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正案》:从第十四修正案至今,贯穿美国历史与当下的裂痕

作者:程贤  来源:澎湃新闻

每一年的2月,是美国的“黑人历史月(Black History Month)”,意在纪念非裔美国人群体的历史与贡献。在刚刚过去的这个2月,Netflix推出了一部与之相关的纪录片剧集《修正案:为美国而战(Amend: The Fight for America)》。作为观众,很容易感受到这部作品的用心和独特:不干枯、不说教,多样的表达形式让内容变得易懂而有趣;剧中更是聚集了全美最著名的少数族裔明星:威尔·史密斯,马赫沙拉·阿里,兰道尔·朴,塞缪尔·L·杰克逊……它也得到了观众和专业影评人的一致好评,至今在“烂番茄”上保持了100%的新鲜度,虽然豆瓣上留下的评论还并不多,但看过的观众几乎都表达震撼;这些好评除了源自影片在形式、内容上的别出心裁以外,更重要的是因它并非仅是在叙述历史,而是为一个在今天的美国最为核心的问题给出自己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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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正案:为美国而战(Amend: The Fight for America)》海报

南北战争的“虚假胜利”

这个问题也在影片开头就由讲解人威尔·史密斯提了出来:“当你想到’美国’时,你立刻想到的究竟是什么?”还可以换一种问法:对美国人来说,这个国家最重要的意义是什么?从过去几年里美国激烈的党争政治中令世界咂舌的丑陋,延伸到社会每个角落——如BLM又或冲击国会山等不同光谱上激烈的社会运动表征出的深刻裂痕,可以说都是围绕着这个问题所产生的。而这些争议可以一直追溯至美国建立之初的历史;因此,这部纪录片也能成为观众了解当下美国社会的一个重要入口。

有关“美国意义”的探寻,最受传统主流话语认可的一个答案,是美国从建国以来就确立下来的制度与社会形态:在独立战争后建立了第一个现代意义的共和制政府,前所未有地设计了权利制衡并保障个体公民自由与权利的机制;这些现代性的创举,是凝聚了“美国”这个共同体、让其中的成员为之骄傲的核心所在。

但在二百年前,奴隶制尚存,女性的政治参与还根本难以想象,人们的家庭结构、生活方式极其单一,多种族、多文化的社会还并不存在,在这些局限下,美国建国者们所设想的理想图景还有无数瑕疵甚至黑暗,他们笔下的“人”,是按自己的样子去想象和塑造的:白人,男性,出生于本土,拥有可观的财产与奴隶。因此,一方面,《独立宣言》中写有那句著名的“人人生而平等,具有生命、自由、追求幸福等不可剥夺的权利”,另一方面,你却能在美国宪法的原文中,看到在对按人口比例分配国会议席数量的规定中,黑人奴隶要按照“五分之三个(白)人”来计数,北美原住民则完全被明文排除在外;同时,在建国时期所有的重要文本中,几乎都没有对性别、种族等方面平等的任何提及。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美国之后两百多年的历史,就是一个通过种种抗争艰难填补这条鸿沟的过程。《修正案》选择的也是这样一个叙述角度。这个剧名,具体指的是于1868年通过的宪法第十四修正案,规定了任何在美国出生的人都是美国公民,并具有诸如自由、生命、财产、投票等公民权,且不能在缺乏正当程序(due process)审判的情况下被剥夺。

不难看出,这条修正案,是为巩固南北战争解放奴隶的成果而颁布的;而在大多对那段历史的叙述中,都被严重地简化了:废奴成为南北战争的起因和结果,南方黑人获得解放与获得公民权间被划上等号,林肯则是这一切最中心处的英雄。但事实上,当时不同阵营的观点其实都更复杂多样。

