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聊斋:陶渊明的生命观和陶诗的三种境界
作者:钱志熙等 来源:中美印象
【编者按:面对新冠危机、政治撕裂、种族对立和中美关系不确定,我们的人生如何选择?我们的灵魂何处安放?1600年前,陶渊明创作了组诗《形影神》,提出了人类面对生命有限的三难选择:及时行乐(形)、立善求名(影)和听其自然(神)。美国纽约聊斋第43期(2020年1月16日)请来北京大学中文系著名教授钱志熙博士发表了题为“陶渊明的生命观与陶诗的三种境界”的演讲,并邀请了五位文史哲方面的教授黄易居、李同路、陈丹丹、洪朝辉和董平做了点评,得到近200位来宾的热烈反响。以下文字根据线上讨论录音整理。】
【钱志熙,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陶渊明的诗歌艺术,是与其人生境界紧密联系在一起。普通人会说陶渊明是一个隐逸诗人,更多时候会说是田园诗人,其实都不太确切。我自己愿意说,陶渊明是一个人生的诗人,他的诗歌可以说是一种人生主题的诗歌。
这表现为他有比较自觉的生命思想。说他一辈子都在进行有关生命问题的思考,也许并不过份。但是他并不是专门从事哲学的人。或者说,他对当时接近于哲学的那些学问如经学、佛学、玄学的兴趣,远不如其他的一些诗人,如他的朋友颜延之,以及后来与他合称陶谢的谢灵运。他们都曾醉心于佛学与玄学,写过专门阐发哲理问题的论文。陶渊明没有这样做,相反的,他对当时玄学的清谈、佛学高度思辨化、逻辑化的阐述方式,似乎并不感兴趣。这与他不喜欢当时那种雕琢、繁缛的诗文风格是一致的。他的阐述思想的方式也是十分朴素的,他说自己“每著文章以自娱,颇示己志”,正是这种表达方式。但是他在思想上的造诣,却能在当时流行的佛学与玄学之外,自己阐述一种生命的哲学。事实上比他同期的那些思想家都要深刻。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是因为他对人生的思考,是从解决他人生中的一些重要的问题出发的,不是单纯的哲学研究的兴趣。
围绕陶渊明思想,甚至是说构成陶诗的基本主题的,有两个最重要的问题。一个就是出与处的问题,即出仕还是归隐的问题。另外一个问题,就是生与死的问题,也就是如何理解生老病死这一人生必遇的事情。这两个问题,又都关连着身与名、心与形等问题。这些问题,内容很丰富,但都指向灵魂与肉体,也即人们所说的灵与肉。
我们今天要讲的生命观,即《形影神》组诗中所表现的内容。从哲学上看,就是为了解决上述的生死、出处、身名这些问题。对于这个问题,我自己有一个思考的过程,从最初比较单纯地阐述形、影、神三种生命观的基本内涵,到展开对其与魏晋思想背景关系的探索,再到强调其作为“最高理性”的一种生命哲学性质的论定。从最初将其表述为“陶渊明形影神的生命哲学”,到后将其表述为“陶渊明神辨自然的生命哲学”。这里有一个较长期的思考过程。我之所以对此有持续的思考与研究,不单是学术的兴趣,还有解决个人现实的生命问题的需要。
与思想层面的探讨同时进行的,是由陶渊明的《形影神》诗启发而提出的陶诗三种境界之说,即整个陶诗中存在着形影神三种境界。这个问题最早的提出是1990年《求索》杂志上发表的《矛盾与和谐——论陶诗中的一重关系》一文,后来又在《唐前生命观与文学生命主题》一文里做了一些阐述。比较系统的阐述则是在去年出版的《陶渊明经纬》里。另外,我最近在修改《唐前生命观与文学主题》这本书,对陶渊明的形影神思想及“神辨自然”生命哲学的思想史联系,又有一些新的发现。
一、《形影神》的基本内涵及与魏晋各派思想的关系
为了讨论的方便,我们还是先列上《形影神》组诗全文,从而展示其思辨层次:
(小序)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释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
《形赠影》:
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奚觉无一人,亲识岂相思?但馀平生物,举目情悽洏。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
《影答形》
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诚愿游昆华,邈然兹道绝。与子相遇来,未尝异悲悦。憩荫若暂乖,止日终不别。此同既难常,黯尔俱时灭。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立善有遗爱,胡可不自竭。酒云能消忧,方此讵不劣!
