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桦:中国科幻之旅
作者:李桦 来源:中美印象
【编者按:从十九世纪末科幻小说通过翻译进入中国,到2015年刘慈欣的《三体》获得世界科幻文学大奖–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奖和2016年郝景芳的《北京折叠》获得雨果奖最佳中篇奖,中国的科幻小说已经走过了一百多年的历程。近十年来,越来越多的中国科幻小说被翻译成各种文字,在海外结集出版。在学术研究领域,关于中国科幻的研究正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这是中国科幻小说厚积薄发的体现。那么,中国科幻自晚清以来到底有着怎样的历程?在纽约聊斋2021年6月26日的讲座中,美国蒙大拿州立大学文学教授李桦带领大家穿越中国科幻的时空,走进这个具有现代性、前瞻性、兼容性和科学性的类型文学。她的演讲侧重介绍科幻的定义及特点,以及中国科幻发展的简史。】
我的讲演集中在两个方面,一个是科普一下什么是科幻小说;另一个是中国科幻小说的简史。
我先从两本书说起。1979年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了Darko Suvin 的一本书《科幻小说的变形记》(Metamorphoses of Science Fiction)。这本书的意义可以用 ground breaking 来形容,因为这是第一本从叙事美学的角度来定义和分析科幻小说。也因为这部书的出版,加速了科幻小说进入文学研究的学术领域,主要是在英文系。Suvin的中心观点就是科幻小说就是“认知陌生化的文学”(literature of cognitive estrangement)。他的理论借鉴了俄国形式主义关于 “making strange” (使之奇怪化)的概念和德国剧作家Bertolt Brecht (1898-1956) 所写的关于在戏剧中要创造距离感 (distancing effect), 翻译成英文就是 alienation effect 或者 estrangement effect 陌生化的概念。
Suvin认为科幻小说的充分必要条件就是陌生化和认知性的呈现和相互作用,这种类型文学所想象的世界有别于和平行于作者所处的现实和经验环境。在这个定义中,科学概念带来认知性,想象带来陌生化。这个定义,就将科幻小说,同现实主义文学和其它超验文学区分开来,比如童话、神话、民间传说和玄幻小说。他说科幻小说就是借助一个叙事机制–新奇的内核 (novum)(a strange newness) –构成科幻小说的叙事美学,创造出陌生化和认知性的效果。Suvin强调现代的科幻小说可以给读者带来非常深远,复杂和宽广的认知体验,涉及政治、心理、哲学,人类学等很多层面的认知体验。读者在阅读时也可以认识到这个陌生化世界与现实的联系。这里的科学不仅包括自然科学,也包括社会科学。我们平时所说的硬科幻,就是以自然科学为基础,而软科幻就是以社会科学为基础。
苏文也特别提到乌托邦小说是科幻小说的一个子文类,是对不同的社会和经济形式的想象。Fredric Jameson 在他的《未来考古学:乌托邦冲动与其它科幻小说》(Archaeologies of the Future: The Desire Called Utopia and Other Science Fiction. Verso, 2005) 中,一开始就写道:“乌托邦一直是政治性的,并且是很多文学形式的归宿”。他也说最好的乌托邦是可以作为反面教材,使我们可以看到我们思想和意识形态的局限性。所以,最好的乌托邦应该是那些失败的乌托邦。他强调我们要区分乌托邦表现形式和形态是和乌托邦冲动,形式包括乌托邦小说和在现实中建构的理想化的乌托邦社区等等;而乌托邦冲动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我们对未来生活的想象里都包含着乌托邦冲动。