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登的行动之夏、特朗普的法律麻烦以及愈发复杂的中期选举

作者：王浩岚  来源：澎湃新闻

2022年这个格外酷热的夏日，从美国政治周期上来看应该是秋天“大日子”前沉闷的酝酿期 。然而，自2020世界进入新冠时代以来，所谓的“黑天鹅“、”灰犀牛“等以往的低频率事件现在已然是日常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正面临空前政治极化和社会撕裂的前灯塔国美国来说，僵化的立法机制、极化的政治格局和选举年的固定节奏，让外界和华府都很难对中期选举前的夏日抱有任何期待。但是，现实和预期相差甚远，本以为已经全方位搁浅的拜登的国内立法议程和政策推行，突然在过去的一个月时间中迎来了重大转折。

尽管最终民主党把控国会通过的控枪方案、芯片法案以及张冠李戴命名为《缩减通胀法案》的环境和民生开支计划，都是历经波折之后规模再三缩水的迷你版。但不可否认的是，在这一揽子法案通过国会之后，算上去年拜登签署的1.9万亿疫情纾困和基建法案两项重大立法成就，以及其他诸如改革邮局和退伍军人医保体系的一些法案，从自由派的角度来看，拜登这一年半时间在国内立法和政策推行层面可谓大体成功。当然，最近出现的“拜登这两年立法成就是自林登·约翰逊伟大社会以来最大的”“这些法案将挽救资本主义”之类的吹捧多少有点用力过猛，但考虑到民主党在国会两院微乎其微的席位优势，拜登和国会民主党人能兑现相当一部分竞选承诺，将政策纲领转化为实质立法，已经实属不易。

参议员乔·曼钦三世(西弗吉尼亚州民主党人)、参议院多数党领袖查克·舒默(纽约州民主党人)和众议院多数党党鞭詹姆斯·克莱伯恩(南卡罗来纳州民主党人)在观看美国总统拜登(中)签署《2022年通货膨胀削减法案》。该法案旨在降低美国家庭的能源、处方药和其他医疗保健成本，应对气候危机，减少赤字，并使大型公司支付公平份额的税款。

拜登的议程赶在夏日之前“完美”收官，起到的另一个作用是给民主党本来低迷的士气和军心打了一剂强心针。众所周知，中期选举一向是在任总统政党所面临的最大难题。自打拜登支持率从阿富汗撤军后跌破五成一路下滑，甚至在7月初跌破四成创下新低以来，民主党上下对中期选举的前景就非常悲观。拜登议程的持续卡壳更是让己方阵营的士气低迷，自由派选民缺乏投票的积极性。眼看着民主党就将走向2010年和2014年中期选举惨败的老路时，拜登政府这一系列政策组合拳的实施，加上最高法院在堕胎权上的判决，以及高油价和高通胀问题逐渐出现好转迹象的新经济形势，给予了民主党一个中期选举逆势而上，最起码是止损的机会。

然而，拜登和民主党还没来得及庆祝多久，神隐许久的特朗普很快就把头条抢了过去。8月8日晚，联邦调查局“突袭”了特朗普现在的主要居所弗罗里达州海湖庄园，对这位前总统的住宅进行了搜查和“抄家”。鉴于在美国二百年历史中，还从未有过前总统或现任总统遇到过被调查“抄家”的情况，如此重大的调查行动，显然是经过了司法部长加兰德，FBI局长雷以及联邦法官乃至大陪审团听证等多项手续。但是根据传出来的消息，FBI的行动似乎只是要追回调查特朗普卸任后带走的文档和机密文件，让人不禁产生为何会因为这样这样的“小事”而大动干戈的怀疑。

特朗普被调查的爆炸性新闻，引来了外界和两党的高度关注。很快，共和党上上下下的官员和重要人物，无论是否是属于特朗普的铁杆阵营，都纷纷表态对FBI和司法部的行为表示质疑和愤慨。本来党内领袖地位面临挑战的特朗普，一下子回到了前两年“一统天下”“唯我独尊”的状态。哪怕是原先有意疏离特朗普另立门户的弗罗里达州长德桑蒂斯，现在也不得不向特朗普表忠心。现在来看，如果2024年特朗普选择参选的话，大概率将在党内初选中一马平川，毫无阻拦，如同二次加冕。

