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千帆:解析华人川粉现象

作者:张千帆  来源:《思想》总第42期,2021年4月

【编者按:本文原载“极权主义认知障碍”,《思想》总第42期,2021年4月,第209-226页;作者授权本站发布。作者为北京大学宪法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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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中国自由派的再分裂

新年1月6日,美国国会发生短暂骚乱后完成各州选举人投票的认证;川普承诺“顺利过渡”,这场史诗级总统大选终于基本落幕。史诗级大选催生史诗级大剧,大选前后一直亢奋不已的挺川者仍旧“川流不息”。在太平洋两岸的中国“自由派”圈子,支持川普总统的大量“铁粉” 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偶像败选的事实;去年11月3日投票结束后,我所在的自由派微信群每天都能看到大量诸如宾州参议院“听证”爆出百万选票失踪、计票软件作弊等惊悚消息,[1] 几乎所有这类耸人听闻的“爆料”都是未经核实或已被证伪的假消息。[2] 大选落幕后,这些人仍然“高烧”不退,一如既往地散布针对大选舞弊的各种阴谋论。在他们眼里,川普这位完美无缺的“天降伟人”承载着“让美国再次伟大”的伟大“天命”,对他连任的任何障碍都是违背上帝旨意的邪恶力量;既然主媒“造假”、选举“舞弊”、法官从下到上被集体“收买”,下一步只剩下“人民”的武力自卫了,“天降伟人”必须“林肯再世”,施展霹雳手段才能再造美利坚。大选之后的短短两个月之间,美国从他们的“上帝灯塔”沦落为黑暗不亚于此岸的“深层国家”。

所有大陆官媒以及“大外宣”加起来都常年达不到的效果,居然通过这次美国大选中的各种右翼媒体造谣轻松达到了,而且确信得那么坚定不移,其中不乏自由派“公知”和学院派“高知”。谁知道呢?也许,貌似不可理喻的背后确实有“大国”的影子。这么说听上去有点“诛心”,但这么多年来,谁在朝思暮想“搞乱”美国呢?其实,他们没有能量实质性干扰美国的民主政治,[3] 但确实有能力抹黑乃至熄灭自由派心中的那盏“灯塔”,搅乱自由派的宪政信仰并加剧其内部撕裂。最有效的办法不正是把宪政美国抹黑成和极权大国一样,让他们对美国的新闻自由、选举公平乃至司法独立丧失信心吗?当然,内因仍然是主要的,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自由派分裂的根本原因还在于其中相当一部分人长期生活在极权体制下,对宪政民主形成了认知障碍。

有人指出,这是中国自由派在1990年代初和“新左派”决裂之后的第二次大分裂。[4] 此次自由派内部分裂之所以值得重视,是因为它是中国转型“第二天”的一次剧情预演。“第二天”也许不会到来,因为“第一天”没有如期而至;但是如果“第二天”真的来了,中国也有了类似于2020年的美国大选,我们能否抓住机会?我们会不会像这次众多“川粉”表现的那样,只要不是自己的人赢,就认定大选“舞弊”?为了一个自己眼里的“天选之子”如痴如狂,几乎一夜之间否定美国两百年宪政的一切成就——基本中立而准确的新闻媒体、自由而完整的选举体制、政治中立的联邦和地方公务员、独立而公正的司法系统,甚至不惜扬言再来一次“内战”?如果未来中国选举选出的不是自己中意的人,我们会善罢甘休、认赌服输吗?从这次自由派的表现来看,大概率会发生你的人当选了,我就说是“舞弊”;我的人当选了,你就说是“造假”,最后还是由枪杆子来决定胜负。