比如,一个多种族共存的美国,最初并不是林肯心中的理想图景。他曾说过,自己愿意选择以留存奴隶制为代价保全联邦的完整,战争伊始,为了挽留南部州,他也并没有宣布废除奴隶制。1862年,他召集了当时最有名望的一群黑人领袖来到白宫,向他们讲出自己对废除奴隶制后黑人未来的设想。他说,黑人与白人种族的平等是“与现实相距甚远的”,只要黑人还在白人的社会中生存就“一定会有战争”,并希望将变成自由民的黑人集体“移居”到美国本土以外。当时最著名的一位黑人领袖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Frederick Douglass)在听到林肯这样的观点以后,可以说极其失望和震惊。生为奴隶,道格拉斯在20岁时从种植园逃到自由州纽约,并通过创作自传记录黑人奴隶的痛苦经历、办报、走遍美国甚至世界演讲的方式,传播废奴思想。他超乎常人的智慧和口才让他成为了当时全世界最著名的黑人。他认为,对美国黑人来说,最理想的情景是通过保护、修复美国宪法和制度来实现的,因为这个制度在本质上保护公民权,而自己想要实现的,就是将黑人纳入“美国公民”这个保障了平等和权利范畴。

道格拉斯一直将林肯视为同盟,相信他的当选和就职打开了黑人获得公民权的最后一扇大门;但林肯的这番表态扑灭了他和许多废奴主义者的希望。于是,他选择了一条更加实用主义的道路:由于在战争初期,联邦军的战局并不乐观,因此急需兵力,道格拉斯便走遍全国,游说联邦通过赋予黑人公民权的方式允许他们参军作战,并相应地动员黑人同胞加入联邦军队。他认为,当整个美国见证了黑人可以如何勇敢、无私地为这个国家流血牺牲后,就再也没有人能够否定、剥夺黑人“公民”的身份。随着《解放奴隶宣言》在1863年的发表,道格拉斯再一次看到了希望。南方叛乱州的黑人奴隶不仅就此获得解放,还可以应征入伍。近20万黑人加入了联邦军队,约占总人数的10%,其中近4万人牺牲。如同道格拉斯所预想的一样,黑人的贡献在联邦军的胜利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在制度层面,南北战争留下的最重要的遗产,就是上文提到过的宪法第十四修正案,第一次将“所有出生于美国的人”划归进美国公民的范畴——这自然包括获得解放的黑人奴隶,同时强调所有公民都享有自由、生命、财产等公民权,都被美国的制度和法律所保护。

但之后一个多世纪的现实还是辜负了道格拉斯的愿景,非裔美国人在战争中的牺牲并没有换来对其平等公民身份的承认。19世纪70年代开始,许多南方州陆续颁布了一系列法律,实施制度化的种族隔离,并称这种制度为“隔离且平等”来绕开第十四修正案;执法机构对黑人的无端骚扰和施暴屡见不鲜,却同时纵容白人民兵组织对黑人的私刑;为了保护这套权力结构,这些南方州的白人立法者还出台了种种限制非裔美国人投票的法律,从而打压他们的政治参与。直到今天,美国黑人社群面对的种种结构性困境——警察暴力、高贫困率、教育资源匮乏、缺乏社会保障等等,都能从那个时代的深重不公中溯到源头。

民权运动对公民权的继续争取

道格拉斯在1852年独立日发表的一场重要演讲,精准地概括了两百多年来非裔美国人受到的忽视、背叛和辜负。他首先肯定了建国者们是创造美国政治制度的“天才”,但紧接着话锋一转回到现实,对六百多名白人听众说,“你们对自由与平等的呼喊、你们在感恩节餐桌上的祝词,不过是赤裸裸的虚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国家,如此时此刻的美国一样,正犯下如此惊人、血腥的罪行”、“美国的过去、现实是谎言,(如果没有改变)未来也将会是谎言”。

这也可以视作是今天的美国进步主义者,对“美国的意义是什么”这个问题给出的答案:虽然建国者们设想了一个自由、平等的新大陆,但对于黑人,以及其他所有被挤压、被边缘化的群体来说,有太多美好的承诺并没有被履行;铭记这些群体的苦难、挣扎和抗争,就是这个国家最为重要、核心的意义所在。