当一位作家写乌托邦小说时,他肯定是针对他所处的现实社会的一个问题的,并且相信他有解决问题的钥匙。所以他用自己的解药去建构一个理想社会,来解决和消除这个问题。所以,Jameson认为所有的科幻小说都是乌托邦冲动在作怪。当然,他对苏文提出的乌托邦是科幻小说的一个亚类型有些不知可否,他指出乌托邦小说起源于托马斯·莫发表于1516年的《乌托邦》,而公认的第一部科幻小说是玛丽雪莱 (Mary Shelley) 的《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 发表于1818年。时间上有点儿矛盾。不过,这种争论意义不大,因为在目前的科幻小说研究领域,乌托邦的确是属于科幻小说的一个子文类。后来,又有了恶托帮 (dystopia)、反乌托邦 (anti-utopia)、批判乌托邦 (critical utopia)和 异托邦 (heterotopia)的概念。
公认的第一部科幻小说是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开启了实验室造人的叙述范式。后来的机器人、人工智能、器官移植、基因改造、克隆人这些科幻小说,其实都有着弗兰肯斯坦的影子。更重要的是,小说探讨了很多深刻问题,比如制造者和被制造者的关系,被制造者是否拥有和人平等的权利。在小说中,弗兰肯斯坦想和其他人一样得到爱情、友谊、被善待,但是因为他是一个被制造出来的怪物,他所有的期望都落空了,所以最后他才要追杀他的制造者。而且他被制造成怪物的样子,也反应出了制造者把他妖魔化,同时合理化了人类对被制造者的不平等对待。这些问题到现在也不过时,甚至还没有讨论出一个结果。尤其是在现在的高科技的时代,就转化成了很多后人类问题:我和他者的关系、AI、机器人是否有自主意识,是否具有和人同等的权利。甚至器官移植,人身体里有多少人造器官,就不再被称为人?另外一部比较早的著名的科幻小说就是英国作家威尔士 (G. H. Wells) 的The Time Machine(1895)。这部小说主要是讲阶级分化的问题。
在中国的作家里,郑文光是比较早定义科幻小说的人。郑文光在1956年第三期的《读书月报》发表了《谈谈科幻幻想小说》的文章。写道:“人们可以在现代科学成果的坚实基础上去幻想明天 … 只要不违反基本的科学原理,作家完全有权利在作品中加进自己的想象,愿望,自己的天才的臆测”。他强调科幻小说继承了古典的神话和民间传说的传统,具有充分的烂漫主义特点,同时立足于现代基本科学理论,必须有科学根据。他所说的浪漫主义和科学根据契合了Suvin所说的陌生化和认知性。
当代中国作家刘慈欣在他的文章《超越自恋:科幻给文学的机会》中,也很好地阐述了科幻小说与现实主义文学的区别:(1)作者在小说中的世界构建;(2)宏细节,(宇宙尺度的细节)。他写道:“在这些宏细节中,科幻作家笔端轻摇而纵横十亿年时间和百亿光年的空间,使主流文学所囊括的世界和历史瞬间变成了宇宙中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 (3)人物形象的概念在科幻小说中主要有以下两方面的扩展:以整个种族形象取代个人形象;其二、一个环境或一个世界作为一个文学形象出现;(4)挑战传统的人文主义的道德观和价值体系。刘慈欣在最近的一次题为《科幻文学提供了神话在现代复活的可能性》的讲座中,指出科幻小说具有以下四个属性:(1)科幻是一种文学体裁;(2)科幻是一种文化和艺术的表现方式;(3)科幻是一种商业符号;(4)科幻是一种思维方式,看待现实的独特视角。
下面我就和大家回顾一下中国科幻小说的历史。科幻小说和中国的现代化进程紧密相连。十九世纪末,西方科幻小说通过翻译作品传入中国, 主要是法国的儒勒·凡尔纳,英国的威尔斯和日本作家押川春浪等的作品。比如经世文社于1900年出版了由薛绍徽和陈寿彭翻译的《八十日环游记》。梁启超 (1873-1929)于1902年出版了他翻译的凡尔纳的《两年假期》,但用的中文题目是《十五小豪杰》。鲁迅(1881-1936)于1903年翻译出版了从日文翻译成中文的凡尔纳的《月界旅行》和《地底旅行》。押川春浪的作品,比如《秘密电光艇》及其它小说主要是在1904年和1906年之间被译成中文出版。梁启超和鲁迅对凡尔纳作品的翻译不是直译,都是意译,而且里面也加入了自己的一些想法。