《神释》
大钧无私力,万物自森著。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结托善恶同,安得不相语!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彭祖爱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形影神》是陶渊明的一种哲学思想,既然是思想,我们探讨他,除了讲述清楚本人为何有这种思想之外,更重要的恐怕是要讲清楚它与思想史的一种关系。单纯地注释,就事论事,就义释义是远远不够的。这就为什么我要一再对这三首文本并不难懂的诗进行探讨的原因。
关于陶渊明《形影神》组诗的思想背景,有两位前辈学者做过富有启发性的阐述。一位是陈寅恪,他著有《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他的核心观点,是认为陶渊明的思想,属于魏晋自然派,来之于魏晋玄学中的自然派。以饮酒、纵诞及不与政治合作为特点。但陶渊明在这之外,还有提出委运任化的观念。陈氏认为这是他独特的思想,是他一生安身立命的地方。就思想史上的孤鸣独发,直透千年后禅宗的一些看法(我认为还直透陆王心学的一些问题)。因此,陈先生为了区别于原来以阮籍、嵇康为代表的旧自然观,陶渊明的思想可以叫做新自然观。另一位是逯钦立。他的《陶渊明集附录:关于陶渊明,三,从《形影神》诗看陶渊明的玄学观》,主要是阐述陶渊明形影神与慧远思想的关系。慧远阐述神不灭的观点,以确立其“宗极”思想,为三世报身的净土佛学提供了一种宗教哲学方面的依据。陶渊明不同意慧远这种思想,因此而写作形影神。从当时的神灭、神不灭的两派来说,慧远是神不灭论者,陶渊明是神灭论。“神灭说”是《形影神》组诗所阐述的思想的基本前提。
为了把问题讲得更清楚,我们必须将形影神组诗联系到一个更大的思想背景。这个背景就是从汉魏以来,甚至更早的时代就已经开始的人们在生死问题上的不同认识。人类学家已经反复论述过,人类在蒙昧时代,并不能认识到死亡必然发生的事实。经过较长的时期,才逐渐认识到死亡的必然性,建立“自然死亡”的概念。也就是“生必有死,自然之理”(晋、王祥《训子孙遗令》)。
从思想史上看,对这种“生必有死,自然之理”加以清楚的阐述,并形成自然哲学的生命思想,开端于春秋诸子,而最后完成于汉魏晋南朝的思想,比如淮南子、桓谭、范缜,都是这方面的重要思想家。陶渊明其实也是这方面的一位重要思想家。但是,生命思想发展的一个基本特征,就是他的曲折、反复的性质。即理性与非理性、清晰现实与神秘玄远,常常处于一种共存的状态。写作《原始文化》的泰勒在论述原始文化在文明时代的继续时,用一个词叫“遗存”。“遗存”是发展中的重要现象,在生命思想的发展历史尤其如此。但不仅是遗存,还对遗存做出新的发展。
就在我们认为对“自然死亡观念”已经做出哲学上清晰的论述,并且已经成为知识阶层甚至广大庶民的一种“常识”的汉魏晋南北朝时代,却正是神仙信仰极其活跃,并最终发展出中国本土的宗教即道教的时代。更重要的是,佛教在这个时期,终于由初期众多道术的一种,发展成影响最大的、实际影响超过儒、道(道家与道教)的宗教。而儒家思想,在汉魏六朝时期,至少其中的一部分,是将其相当程度的宗教化。儒家之所以成为三教之一,也正是这个原因。可以说儒家是被道教与佛教带上宗教化之路的。这一点,我们重新研究汉魏六朝的思想史,就能看得很清楚。
