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中接触如何改变我的人生

作者:Lingling Wei  来源:纽约时报中文网

一些学者曾用“Chimerica”(中美国)一词描述中国与美国的合作,那是一种拥抱共生的状态,而在过去十年里,两国关系已经走向了令人不安的相互排斥。现在,华盛顿两党达成了一种共识,即深化与中国经济关系的长期战略已经失败。而中国领导层也日益将美国视为存亡威胁。在这两个国家,任何人若主张采取较为缓和的路线,都会被视为政治上的天真或受到更糟糕的批评。

但这个故事还有另一面。美中相互接触为数百万中国人打开了视野,使美国人得以了解一个有着数千年历史的文化,以及一个将塑造全球未来的政府,无论其是好是坏。

我是这种接触的产物。20世纪90年代,邓小平开创了对外开放的局面,我通过阅读马克·吐温(Mark Twain)的书,听卡彭特乐队(Carpenters)的歌,看美剧《成长的烦恼》(Growing Pains)学习英语。作为上海市复旦大学的学生,一个全新的美国研究中心使我能够接触到《华尔街日报》(The Wall Street Journal)、《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和其他美国出版物。我和一些同学如饥似渴地读着那些出版几周后才送达的报刊,对独立的新闻业有了粗浅的了解。

我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在一家国有报纸,工作内容包括热情洋溢地报道外国企业入驻上海新开发区,或者新建楼宇的非凡高度。这些工作完全是政治任务,但它让我第一次接触到了美国商人。我意识到,就像我渴望了解美国一样,许多美国人对中国也同样好奇。

我越来越渴望突破国家控制的媒体报道限制,这种渴望将我推向美国。当我拿到纽约大学商业新闻专业的奖学金时,我觉得自己的美国梦就快实现了。然后,在1999年5月,美国轰炸了中国驻塞尔维亚贝尔格莱德的大使馆,这一事件让美中接触面临危机。在中国,没有人相信轰炸源于一个错误,没人相信事情如华盛顿所说的那样,是一个糟糕的地图造成的。在上海,愤怒的大学生朝着美国领事馆投掷石块,高呼着“血债血偿”、“打倒美国!”

我也很愤怒,而且很困惑: 美国现在变成敌人了吗?我还能去纽约吗?我给纽约大学教授斯蒂芬·所罗门(Stephen Solomon)发了电子邮件。他是该校商业新闻专业的创办者,也正是他录取了我。在邮件中,我质疑美国的意图,现在想来有点像如今中国的“小粉红”。

“中国人民对轰炸感到愤怒,人们想知道为什么大使馆会成为目标,”我写道。“就因为我们的大使馆代表南斯拉夫的利益,反对北约的空袭?”我重复着中国政府当时的说法。

我的美国教授鼓励我不要为此失望。“通过实现你成为记者的梦想,”他回信说,“你将有机会越过所有政治姿态看问题。”

轰炸事件最终没有让美中接触脱轨。在那个中国领导人把国家经济发展置于一切之上的时期,双边关系太重要了。时任中国国家主席江泽民在贝尔格莱德轰炸事件发生一周后的一次讲话中说,中国不会因为这一事件而偏离发展经济、改革开放的政策。这意味着我可以坐上前往纽约的飞机了。

同年晚些时候,克林顿政府与中国达成一项协议,为这个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最终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铺平了道路。这助推了中国惊人的经济崛起,让数以亿计中国人在随后的几十年里摆脱了贫困。

在纽约,我进入《华尔街日报》实习后留在这里正式工作。我报道了曾经默默无闻的中国公司如何购买摩根士丹利(Morgan Stanley)和黑石集团(Blackstone Group)等美国巨头的股份。我还报道了一个名叫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的房地产大亨如何热情地接待中国最大国有银行的董事长,这家银行在特朗普大厦租下了一整层。

2010年,我成为美国公民后回到中国,为《华尔街日报》报道中国经济政策,以及政府的秘密决策过程如何影响普通人的生活。随后,新冠病毒全球大流行来了。2020年春天,美国记者被习近平治下的政府勒令离开中国。这是自毛泽东时代初期以来最大规模的驱逐西方记者行动,其背景是疫情使得美中紧张关系加剧。

2020年5月,我被护送到上海浦东机场的一个登机口,被赶出了我出生并度过半生的国家。15个小时后,当我在纽约肯尼迪机场递出蓝色的美国护照时,一名海关官员对我说:“欢迎回家。”

这句简简单单的话让我泪流满面。我曾认为自己是中国人,但在那一刻我意识到作为美国人的要义:你总是受到欢迎,无论你出生在哪里。美国建立在包容的基础上。这是铸造美国竞争力的最重要因素之一,也是二十年前吸引我来到这里的原因。

在过去三年里,美国和中国的关系越来越紧张,竞争和时而直接的对抗取代了接触。当美国在2月份击落一个所谓的中国间谍气球时,华盛顿和北京之间的沟通几乎戛然而止。

普通美国人对中国的态度也变得越来越对立。安全机构中一些颇有影响力的人甚至批评美企在华经商是“助推美国走向衰落”。曾经涌向美国寻求机遇的中国科学家和学生如今也抱怨针对中国一切事物的敌意都越来越大。

在中国也有类似的言论,指责美国正在尽其所能遏制中国。当局收紧了对学术交流的限制,许多中国人现在明显地感到无望。一位与我同时到美国留学的上海朋友最近给我写信说:“看来22年前为我打开的通往世界的大门现在已经关闭了。”

在美国,主张接触派的一个理由是,这将有助于在政治上促使中国开放。相反,中国国内已变得越来越压抑,而对国外变得越来越强硬。

尽管如此,美中接触使得许多中国人有可能来到西方或与西方公司合作,最终实现自己的梦想,或者因为周围的经济凭借贸易腾飞而过得更好。西方赢得了我们这么多人的心,这也是习近平比前任领导人更专注于政治控制和意识形态纯洁性的一个原因,他试图隔绝外国对中国的影响。

对于像我这样在两个国家都有牵绊的人来说,美中接触的减少意味着我们必须在大洋彼岸开展工作,在千里之外与我们的亲人保持联络。在过去的三年里,我和9岁的儿子几乎每天都会跟我的父母视频通话,他们都70多岁了。每当我打电话时妈妈都会告诉我:“每天这个时候是我最幸福的时刻。”对于我和我的家人来说,这是一种充满不确定性的痛,也是新的现实。

魏玲灵是《华尔街日报》中国首席记者,也是“Superpower Showdown: How the Battle Between Trump and Xi Threatens a New Cold War.”(书名大意为:“大国摊牌:特朗普和习近平的争斗如何将美中引向新冷战”)一书的合著者。

来源时间:2023/6/10   发布时间:2023/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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