梁启超和鲁迅 (周树人)都是早期促进中国科幻小说发展的重要人物。当然,当时他们用的名称是科学小说。梁启超所倡导的小说界革命推动了科学小说在中国扎根。1899年,梁启超倡导诗革命,散文革命和小说革命。在这三界革命中,小说界革命最引人注目。特别是涉及的新的小说类型:政治小说、侦探小说、科学小说和浪漫小说等等。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梁强调小说改造社会功用和价值,即启蒙民众的思想,改造社会。他写到:“故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 梁和他的同僚们组织翻译引进了很多具有进步思想的外国小说,强调民主、自由、国家自决、人权、现代科学等进步意识形态的小说。所以从一开始,科幻小说在中国就肩负着改良社会,启蒙民众的政治和社会使命。同样地,鲁迅也倡导科学小说。在《月界旅行辨言》中,鲁迅提出利用科学小说普及科学知识的观点, 他写道:“盖胪陈科学,常人厌之,阅不终篇,辄欲睡去,强人所难,势必然矣,唯假小说之能力,被优孟之衣冠,则虽折理谭玄,亦能侵淫脑筋,不生厌倦。”总结道:“故苟欲弥今日译界之缺点,导中国人群以进行,必自科学小说始”。
中国早期的科学小说是1904年由笔名为荒江钓叟写的《月球殖民地》,于1904年在《绣像小说》上连载了35期,但没有写完。这部小说模仿了凡尔纳的《气球五星期》,而且后来出现在鲁迅小说中的一些意象,比如亚洲病夫,铁屋,吃人等都在这里出现了。另一部比较早的科学小说是徐念慈(東海覺我)写的《新法螺先生谭》,收录在1905年6月由“小说林社”出版的小说集里。这部小说集的封面和封底都注明了里面的小说是科学小说。里面除了这篇小说以外,还收录了包天笑(笔名天笑声)从日文翻译过来的《法螺先生谭》和《法螺先生续谭》。徐的小说其实是对《法螺先生谭》的戏仿。其实这些小说都是基于德国作家 Rudolf Erich Raspe (1736-1794)写的 The Surprising Adventures of Baron Münchhausen (1781).
这个时期,还有很多乌托邦小说,当时也被归类于政治小说,或者理想小说。比如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没有写完。但里面展望了一百年后的中国的政治社会状况。这个时期的乌托邦小说有: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1902),蔡元培的《新年梦》(1904),陈天华的《狮子吼》 (1905),吴趼人的《新石头记》 (1905/1908),碧荷馆主人的《新纪元》(1908),和陆士谔的《新中国》(1910)。
老舍 (1899-1966)的《猫城记》被视为中国第一部反乌托邦或者恶托帮小说,发表于1933年。写的是发生在火星上的猫人社会的故事。其实是老舍先生对二十世纪初期中国社会政治乱想的反讽。从三十年代末到四十年代中期,顾均正先生 (1902-1980) 发表了几篇非常优秀的科幻小说。其中三篇收录在《在北极下》( 1940) 这部小说集里,包括《在北极下》、《伦敦奇疫》和《和平的梦》。除了这三篇小说以外,还有《性变》、《无空气国》。顾均正先生也是一位优秀的科普作家,写了很多介绍科学知识的科学小品,还有科学相声。许地山(1893-1941)也写过一片科幻小说《铁鱼底鳃》(1940)。
1949年中国的科学/科幻/小说的情况大致就是这样。关于这段时间中国科幻史的学术论文和书籍有很多,比如:叶永烈先生的“中国科学幻想小说发展史”,刊载于《科幻小说创作参考资料》第三期的11-30页,是非常重要的文献资料。Nathaniel Isaacson