在这种史观下,与第十四修正案具有同样深重意义的文件,就是分别于1964、1965年签署的《民权法案》和《投票权法案》,废除了种族隔离、投票压制等对非裔美国人的制度性不平等;这个视角下美国最重要的一段历史,则是延续到上世纪中期的民权运动——罗莎·帕克斯,马丁·路德·金,瑟古德·马歇尔大法官,以及成千上万面对暴力依然和平抗议种族隔离的普通人,他们用汗水、勇气甚至牺牲,延续了道格拉斯的努力,让非裔美国人能真正被认可为美国公民,平等地享有建国者们为美国人所设想的公民权。

这场争取公民权的历史,也不断见证着其他群体的加入。比如,在民权运动进入尾声的70年代,一波女权运动开始兴起,试图打破对女性在各个层面上司空见惯的不公平对待:如上文所说,宪法原文中对女性权利一次都没有提及,之后的一个多世纪里,无数不公正的法律和社会观念成为女性头顶一层层坚硬的天花板:她们不能投票,仅能拥有从属于丈夫的法律身份,无权获得劳动报酬,无权在婚后拥有财产,不能加入陪审团,不能从事从律师到酒吧服务员的许多职业,甚至无权独立控制自己的身体和生育……

目睹、参与了非裔美国人的抗争后,女性同样选择了第十四修正案作为突破口,让整个社会看到现实的不公:女性本作为平等享有公民权的身份群体,凭什么要忍受种种荒谬的区别对待、整个国家又有什么理由来维系这个和宪法条文相悖的现实?这条路线最典型的胜利,便是直到今天还在保护着女性堕胎权的“罗伊诉韦德案”,最高法院在判决意见中直接以修正案中对个人自由与隐私权的保护,确立了女性对自己身体终极的控制权。

第十四修正案和民权运动理念对美国产生深远影响,甚至惠及了在未来才被理解、被看到的身份标签和生活方式。比如,无论是美国建国者、还是推动第十四修正案的废奴主义者来说,“性取向”、“性别认同”、“LGBTQ”还依然是并不存在、更完全无从想象的概念,此后的许久,这些群体更是长期在被污名化的阴影中,许多人被驱逐出家庭、社区、宗教社群、军队,甚至一度有专门的立法禁止他们的婚姻,禁止他们定义自己的性别。最重要的转折点出现在2015年,最高法院在“奥贝格菲尔诉霍奇斯案”的判决,将禁止同性婚姻的立法宣布为违宪,有效地确保了同性婚姻在美国所有州内都受到保护和承认——这个判决引用的法理依据,同样是第十四修正案中所定义的“平等”。

进步派在当下的斗争

从标题就不难看出,《修正案》这部作品选取的就是上述带有进步主义色彩的史观:“为美国而战”的意义,是美国社会中不同边缘群体持续不断的抗争,和发源于其中、将其连结起来的第十四修正案。但它尽管详尽地讲述了这些群体所要对抗的黑暗和付出的牺牲,却还最终落脚在了一个充满希望的期待上,就像道格拉斯那场演讲的结尾:“我并不对这个国家感到绝望;奴隶制一定会有结束之日,因此,我会继续像开始时那样等待——充满希望地等待。”

这种属于进步主义的乐观情绪的最高点,出现在2008年:一位年轻、激情、力倡希望与改变的非裔美国人,史无前例地在大选中获得了胜利。许多美国人甚至骄傲地相信,奥巴马的当选,证明了美国制度的有效,社会中系统性的种族主义已经被根除。但随之发生的一切立刻粉碎了这种幻想:保守派白人选民心中的种族主义情绪和因此对奥巴马滋生的厌恶,让共和党从2010年开始就部分或全部地控制了两院,从而无理阻挠奥巴马从移民到医改的几乎全部实质性改革,在2016年同样的情绪更是把一个毫无执政经验的“真人秀人物”送进了白宫。所以,看到种族主义、厌女、排外等有毒保守价值的反扑,进步主义光谱下的作品和表达中的乐观也逐渐消退,而开始向激进的方向转弯:“美国式”的系统、价值和历史中原来含有如此根深蒂固的黑暗和不公,因此并不值得骄傲,而应被从根本上检视、反思,甚至推倒重建。

