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宗:美国现代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之争

作者:张文宗  来源:国政学人

编者按

长期以来,国际关系学和比较政治学都忽视政治思潮的重要性。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下,对政治思潮的深入研究不仅便于我们理解国内外政治的同频共振,还便于我们理解世界政治的深层结构。政治思潮给我们的学术研究提出了诸多尚待回答的重要研究问题。为此,《世界政治研究》编辑部约请朱云汉、佟德志、白彤东、王存刚、张文宗、郇庆治、高春芽、梁雪村等8位学者,就如下四个基本问题进行讨论:(1)百年变局下的世界政治思潮;(2)传统政治思潮与世界政治变迁;(3)现代政治思潮与世界政治变迁;(4)新兴政治思潮与世界政治变迁。我们期待通过这组稿件激发学界对政治思潮与世界政治变迁关联性的深入思考。本次圆桌选自《世界政治研究》2022年第1辑,按照原刊排版顺序分多次推送。

美国现代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之争

张文宗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美国研究所副研究员

美国现代政治中的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与政党政治交织在一起,在发展中竞争,在竞争中发展。自由主义是美西方的主流意识形态,发端于启蒙运动,成形于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核心是反对封建专制和国教,强调个人权利、权力制衡、自由市场经济等,最初形态被称为古典自由主义。“大萧条”和罗斯福“新政”以来,自由主义具有了更浓厚的进步主义特征,并进入现代自由主义阶段。其强调发挥政府作用,支持国家干预解决“市场失灵”问题,以缩小贫富差距、缓解社会矛盾、推动社会平等。自由主义还支持多元文化,注重保护少数族裔和妇女等弱势群体的权利,对外来移民、性少数群体(LGBT)和堕胎行为也采取宽容态度。

保守主义并不挑战西方自由主义的核心理念,但更强调传统价值,对暴力革命和激进变革总体上持否定和怀疑态度。在自由主义经历从古典到现代转变的过程中,保守主义在经济上延续古典自由主义的传统,坚持小政府、大社会、低税收、自由市场和自由贸易;在社会文化上则以维护传统为名,致力于维护白人及其文化的主导地位。在罗斯福“新政”和凯恩斯主义的弊端凸显后,里根政府在经济上以新自由主义的名义推行保守主义政策。保守主义对外来移民持怀疑态度,注重家庭责任,排斥堕胎行为和性少数群体(LGBT)等群体。

20世纪30年代以来,民主党秉承自由主义,共和党尊崇保守主义。两党在这些“主义”的旗帜下为美国经济和社会发展提供系统性解决方案,并通过党纲和候选人的政策主张向选民推销,在观念市场和选举驱动下进行竞争。谁能回答时代之问,谁提出的方案更适应社会发展,谁能动员并争取更多选民的支持,谁就有更大机会赢得选举,并让本党的主义主导政治议程。20世纪70年代末至今,美国社会的最大问题是贫富差距空前扩大、中产阶级持续萎缩,而这与保守主义的两个变种,即经济上的新自由主义和外交上的新保守主义有很大关系。在新自由主义强大影响下,华尔街、跨国公司从全球化、自由贸易和技术进步中获益巨大,大股东富可敌国,而美国工人阶级则成为输家,实际收入停滞不前,好时光一去不返。在新保守主义引导下,小布什政府依靠武力在海外推广民主,以反恐为名发动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长期的战略消耗严重透支美国国力。惊人的贫富差距和巨大的战略透支,加剧了美国资本主义的固有矛盾,成为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的重要诱因。

大衰退至今,美国两党都在竭力营销和实践自己的解决方案。奥巴马政府秉持自由主义理念,推行新的“新政”。其通过国家干预救助并约束华尔街、刺激经济、扩大医保覆盖面,并推动种族平权和照顾LGBT的利益,激起共和党保守派强烈反弹,具有右翼民粹色彩的“茶党”运动兴起。特朗普提供了保守主义解决方案,在美国大规模减税、去监管、提高医保效率,国际上则大搞单边主义、保护主义、霸权主义以“保护美国制造业和工人阶级”。特朗普政策的本质是维护大资本家和大企业的利益,但其营造的“蓝领工人代言人”形象,通过逆全球化操作和挑动“白人至上主义”得到强化,形成“财阀加民粹”的怪现象。特朗普的个性和政策极大加剧了美国内部矛盾,但如果没有疫情的猛烈冲击和特朗普糟糕的抗疫表现,很难说其保守主义的右翼民粹方案行不通。拜登基本上回到自由主义老路上,并更加注重处理贫富分化问题,其兜售的“中产阶级经济学”和“中产阶级外交”体现了这一思路。桑德斯代表的左翼民粹主义尽管更注重扶贫抑富和社会平等,但在中间偏右的政治氛围和社会土壤中难成主流。