不过，对特朗普有利的事情，未必对共和党的前景有利。尤其是今年中期选举在即的情况下，本来淡出公众视野的特朗普重回政治舞台的前沿，或许会刺激那些只为他投票的低频率共和党选民出来投票给共和党的国会候选人，进一步放大共和党的中选优势;但与此同时，特朗普的重新出现，也可能会让那些本来在他执政年间疏离共和党的城郊选民重新考虑他们今年因为经济问题而回流共和党的想法。

种种因素相加，今年的中期选举形势，即便是在这个还有百日的紧迫当口，变得愈发扑朔迷离。共和党收回众议院控制权的概率板上钉钉不假，但具体能获得多少席位的未来缓冲空间仍扑朔迷离。而两党争斗激烈的参议院，不断推出问题候选人的共和党，能否凭借着中期选举的大势来瓦解民主党参议员们的现任优势，现在也还难以预料。随着多布斯案后民主党国会选情民调持续上扬，甚至在均值中持平反超共和党，共和党人口中所说的如2014年一样的10月崩盘还能否再度重现?可能只有时间才能回答这个问题。

民主党和拜登的行动之夏

如果一一比对去年拜登上任之初雄心壮志之下提出的一揽子计划和一年半后国会实际通过的立法款项，拜登和民主党议程在达成程度上估计也就勉强达到一个及格分的水平，毕竟拜登和民主党原先设想的宏伟前景和最终的成果相比，实现的程度可能只有三分之一到五成左右。但是，立法施政和选举画大饼不同，是要基于遵从政治现实和大环境的。考虑到几个月前拜登议程几乎彻底搁浅的悲观前景，现如今这些有限的成就，已经足以让大部分民主党人感到欢欣鼓舞了。

民主党在国会两院极微弱的席位优势，特别是参院处于50：50平手格局的实际情况，使得任何民主党总统提出的计划，都必须要运用只需要简单多数的预算协调程序和经过与共和党商量妥协的谈判之后，才有机会通过。即便拜登是罗斯福、林登·约翰逊再世，想要推动完整通过预想版本的自由主义立法，也基本是不可能的事，再精彩的操作，仍然需要操作空间。显然，拜登本人和大部分民主党议员也是明白这一点的。

只是，在设置预期和引导公众印象这一方面的工作，拜登和民主党做得十分糟糕。宣传工作的不到位，让外界和民主党选民对于拜登政府的立法成功有了不切实际的期待。这种现实和预期的脱节，是过去几个月中拜登因议程卡壳而在民主党内支持率持续走低的一个重要原因。现在，在这一系列法案过关国会之后，拜登在这方面的窘态或许会得到缓解，带来党内士气的提升和民心回流。这自然是对民主党今秋的中期选举乃至2024年的大选前景都有着正面影响。但这种宣传工作上的失误，仍应该被未来的政府和执政党引以为戒。

民主党之所以能迎来枯木逢春式的“行动之夏“，还是得感谢过去一年他们议程所面临的最大拦路虎——西弗吉尼亚州参议员乔·曼钦。不可否认的是，作为民主党50人参院党团中最保守的一极，曼钦频繁给民主党和拜登的立法施政施加阻挠和浇冷水，不仅仅是源于他来自深红州的独特政治属性，很多时候都和他个人的喜好恩怨和琢磨不定的性格有着巨大的关系，包括他去年年末一票否决的“重建美好未来”计划的举动。

比如这次民主党能在参院通过7700亿规模的预算协调法案，靠的是曼钦和参院多数党领袖舒默的点对点谈判，这一点民主党和拜登都要“感谢”曼钦;但曼钦也没少在谈判过程中找麻烦，他在预算协调法案中是否要包括能源和气候相关的支出问题上反复横跳，整得其他参院民主党人精疲力竭，却敢怒不敢言。

当然，曼钦最终愿意放行加上另一位麻烦人物塞内玛在扭扭捏捏并修改了部分法案条款后也表示同意这份名为《缩减通胀法案》(Inflation Reduction Act)的预算协调案，已经让绝大部分民主党人和拜登“感激涕零”并激动不已。虽然最早3.5万亿的规模经过瘦身之后只剩下了7700亿，但这份IRA已经是美国历史上第一次针对气候变化问题和新能源领域进行大规模投资和立法行动，而其余有关限制美国药品价格、允许政府医保和药企砍价和给加入企业最低税的举措，也是民主党苦苦追求二三十年才终于实现的几大夙愿。只待众议院通过，这些自克林顿年间以来民主党就在推动的政策就完成了艰难的落地过程。