那么,上述问题与陶渊明形影神有什么关系呢?这个关系就是,上述神仙、道教、神鬼、神佛之教,从根本上说,是泰勒所说的一种“遗存”的现象。也就是人类在进入文明时代之后,仍然抗拒着“自然死亡”的观念,仍然认为死亡并非必然要发生,认为历史上有过不少不死的事实,在这种不死的事实的前提下,认为可以利用神仙方术来获得永生。葛洪的《抱朴子内篇》就主要阐述了这种“神仙学”的观点。这种永生的方术及其影响更大的永生的幻想,虽然不断地受到质疑,但却越来越强固地捕捉人们的思想,包括士大夫阶层。(其实,关键是捕捉到了士大夫阶层的思想)。
上述各种观点,都最终归向对形神问题的认识。炼神长存是否可能?形神同灭,还是形神分离,形灭神不灭?陶渊明的《形影神》当然很清楚是属于形神俱灭之论,他是接受生死自然之说,不接受神仙道教之说。这一点,《形赠影》、《影答形》两首诗的相关文字,已经表述得很清楚。“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诚愿游昆华,邈然兹道绝。”可以说,在这方面,他已经向道教那方面挑明自己的立场了。
形神影三种思想,在伦理与哲学的层面上虽然不同,但是在对生必有死这一基本的事实的认识上,却是一致的。这就是说,陶渊明生死观是属于自然派的。我觉得认识这个事实对于了解陶渊明很重要。陈寅恪触及到了这个问题,但并没有从生死观方面来认识这个问题。所以对于陶渊明在魏晋南朝思想史上的大归属,还是没有说清楚。
接下来我们讲讲形影神思想与当时的玄学及佛学的两个具体关系。第一个是与玄学相关的关于形名问题的讨论;第二个是与佛学相关的关于形神的讨论。
陶渊明的形影,用当时的概念来说,就是“形名”、“身名”,也就是玄学家常说的自然与名教的问题。《形赠影》所表达,正是陈寅恪先生说的“旧自然”一派的观点。这一派里面,有一种否弃名教、礼义,服从自然的欲性而生活。即当时流行的所谓的“任达”、“做达”、“纵诞”。当时流行的《列子》这本书,就较多地表达了这种思想。《列子》的《杨朱篇》就是宣传任情纵欲以全身的一种思想。其中讲了一个故事,子产努力地治理郑国,并且取得成效。但是他的两个兄弟公孙朝、公孙穆,却是一个好酒,一个好色,乐之不疲,无有厌足。子产日夜以此为忧,请教邓析子,邓析子让子产以礼义、性命之义劝说他的两个兄弟。其中核心一番话如下:
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智虑。智虑之所将者,礼义。礼义成,则名位至矣。若触情而动,耽于嗜欲,则性命危矣!(《列子集释》卷七,第225页)。
子产的这番话,尤其强调“名位”的观点。看得出来,即是陶渊明《影》诗的思想。但子产的兄弟,却批评那是“尊礼义以夸人”、“矫情性以招名”。这里面反映的就是一种重身、贵生而轻名誉的思想,并且认为礼义是一种虚矫的事物。《杨朱篇》认为名是一种空虚的东西:“名者,固非实之所取也。虽称而不知,虽赏之不知,与株块无以异”(《列子集释》卷七,第232页)。陶渊明的《形赠影》诗,讲的就是这种思想。《晋书·郭璞传》记载一件事,也能典型的反映魏晋时期形派思想的流行:
(郭璞)然性轻易,不修威仪,嗜酒好色,时或过度。著作郎干宝常诫之曰:“此非适性之道也。”璞曰:“吾所受有本限,用之恒恐不得尽,卿乃忧酒色之患乎?”