所著的Celestial Empire: The Emergence of Chinese Science Fiction(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 2017),写的是从清末到二十世纪初的中国科学小说起源的情况。Lorenzo Andolfatto所著的Hundred Days’ Literature: Chinese Utopian Fiction at the End of Empire, 1902–1910(Brill 2019) ,是关于早期的中国乌托邦小说。另外,李广益主编的,由重庆大学出版社2020年6月出版的《中国科幻文学大系·晚清卷》(第一辑)整理和收录了早期的中国科幻作品。
随着新中国的建立,科幻小说进入新的时代。在1950和1960年代,属于儿童文学和科学文艺的范畴。中国的科学文艺里包括科幻小说、科学读本、科学报告,还有科学童话、科学小品、科学诗歌和科学相声等。这个时期的科幻小说深受苏联科幻小说的影响。而且从科学小说变成科幻小说也是受苏联的影响。因为俄文的科幻小说翻译成英文就是 scientific fantasy。1949年以前,有少量苏联科幻小说被译介到中国,但1950年代才开始大量翻译引进苏联的科幻小说、科普作品以及理论探讨文章。比如,阿•托尔斯泰的《加林的双曲线体》和《阿爱里塔》;航天科学家和科幻小说家齐奥尔科夫斯基的《在地球之外》、《在月球上》;别利亚耶夫的《陶威尔教授的头颅》、《沉船岛》、《水陆两栖人》、叶菲列莫夫的《仙女座星云》。后来,1980年代海洋出版社又出版了由孟庆枢老师编的《在我消逝掉的世界里》,里面也包括了一些苏联五六十年代的科幻小说。苏联的科幻作品对当时中国科幻作家的创作起了很大作用。比如郑文光五十年代写的几篇太空探索的小说就深受苏联科幻的影响。叶永烈先生也回忆说他在北京念大学时曾经读到过苏联科幻小说集《射击场的秘密》,里面的很多故事都是惊险小说和科幻小说的结合。他当时就想以后也要写这种类型的小说。果然,从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叶,他创作了大量惊险科幻小说。
除了受苏联科幻小说的影响外,这个时期的中国科幻小说和中央的政策、意识形态紧密相连。周恩来于1954年9月的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一次会议所作的《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四个现代化”的概念,尤其强调农业现代化。所以我们可以看到五六十年代很多写人工降雨的小说,通过基因工程改造农作物和家畜,都是为了提高农业生产。1956年,响应中央“向科学技术进军”的号召,科幻小说就注重科普性。1957年11月17日,毛泽东在莫斯科大学接见中国留苏学生代表,说了那句著名的话:“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中国的前途是你们的,世界的前途是你们的,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另外还有就是关于塑造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新人的话语。所有这些政策、话语、意识形态都解释了为什么这个时期的科幻小说注重于向青少年进行科普的功能。
我们下面来看一下这个时期的作品和作家。我直接引用了饶忠华编的《中国科幻小说大全》的目录,大家可以看到这个时期的作家和作品。新中国的第一篇科幻小说是张然的《梦游太阳系》。这个目录漏掉了一位作家的作品,就是1951年9月由三联书店出版的、由薛殿会著的《宇宙旅行》。从1954年起每年发表的科幻小说月来越多,持续到1965年。这个时期比较著名的科幻作家有郑文光、童恩正、肖建亨、刘兴诗、于止、迟书昌等等。详见目录。叶永烈这个时期也是活跃的作家,但他此时主要是进行科普创作。