转折的来源

民主党和拜登在议程长期搁浅后能够“破局”，除了要感谢曼钦的回心转意，可能更多还是和拜登使用总统权力的方式转变有关。

在美国政治进入超极化周期的今天，如果作为政党领袖的总统积极介入立法过程，那必然会引起反对党的天然反对和阻挠。即便是拜登作为一个老“国会人”，在参议院有着丰富的人脉和关系，他作为总统的新身份让他不再能发挥奥巴马年间国会疏通人和传信者类似的作用。纵观拜登上台以来和国会两党所打的这些交道，并没有看出他当了36年参议员的特殊经历让他和以往的近代总统有多少不同。由此可见，身份转变在政治中起到的作用，恐怕要比经验和人际关系大得多。

去年执政初期，拜登在支持率尚可的情况下，总是频繁介入国会的议事谈判过程，亲自下场推动自己的立法议程进展。然而这套手段，除去一开始强行说服曼钦投票支持1.9万亿疫情纾困计划外，并没有取得什么有效成果。由拜登主导和共和党参议员直接进行的基建问题点对点谈判，经过了漫长讨论后最终崩盘。反倒是由国会自己内部主导的谈判沟通过程，最后结出了果实，让基建法案(同样也是缩水版)得以通过。年末，为了顺利通过《重建美好计划》，拜登亲自操刀和曼钦塞内玛进行谈判。

然而，总统下场固然提高了谈判的格局，给足了议员本身面子，但顶层微操的另一个后果是高级别谈判所带来的高期待和巨大失败风险。重压之下，曼钦这样的错位议员没有屈从于白宫的压力，反而直接“跳反”给重建美好计划判了死刑。拜登下场却无法说动曼钦， 最终结果是不仅拜登丢了脸，曼钦本人也没少受到党内同僚和外界人士的抨击。

很明显，民主党和拜登都不愿看到这种双输的局面再度上演。于是，在进入新年后，永远把自己当成一个参院人的拜登按捺住了自己的本能反应，放手让曼钦去和舒默协商。在曼钦7月份因为高通胀而放弃支持能源和气候变化开支后，拜登仍保持了沉默，直到最后关头曼钦再度反转，宣布和舒默达成妥协后，拜登才又和这位自己党内的棘手人物重新会面。

这类“自由放纵”，任由国会自行动作达成一致的策略，和大部分总统，尤其是前任总统特朗普的行事作风有较大的出入。但也正是这种相对消极、置身事外的做法，让拜登完成了一年前和其他民主党总统都没完成的一系列政策目标。倘若拜登从一开始就强势介入，推动芯片和控枪这两个需要参院60票超级多数支持的法案通过国会的话，很难想象国会共和党人会愿意和民主党达成妥协。以退为进，顺其自然，未必不是一个最优解。

诚然，拜登能取得立法方面突破的最主要原因，还是因为有民主党微弱的国会两院优势作为根基，在降低预期再三压低法案规模的情况下，大概率也会有一些法案能蒙混过关。不过，前进半步，总比原地踏步强。即便是最终缩水成一个只围绕芯片和半导体行业投资拨款的“芯片法案”，520亿的芯片专款仍会对整个半导体行业乃至全球供应链带来巨大的影响。而张冠李戴的《缩减通胀法案》，规模虽缩水了7成之多，却仍破天荒地拨出了3300亿巨款来大力发展美国的清洁能源并应对气候变化这一全球性治理难题，也算是达成了民主党内环保派的一大心愿。至于法案中针对胰岛素定价施加的限制和允许老年医保(Medicare)在处方药价格上与药厂划价等举措，或许和民主党一开始所期望的一揽子医保进一步改革相去甚远，但也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到不可一世的药企在政治斗争中遭遇重大挫折。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拜登和民主党通过的一系列法案，短期内都很难见到效果，更多是一些可能功在千秋(当然也可能是埋雷)的长期布局。因此，民主党和拜登能从立法议程成功上收获多少新的选票和中期选举助力要打一个很大的问号。除开之前所提的收拢党内民心成功保证投票率的“托底效益“外，其他方面拜登和民主党人更多的受还是制于中期选举本身的周期性和经济社会方面的外部性事件。