美国大选也是对中国自由派的一次相当真切的“民调”,暴露了许多“自由派”的认知障碍——是的,认知障碍(cognitive pathology),而一旦患有这种极权体制下长期形成的认知障碍,“自由派”就不得不打上一个引号。我知道这么说可能会得罪很多人,也许会让许多原来的同道感到难堪,但我仍然必须这么说。一是因为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并未刻意贬低或抹黑——此次大选揭示出来的表现说明,自由派中的许多人成天喊着宪政、民主,实际上是很不适应多党民主政治的,因为他们的思维就是一党制逻辑。二是因为有障碍就得治疗,而不是怕别人说;既然声称是“自由派”,总不能在思维和表现方式 上和自己成天批判的对象高度一致吧?再说,面子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但凡身体有问题都知道治,思维有问题难道就应该“讳疾忌医”吗?
    二、再析“川粉”现象

尽管有些朋友对“川粉”这个标签很反感,我还得说说“川粉”现象。看到众多自由派川粉甚至不少“高知”信谣传谣,我不免由衷感到悲哀。毋庸置疑,这是一种必须深刻反思的耻辱,连我都感到耻辱——在很多支持中国宪政事业的民主派眼里,原来你们中国人就这个素质?连口口声声要民主的“自由派”都这样?原来你们真的什么都不行,造谣传谣却“世界第一”,难怪……遗憾的是,川粉们似乎还把这一切当作是荣耀,还在一口一个“造假”、“舞弊”——对于他们来说,反正目的是好的,用心是善的,传个谣算什么事吗?别人指出不仅不反思,反而恼羞成怒、恶语相向……正常的尊严感和廉耻感的丧失比信谣传谣本身可怕得多,它体现了极权教育长期造成的恶果。

本文论述“川粉”只是作为一种客观存在的现象。它确实带有贬义,但是没有道德贬低的意思——有的川粉很执着,甚至有点可爱。我当然并不在普遍意义上反对川普或共和党的政策支持者——尽管我不支持这种立场,这完全是他们的自由。然而,“川粉”不只是一般意义上支持川普,而是为了无条件支持川普这一个人,乃至失去了正常的判断标准——任何关于他的负面消息都是假消息,任何针对他的不利结果都是有问题的,甚至是deep state幕后操作的结果;如果川普输了选举,则不是因为大规模舞弊,就是因为多数选民被“白左”洗脑。总之,他们宁愿听信各种自己愿意相信的小道消息,而不愿意查实这些消息的真伪。

如果你不是这类人,那么没有必要自己“对号入座”;如果你是,也没必要否认;如果你认为自己共享了川粉的某些问题,那么对你来说更重要的是解决这些问题,而不是否认这些问题或迁怒于指出这些问题的人。

根据我对微信群言论的观察,川粉大致可分为三类。一类是比较“庸俗”的偶像派,他们不论什么原因,就是喜欢川普这个人的做派,或羡慕他的财富、伊万卡的美貌、商业帝国的成功、家族政治的霸气、随心所欲的风格、接地气的实在……“庸俗派”在华人圈子大有人在,但不值得多说,有此情结的知识分子也不好意思说出来,但骨子里可能就是偶像崇拜,没有更多。

第二类川粉则不论他个人如何,因为川普对华强硬而将其视为中国“救星”,无条件力挺他连任。这本来是一种可以接受的立场,但是如果一厢情愿到了完全抛开美国宪政规则不管不顾,把一个人置于整个制度之上,则无疑入戏太深。毕竟,这是美国人在选自己的总统;绝大多数“救星派”并无选票,本来心平气和吃瓜围观选战即可,美国人选谁就认谁,而完全不必徒劳把自己的偏好强加于美国政治。但“救星派”不甘错失千年机遇,只要美国人不选出自己钟情的“救星”就认定大选“舞弊”、“灯塔”没落,所有不积极挺川的华人公知也都有心怀叵测甚至带了大外宣“任务”的嫌疑。