其中一个最具代表性作品,是由《纽约时报》推出的系列报道“1619项目(The 1619 Project)”。它试图从根本上重塑美国历史,打破传统的以白人建国者为中心的框架,而将非裔美国人的曲折抗争放在美国历史的核心。它指出,如果美国式的民主、自由、保障个人权利的制度设计是这个国家最珍视的意义,非裔美国人在各个时期的抗争才是这种意义的核心部分。文中直言,“民权运动并非仅仅关乎黑人的权利”,而更意味着“让宪法代表的理想成为现实(making the ideals of the Constitution whole)”。它揭开了许多主流话语下“美国英雄”的黑暗一面:几乎全部建国者们都是奴隶主或参与过奴隶贸易,杰斐逊甚至和他的奴隶之一存在血缘关系;他们在敲定宪法和《独立宣言》等文本的过程中,也有意识地决定剔除废奴观点;林肯“将黑人送出美国”的提议也被记录在这部作品中……在他们的光辉与功绩被夸大的同时,非裔美国人的位置与贡献却被有意抹除:许多在二战中参军入伍的黑人,在从战场回乡后不仅没有等到对他们忠诚与牺牲的承认,反而变本加厉地遭受了更多暴力与隔离;一些在美国和世界现存的经济制度,是从根植于奴隶制的种植园经济中发源的,人们在从中受益的同时,却对其中让黑人群体遭受不公的问题至今尚未被正视、解决;许多美国人熟悉、喜爱,遍布各个流派的音乐作品,与非裔美国人群体的渊源更是长久以来被种族主义从美国人的记忆中掩盖与抹杀了……系列标题中的“1619”,是第一批黑人被运送到北美大陆的年份。作者认为,在探讨“美国历史”时,相比主流叙事中签署独立宣言的1776年,另一个值得考虑的选择是以1619为开端——这自然象征着给予非裔美国人的经历更多探讨和关怀。由于其对历史叙事的革新和引发的巨大反响,作者妮可·汉娜-琼斯被授予2020年普利策评论奖。

在社会运动中,公众也愈发接受更为激进的、将愤怒直指美国制度的表达。比如,在2013年,17岁黑人少年特雷冯·马丁(Trayvon Martin)被警察无端开枪射杀,但涉事警员却并未因过度使用武力而被追究责任,于是,以非裔为主的一部分美国人便在社交媒体上使用“黑命攸关(Black Lives Matter)”的标签声援受害者,并逐渐发展成一场社会运动。但在起初,即便参与者的诉求仅仅是追究涉事警员责任、以及笼统地要求杜绝警察暴力,“黑命攸关”在美国社会所得到的支持率也一直在45%左右徘徊,直到2018年才第一次过半。

而去年夏天,乔治·佛洛依德、布丽阿娜·泰勒、丹尼尔·普鲁德等几个警察暴力受害者的经历,再一次点燃了这场运动。参与者们开始提出激进得多的诉求:“停止资助警察”、“解散警队”、重建美国司法系统,西雅图的抗议者甚至建立了近一个月的“无警察区(CHAZ,国会山自治区)”。但尽管这些行动和诉求都前所未有地大胆、激进,美国民众却没有因此被疏远,“黑命攸关”获得的支持率升至75%的历史新高。