郭璞这种想法,即是着眼于形的。而干宝的“适性之道”,从逻辑的倾向来说,是指向陶渊明的神的思想。
陶渊明这三首诗中,《形》诗的关键之句,是“得酒莫苟辞”。《影》诗关键句子是“立善有遗爱,胡可不自竭。”而神则说“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形以身为贵,虽没说“名”,实际是说名不足贵。其诗题为《形赠影》,赠的意思,就是说服影放弃名的思想,以饮酒为务。《神》也是认为名誉为虚,但强调立善为欣。是要有立善之实,而放弃求名之虚。这是陶渊明伦理思想的根本。也是他与儒家会归的地方。但这是会归,而不是简单的服膺。
这些形影,或者身名、形名问题的矛盾与思考,其实伴随着陶渊明的一生。立善求名曾是陶渊明的出发点,这在其《感士不遇赋》中有比较清晰的表述。但名之虚幻这种列子式的观点,也是他经常发生的感叹,如“百年归丘垄,用此空名道!”《饮酒》中所说的:“虽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死去何所有,称心固为好”(《饮酒》其十一)。但陶渊明虽受列子影响,但超越列子,也就是超越魏晋自然派。这其中有两个重要的内容,一是破除求名之虚,而强调立善之实。这是解决了长期以来玄学中礼义与心灵,自然与名教相冲突的矛盾。第二个更重要,当然是顿悟生命本质,建立“神辨自然”的思想,达到真正的生命自由与自觉。尽管神的思想,从思想来源来说,与庄子、列子,甚至佛教的某些内容,都有些关系,但陶渊明都超越了他们。
二、“神辨自然”与“委运任化”
所谓“神辨自然”,它的第一层意思是“神”对“形”宣称为自然的这种思想进行辨析,提出更高层次的、更能揭示造化万有的真相,同时也更能揭示生命真相的更高的自然说,或者也可说是揭示自然的本质,陈寅恪将其称为“新自然说”。
形与影,其实都宣称他们的阐释的生命观是合符自然之义,即合理的生命观。诚然,在“形”所陈述的部分,并没有直接出现“自然”这个概念,但它的内容就是一种玄学自然观的生命观,即旧自然观。影所关注的是生命的社会属性,从群体出发来定义生命、强调生命的伦理道德价值,它所代表的是从汉至魏晋持名教论的一派。但这种名教论,后来也援引自然之义,认为名教的基础就是自然,进而就是名教即自然。当时佛教六家七宗的“即色宗”所说的“即色游玄”的思想,就与之呼应。阮籍《达庄论》引缙绅之说:“天道贵生,地道贵贞,圣人修之,以建其名”,此即名教的要义。另外,陈寅恪文曾引《后汉纪》献帝初平二年蔡邕述宗庙之议:“夫君臣父子,名教之本也。然则名教之作何为者也?盖准天地之性,求之自然之理,拟议以制其名,因循以弘其教,辩物成器,以通天下务者也”(见《金明馆丛稿初编》,第214页)。
这样看来,我们还发现一个现象,即向来被视为儒家一派的名教之说,在汉魏晋之际,也被援引为自然之义。也可以说,自然之义,不仅存在于尚自然一派,同时也存在于崇名教一派。这样,陶渊明的“神辨自然”,不仅是辨“形”说的自然之理,而且也在辨析“影”说的自然之理。其实,汉魏之际名教说源自自然之义,这正是后来两晋时代名教自然合一说的思想渊源之一。
上述形影的各种立论,都是魏晋时代流行的思想,陶渊明本人也曾不同程度地接受它们。但是陶渊明的建树是在此基础上建立更成熟的生命哲学。对于这新的生命哲学来说,前两种只是他的思想材料,或者说是他思想的两个出发点。他没有停留在这两种思想上,在形与影之间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而是在认真地思考这两种生命观各自的缺陷之后,不再简单地停留在任自然与崇名教的对立之上。他提出不同于旧自然说与名教说的第三种观点,就是他自己认为唯一圆满的、终极性的生命观,即“神”的生命观。神的生命观是对形与影的生命观进行分析之后,剖析了其中非理性的成份,保留了其中合理的成份,再加以升华而形成的。这个思想的过程,就叫做“神辨自然”。