和以上两类相比,第三类川粉最高大上,因为他们有理论或价值“自信”:他们之所以喜欢川普,或是因为他是神所相中的“天选之子”、“天降伟人”,或是因为他是“保守主义”的传承人和代言人,或是因为他们坚信再也不能让“社会主义”、“政治正确”、“黑命贵”在美国泛滥下去,否则“山巅之城”、“灯塔之国”必将荣光不再……总之,他们有一套自认为绝对“正确”的教义,也找到了一个信奉这套教义的“组织”,这个组织现在终于有了一位千年一遇的领袖。这样的人败选,真是天理不容!美国大选发生这样的事情,只能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深层国家”的大规模“舞弊”——虔诚信神的美国人眼不瞎,怎么会把那么多票投给拜登这样的“败类”?[5] 在认定自己“真理”在握的同时,三类川粉也直接把川普的对立面——美国民主党——打成和极权同类的“白左”,[6] 拜登儿子的“硬盘门”等“海妖级证据”无疑做实了民主党和极权体制暗地勾兑的“事实”。美国大选就是正义和邪恶的较量,“正义必胜”构成了“理论自信派”的自信基础。

上述三类川粉并不互斥,而完全可以互通兼有。许多川粉貌似支持他的对华政策或治国立场,但骨子里很可能只是崇拜他这个偶像。二类川粉可能出于救星崇拜情结,对民主党有先入为主的偏见,因而乐得相信各种抹黑谣言,然后和三类川粉一样对毁灭美国“灯塔”的“邪恶力量”咬牙切齿……由于三类川粉“中毒”最深也最有诱惑力,可以说是极权主义思维模式的标本,以下重点分析他们的思维特征。尽管他们常常高调反对极权主义,一个主义、一个组织、一个领袖的极权崇拜情结在他们身上以极其自信的方式展露无疑。
    三、中国“自由派”的认知障碍

我在另一篇文章中曾提到,自由派内部分歧主要是因为认知而非根本价值观差异所致,因而并非和极左的价值观差异那样不可弥合。[7] 然而,认知模式同样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事实上,价值观是建立在对基本事实的认知基础上,错误的事实认知会直接推导出错误的价值判断。支持川普的部分中国自由派不只是误判了大选事实细节,而且发生了长期在极权体制影响下形成的认知障碍,以至在背离常识的判断中越陷越深、不可自拔。

极权主义认知障碍体现了极权思维的三个特征。第一,价值观上的教条主义——认定一种意识形态、政策偏好或宗教倾向为绝对正确的“天条”,任何与之相左的思想立场都是“通往奴役之路”的异端邪说。1949年以来,中国走上了左翼极权的不归路,“文革”等各种极左运动为害惨烈;但是在反“左”的过程中,“右”似乎又变成了一种新的绝对正确。随着哈耶克学说被翻译引进、基督教信仰的有限兴起、川普—彭斯在福音派支持下当选,加上原有的歧视弱势族群、反对福利社会大政府体制、反对“一人一票”等右翼思维,种族歧视、性别歧视、政教不分、反平等、反民主等中世纪的落后观念贴上一个“保守主义”标签,摇身一变反而成了新的“宇宙真理”。

第二,人性二元论和阶级善恶观。既然存在一种“正确”思想,即必然存在掌握正确思想的“先进”阶级或党派,以及误入歧途并坚持错误思想的“落后”阶级或党派。宪政民主体制下正常的政治利益斗争被认知为正确和错误、真理与谬误、先进与落后、正义与邪恶之争,党派之间也势不两立、形同水火,不是正义的右消灭左,就是邪恶的左压倒右,没有中间道路。为了国家的“自由”、“人民”的利益,千万不能让邪恶势力上台,否则必然万劫不复。

第三,领袖崇拜和自以为是。既然一个政党持有“真理”或“先进”理念,那么这个政党的领袖也是不容置疑的,任何批评领袖的言论都是邪恶势力制造的谎言。反之,攻击邪恶势力的言论则被不假思索地推定是真实的,无论其是否得到主流媒体的证实;如果主流媒体拒绝报道的话,只能说明它们被收买或“渗透”了。在这场和价值观搅在一起的事实之争中,患有极权主义认知障碍的人自然相信自己就站在正确的一方,而自己愿意相信的就是“真相”或“事实”。