一些直接挑战美国“国家符号”的抗议行为,也得到了主流社会前所未有的支持。2016年,全美橄榄球联盟(NFL)运动员科林·卡佩尼克(Colin Kaepernick)在赛前播放国歌时,通过单膝跪地的动作表达对美国系统性种族歧视的抗议。这一举动,为他招来了大量“不尊重国家符号”的指责,特朗普更是在集会上辱骂“把这个**养的赶出球场”。在种种压力下,卡佩尼克没能找到下一个愿意签下自己的球队,为这个勇敢的表达牺牲了自己的职业生涯。但在2020年“黑命攸关”运动开始后,这个抗议姿势的使用却成为了一种共识:比如在随后的多场NBA比赛上,包括勒布朗·詹姆斯在内的运动员们都身着写有“黑命攸关”的衣服,在播放国歌时集体单膝下跪,同样的情景也出现在全美足球联盟、女子足球联盟、以及曾经将卡佩尼克拒之门外的NFL赛场上。在运动场以外,这个动作也被大量街头抗议者使用;甚至包括议长佩洛西、参议院多数党领袖舒默,也曾在去年七月带领一众民主党议员,在国会大厦中单膝下跪八分钟为佛洛依德默哀。

另一个极具挑战性的行为就是推倒历史人物的雕像。过去几年里一直有人进行这种尝试,但即便被推倒的雕像人物是内战中为保卫奴隶制而战的南方军将领,也面临极大的争议,2017年在弗吉尼亚州的夏洛茨维尔,部分极端右翼人士甚至因此制造了导致数十人伤亡的冲突。然而在去年一年里,不仅被移除的南方军将领雕像就高达160座,许多传统叙事中的英雄也不再享有被忽视劣迹的特权:由于他们奴隶主的身份,乔治·华盛顿、托马斯·杰斐逊等建国者的雕像被抗议者推倒;波士顿市政府决定移除一座展示获得解放的黑人跪在林肯脚边表达感谢的雕像;蒙茅斯大学决定将支持种族隔离的前总统威尔逊的名字从其主建筑上移除……《纽约时报》专栏作家查尔斯·布劳(Charles M. Blow)在当时的评论文章中直言道:“那些被华盛顿和其他建国者们奴役过的黑人,和我们一样,是会爱、会笑、会哭、会痛苦的人——没有一个人的功绩能够抵消其对他者犯下的罪行。因此,奴隶主不应该享受在公共空间竖立雕像的荣誉。”

就连在一贯出于商业考量而远离争议的好莱坞电影里,也能看到这股思潮的影子。从《逃出绝命镇》、《黑色党徒》到刚刚获得金球奖最佳剧本的《芝加哥七君子审判》,近年里探讨种族、民权主题的作品,不仅愈发不加粉饰地将不公制造的创伤呈现出来,更开始直接地以质疑美国制度作为主题;它们虽然往往会挑战观众的舒适区,却同时能更加频繁地收获主流奖项的青睐和商业上的成功。甚至在漫威电影中,近年来最受好评的《黑豹》,也首次在人类世界中想象了一个从根本上优于美国的制度和社会。去年,音乐剧《汉密尔顿》录像版的上映,更是能从其收获的反响中看到美国公众文化审美微妙的变化:在其首演时,站在奥巴马时代的尾巴上,这种大团圆式对多元的庆祝收获了空前热烈的掌声;而去年的重映固然仍带给许多观众鼓舞和感动,但从质疑其对少数族裔演员的安排、到批评其对汉密尔顿在奴隶制方面观点的美化,越来越多的美国人不仅不能轻易接受对“建国英雄”不加反思地庆祝、赞扬,也更深刻地意识到相比剧中浮于表面的、庆祝式的表达,对种族、对多元文化的讨论更应专注于记录痛苦和挣扎的部分。