总之，拜登和民主党人是可以高兴一会儿，但要想指望这几个举措来扭转乾坤，那可能还是想多了。至于把拜登这两年比作林登·约翰逊以来最有成效的国会会期，只能说拜登和民主党人的“成就”相对于他们“可怜”的国会席位优势自然是不小，但要纵向和克林顿与奥巴马头两年相比，也只能说是半斤八两，甚至很难超过奥巴马头两年(毕竟人家参院可是有59-60票)。有些时候，视野还是得跳出当下，不能随便信口开河拿历史当空气。

民主党方面因素对中期选举的潜在影响

结合前文所述，不难看出自6月份以来，美国政治的大环境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种种迹象都表明，原先共和党所期待的高通胀加经济衰退加总统支持率低迷的而躺赢的完美局面，可能不会是今年中期选举的实际背景情况。这并不是说共和党就不会“赢”得中期选举，毕竟民主党在众院个位数的优势，经过选区重划的洗牌后基本没有任何希望守住。但原先共和党所期望能够复制2010或1994那样狂赢50席的前景，现在可能暂时化为了泡影。

造成这种大环境变迁的主要原因，无外乎是经济和堕胎这两个问题上发生的变动。罗伊诉韦德案和堕胎权在联邦层面的覆灭，开启了一个后堕胎权的美国政坛新时代。虽然包括我本人在内的许多人都在6月份多布斯案判决下来前认为堕胎权宪法保护被推翻可能不会给中期选举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因为堕胎问题是一个美国社会中两派矛盾根深蒂固的分裂性议题，自由保守两派选民都会被这份判决而动员。但现实的结果却是出人意料的(起码就现在来看)。多布斯案后，民主党的民调和选举表现都出现了不同程度却稳定正向的上扬。最近一段时间已经拉平了和共和党在国会控制倾向民调(Generic Ballot)上的差距。而近期几场补缺选举中，民主党先后在内布拉斯加州和明尼苏达州第一国会选区两个共和党占大优的补缺选举中超常发挥，表现超出基本盘力量对比将近十个百分点。另外禁止堕胎的公投在深红州堪萨斯的脆败，似乎都说明了共和党可能会因为堕胎问题而遭遇选举麻烦。当然，民主党此时此刻因多布斯案而获得的助力能否维持到11月份，而堪萨斯公投结果所阐明的选民在堕胎议题上的立场倾向能否转化折射到选择国会候选人的倾向上，目前仍然存疑。选政策不同于选人，想必这一点并不难以理解，堕胎问题很可能也不例外。

与此同时，油价从6月份达到历史新高均价超过5美元一加仑之后，开始逐渐下滑，截止到八月初已经跌破了4美元的水平。伴随着能源价格的下跌和美联储的一顿操作，美国的通胀水平也在七月出现了今年以来罕见的放缓。尽管美国已经连续两个季度出现GDP负增长的情况，极为强劲的就业数据似乎预示着这轮 “技术性经济衰退” ，并没有想象中糟糕。

不管怎么说，这一系列变数的直接后果，是拜登的支持率出现了小幅回暖，从原先的三成多回到了四成的水平。这种微弱的进步，不能说有多么重要，因为拜登的支持率仍处于一个非常低的危险区间，但不可否认的是短暂上扬总比持续下滑要好。倘若拜登的支持率能持续回暖，在中期选举时达到哪怕45%这样的水平，那民主党保住参院、避免众院输得过惨就十分现实了。

不过，选举并不能只看一个党和大环境，美国政治中另一个重要政党共和党和他们的领袖特朗普，同样是这场选举中会起关键作用的一股核心力量。

和暂时有些春风得意的拜登不同，卸任总统一年多的特朗普近期烦心事越来越多。不光是纽约州因为特朗普集团的税务和经营问题一直对他穷追猛打，国会方面民主党还不忘拿1月6日国会山骚乱事件来做文章揭露特朗普在散播“弥天大谎” (Big Lie，指2020年选举舞弊的阴谋论)中扮演的不光彩角色。没想到的是，联邦调查局和司法部竟然也在过去的一段时间中针对特朗普开展了专项调查。最终导致了特朗普在8月8日被“抄家”，曾经是冬季白宫的海湖庄园被FBI特工“翻了个底朝天”。

然而，特朗普家被联邦执法人员突袭这一重大进展，不仅没有起到短时间内彻底瓦解他多年来在共和党内建立的领袖地位和一尊格局，反而适得其反的抹杀了利用近期特朗普地位动摇让共和党2024年从特朗普时代翻篇的一切可能。起码在当前形势之下，特朗普短期内不可能在党内遇到真正的挑战，就连保守派中当前炙手可热的弗罗里达州长德桑蒂斯也不例外。