近百年前,极权主义认知障碍突出体现在中国左翼知识分子身上,造成了后来的致命选择。可悲而讽刺的是,百年之后,同样性质的认知障碍体现在不少右翼知识分子身上;他们无视前车之鉴,以为以前左派走错了路,所以“右”就是绝对正确。国内没有两党之争,就把自己根深蒂固的教条主义认知模式投射到美国大选;代表“先进”的共产党现在变成了共和党,“伟大领袖”变成了“天选之子”川普,而这一切竟然都发生在信息渠道极大丰富的今天。他们反对极权体制,却毫不吝啬对“天降伟人”的个人崇拜;他们反对一党专政,却主张在美国实行实际上的共和党一党统治;他们反对中国的官方意识形态,却吹嘘自己掌握一贯正确的“真理”,只是把无神论换成有神论、把共产主义换成“保守主义”。他们带着巨大的价值“自信”,可以为了一个人而拒绝相信美国的一切——主流媒体的舆论、千万选民的投票、各州认证的选举结果,甚至无视总统律师团队在各级法院的数十场败诉,却唯独坚信微信圈疯传的自己喜闻乐见的各种小道消息就是“真相”。

他们平时在微信群里发表的言论到处洋溢着满满的价值和信仰“自信”,这样的言论真可谓“罄竹难书”。1月6日前后,一度与“贺卫方们”商榷的女网红发了一篇评论:“以上帝的名义,我拒绝老败当选”,听上去自己俨然是上帝使者。他们坚信自己信仰的就是正义,和自己对立的就是邪恶;他们所见的就是“事实”,不接受这些“事实”就是装瞎。实际上,有的川粉连“事实”的定义和逻辑层次都没有弄清。一幅广为流传的微信图片上画着套在萨达姆头上的绞索,上面印着几行文字:这个独裁者曾经获得过100%的选票,可见选票不重要,“民心”才重要——言下之意,发帖人自己显然比美国上亿张选票更知道美国人的“民心”是什么。

事实上,川粉们确实没有必要那么纠结于大选。既然总统是“天选之子”,多数选民的选择其实是无关紧要的,因为“人民”也会犯错,即便一场没有舞弊的选举也完全可能选出一个腐败分子来。如果说整体主义“人民”观是通往左翼极权之路,那么近年来颇为得势的“保守主义”则坚持有神论、天选论,以反对“多数人暴政”的名义否定个体意义的人民和“一人一票”。在他们的人性认知中,至少一部分人民是不行的;他们或者是对邪恶(如极左)理念的危害浑然无知,或者是特别易于受到蝇头小利的诱惑而放弃自由,或者就是简单的好吃懒做、甘为被国家圈养的食色奴隶……总之,在普遍趋利避害的人性面前,只有某个“拒腐蚀、永不沾”、大公无私、不领工资、“全心全意为人民”的“天降伟人”才能救民于水火。“保守主义”的结论注定是,多数主义民主是一场人类“致命自负”的灾难;“天选之子”的神教统治才是正道,而贪婪、愚昧、短视的大多数完全可能用合法选票将其拒之白宫门外。有了上帝“启示”的指引,谁还在乎那几张选票呢?
    四、回归宪政民主的基本逻辑:社会契约与人格平等

