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德志：美国新保守主义的兴起及其政治影响

作者：佟德志  来源：国政学人

编者按

长期以来，国际关系学和比较政治学都忽视政治思潮的重要性。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下，对政治思潮的深入研究不仅便于我们理解国内外政治的同频共振，还便于我们理解世界政治的深层结构。政治思潮给我们的学术研究提出了诸多尚待回答的重要研究问题。为此，《世界政治研究》编辑部约请朱云汉、佟德志、白彤东、王存刚、张文宗、郇庆治、高春芽、梁雪村等8位学者，就如下四个基本问题进行讨论：(1)百年变局下的世界政治思潮;(2)传统政治思潮与世界政治变迁;(3)现代政治思潮与世界政治变迁;(4)新兴政治思潮与世界政治变迁。我们期待通过这组稿件激发学界对政治思潮与世界政治变迁关联性的深入思考。本次圆桌选自《世界政治研究》2022年第1辑，按照原刊排版顺序分多次推送。

佟德志：天津师范大学政治与行政学院教授，北京大学国家治理研究院研究员

2016年，特朗普的当选让很多学者对美国政治有了新的看法。且不说特朗普从一个政治素人成为总统让人惊愕，单就从奥巴马向特朗普的过渡就让人大跌眼镜。综合后来特朗普上台后的一系列令人瞠目结舌的政治和政策主张，我们确实可以这样讲，美国兴起了一种新保守主义。

新保守主义是什么?到底包含哪些内容?基本观点、政治主张是什么?对这些问题的思考已经进入对新保守主义认识的实质性层面。但这里先要搞清楚一个基础性的问题，即美国到底是否出现了新保守主义?笔者觉得，对这一问题，要持开放态度。有些学者忌惮谈“新”，认为新保守主义的“新”是不成立的，和老保守主义没什么区别。甚至有学者认为，“新”就是哗众取宠。笔者倒是对此持开放态度。如果确实有不一样的，我们就可以谈一谈“新”。

保守主义在美国意识形态当中，是一级概念，是完整的意识形态。也就是说，像自由主义一样，保守主义可以将其他意识形态的一些内容容纳进来。比如，民族主义、民粹主义等意识形态。从这个角度看，美国新保守主义的“新”就体现出来了。比如，民族主义这种美国最不受待见的意识形态开始流行起来，这就是一种新。尤其是，民粹主义这样的政治思潮在美国竟然蔚然成风，尤其值得我们注意。这就是保守主义在思想方面的新。

一个思潮一定会有成体系的观念。这种成体系的观念不仅仅是纸上谈兵，书斋里的思想操练，它还一定要在政治实践中产生实际影响，这个才叫思潮。如果没有影响只能叫思想，不能叫作思潮。保守主义不仅有成体系性的观念，还有一系列政治和政策的主张，比如贸易战、反全球化，等等。它产生了一系列对美国政治非常深刻的影响，比如美国的政治极化，包括文化战争、经济领域的贸易冲突。实际上，这些影响，也是有很多新意的。

从现实政治影响上看，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特朗普作为新保守主义的典型代表并当选总统，就说明了新保守主义的兴起。特朗普上台，包括英国“脱欧”，这些都是世界范围内新保守主义的特点。特朗普的保守主义有很多让我们觉得诡异的地方，比如特朗普作为保守主义共和党候选人上台以后，很多西方学者认为他是一个民粹主义者，这就很奇怪——保守主义和民粹主义两者之间是很难融合在一起的，但是在特朗普身上却不违和。当然这里还有一些争论，笔者一直认为特朗普具有浓厚的民粹主义色彩，但中国政法大学的丛日云教授并不承认特朗普是民粹主义者，认为他是保守主义者。笔者认为，特朗普既有民粹主义的主张，也有保守主义的特点。这种杂交产生了一个新品种——新保守主义，也有人称之为“特朗普主义”。但如果归类的话，这个应该属于新保守主义的内容。一般认为，保守主义与民粹主义这两个看起来似乎是不共戴天。但“特朗普主义”神奇地将这两种意识形态捏在一起，给保守主义带来了新色彩。

首先，我们来梳理一下保守主义思潮的思想源流和新保守主义的发展脉络。保守主义是很重要的一个政治思潮。当代西方政治思潮有三个———自由主义、保守主义和民主社会主义。保守主义历史悠久，而且是整合型的，不仅有政治主张、政策主张，而且，这些主张有着明确的思想体系作为基础，保持了连贯性和完整性。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保守主义甚至跟自由主义有一些交叠，比如新古典自由主义(neo-liberalism)，在思想领域，以哈耶克、诺齐克等人为代表;在政治领域，以里根、撒切尔夫人等人为代表。有人认为这是新保守主义，有人认为是新自由主义，笔者认为，这实际上就是保守主义。