种种麻烦缠身的特朗普，哪怕是本来不想这么快重回政治舞台前沿或宣布竞选2024年总统大选，现阶段很可能已经没有了其他选项，只有尽快宣布2024年参选计划让司法部和其他敌对势力投鼠忌器，才能阻止形势进一步恶化。只是，特朗普重回政治舞台中心，对特朗普本人或许是天大的好事，但对于谋求中期选举和2024年大选胜利的共和党来讲，很难说是一个重大利好，甚至可能还会带来不同程度的负面影响。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特朗普目前所面对的这场法律风波，现在还有很多细节和内情是外界无从得知的。随着形势的变化，各方的态度也会相应发生转变。就比如此前还和特朗普同仇敌忾的国会共和党人，在司法部逐渐公开搜查令的内容并披露特朗普涉嫌违反《间谍罪》的情况后，瞬间便没有了几天前要生吞司法部和FBI的那番气焰。倘若未来真的有更多的信息披露出来，这位经历了大风大浪的争议前总统会不会因为文件保存这样的繁琐程序问题而阴沟翻船晚节不保，目前也还难说。

特朗普的法律麻烦

在海湖庄园被FBI突袭前，特朗普所面临的多重法律问题虽然规模跨度都不小，却只能说是像牛皮糖一样繁琐粘人但无伤大雅的小麻烦。无论是1月6日国会事件的调查听证，还是纽约地检对特朗普集团财务运营状态的追问，尽管都和特朗普相关，直接触碰传唤的却大多是特朗普身边的熟人、工作人员和他的企业集团人员，而并非他本人或亲属。很明显，通过这些旁敲侧击，想让特朗普伤筋动骨是不可能的事情。对特朗普而言，这些麻烦最多就是像蚊虫叮咬一样让他烦恼头疼，不会给他平日的行为举止言行言论带来任何实质的影响(虽然他现在也只能发声明、发邮件和在他的真相平台上发推)。

就拿前段时间国会频繁召开的1月6日国会骚乱事件专题听证会来说，民主党控制的众议院开展的专项调查确实卓有成效，把1月6日事件的事情脉络和相关人员的责任都一一展现给了公众。但问题在于，听证会本身是由民主党控制的众议院所单方面推动(共和党故意阻挠后的结果)，又发生在国会骚乱事件一年多后的尴尬时间点，外界特别是美国选民对整个调查工程的关注度非常之低。保守派咽喉福克斯等媒体不报道，共和党选民看不到，自然不会关心(当然他们看了也不会信)。而对整个事件极度上心的选民，基本都是自由派和偏自由派的中间派，看了也只能起到“自我陶醉”“自我满足”的作用，对政治大局和特朗普本人的命运更没有什么影响。

这当然不是说1月6日调查工程毫无意义，起码就从捍卫民主制度和美国宪政体系的角度出发，国会需要彻底查清1月6日这种划时代的“政治动乱”。但从政治角度来讲，1月6日调查显然是无法达成惩戒特朗普作为“弥天大谎”和国会骚动元凶的效果。站在道德高地上指责特朗普的荒诞行为要是有用，2020年的一串儿戏肯定不会发生。

另一方面，纽约地方检察官针对特朗普集团商业行为的调查，历经多年流程后，尚未有“结出果实”的迹象。倒是特朗普最近因为受到纽约地检传唤，被迫在取证中连续四百次启用其第五修正案权利，拒绝回答问题(法律上统称为pleading/taking the Fifth, 指利用第五修正案提供的可以拒绝自证其罪的权利来拒绝回答警方/检方讯问“)。倒不是说这事儿有什么稀奇，类似的操作在刑事和民事案件中都屡见不鲜，但放到特朗普身上，就有点黑色幽默了。毕竟，这位大人曾经多次在公开场合嘲笑“pleading the fifth”的人，认为他们这种行为不仅软弱，还相当于承认自己有罪。但真到了自己有危险的时候，还是照做不误。