极权主义认知障碍与宪政民主的基本逻辑背道而驰,难怪某些所谓自由派不信任、不尊重民主程序所产生的正常结果。宪政民主的逻辑起点是人性一元论,社会契约只能建立在人格平等、相互尊重的集体认知基础上。简言之,人在道德和智识上是大体差不多的,因而他们的人格是平等的。美国宪法之所以起点高远,并不是因为立宪者伟大,而恰恰是在于他们明确否认任何一个人、一个阶级、一个党派的“伟大”。回到《联邦党文集》第十篇,它奠基了美国的政治多元主义(political pluralism)。在这篇经典文献中,麦迪逊将社会分为一个个各自抱团的“派系”(factions)——并无贬义,但也绝非溢美之词。在政治多元主义世界观里,不存在高尚的圣徒,不存在为了某个高尚目标献身的“无产阶级”,也不存在某个成天阴谋害人的“邪教”或专想赚人便宜的恶党。派系是基本平等的,无所谓高低、优劣、“正邪”之分;无论是宗教的还是世俗的、白人还是黑人、穷人还是富人、民主党还是共和党,他们在各自的疆域内都有合法活动的自由——也就是通过和平手段争取选票的自由;一旦超越了这个疆域,尤其是诉诸暴力和强迫,那么无论多么自命不凡的派系都没有合法自由。

事实上,美国立宪者自己显然是有局限性的,譬如他们中的多数人当时都认可了蓄奴制,甚至自己就拥有多名黑奴。但是他们至少都接受了麦迪逊所描绘的政治多元主义,一方面承认每个派系都有平等的合法活动自由,另一方面也承认每个派系的活动自由都要受到宪法和法律限制。麦迪逊的《联邦党文集》第51篇将这个逻辑表达到极致:

假如人都是神,那么政府就没有必要存在了;假如能够以神来统治人,那么无论外部或内部的政府制约也就没有必要存在了。要形成一个以人管理人的政府,最大的困难在于:你首先必须使政府能够控制被统治者,其次必须迫使政府控制自己。[8]

这段话的潜台词是,我们谁都别装神弄鬼,以为自己或自己的崇拜者有高人一等的道德和智慧。正因为我们的人格是平等的,所以我们才要坐下来谈而不是打,任何一党一派都没有权利把自己的立场以暴力的方式强加到别人头上。尽管美国立宪者未必把“社会契约”挂在嘴上,但是通过否定人格和阶级歧视,他们实际上接受了社会契约的基本前提——人格平等。假如我在某种意义上比你优越,那么你乖乖接受我的领导就对了,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契约”可谈的?在先进和落后、正义和邪恶、高贵和卑鄙之间,有任何谈判的可能吗?

正是因为我们都差不多正义、差不多邪恶,所以才会为了各自的利益而斗争,所以我们才能够也才需要坐下来谈判并形成利益斗争的基本规则。在这个意义上,美国立宪者并不否认“阶级”(派系)斗争,但是他们明确否认任何阶级比其它阶级更“先进”,以至应当“领导”其它阶级。《联邦党文集》第十篇相信,哪里有自由,哪里就有斗争;派系斗争是不可避免的,不守底线的派系斗争则是有害的。联邦立宪就是要让宪法体现第一修正案等契约原则,为民主政治的多数主义游戏规则设置底线,让平等派系之间的“阶级斗争”永远和平进行下去;哪天这种斗争停止了,宪法里出现了“领导阶级”甚至这个阶级的“专政”,那么自由即荡然无存。

如果你不认同这个基本逻辑,而是认定某些人在某种意义上比其他人更“好”,因而天生是领袖或“领导阶级”,那么你就是来搞无底线“阶级斗争”的,因为你已否定了人格平等和社会契约的可能性。既已认定这个领袖或阶级具有天然的统治正当性,如果这个人或集团未能统治,那一定是某种阴谋或舞弊造成的,你也一定不会认赌服输、善罢甘休。如果你的终极信仰是某个“天选之子”或“先进”阶级或绝对正确的政策偏好(如反对福利制度“养懒汉”),那么你一定不会信服建立在人格平等基础上的“一人一票”产生的政治结果,并会倾向于不择手段实现你认为“正确”的统治,不论是以什么名义——神的意志、“保守主义”、无产阶级的“先进性”、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事实上,左右已不重要,因为极左和极右的思维方式惊人一致。