《形影神》诗所阐述的哲学内涵,其实不仅仅是一种生命哲学,事实上包含或者指向一种本体论。首先,我们看到,陶渊明是站在宇宙自然的宏观背景下来落实生命的位置,就是他诗中所说的“天地”、“大化”,并认为生命属于万物运化的一部分,所以要纵浪大化。纵浪大化,即委运任化。这种思想,当然是来自道家,尤其与《庄子》存在一定的渊源关系。但老庄在强调人类的个体是自然的一部分的时候,取消了人的主体性。而陶渊明则通过“神”这个范畴的建立,阐述人的主体精神。所以,陶渊明在思想方法上,受益于魏晋玄学甚至佛教般若学等的启发。
这些哲学,都强调人的智慧,以及智慧所具有的最高作用,即“照鉴”的功能。陶渊明早年所作的《感士不遇赋》中说:“咨大块之受气,何斯人之独灵。禀神智以藏照,秉三五而垂名”。可见“神”这个范畴,是与“智”、“照”联系在一起。晚年的陶渊明,显然已经脱略了魏晋玄学与佛学这些名相,所以在《形影神》诗中,没有提出这一类概念。事实上,这一组与当时思想潮流相呼应的哲学诗,并没有用当时习惯使用的哲学论述方式进行,正如他并不关心当时哲学里的名教与自然关系,以及形神俱灭或神不灭这些问题。它其实是超越了魏晋玄学与佛道哲学的层面,但仍然受益于那个时代的思辨风气。
我们反复强调,“神”的概念并非一般形神之说的神,而是指一种主体精神与最高理性。正是在这个意义,“神辨自然”的生命哲学,其实具有本体哲学的性质。也就是说,陶渊明从“大化”中确立了主体的最高理性之后,这种理性也就具有冥合于道的性质。
“神辨自然”哲学中所表现出来的委运任化,其实质是强调精神相对于运化的独立地位。就“形”与“影”两个层次来说,生命是直接受制于物质世界与一般所说的社会。生老病死,祸福荣辱,乃至于属于主观反映的喜怒哀乐,这一切,都是属于形、影层次的生命内容,都是受运化支配的。而“神”作为最高理性,却是宁静、澄明的。这种宁静、澄明的理性是具有本体性质的,前者陶渊明曾用“形迹”来称呼,后者则用“灵府”来称呼: “形迹凭化往,灵府长自闲” (《戊申岁中遇火》)。“形迹凭化往”,即委运任化的意思;“灵府长自闲”即认为精神可以保持一种永恒的宁静。这里的关键是强调精神有一种可以独立于运化,不受运化支配的作用。当然这个精神是属于理性的范畴,而非一般理解的心灵活动,尤其与平常所说的心理活动不一样。可以说,这个“灵府”与“神”是同等的概念,具有哲学范畴的特点。这类思想,在陶氏作品中经常出现。如:
既来孰不去,人理固有终。居常待其尽,曲肱岂伤冲。迁化有夷险,肆志无窊隆。即事如已高,何必升华嵩。(《五月旦作和戴主簿》)
所谓“迁化有夷险,肆志无窊隆”,与“形迹凭化往,灵府长自闲”显然是一样的意思,其中“肆志”即灵府自闲的意思。本诗中所表现委运任化思想,与《神》诗是完全一致的。此外,《连雨独饮》中的“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也是同样的意思:
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自我抱兹独,僶俛四十年。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
根据逯钦立的《陶渊明集》所言:“曾本云,一作‘形体凭化往’,又云‘形神久已化’”又云:“和陶本作在心。曾本云,一作在心。”按宋刊汤汉注、《陶靖节诗》、元刊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并作“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按此两句,实亦《五月旦作和戴主簿》的“迁化或夷险,肆志无窊隆”,类似《戊申岁中遇火》中的“形迹凭化往,灵府长自闲”之意,特措辞稍异尔。其言之意,是说“形骸”即“形迹”,“形骸久已化”、“形迹凭化往”,皆纵浪大化之意,亦即生命本身及人生之种种遭遇,都是运化所致,主观并无执着与决定之能力,所以只有委运任化。“心在复何言”之“心”,即是“灵府长自闲”之“灵府”,也是“肆志无窊隆”。“心在复何言”为感叹自慰之言,此两句言:形骸久已委运任化,然此“心”则是自我之唯一体现,此心即能自我拥有,则迁化之夷险、生命之短长,复有何可系虑者?故上述三诗中的这三联诗,所表达的思想是一样的。