保守派的反扑

当然,哪怕进步主义视角与史观在不断赢得更多认可,光谱另一端的保守派从来没有停止对其的猛烈攻击。

一个常被作为稻草人的攻击对象,就是上文提到的“1619计划”。前众议院议长金格里奇、现任参议员克鲁兹和科顿等保守派政客,在无法从史实上指出任何问题的前提下,攻击这部作品在进行“洗脑”和“宣传”;特朗普在任期间,更是不放过任何动用手中庞大公权力的机会,威胁公立学校禁止将其纳入教学参考材料,否则将会面临联邦教育部的调查;他甚至针锋相对地成立了“1776委员会(1776 Commission)”,旨在研究和推动围绕美国历史的“爱国教育(patriotic education)”、“根除学校系统中的左翼思想”,但其成员却无一是历史学研究者、而全部是保守派活动人士。今年一月初,这个委员会发布了第一份“研究报告”,其内容遭受了几乎整个美国历史学界的指责。美国历史协会的主任格罗斯曼直言,这份报告充斥着“对事实的歪曲、选择性沉默、公然或细微的误读史实”,其得出的结论“几乎不会有历史学家认可”。虽然拜登在上任后发布的第一批行政命令中,就包括解散“1776委员会”并调查其组织和工作中滥用行政权力的问题,但可以预见这份报告的内容会在未来的保守派意识形态的塑造中造成可观的影响。

保守派对进步主义的怨恨,在特朗普2020年独立日发表的演讲中达到了高点。不同于以往总统在这一天往往选择团结、和解的基调,《纽约时报》用“黑暗”和“制造分裂”(dark and divisive)来形容这篇演讲:特朗普指责进步主义者在“抹去我们的历史”、“诽谤我们的英雄”、“无损我们最神圣的纪念碑”,并誓言自己“不会允许我们的国家、价值、历史和文化被夺走”。他将演讲地点选择在拉什莫尔山,也显然是一个意在挑衅的姿态:拉什莫尔山又名“总统山”,因在山崖上雕刻有华盛顿、杰斐逊、林肯和西奥多·罗斯福四位总统的石像而得名,作为美国标志性的名胜的同时,它也一直被许多争议围绕着:其所在地曾属于北美原住民、是被当时联邦政府“夺走”的——在原住民的土地上修建白人奴隶主的雕像,这个结合在许多人眼中是美国历史黑暗一面的体现。

“抹黑历史”、“背叛美国”……保守派对进步主义的指责往往少不了这些要点。的确,就如上文所说,进步主义者近些年观念的变化,就是更尖锐、更批判、更悲观地看待美国的现今和过去;但究其本质,恰恰也是他们,在亲身实践着建国者们的遗产中值得骄傲的部分。比如,就像前文所说,美国宪法的一个开创性在于第一次将保护公民权利的部分写入其中,而民权运动完全是将其向少数族裔的延续;同样,进步主义者们为移民群体争取的权利,更是从最初就根植于美国价值中的——美国除去原住民以外的所有人,都是各个时期移民的后代,建国者们深知最初踏足北美大陆的欧洲人就是为了逃出教廷迫害、开创新生活的移民,因此将“移民国家”的本质深深刻进了美国的基因,希望后代能一如既往地对哪怕是“辛苦的”、“穷困的”人们敞开大门。建国者们多次强调的另外一条重要的理念,就是对“多数暴政”的警惕。虽然这种考量一方面导致了很多在今天看来存在严重缺陷的制度(如参议员席位分配,选举人团等),但这个理念本身无疑是有价值的:主流没有权利将自己的生活方式强加于少数人身上——而进步主义者为LGBTQ、少数族裔、穆斯林等群体争取的婚姻、自我认知、祈祷等自由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恰恰是这个理念在今天最直接的实践;和传统主流话语中定义的“美国意义”不同之处在于,他们认为这些理念还还远没有被实现,传统叙事更是掩盖了许多历史、“英雄”的黑暗一面,所以对于深信这些价值的美国人,当下急需的不是骄傲、庆祝或自我欣赏,而是带着愧疚和歉意的反思和修正。