川普在中国大陆(或美国一代移民中)的支持者之所以不接受败选结果,除了不愿服输的人之常情之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内心深处已把自己神圣化、把对方妖魔化:川普是高贵的,“败等”是猥琐的;共和党是讲原则的,民主党则为了选票不择手段……这种思维很接近孙中山形象总结的极权“三合一”:一个领袖(大公无私、一贯正确的“天降伟人”)、一个政党(共和党光明磊落、民主党黑暗邪恶)、一个主义(低税、低福利、反同性恋等宗教信念或“保守主义”),为了一个自以为绝对正确的立场(右)无条件支持某个党派乃至领袖,进而彻底无视宪政规则并作出种种违背常识(譬如在成熟的民主国家很难发生大规模选举舞弊)、常理(譬如美国大媒体是基本可靠的,不靠谱的恰恰是基于政治立场和利益的小媒体或个人自媒体)的判断。

这种思维方式其实也不难理解,它正是常年极权主义教育或“反教育”的结果。历史上,中国从来没有社会契约思维,儒、法、墨等主流思想流派具有明显的集权乃至极权主义倾向;近年来流行的“保守主义”不时泛起政教不分、反人格平等、反“一人一票”沉渣,虽常以基督教原教旨主义名目出现,实际上和儒家教条主义与等级秩序似曾相似。数十年极权洗脑更是强化了“好人”—“坏人”、“朋友”—“敌人”、“救星”—“恶魔”的黑白二分思维模式。当这种极权土壤生成的思维模式被用到一个基本正常的自由民主社会,就产生了此次大选映射出来看似不可理喻的独特川粉现象。

我在“中西左右”一文中曾提到极权体制的“逆向洗脑”,即便极权体制的反抗者也会染上非黑即白、唯我独尊的极权思维习惯,对川普的无条件支持其实映射了自己不会犯错、一贯正确的自我认知模式。这样也使他们容易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就偏信拜登家族腐败、川普团队接连不断发现“惊天阴谋”、投票软件存在系统性漏洞、“左媒”已全体沦陷等违背常识的“事实”……逻辑上,当然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但是你至少要拿得出经过核实的证据,而要核实以上信息并不难——只要谷歌搜索一下,很快会发现几乎所有这类消息都是假的。当然,你也可以说,谷歌和脸书、推特一样,都被“收买”、“渗透”了。[9] 假如这样的话,美国岂不是比中国还可怕!中国只有政府压制言论,美国则所有私人大媒体和社交平台联合起来口径一致欺骗你!这可能吗?如果你真这么想,我只能说你是以自己的极权主义认知想象美国。

归根结底,部分中国自由派的认知障碍是极权体制下养成的自大和无知造成的,真可谓“一叶障目”。讽刺的是,哈耶克的许多右派粉丝经常嘲笑别人“致命的自负”,其实他们自己往往是很自负的。他们需要放下自己,学学美国宪政的ABC,看看美国民主政治是怎么运作的:《纽约时报》发表一篇报道或评论需要经过哪几关?各州如何登记选民、发选票,又是如何收集和记点选票?在法院指控选举舞弊需要提供哪些证据?……中国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需要向美国等成熟民主国家学习的地方太多太多了,而如果我们保持自负无知的话,必然不惜以自己熟悉的黑暗去揣度相当透明的美国大选。这样下去,到头来还是对宪政民主的常规运作一无所知,而到中国大选到来的那一天,也依然带着唯我独尊、党同伐异的思维习惯,为了实现自己的“正确”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目的没有实现就要满大街造谣、闹事——这样,即便中国获得了民主转型的机会,我们的民主也只能至多是拉美、非洲、泰国那个水平,而当国民厌倦了民主滋生的各种乱象之后,会像民国初年那样再次放弃民主、选择极权。