不管这场纽约州调查的结果如何，最终也很难把问题扣到特朗普头上。顶多是他的企业被罚款或者处罚，至于他本人，很难相信经济问题有让特朗普伤筋动骨的可能。

突袭后的新局势

然而，当特朗普的法律麻烦从国会听证和地检追查，上升到司法部和FBI突袭搜查的阶段，整个形势瞬间就严峻了许多。要知道，能被FBI这种联邦执法机构展开专项搜查行动，直接说明了特朗普面临严重的法律问题甚至是起诉风险。即便是普通公民，FBI要抄家搜查，也需要层层审批和充足的证据;更何况这次针对的对象是特朗普这样的前总统和实际上的美国两大党之一的政党领袖，显然司法部和FBI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只是，这种逻辑上的推断，在事情刚刚发生的初步发酵阶段，仍然很难让外界理解为何FBI会冒这么大政治风险，以民主党政府的司法部来打破前总统从未被调查的先例来搜查这位共和党籍的前总统和拜登/民主党人2024年的潜在对手。一时间，共和党人上上下下齐刷刷的“勤王”声讨FBI和司法部的声音，证实了外界对FBI举措担忧的合理性。

特朗普官宣他被FBI“抄家”后，共和党内瞬间群情激愤，不管是和特朗普渐行渐远的德桑蒂斯和彭斯还是党内忠诚的“挺川派”国会议员马卓利·格林，都通过不同的方式向领袖表忠心，痛骂司法部和FBI，怒斥拜登政府利用司法机关搞“政治迫害”。众院少数党领袖凯文·麦卡锡更是承诺将在明年共和党夺回众院后，对司法部和司法部长加兰德展开专项调查，以此来报复威胁加兰德让他制止现有的调查。

本来，特朗普在共和党内的领导地位，近期由于初选中部分他支持的候选人失败而出现了疑似动摇的迹象，给予了党内反对势力阻止他2024参选的一丝希望。但此番特朗普被调查之后，任何党内有关推翻特朗普的想法和行动都化为了泡影。司法部的调查激起了共和党内强烈反弹，导致特朗普收到了以往总统在重大国家危急时刻才有的“聚旗效应”，重回政治舞台前沿并得到了共和党上下的一致拥戴。这种强劲的势头，让传闻中一直有望取代特朗普的弗罗里达州长德桑蒂斯，也不得不因势低头转而向“老领袖”效忠。

现在来看，特朗普2024年卷土重来，代表共和党披挂上阵，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只要他想，共和党内初选就不会有任何的阻拦。即便是到时候还有所谓的共和党总统初选，也只会沦为特朗普的二次加冕仪式，是各州共和党人向特朗普看齐表忠的表演舞台罢了。以往要是总统候选人和政客被联邦执法机关调查，一般都是锒铛收场，不是辞职就是退出竞选，总之被政党抛弃或冷处理是避免不了的。特朗普倒好，麻烦越大，共和党选民和政客对他越忠诚，弹劾也好，被“抄家”也罢，特朗普每次遭遇的法律麻烦最终都能转化为政治资本。

不得不说，这种现象，除了特朗普本人“天赋超群”以外，还充分反映了美国政治当前高度政治极化，选民极端部落化的悲哀现实。只有当任何事情都是从非此即彼，万事思量都从党派利益角度出发，才能形成被调查反而加强领导地位这等奇葩的脑回路。难怪许多美国历史学家都感叹，当今的美国，已经走向了危险的二次内战边缘。这种二极管式的思维，无疑是催生分裂和暴力冲突的最佳种子。

没那么简单的法律纠纷

但话又说回来，特朗普居所被搜查后短时间内所产生的政治效果，未必是这个事件发酵久了以后的长期状态。特别是浓烈的党派情绪散去后，倘若特朗普面临的问题真如FBI和司法部所言那般严重，聚旗效益可能并不会持久。特朗普在党内的独尊地位，或许真的会迎来动摇的那一天。

为了回击外界、共和党人和特朗普团队的质疑，司法部长加兰德一改他上任以来低调沉默的态势，主动召开了新闻发布会，简短阐述了司法部的相关立场。从加兰德简短的发言中，不仅能发现司法部的确是在针对特朗普携带总统任内文件文档到海湖庄园展开大陪审团调查，还得知了FBI从特朗普的家中抄出了11箱机密甚至是绝密的文档。而针对特朗普团队呼吁司法部公开搜查令的要求，加兰德也采取了“要锤得锤”的态度，把皮球踢回给了特朗普，表明司法部对公开搜查令的内容并无异议，只要特朗普团队同意就行。

一番隔空交锋之后，特朗普团队只能表示同意。于是几天后媒体就拿到了敏感信息涂改后的搜查令原文。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外界很快就发现FBI之所以会采取抄家搜查的极端手段，是因为特朗普涉嫌违反《间谍法》在内三项联邦法律;而且FBI是从今年年初就开始调查特朗普从白宫带走文档的相关事务，本次行动是他们在再三请求并发传票要求特朗普和其律师团队归还文件未果后所被迫选择的手段。