而站在光谱另一端的保守派,虽然一贯善于指责对方对“美国理念”缺少敬意和尊重,但他们的行为本质上却与之相去甚远;这些人同样贯穿在美国两百多年的历史里,《修正案》片中探讨每个主题时,也相应地展示了他们的行为。比如,在第十四修正案被通过后,南部各州的白人至上主义者立刻开始了将其“掏空”的努力,不仅祭出了“隔离且平等”这种荒唐的制度,也在文化层面塑造出一整套“南方叙事”,称南方在内战中保卫的并非奴隶制、而是“南方式的生活方式”——诸如《飘》、《一个国家的诞生》等作品也是为定义、美化这种生活方式而服务的。在这种视角下,他们就可以将民权运动和联邦层面保障民权的立法,解释为对自己生活方式的“粗暴审查与干预”,而即便大量奴隶主和南方军将领的雕像、以他们命名的公共场所对非裔社群来说意味着痛苦的历史记忆,保守派也总以“在公共空间保留独特的南方文化”来为留存它们争辩。

又比如,鉴于警惕公权力和“多数暴政”的美国理念,保守派往往力主“小政府”,并因此反对环保立法、监管竞选资金、全民医保、公共福利、枪支管理……哪怕如今美国社会几乎全部的问题都能由此溯源。但偏偏面对最无力的抗争者时——无论是70年代面对反越战抗议者的尼克松政府、还是去年夏天面对“黑命攸关”抗议者的共和党,保守派往往会毫不犹豫地打出“法律与秩序”的口号,用不对称、不合理的暴力回应;而导致系统性警察暴力的原因,除了种族主义以外,还有保守派一直以来对警察权力的纵容。他们的虚伪也体现在对性少数的对待上,为了将这个群体推回主流的阴影下,他们完全把“警惕多数暴政”的原则抛到了脑后,在1996年通过了《捍卫婚姻法案(Defense of Marriage Act,常简写为“DOMA”)》,直接将自己对婚姻的狭隘定义——“一男一女间的结合”以联邦立法的形式强加到全体美国人身上。

另一个体现出保守派虚伪的领域则是“言论自由”:当公共舆论对公众人物的冒犯性发言做出抵制时,他们经常指责这是一种“不容异见”的表现,还发明了“取消文化(cancel culture)”等指责性的标签。但脱离开这套话术来看,这种舆论反应与其说是言论限制,不如说是被冒犯的群体对自己感受的正当表达。言论自由的理念本身当然无比重要,它滋养出美国生机勃勃的媒体和文化,不断拓展着公共讨论的可能,让身为“逃奴”的的道格拉斯、不愿让出座位的罗莎·帕克斯、被污名化为是不洁和疾病的性少数活动者,即便面对着森严而强大的制度性不公,也永远能用表达做为最后的武器,并让太多彼时显得激进的声音向前推动大众认知的坐标。换句话说,挑战现存结构的表达是最需要这个理念的保护的。但在今天,往往是保守派在扼杀这类表达:“1619”计划的遭遇并非个例,2020年9月,特朗普政府曾下令停止一切公立机构内对“批判性种族理论”的传播和讨论,许多红州内的议会也订立过法律,禁止在学校等机构内探讨诸如“美国在根本上是否是一个种族主义的国家”等等“争议性观念”;社会运动中弱势群体的许多表达——从上文所说的单膝下跪姿势,到MeToo中对女性受害者发生和追责的鼓励,都收到了保守派不同形式的敌意;很长时间以来,保守派在人们心中甚至成为排斥媒体的一方——对无论是尼克松政府对媒体报道五角大楼文件和水门事件的阻挠,特朗普将媒体称为“人民的敌人”、为批评自己的报道颁发“假新闻奖”,还是整个右翼回音室中对主流媒体的偏见,他们甚至已经放弃了媒体作为“第四权”这个诞生于言论自由、在美国早已深入人心的观念。

无论在1868年、1964年、2016年还是今天,保守派心中最重要的价值,从不是被写在《独立宣言》、《权利法案》或《联邦党人文集》中的,而是身为一个主流族群,当目睹着自身的主导被进步侵蚀时的焦虑——原来和自己不同肤色、信仰、认知的其他人也能平等、骄傲地存在,原来自己的生活方式并不在道德上更加优越,原来感到安全而自豪的传统是建立在欺压上的结构性特权……这种焦虑,当然值得被理解和聆听,但也很容易向一个更黑暗的方向转化,成为在夏洛茨维尔高举着火把叫喊“犹太人不会取代我们”的人群、成为去年夏天站在自家门口对“黑命攸关”抗议者举起枪口的白人夫妇、成为驱使着上千人冲进国会大厦的阴谋论、成为特朗普在拉什莫尔山的演讲中喷发的愤恨。