美国两大政党均更加重视蓝领工人的诉求,因此贸易保护的倾向增强,对产业政策的支持提升,在刺激经济和其他开支上也“手笔很大”。但两党都在推行身份政治,导致种族关系恶化,白人和少数族裔之间的矛盾激化,各种仇恨犯罪和社会抗议运动增多。未来美国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的发展,将主要取决于三对矛盾的演变。

第一,民主党和共和党之间的矛盾。既然美国的主要问题是抗击疫情、恢复经济、重振中产、缓解政治极化和社会撕裂,哪个党的“药方”更有效,哪种主义就更受欢迎。拜登和民主党在强化抗疫力度的同时,提供了较系统的解决方案。一方面,其力图通过基建计划解决蓝领就业问题,通过投资高科技解决长期竞争力问题,并通过大规模社会开支计划为弱势群体兜底,以缓解社会矛盾。另一方面,其试图通过对跨国公司和富豪加税来增加财政收入,控制财政赤字和长期债务的过快增长,保证财政支出的可持续性。这是典型的自由主义和进步主义执政思路。

民主党的方案看似完整,但遭遇共和党阻击。美国疫情反弹、通货膨胀加剧、非法移民涌入等问题,为共和党提供大量靶子,拜登的加税计划在共和党反对下也知易行难。围绕美国权力游戏,共和党使出浑身解数,力图通过2022年中期选举和2024年美国大选重新登台。对美国主要政党而言,寻求并获得权力是第一位的,主义和理念是第二位的,因为只有掌握权力,其代表的主义和理念才能成为政治主流并转化为现实利益。与其说美国面临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的路线之争,不如说面临着民主党和共和党的权力之争。

第二,民主党和共和党内部的矛盾。传统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的民粹化,本质上是两党内部极端派对正统派和温和派的挑战。两党过去几十年的精英化、权贵化是其被财力雄厚的利益集团过度影响的结果,也是党内极端派、民粹派力量上升的诱因。2016年大选后,共和党的“特朗普化”现象严重,民粹派裹挟温和派,而反对特朗普的势力被边缘化。2020年大选后,特朗普在共和党内仍具有很大影响力,但身背很多负资产的卸任总统东山再起恐非易事。一个亲自由贸易、亲资本的“老大党”,内部仍然存在反全球化、反自由贸易的基因。特朗普未必会回来,但“特朗普主义”对共和党的持续改造,如果导致共和党的重大分裂,自然会影响美国保守主义的前途。

民主党内的极端派,以进步主义姿态猛烈抨击共和党,并不断向民主党领导层施压。这种激进的进步主义在应对气候变化、推动种族平权、保障弱势群体福利、维护堕胎权上更坚决,甚至以“夸张的宽容”对待非法移民。极端派的很多理念被民主党主流吸收,但也限制了民主党和共和党达成妥协以顺利施政的能力。如果两党的温和派能够形成多数共识,会压制各自内部极端派,但如果两党继续被极端派绑架,美国政治极化可能持续或升级,并使两大主义的斗争更难调和。

第三,美国和中国的矛盾。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均是资本主义衍生物,都对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抱有根深蒂固的偏见甚至敌视。同时,两者在对外关系上也都有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成分,并有根据形势变化而调整的灵活性。在美国将对华竞争作为国家安全战略主基调的背景下,中美竞争,尤其是中美发展模式之争对美国政治思潮的影响不容小觑。在和中国打交道过程中,共和党通常表现得更强硬,并抨击民主党对华软弱。两党在对华意识形态攻击上并没太大区别,但在新冠病毒溯源、军事安全、台湾问题等具体问题上,共和党无疑更极端和歇斯底里。这和共和党代表军工利益集团、白人至上主义有关,也是保守主义具有更浓厚的种族主义、排外主义、单边主义色彩的表现。在蛊惑和煽动美国民众对中国的不满、厌恶和敌视中,共和党会利用更激进的反华和反共言辞来刺激美国民族主义,以争取更多选民支持。因此,中美关系是缓和还是激化,美国民族主义是平缓还是极端,对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的发展态势也会产生影响。

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处在影响交替上升的时期,双方势均力敌,谁也压不倒谁,这从两党激烈的选举竞争中,从政党频繁轮替和府会斗争中可见一斑。在总统选举中,决定选举结果的通常只是几个关键州,几十万张甚至几万张选票就可以决定政党的命运,决定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的命运。2024年美国大选,如果特朗普重新参选或“特朗普主义”卷土重来,美国政治和世界政治免不了要经受新一轮震荡。如果民主党总统继续执政,自由主义将有机会从更深层次上塑造美国。不管哪种主义,美国的贫富分化、中产阶级萎缩、债务飙升、民主衰败等问题都需要通过自身改革来解决。向外部转移矛盾和转嫁危机无助于问题的解决,反而会让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蒙尘。

来源时间:2022/5/11   发布时间:202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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