不过，间谍罪这个名头虽然听起来吓人，不禁让许多自由派回想起了“通俄门”的往事，实际上FBI所指的条款主要还是和机密文件保存处理有关。起码就目前的情况来讲，并不存在特朗普里通外国的情况。现在最大的问题在于，特朗普究竟为何将这些机密文件从白宫中带出，而这些文件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又被谁所看过。这些潜在的未知数，将会决定特这场风波是就此打住，还是未来持续升温发酵。

至于机密文件的内容究竟包括什么，又是否已经被特朗普解密，对于整个案件其实倒没那么重要。外界自然想知道所谓的法国总统相关的信息和媒体报道所称的文件包括涉核武器内容是否属实，又究竟讲了什么。但对于已经掌握这些信息的司法部门、大陪审团和负责签署本案的联邦法官来说，这些依然不是机密和问题所在。

现在，司法部门面临的抉择是是否在取回文件后就将本案了结，就此收尾，还是要继续对这批文件的问题展开追查。到这个阶段，先前所说的特朗普本人的意愿(intent)和做出带走文件举动背后的原因将成为司法部门衡量是否继续追查乃至寻求起诉特朗普的主要考量。之前，并不是没有高级政府官员或情报人员不当处理公文和情报的情况，比如希拉里的“邮件门”，中情局长彼得雷乌斯把文件分享给情妇这种人尽皆知的故事。但是，前者最终只是被FBI调查后斥责了一番，并未被起诉，后者则是被迫辞职然后认罪。

问题雷同却结局迥异，主要原因还在于是否存在主观意愿的情况，如果只是疏忽和大意而不是刻意泄密，那大概率会不了了之。特朗普也是一样，如果他的动机仅仅是出于对法律的无知和对宪政制度一贯的蔑视，那他大概率不会继续被FBI所纠缠，司法部在知道继续追查必然带来的政治风险和执法人员的人身安全与起诉成功的可能性不成正比的情况下，自然会知难而退。反之，如果特朗普的目的并不单纯，那未来的发展可就不好说了。

至于特朗普方面的回应，还是一如既往的充满了其个人特色。一开始被搜查的信息刚传开，特朗普回应联邦调查的几样老把戏就都用上了， FBI是搞政治迫害、是深层政府作怪、FBI陷害、文件是特工栽赃之类过去六年中我们已经司空见惯的辩护都来了一遍。自由派和外界观察人士觉得可笑也好，可悲也罢，反正也不是说给你们听的，总有特朗普本人的支持者和共和党人买账。

但随着形势的变化，新信息的披露迫使特朗普团队改变口径，宣称这些机密文件都已经被特朗普卸任前解密，他带走文件是完全合理合法的。特朗普本人也亲自上阵，谎称奥巴马卸任后同样带走了大量个人文件，虽然他没承认“自己也干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精神还是值得赞扬的。

那特朗普团队的解密说辞是否可靠可行呢?答案估计是否定的，先不说他们所提出的那套总统不需要走正常解密程序从脑子里已经解密了所有文件的说辞能否在法律上站得住脚，FBI所指出的三条罪责里面，文件本身解密以否其实并不影响判定特朗普行为是否违法(因为法律条款主要是针对类别——国家安全问题相关档案的处理)。

这里还要插一句，这事儿的起源其实是美国国家档案局今年早些时候发现特朗普政府的档案缺失向特朗普索要无果。为了保证总统在任期间文档完整，国家档案局只能转而向FBI和司法机关求助。更有意思的是，美国的总统档案，在美国立国后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属于总统本人的私产，往往会被带回总统自己的家中存储或者烧毁，只有小罗斯福以后的现代总统才开始逐步将档案捐出成立总统图书馆。直到“水门事件”后，国会才在卡特年间通过了《总统档案法》，明确了总统在任期间的所有档案和文献都属于美国的公共财产，卸任后将统一收归国家档案局管理。因而，特朗普现在这么麻烦，主要还是他当总统太晚。

总之，由于此类司法调查本身的保密性，特朗普档案问题追查的未来进展方向我们不得而知。很可能，最后会类似“通俄们”穆勒调查那样虎头蛇尾不了了之，却也不排除真的就让特朗普这位在美国宪政和司法体系边缘不断试探的总统阴沟翻船折戟沉沙的可能。相关案件疑点重重，相信随着时间的推进，外界会对这件大事有更清晰的认识和判断。