从1966年到1975年,中国科幻小说的创作停滞了。叶永烈先生于1976年发表了文革后的第一篇科幻短篇《石油蛋白》。从1976年到1983年是中国科幻小说发展的一个重要的时期,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显示了很强的自主性,积累了丰富的政治、文化和经济资本。我从以下几个方面来分析。
首先是政治资本的积累。这个时期科幻小说有政府的背书。华国锋和邓小平在1978年都重提实现四个现代化,尤其是要在二十世纪末实现工业、农业、国防和科技的现代化。而且,在1978年 3月18日召开的全国科学大会上,邓小平做了开幕式讲话,他明确提出:“科学技术是生产力, 为社会主义服务的脑力劳动者,是劳动人民的一部分”。 随后,他又谈了建设又红又专的科研队伍等问题。最后,当时的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发表了书面讲话《科学的春天》。这些讲话深深鼓舞了科技工作者和科幻作家。很多五六十年代活跃的科幻作家重返文坛。
由于有了政府的背书,科幻文学在这个时期积累了大量的文化资本。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是大量优秀科幻作家和作品的涌现。这个时期活跃的科幻作家包括:郑文光、童恩正、刘兴诗、叶永烈、肖建亨、魏雅华、金涛等等。大家都非常熟悉的作品有叶永烈的《小灵通漫游未来》、《世界最高峰上的奇迹》、《丢了鼻子以后》,以及惊险科幻系列小说童恩正的《珊瑚岛上的死光》、郑文光的《飞向人马座》、魏雅华的《温柔之乡的梦》、金涛的《月光岛》、刘兴诗的《美洲来的哥伦布》、萧建亨的《沙洛姆教授的迷误》和《乔二患病记》,以及王晓达的《波》等。
这个时期也涌现了大量的科幻科普杂志,比如《科学文艺》、《智慧树》、《科幻海洋》、《科学时代》和《中国科幻报》。这些杂志报刊的寿命长短不一,有的只有短短几个月就关张了,有的至今还在出版发行。比如,《科学文艺》经过两次改名,现在是《科幻世界》,成为中国最大和最权威的原创科幻小说发表基地。另外,这个时期大多数文学刊物和科学报刊都发表科幻作品,而且科技类出版社也乐意发表科幻小说集。
科幻迷俱乐部和科幻研究组织也相继成立。1979年,匹兹堡大学英文系教授 Philip Smith 到上海外国语大学开了一门科幻小说课,而且于1980年7月十五名上外英文系的老师和学生成立了科幻俱乐部。在其它地区,也有小型的科幻迷组织成立。科幻作家也积极参与讨论科幻小说理论的讨论。最著名的是1979年起,作家、编辑和科普工作者开始了科幻文学姓“科”还是姓“文”的争议。《中国青年报》的“科普小议”栏目成为辩论的主要阵地。后来这些辩论文章还结集出版,成为研究中国科幻历史的重要文献。从1980年起,郑文光、童恩正、叶永烈、萧建亨都相继在《光明日报》上发表关于科幻小说创作的文章。后来这几位作家和其它作家的讨论文章也都结集出版,成为宝贵的文学史资料。
另外,科幻作家参与评估同行的作品,写评论文章推荐同行的作品;挖掘早期的中国科幻作品,整理和建构中国科幻的历史。比如叶永烈先生在1980年代初就写了简短的中国科幻小说史。这个时期,作家和出版社一起经典化一些优秀作品,很多出版社都出版了优秀作家作品集,其中有很多重复。通常,经典化文学作品是主流文学的操作,但科幻小说作为类型文学已经开始有意识地、自觉地经典化科幻作品,为自己的类型文学积累文化资本。很多优秀的科幻小说参与并获得主流文学的文学奖项。比如童恩正的《珊瑚岛上的死光》获得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而且很多科幻作品在主流文学期刊上发表。
这个时期继续翻译引进国外科幻作品。除了重印和增加翻译了凡尔纳和威尔士的作品外,还有很多当代欧美科幻大师的作品被翻译到中国,比如伊萨克·阿西莫夫、阿瑟·克拉克、雷·布萊伯利、海因莱因和乔治·卢卡斯等的作品。也有少量的苏联的科幻小说被翻译出版。
1986年,中国的第一个科幻小说奖“银河奖”创立。已经有很多文章介绍这个奖项,这里我就不赘述了。
