面退出北约时说:“我对北约不屑一顾。”部分原因是,特朗普的威胁是一种讨价还价的策略,迫使欧洲国家履行承诺,在本国防御上花费一国GDP的两个百分点——但这也只是部分原因。在试图说服特朗普盟国对美国的重要性的两年后,国防部长詹姆斯·马蒂斯得出结论,他与总统的分歧如此深刻,以至于他无法再继续供职,他也在2018年的辞职信中坦率地解释了这一立场。如今,特朗普的竞选网站呼吁“根本性地重新评估北约的目的和任务”。原本在考虑向乌克兰运送多少坦克或炮弹的一些欧洲人如今已经暂缓了这一过程,并开始思考如果特朗普在11月当选,他们可能需要这些武器来保卫自己。

 

在最近结束的迪拜COP28气候变化峰会上,也可以看到由“特朗普保底”衍生出的期望。从历史上看,COP关于政府将采取什么行动应对气候挑战的协议,都是雄心勃勃但执行不足。但COP28在宣布其所谓的历史性协议“远离化石燃料”的转变方面,更进一步进入了幻想。实际上,签署国正在做的恰恰相反。石油、天然气和煤炭的主要生产国和消费国目前正在增加——而不是减少——他们对化石燃料的使用。此外,他们正在进行投资,以便在未来尽可能多的时间内继续这样做。美国作为世界上最大的石油生产国,在过去十年每年都在扩大其生产,并在2023年创下了新的产量纪录。而温室气体排放量第三大的国家印度,正在庆祝其以煤炭为核心的国家能源计划推动的经济增长。这种化石燃料占印度初级能源生产的四分之三。中国既是“绿色”可再生能源的头号生产国,也是“黑色”污染煤炭的头号生产国。因此,尽管中国在2023年安装的太阳能板比美国过去五十年的总和还要多,但它目前正在建设的新煤电厂是世界其他地区的六倍。

 

因此,尽管COP28看到了许多关于2030年及以后目标的承诺,但要求政府今天采取任何昂贵、不可逆的行动都遭到了抵制。领导人知道,如果特朗普回归并追求他的竞选承诺“钻探,宝贝,钻探(drill, baby, drill)”,这样的行动将是不必要的。在COP28的酒吧里流传的一个糟糕的笑话是:“COP28未公开的远离化石燃料计划是什么?尽可能快地烧掉它们。”

 

熵增的世界

 

特朗普第二任期预示着一个新的世界贸易秩序——或者说是混乱。在他2017年上任第一天,特朗普就退出了跨太平洋伙伴关系贸易协定(TPP)。随后的几周见证了结束创建欧洲等价物以及其他自由贸易协议的讨论。利用1974年《贸易法》第301条赋予行政部门的单边权力,特朗普对价值3000亿美元的中国进口商品征收了25%的关税——拜登大部分保留了这些关税。正如特朗普竞选团队确定的贸易谈判代表罗伯特·莱特希泽在其最近出版的书《没有自由的贸易》中解释的那样,特朗普的第二任期将会更加恣意妄为。

 

在当前的竞选中,特朗普称自己为“关税人(Tariff Man)”。他承诺对所有国家的进口商品征收10%的普遍关税,并与对美国商品征收更高关税的国家进行匹敌,承诺“以眼还眼,以关税还关税”。拜登政府与亚太国家谈判的合作协议——印度-太平洋经济繁荣框架——特朗普说,将在“第一天就死亡”。对莱特希泽而言,中国是将成为保护主义美国贸易措施的“致命对手”。从撤销中国在2000年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前被授予的“永久正常贸易关系”地位开始,特朗普的目标将是“在所有关键领域消除对中国的依赖”,包括电子、钢铁和制药。

 

由于贸易是全球经济增长的主要驱动力,大多数领导人认为美国举措可能实际上使基于规则的贸易秩序崩溃的可能性几乎难以想象。但他们的一些顾问现在正在探索这样的未来:相比迫使其他国家与中国脱钩,(特朗普治下的)美国更可能先让自己从全球贸易秩序中脱身。

 

贸易自由化一直是更大的全球化进程的支柱,这也导致了世界各地人员更为自由的流动。特朗普宣布,在他新政府的第一天,他的首个行动将是“关闭边界”。目前,每天有超过10,000名外国公民从墨西哥进入美国。尽管拜登政府竭尽全力,但国会拒绝在未对中美洲和其他地区的大规模移民做出重大改变的情况下,授权进一步向以色列和乌克兰提供任何援助。在竞选活动中,特朗普把拜登未能保护美国边界的失败作为一个主要问题。他宣布了自己的计划,将围捕数百万“非法外来人口”,称之为“美国历史上最大的国内驱逐行动”。在他们自己的总统选举中,墨西哥人仍在寻找用词来描述这场噩梦,即他们的国家可能被来自北部和南部边界的数百万入境人口淹没。

 

未知的四年

 

从历史上看,民主党和共和党曾有一段时间在主要外交政策问题上的分歧如此微小,以至于可以说“政治止步于国境边缘(politics stops at the water’s edge)”。然而,这个十年并非如此。尽管这对外交政策制定者及其海外同行可能无益,但美国宪法规定每四年一次的总统大选或许类似于商业界中的恶意收购企图(attempted hostile takeover;译者注:当甲公司不顾乙公司的反对而试图夺取乙公司的控制权时,即构成恶意收购,此处作者应是批评美国民主、共和两党愈发水火不容的政治斗争)。

 

因此,在从气候或贸易谈判到支持乌克兰的北约,或试图说服普京、习近平或穆罕默德·本·萨勒曼(沙特王储)采取行动的每个问题上,拜登及其外交政策团队发现自己越来越受到限制,因为他们的对手在权衡华盛顿的承诺或威胁时,可能会考虑到一年后他们将与一个截然不同的美国政府打交道。今年预示着一个危险的年份,因为世界各地的国家都在以一种结合了不信、着迷、恐惧和希望的心态观察着美国政治。他们知道,这场政治剧将不仅选择下一位美国总统,还将选择一位在世界上对他国事务同样颇具影响力的领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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