尾声

所以,将美国社会如今的撕裂由此剖开,就能发现光谱上的双方并非是简单地“乌鸦一般黑”。放眼世界,许多国家中社会裂痕的起源和走向都是类似的:在法国,有人不愿正视主流社会长期引以为傲的“世俗主义(Laïcité)”剥夺了少数族裔表达身份认同的权利;在德国,有人认为今天的国家不再需要反思二战中的历史责任,不再需要对民族主义的警惕和多元价值的坚持;在波兰,与教会联合的政治势力更是通过塑造一种“波兰人”的身份认同,切断对历史的反思,制造针对女权主义和多元性别观念的敌意,并已经成功侵蚀了媒体、司法系统等权利制衡机制的独立性……

这些争论,其实都是对“国家意义”定义与解释权的争夺:是不加选择地拥抱看似光辉的历史与传统,还是反思这种光辉下有哪些具体的人受到了伤害?虽然后者往往不那么光鲜,而会是嘈杂又刺痛的,但至少从历史中我们们能看到,做出这个选择意味着在切肤之痛后,距离那个真正值得庆祝和骄傲的理想图景更近了一些。包括德、法在内,许多面临撕裂的国家都将在之后的一两年里面临大选,从参与者来看,大选的结果很大程度上确定了这些社会未来的走向。而我们能有的期待,就是有更多即将参与做出决定的人们,能够看到历史中的悲剧与进步在当下的投影。

参考:

‘Amend’ brings Will Smith’s starry touch to the 14th Amendment’s tumultuous history – CNN

The Constitution of the United States: A Transcription – National Archives and Records Administration

Tracing President Lincoln’s Thoughts On Slavery – NPR

Frederick Douglass needed to see Lincoln. Would the president meet with a former slave? – The Washington Post

‘What to the Slave Is the Fourth of July?’ by Frederick Douglass

The 1619 Project – The New York Times Magazine

The New York Times, Anchorage Daily News and ProPublica Win Pulitzers – The New York Times

How Public Opinion Has Moved on Black Lives Matter – The New York Times

Kneeling, Fiercely Debated in the N.F.L., Resonates in Protests – The New York Times

Donald Trump blasts NFL anthem protesters: ‘Get that son of a bitch off the field’ – The Guardian

The Anthem Debate Is Back. But Now It’s Standing That’s Polarizing. – The New York Times

NBA Players and Coaches Kneel During National Anthem as Season Begins – CBS News

Democrats kneel in moment of silence for George Floyd – BBC News

Over 160 Confederate Symbols Were Removed in 2020. Group Says – The New York Times

How Statues Are Falling Around the World – The New York Times

Yes, Even George Washington – The New York Times

Watching ‘Hamilton’ at the End of the World – SupChina

The 1619 Chronicles – The New York Times

1619. Revisited – The New York Times

‘Their Goal Is the End of America’ – The New York Times

How Mount Rushmore Became Mount Rushmore – The New York Times

How Cities Lost Control of Police Discipline – The New York Times

The Campaign to Cancel Wokeness – The New York Times

专访|林垚:自相矛盾的公开信与取消文化的正当性 – 澎湃思想市场

Trump Hands Out ‘Fake News Awards,’ Sans the Red Carpet – The New York Times

‘Why We’re Polarized’ by Ezra Klein

France, Islam and ‘Laïcité’ – The New York Times

‘Amend: The Fight for America’, Rotten Tomatoes: https://www.rottentomatoes.com/tv/amend_the_fight_for_america

来源时间:2021/4/1   发布时间:2021/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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