由此可见,陶渊明所表达的“神”、“灵府”、“志”、“心”这些概念,与一般的生理或心理意义不太一样,它们都是一种具有哲学内涵的范畴,这是因为陶渊明是用这些范畴来阐述一种生命的哲学。渊明诗文中,多“心”字,其中最富哲学范畴意味的用法即是《归去来兮辞》中的几句:“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寓形宇宙复几时,何不委心任去留。”这些表述,都是属于“神辨自然”范畴的内容。可以说,陶渊明将“心”、“神”、“志”理解为一种独立于形影之上的理性,将此作为真正的自我所在。他对“心”的独立作用的强调,与后来的禅学、心学是有相通之处。
三、陶诗的形、影、神三境界
“形”构成生命的第一重矛盾,即生命作为一种物质的有限、以及对生命的物质亨受的认识,也就是对生命短暂的焦虑。我们通常说魏晋诗歌的生命主题,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当然还有第二层意思,即纯粹立足于生命短暂的考虑而引发一种颓唐的、放纵的、及时行乐的态度。
陶渊明的一部分作品继承了魏晋诗歌的生命主题,表现出对生命短暂、衰老、时序推迁等生命与自然现象的激越与忧伤的情绪。其中所表现的生命情绪与观念,倾向于《形赠影》诗中所表达的内容。这里面有一种最具标志性的表达,就是此时所呈现的生命,是一种除了它的物质存在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价值观念的存在。这样的诗,除了《形赠影》之外,如下列作品:
《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
今日天气佳,清吹与鸣弹。感彼柏下人,安得不为欢。清歌散新声,绿酒开芳颜。未知明日事,余襟良已殚。
这首诗描写一次清游,其中重要的词句,如清吹、鸣弹、清歌、新声,都是汉魏以来用来表现一种娱乐情调的意象。而在这些意象背后,则蕴藏着因为感叹生命短暂而发生的及时行乐的情绪。这是“古诗十九首”中已经出现的,如《东城高且长》、《驱车上东门》等,实可谓魏晋此类情绪表达的母题。而坟墓、墓柏这样的意象,汉诗虽然也已经出现,但陶在这里显然受到阮诗的影响。阮《咏怀》第八十二首:“墓前荧荧者,木槿耀朱华。荣好未终朝,连飙陨其葩”(见《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魏诗”卷十,册上,第510页)。虽然我们不能说,渊明在写作此诗时,他的其他的生命思想(如影与神)就不存在,但在这首诗中,的确只是单纯地表现了“形”的情绪。这除了思想方面的原因外,不能不归结于上述诗学的主题传统。
正如《形赠影》一诗所表现的“形”对“影”的主动质疑,渊明诗歌中属于典型的“形”的境界的诗歌,在主题上都直接或间接地包含着对于“影”(名教伦理)的质疑。其中最明显的如以下的诗句:
道丧向千载,人人惜其情。有酒不肯饮,但顾世间名。所以贵我身,岂不在一生。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鼎鼎百年内,持此欲何成!(《饮酒》其三)
颜生称为仁,荣公言有道,屡空不获年,长饥至于老。虽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死去何所知,称心固为好。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裸葬何必恶,人当解意表。(《饮酒》其十一)
在这些诗中,身与名形成了突出的对立。
陶渊明诗中的形的境界,比较典型地体现了魏晋诗歌的主题风格。因此,从诗学来讲,我们也可以说形之类的诗,是陶公诗学的发端,从这里可以看出陶诗与魏晋诗歌的一种联系。但除了上述较多地体现魏晋诗歌生命主题的一般风格的作品之外,陶诗在形的境界上也有许多发展。他的《岁暮和张常侍》、《和胡西曹示顾贼曹》、《己酉岁九月九日》等诗,都是立意于生命的感叹,并且往往从魏晋诗常见时序迁逝的主题入手,但是在艺术境界上,融入了丰富的生活体验,意象也多新颖的创造:
市朝悽旧人,骤骥感悲泉。明旦非今日,岁暮余何言。素颜敛光润,白发一已繁。阔哉秦穆谈,旅力岂未愆。向夕长风起,寒云没西山。厉厉气遂严,纷纷飞鸟还。民生鲜常在,矧伊愁苦缠。屡阙清酤至,无以乐当年。穷通靡攸虑,憔悴由化迁。抚己有深怀,履运增慨然。(《岁暮和张常侍》)
靡靡秋已夕,凄凄风露交。蔓草不复荣,园木空自凋。清气澄馀滓,杳然天界高。哀蝉无留响,丛雁鸣云霄。万化相寻绎,人生岂不劳!从古皆有没,念之中心焦。何以称我情,浊酒且自陶。千载非所知,聊以永今朝。(《己酉岁九月九日》)
上面两首诗,在陶诗中基本上属于一种类型,他的构思方式,是从平居有感于时序迁流开始,因此感叹生命之短暂,并且由此引发纷错的感物之思。三诗中不约而同地写到饮酒的情节,联系陶诗中类似的饮酒情节的表达,可见《形赠影》诗中的“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的确是陶诗形的境界的一种重要标志。可以说,酒是形的生命境界的第一解脱法。至于《岁暮和张常侍》诗中“穷通靡攸虑,憔悴由化迁”则是一种思想上的解脱。这两句透出一个重要的信息,即“神”的境界,是从“形”、“影”两重境界的矛盾中解脱而来的。这可以证明,形、影、神的确是三个相互依存、相互转化的生命境界,首先来于陶渊明自身生命境界的观照。
影的境界立足于生命的社会价值的取得。这本来是好的,但其中存在一种求名的观念。陶渊明的破影,不是破立善行为本身,而是破名。正如“影”这个概念所显示的意思一样。陶诗中典型的影的境界,当属四言诗《荣木》。此诗所写的内容,是固有感于生命的短暂与脆弱,而引发出一种及时努力有所建树的强烈愿望。在前面的诗人中,建安诗人多是表现感叹生命短暂,希望及时建树的愿望。如曹操的就有“不戚年往,忧世不治”的感叹。
〔荣木,念将老也。日月推迁,已复有夏,总角闻道,白首无成。〕
采采荣木,结根于兹。晨耀其华,夕已丧之。人生若寄,憔悴有时。静言孔念,中心怅而。
采采荣木,于兹托根。繁华朝起,慨暮不存。贞脆由人,祸福无门。匪道曷依,匪善奚敦。
嗟予小子,禀兹固陋。徂年既流,业不增旧. 志彼不舍,安此日富。我之怀矣,怛焉内疚。
先师遗训,余岂云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
影的境界体现了生命社会价值的追求,就个体愿望来说,就是建功立业、垂名后世等思想。这首诗由荣木起兴,首两章反复感叹“繁华朝起,慨暮不存”,是阮籍式的荣悴主题。“贞脆由人,祸福无门。匪道曷依,匪善奚敦”,则是对所谓天道佑善之说的破除,表达的是与《感士不遇赋》相近的思想。但《感时不遇赋》主要属于质疑,此处则强调个体的贞脆,并且以“道”与“善”为旨归。此处的道,显然与“神辨自然”之道有所不同。而“匪善曷依”则让我们联想起《影答形》诗中“立善有遗爱,胡可不自竭”的告诫。当然,此处强调立善,是超越于祸福的利害考虑之外的。后面两章,感叹道业未成,与《离骚》之恐修名之不立,是一样的境界。与形境诗之倡言饮酒不同,《荣木》因“安此日富”的饮酒之事而自责不已。这与《影答形》诗中以饮酒为劣,也是完全相同的。可见此诗,即是个性化、场景化了《影》诗。
影的境界以“善”为基本的义蕴,其中又包含正面地阐述善的原则、抒发由此原则而发生的种种济世弘道、建功立业的理想与激情;以及因为立足于行善而得不到应有的报偿的感叹甚至忧愤的情绪,即传统所说的不平之鸣。后者的表达中,如果是加进了一些理性的自释的内容,则是由影的境界向神的境界转化的开端。如果这种理性上升到明显地表现出“道”的内涵,则可以说已经转化为一种神境。正如由“形”的境界转化“神”境一样。
正如《影答形》诗中所表现的那样,“影”在感叹生命短暂、形质易衰,所以,有时情调也是激越哀叹伤。从这个意义说,形、影两种境界都是矛盾体的表现,与神境界的趋向和谐是不同的。但形的境界从感叹荣衰而转向及时行乐,影则转向及时勉励,这是两者的重要区别:
蕤宾五月中,清朝起南飔。不驶亦不迟,飘飘吹我衣。重云蔽白日,闲雨纷微微。流目视西园,晔晔荣紫葵。于今甚可爱,奈何当复衰。感物愿及时,每恨靡所挥。悠悠待秋稼,寥落将赊迟。逸想不可淹,猖狂独长悲。(《和胡西曹示顾贼曹》)