对于保守主义，有一些经典的判断，比如减税。小布什时期，即任便减税，特朗普也是要减税，这个肯定是保守主义最典型的特点，而且是最经典的，如果不减税，我们就会怀疑这是不是保守主义。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特点，比如对道德、宗教的推崇等。保守主义自产生那天起就这样，传统就是这样。小布什上台时，甚至有一些发言，对美国当时流行的“政治正确”进行了一番批驳。在他看来，政治正确的初衷是好的，但后来的政治正确走向极端，误入歧途，成了对自由的一种新的压制。这种说法在当时是非常勇敢的。敢向政治正确提出批评，这个很不容易。一个人敢用自己的前途和命运来捍卫的东西，一定是他最珍视的东西。小布什敢这样做，就是因为他在骨子里就是保守主义的。

有人说美国的新保守主义是从2008年开始的。笔者认为美国的新保守主义至少从小布什时期就开始了，甚至还可以再往前追溯。后来我们发现一个变化就是，奥巴马上台，竟然把民主党推行多年未果的医疗改革做下去了，甚至被称为“奥巴马医改”，成为奥巴马最重要的政绩。除此之外，奥巴马的医改从税收、政府对社会干预方面来讲是反保守主义的，尤其比较突出的是奥巴马的文化多元主义。这实际上是对小布什的一种“反动”，说明当时新保守主义的力量还并没有强大到一统美国，或者说，文化多元主义的力量仍然占据主要地位。

特朗普上台后，有一些新的迹象，这些新的迹象构成了我们观察美国政治思潮一个很重要的窗口。特朗普和小布什有很多政策是一致的，比如减税。这个可以判断，特朗普是保守主义。关键是，特朗普在任的四年，有很多离经叛道的政策，竟然得到了美国保守派的认可。在笔者看来，这些离经叛道就是新保守主义。奇怪的是，很多人说特朗普离经叛道，但又否认特朗普是新保守主义，这实际上是自相矛盾的。据说美国共和党在开大会时要搞一个党纲，商量来商量去，最后提出要以特朗普主义为共和党的党纲，抛开这件事最后的结果不议，单就这件事情，就说明了保守主义的转向，新保守主义的说法是成立的。

接下来我们来看保守主义的价值理念。经济上，特朗普政府更倾向于贸易保护、反全球化、提出美国优先，甚至是“退群”，限制移民。这些政治和政策主张在特朗普时期是比较清楚的。在此之前，即便是共和党的总统，也不会公开地反对全球化、“退群”、限制移民，一般传统的保守主义是不做的。特朗普明确地提出美国优先，实际上是在保守主义的基本主张上继续向右转。贸易保护这种政策美国人提出来，或者要搞“贸易战”，这个确实是一个信号，而且是非常强的信号。美国也反全球化，特朗普也“退群”，这个在之前的美国政府看来是不可思议的。这值得我们反思，比如美国优先。一般美国普通公民都有很强烈的世界主义，认为我是美国公民，也是全球公民。而现在，在特朗普鼓舞下形成的逆全球化，甚至成为一种趋势，特朗普这种主张不仅帮助他取得总统的职位，并且在第二次总统竞选当中获得了败选总统中最高的选票。这确实说明美国人的意识形态在右转，这就是新保守主义的群众基础。

在政治上，保守主义一般都是主张精英主义、建制主义，这是保守主义最经典的主张。在民主制度当中，说是民众来投票，事实上这个世界是由精英来统治的，精英主义是保守主义的主要特点。但特朗普的言行中竟然有大量反精英的内容。他指责政客们，这种行为在美国传统保守主义那里也有，但像特朗普这样指责政客、反对精英，却并不多，这甚至成为指认特朗普是民粹主义的一个主要理由。在这里，精英主义的保守主义与反精英的民粹主义结合在一起，确实令人匪夷所思。保守主义之所以叫保守主义，其中主要原因之一就是维护现政权和现有政治秩序，强调政治发展不应该激进，应该是渐进式的演进、改革，而不是激烈革命。特朗普理论里竟然掺杂了大量反建制的东西，这也构成了新保守主义很有意思的现象。