除了政治资本、文化资本以外,这时的科幻作家也开始积累经济资本。这要归功于国家稿费制度的恢复和修改。作家的作品获奖,除了有经济奖励以外,还有政治荣誉。这些稿费收入帮助改善了作家的经济状况,激发了作家的创作积极性。
所有这些政治,文化,资本积累的结果,就是使科幻小说打破了儿童文学、科学文艺的圈,和主流文学作品一争高下,同时在文学主题上和主流文学同步,比如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寻根文学。所以这个时期的中国科幻虽然还是有政府的支持,响应政治话语,有政府背书,但充分显示了其自主性,打破边界,争鸣和绽放。另外,科幻小说也开始了多媒体操作,比如科幻小说被改编成连环画、广播剧、动画片、电影等。同时,中国科幻界也开始了与国际科幻同行的交流。比如吴丁柏、叶永烈先生都发表过英文文章,向西方读者介绍中国科幻。童恩正和叶永烈还参与过国际科幻写作项目。
科幻文学的繁荣景象在1983年嘎然而止。这就是因为“清除精神污染运动”。1983年10月12日,在中共十二届二中全会上,邓小平做了《党在组织战线和思想战线上的迫切任务》的报告,批评理论界和文艺界还存在精神污染现象。在这场运动中,科幻小说也遭到批评,传播精神污染,报纸的社论指出:“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和商品化的倾向,正在严重地侵蚀着我们的某些科幻作品 … 极少数科幻小说,已经超出谈论科学的范畴,在政治上表现出不好的倾向”。在这种政治气候和舆论导向下,出版管理机构发文,禁止发表科幻小说,而且一些科普科幻杂志停刊整顿。到了同年的11月14日,胡耀邦和赵紫阳发表讲话,提出要限制清污运动。11月17日,报纸发表了社论《污染須清除,生活要美化》,批评清污运动的扩大化。这个运动的高潮虽然只持续了27天,但对科幻影响巨大。比如叶永烈先生当时就因此离开了科幻创作,转行写传记。
我的英文专著《文化解冻时期的中国科幻小说》(Chinese Science Fiction during the Post-Mao Cultural Thaw,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2021)就详细记录了是从1976年到1983年这段时期的中国科幻史。以上所讨论的各个方面在书中都有详细阐述和论证。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中国科幻又逐渐兴起。Wellesley College 的宋明炜教授将从二十世纪末到本世纪一二十年的科幻称为中国的新浪潮,主要是强调这些科幻作品在主题方面的扩展,文学风格和写作技巧上的创新,以及批判精神的展示。这个时期涌现出大批非常优秀的作家和作品,比如刘慈欣、王晋康、韩松、何夕、陈楸帆、吴岩、飞氘, 张冉和宝树等等。而且,很多女性科幻作家也发表了大批优秀作品,比如赵海虹、郝景芳、夏茄、糖匪、迟卉、钱莉芳等等。还有近几年出现的新生代作家慕明、双翅目等。当代的科幻现状我就不多说了,因为下面吴岩老师和赵海虹老师都会着重讲当代科幻。他们俩不仅都是科幻文学的研究者,也是科幻作家。他们都是中国当代科幻的亲身参与者和见证者。我的讲演主要是给大家先提供背景知识。
最近几年大陆出版了一些很好的科幻研究著作,比如:吴岩老师的《中国科幻文学沉思录》和《科幻文学论纲》,还有吴老师和姜振宇合编的《中国科幻文论精选》,宋明炜老师的《中国科幻新浪潮》。杨琼老师的《中国语境下科幻文学的文体建构》,以及吕哲老师的《科幻文学论集》。
最后,我引用刘慈欣说过的一句话结束我的讲演:“好的科幻,就是能让你在下班的途中,仰望星空”。
来源时间:2021/7/5 发布时间:202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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