我们学习美国,首先要接受人格平等的立约和立宪逻辑,尊重和自己意见不同的人。政治竞争固然是一种斗争,但是宪政民主的竞争是有底线的,我们自己就需要接受这种底线。只要没有确凿证据表明选举存在系统性舞弊,那么无论谁当选,我们都应当接受选举结果的合法性,而不是继续带着先入为主的“有色眼镜”信谣传谣。对于我们并不熟悉的美国,我们尤其要尊重美国人自己的判断,信任美国的言论与新闻自由、选举和司法过程的基本完整,而不要显得我们似乎比他们更知道该选谁做总统。假如有一个美国人基本不懂中文、没有在中国生活的经历、只是从一些花边新闻对中国略知一二,却总是要告诉你中国怎么回事,会不会让人觉得很可笑?正确认知的起点首先是最基本的自知——大致知道自己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自己在哪些事情上判断大致可靠,而在哪些事情上要依赖别人的判断,至少不能替别人去判断自己云里雾里的事情。如果我们仍然停留于自己无所不知、一贯正确的极权认知模式,那么中国注定是跳不出极权体制这个圈子的。

如胡适所说,自由的前提是宽容,而宽容的基础是承认人格平等,而非将任何人神化或妖魔化。自由主义意味着左和右都是可以接受的选项,而非一个绝对正确、另一个绝对邪恶。当然,你可以支持右,甚至继续支持川普执政时期的内(低税)外(孤立主义)政策,但是如果你还想用“自由派”这个名号的话,那就不可以继续认同他对美国宪政体制的破坏,或继续陶醉在各种未经核实的假消息,为了支持他一个人而拒绝信任美国的新闻体制、选举民主、行政中立与司法独立。本质上,这是反宪政的极权主义个人崇拜。即便他是中国宪政民主的“救星”,我们也不能寄希望于一个独裁者来反独裁,因为那样即便成功,我们迎来的也将是换了个名号的另一场独裁。
    五、中国自由派的自我救赎

至少从去年12月14日各州选举人投票之后,川普败选已是铁板钉钉。既然在数十场诉讼中,各级法院没有发现任何系统性舞弊、各州官员相继确认胜选人之后,自由派即应承认此次大选的合法性以及美国的新闻自由和司法独立,而不要继续一厢情愿地坚信中国式阴谋论,更不能认可在任总统为谋求连任而采取各种违背宪法规则或惯例的行动;否则,中国“自由派”确实只能打上引号。胜败乃选举常事,也是宪政民主的常态。选举好比“押宝”,宝押错了很正常;这次押错了,认输就完事了,四年后可以再押共和党候选人。然而,如果为了某个自己认定(很可能是认错了的)“天降伟人”而拒绝认赌服输,不惜违背宪政民主逻辑和自己在一个契约共同体应当作出的承诺,那就彻底输了。

遗憾的是,众多中文自媒体不仅没有停止造谣,反而在QAnon阴谋论者等发布的英文假消息基础上,添油加醋编造各种“翻盘”的“好消息”,而许多自由派不愿意接受败选结果,继续乐此不疲地荡漾在阴谋论中,个个都自信满满、正义感爆棚,一副真理非我莫属的样子。按照这个架势,如果中国今后有朝一日举行美国这样的总统大选,任何一方失败都会指责对方大规模“舞弊”,即便走完了体制内一切程序都依旧不服,因为只要自己不赢,任何体制都是玩弄幕后阴谋的“深层国家”,那么每一次大选都将是一次内战,最后还是靠枪杆子解决问题。这真的是中国自由派想要的吗?美国大选已经铁板钉钉,连川普本人也都接受了败选事实,众多川粉没有必要因为面子下不来而选择继续活在阴谋论中。他们应该认真反思自己的问题,去除自己的认知障碍——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能够公开发表立场声明。