共和党的中期选举问题

最后，中期选举年，我们还是得把这件黑天鹅大事和中期选举结合起来，从共和党角度聊一聊。

众所周知，要是按媒体和一些政治评论员的说法那样，2020大选大概有无数个改变过程的节点，而两年后的中期选举，同样也会是历经曲折，变幻莫测。只不过，这种聚焦于当下的视角，往往忽视了选举中基本要素和新闻周期运转过快等政治内核和关键因素。事实上，决定选举的，可能还是政治经济大环境，候选人质量对比和选举体制下的结构性优势等传统三要素。对中期选举而言，在任总统本人的支持率和经济的状况，应该还是能够起到决定选举结果的关键作用。

因此，在讨论选举时，有必要跳出当下新闻周期的思维导向，就连当下的民调数据可能也要结合大环境来谨慎酌量。从短期来看，特朗普此次被“抄家”，似乎会极大地刺激共和党选民的投票激情，从而锁定共和党中期选举胜局。部分民调公司在抄家事件发生后所做的即时民调显示，超8成共和党人了解情况后对中期选举投票更加上心，似乎证实了抄家一事的催票效果。只是，在距离选举还有90天的情况下，还有充足的时间让这件事最终从新闻和政治舞台前转向幕后。而一旦这种情况出现，类似的投票率提升理论就未必能站得住脚了。

更何况，本来共和党选民因为是中期选举中的在野党，本身就已经有大量义愤填膺要投票的选民。反倒是民主党需要核心选民出来投票，保证不会出现像2014年那样因为基本盘投票率过低选举崩盘的悲剧情况。在共和党选民热情已经高涨的水平线上想要更上层楼，显然并非易事。反观堕胎问题引发的政治变动，现在看上去有利于民主党动员选民，帮助他们磨平了和共和党现有的差距。但即便是我们已经有选举数据证明效果，多布斯案给民主党候选人带来的回暖表象能否持续到11月，现在尚不能确信。特朗普“抄家”一事的作用更是八字没一撇。

当然，这件事对特朗普本人来说很可能是有利的，有助他稳固领袖地位和摆平2024年共和党总统初选。但对特朗普有利的事情，未必对共和党有利。早在特朗普年间我们已经能够看出，共和党的命运和特朗普战车深度捆绑是不争的事实，但特朗普是否和共和党命运相连、是不是时刻把共和党利益作为优先考虑，那可就难说了。从特朗普鼓吹“弥天大谎”到钦点忠于他的问题候选人出马参选参众两院的种种行为，很明显特朗普心里装的只有自己，全然没有被他当成工具的共和党。

特朗普回到政治前台和政治漩涡的中心，吸走了拜登和民主党人好不容易通过法案的喜悦与正面新闻报道周期，同时也给希望能走没有特朗普的特朗普主义道路、复刻去年弗吉尼亚州长选举杨金模式的共和党人敲了警钟。共和党要想摆脱特朗普转而赢回关键的城郊选民的心，成功与否都要取决于特朗普这位领导人配不配合工作，不然他又出来提醒城郊选民共和党和他特朗普的关系，计划肯定就泡汤了。

或许到最后，这个夏天的政治形势会被证实为短暂的假象。共和党人表示，2014年时，也是民主党在选情上和共和党紧咬一整个夏天，最终10月民主党人终于撑不住，开始被时任总统奥巴马的低支持率拖垮，最终又遭遇了中期选举惨败。尽管拜登的支持率稍有回暖，他4成出点头的支持率仍旧处于一个历史低位的水平，共和党或许不需要做什么就能复刻2014年的辉煌战绩。

但特朗普时代以来的美国政坛，一切都没那么简单。2018年就属于非典型的中期选举，与以往中期选举往往只是在野党的选民高度动员全面压倒基本盘选民投票率下滑的执政党不同，2018年是双方都空前动员，最终民主党靠着更高的出票数压倒了共和党(却没能在参院，尤其是红州参议员席位争夺中取得较好的成绩)。也许四年后的今天，2018年模式才是衡量中期选举的新常态，如果真按这个剧本的话，那民主党未尝不能做到翻版2018年众院止损、守住参院的高难度动作。

一切，还是得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本文经作者授权转载自公众号“岚目”，略有改动)

来源时间：2022/8/22   发布时间：2022/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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