最不可思议的是民族主义。2016-2021年，美国一些学者提出了一批民族主义的思想和主张，有人称为新民族主义，不外乎是恢复美国民族主义的伟大传统，等等。我们大家都知道，美国人是最不喜欢民族主义的，民粹主义其实也不是很强，只是中间有一段时间如此。但现在，民族主义又被提出来，并且认为是振兴美国很重要的一个号召，是美国政治合法性的基础。美国优先在经济上就是优先强调美国利益、美国公民就业、美国基础设施、美国社会发展，政治上强调美国在政治上具有优先性，强调振兴美利坚民族精神，用民族精神振兴美国，这个也是很奇怪的。我们说它是新的，与原来旧的地方有些冲突。

在文化主题上，新保守主义也提出了一些主张，强调道德、宗教、性别、性取向、种族、移民，等等。有一些内容是传统的，比如道德保守主义或者道德绝对主义，这是保守主义的典型特点。历史上就是这样，美国共和党，小布什的时候，强调家庭，包括道德，比如宗教，强调恢复基督教，甚至有一部分极端的右翼强调基督教的原教旨主义。美国到现在也是这样，在西方国家当中，美国人的宗教信仰是最强烈的，信教人口比例也比较大。这些传统的保守主义在新的条件下有一些新的主张。比如，有基督教信仰的宗教人士会明确反对同性恋、堕胎。在美国，支持堕胎和反对堕胎的人势不两立，这是一种极化。除此之外，美国人在性别、性取向、种族这些问题上，已经形成了政治正确的话语体系，是不能触碰的。政治正确有它的道理，当然也有它的问题。但新保守主义兴起以后，对性别问题，尤其是性取向问题立场非常清楚，就是明确反对。而且还发布了一个宣言，几百名宗教人士在宣言里明确地反对堕胎和同性恋。原来愈演愈烈的文化多元主义受阻，主要的阻力就来自于文化保守主义的兴起。文化保守主义兴起之后，对原来的文化多元主义是有抑制的，他们认为文化多元主义走得太快、太远，导致新的专制，文化保守主义是新保守主义的重要内容。其他的一些主张，比如，种族主义，尤其另类种族主义的死灰复燃，对美国还是有很大影响的，包括移民。移民既有经济原因也有政治原因，同时有文化原因，美国反对移民有经济原因———移民抢了本土白人的工作，还有文化原因———移民和原住民在文化上不是很契合。

在种族问题上，新保守主义中有一些劣质的东西，拉低了道德底线。美国有一批人，他们认为种族之间存在差异，这种差异最终结果就是白人至上。在他们看来，生物学意义上，白人在智力、智商、道德、情感方面都要比黑人优秀，这种白人至上会导致在国家认同方面形成种族主义。在这些新保守主义者看来，美国这个国家应该是白人国家，认同白人，这个国家才是真正有意义的国家。这对美国政治影响还是比较大的。

保守主义的观念直接影响了保守主义的政策。在观念和政策之间，构成了意识形态的体系不断发展演变的过程，观念在执行过程中就是政策，政策就有非常直接的影响。我们来看新保守主义兴起的几个后果。第一是贸易冲突，中美贸易冲突是非常典型的，对中美都不好。第二是政治极化，美国国内形成一个非常严重的政治极化，比如两党之间势不两立，越来越厉害，对美国政府的进一步发展并不是特别好。第三是文化战争。文化战争在美国由来已久。文化多元主义不断发展，美国更偏向文化多元主义;新保守主义兴起以后，又把文化多元主义和文化保守主义向两端撕裂，加上政治极化和经济上的贸易冲突，导致新保守主义的后果还是挺麻烦的，美国能否承受得住，进一步发展中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我们继续观望。第四是逆全球化。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美国一直是推崇全球化的，也是在全球化中受益最大的国家。但现在美国却要把全球化拉回来。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在美国，保守主义出现了一种新变化，我们称之为新保守主义。新保守主义在观念上除了继续坚守传统保守主义对道德、宗教的主张外，还出现了民族主义、地方主义、种族主义、民粹主义、文化保守主义等新的特征。这些观念外化为一些政治和政策上主张，比如，对WASP(白人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文化的推崇、逆全球化、美国优先等主张。新保守主义的后果就是贸易冲突、政治极化、文化战争，这就是当代美国新保守主义政治思潮的价值、观念和主张的三位一体。

文章来源于《世界政治研究》

来源时间：2022/5/4   发布时间：2022/5/4

旧文章ID：275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