其实,在缺乏宪政民主实践的环境下,自由派存在认知障碍几乎是必然的。中国改革四十多年来,尽管引进了不少西方理论学说,但是思想不能代替实践,新闻自由、“一人一票”这些理念以自己不愿意看到的方式发生在自己的偶像身上,就情不自禁地产生了抵触。更何况近年来公民社会的实践空间日趋狭窄,自由派在国内重压下寻求外援心切,而一个貌似对华强硬的“保守派”总统上台执政,极大促进了“保守主义”在国内的传播,其中某些主张和政教分离、人格平等、“一人一票”等宪政理念发生直接抵触……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现象,但是这些现象本身体现出自由派对宪政民主的认知短板甚至障碍。承认认知障碍并没什么“丢脸”的,死不认错才是真正的耻辱。反过来,反川者也不应该把认知模式和立场之争变成羞辱对方的机会,而是应该积极欢迎从前的盟友尽快回到宪政民主的阵营中来。

对于中国宪政民主而言,最重要的不是谁当选美国总统,而是美国依然是宪政民主的“灯塔”。此次大选向我们显示,美国的社会契约发生了严重的破裂,但是它有自我修复的能力;它的言论与新闻自由、选举民主、地方自治、行政中立与司法独立仍基本保持完好,因为多数美国国民仍然信奉这些政治自然法则,并依靠它们约束了试图破坏这些法则的独裁总统。[10] 中国宪政归根结底是中国人自己的事情,而这件事情只有在相当多数的中国人接受了社会契约之后才有可能。美国大选是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的认知差距。自由派需要弥合这个差距,接受人格平等和社会契约,才能重返中国宪政民主的阵营。

面对这次大选暴露出来的认知障碍,我们可以有两种态度:一种是既然“第二天”不好玩,索性“第一天”也不要了,至少不急着要;另一种是赶紧补课,争取在“第二天”到来之前克服自己的认知障碍。我希望,我们都能采取第二种态度。我们应当庆幸,这次是美国(而非今后中国)大选暴露出这些问题,或有助于防患未然。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要感谢美国,在自己契约破裂、岌岌可危的情况下利用现有的制度资源,不仅有惊无险、转危为安,而且给我们上了生动一课。但能否从中汲取经验教训,要看我们自己的造化了。

对于中国自由派,美国大选是一次撕裂,但也可以是一次启蒙。我们一直以为自己在抵抗一个魔鬼,却没有看到它也在我们自己心中;要反外部的魔鬼,首先要去掉自己的心魔。如果自由派不能反思自己并革除极权体制遗留下来的认知障碍,那么这次大选就只是一次撕裂;今后随着类似的国际政治事件发生,这种撕裂还会继续不断进行下去。


[2] 《纽约时报》已经证实,许多这类假消息来自中文媒体《大纪元》,https://cn.nytimes.com/technology/20201027/epoch-times-influence-falun-gong/zh-hant/.

[3] 有趣的是,川粉们一直在渲染大外宣的“渗透”功夫法力无边,执意要把它打扮成“深层国家”大规模“舞弊”的“幕后黑手”。

[4] 参见邓聿文:“中国自由主义群体因美大选分裂”,《德国之声》2020年11月10日。

[5] “败登”、“白等”等戏虐语一直是川粉对拜登的流行称呼。

[6] 参见张千帆:“中西左右:一场跨洋误会”,中国:历史与未来网,2020年10月2日,https://www.chinese-future.org/articles/9bebalsph4dz3eleflcmpcwknf7brn.

[7] 张千帆:“中国自由派的大选阴谋论与美国契约的危机”,《纽约时报》中文网,2020年11月12日,https://cn.nytimes.com/opinion/20201112/chinese-liberals-social-contract-us-election/zh-hant/.

[8] Alexander Hamilton, James Madison and John Jay,The Federalist Papers, Clinton Rossiter (ed.), NAL Penguin (1961), pp. 320-324.

[9] 1月12日,推特对川普永久封号加深了这样的猜测。https://www.usatoday.com/story/tech/2021/01/08/twitter-permanently-bans-president-trump/6603578002/.

[10] 参见张千帆:“美国契约的破裂与重建”,FT中文网,2020年12月1日,http://www.ftchinese.com/story/001090425?adchannelID=&full=y.

来源时间:2021/4/19   发布时间:2021/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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