这首诗,从“感物愿及时”一句来看,应当归于影的境界,但他从时光流逝、繁华衰落开始,是典型的叹形衰之言。而其中的“逸想”,又趋于神的境界。所以这首诗处于形影神三境界复杂的转化之中,所谓一念三千,回肠九转。其实反映了陶渊明日常情绪的一种比较真实的状态。
影的境界,又常常含有比较激越的情绪,宋元以来的学者,多强调渊明具有求道的热情,他们所说的这个“道”主要在于儒道。宋施德操《北窗炙輠录》即以渊明《饮酒》所写的孤飞鸟,来寄托其求道之情:
人见渊明自放于田园诗酒中,谓是一疏懒人耳,不知其平生乐道至苦,故其诗曰:“悽悽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越(按:通行本清晨),去来(通行本作远去)何依依。因植孤生松,敛翼遥来归。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载莫相违。”其苦心可知。既有会意处,便一时放下(转引自《陶渊明资料汇编》上册,中华书局1962年,上册,第55页)。
此诗所写失群鸟得孤生松,究竟寄托了什么具体的感情,难以猜揣。但他所表现的情感极为激越,的确可视为渊明平生立身行道的一种贞苦执着的写照。比如渊明一生执着的固穷守节,就是其中之一。所谓“托身已得所,千载莫相违”,也不外是这样一些感情,它们都还是属于影的境界。《咏贫士》七首,所表现的即是这一类的“道”。如《咏贫士》其一,与《饮酒》其四寄托相近,但情感较为平和:
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暧暧空中灭,何时见馀晖。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这首诗里所写无所依托的“孤云”和迟出早归的“出林翮”,寄寓的正是渊明平生身世之感与出处之迹,其平生追求寻觅之苦衷也已见于其中。最后四句正面赋写,以“量力守故辙”自处,虽有饥寒之苦,亦不翻悔,但最又悲世无知其心迹。全诗情感时有起伏,亦可谓荡写尽情。《咏贫士》其二写“凄厉岁云暮”的时节诗人家居的寒苦之状,以及家人的怨望之情,然犹以“诗书塞座外,日昃不遑研”为意,其行道求学之意,未曾少歇。正是典型的影的境界。
其他数首,如“袁安困积雪”、“仲蔚爱穷居”、“昔在黄子廉,弹冠佐名州”等,写贫穷的贤士,以节概自持,不屈道以干世,安贫自守,其思想即渊源于《论语》的“君子固穷”的思想。其中的意趣,也多得自《论语》,如其三:“弊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岂忘袭轻裘?苟得非所钦。赐也徒能辩,乃不见吾心”等句,都可印证于孔门谈义。总体上看,象《咏贫士》七首这样的以固穷守节为主题的作品,可以说都是典型的影的境界,属于伦理层次的主题,如其咏袁安等人,有“至德冠邦闾,清节映西关”(《咏贫士》其五)之语,所强调的正是一种道德境界。但是作者又因固穷而悟得通达之理,适然自守,如其中所塑造的荣启期的形象。所以此类诗的境界,常在影与神之际。
陶诗中的神境之作,其激情仍然根源于“形”、“影”两境,是矛盾得以解决后的一种和谐境界。神的基本内涵为“神辨自然”,神即“神识”。曾国藩《十八家诗钞》评陶阮两家诗,多用“识度”一词。陶渊明评“识度”者尤其多。所选“陶渊明五古一百十四首”中,如《归园田居五首》的全部作品、《饮酒二十首》、《咏贫士七首》中的大部分作品,以及《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连雨独饮》、《庚戍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等诗,都评以“识度”。【曾国藩《十八家诗钞》卷二,台湾世界书局1966年(民国五十五年),第1-47页】。“识度”是以“神识”为用,倾向于理和理境。曾氏评“识度”的这些诗,其中大部分都可归之于神境。然此神识之获得,在于体认自然之旨。所以,“神”境所表现的最基本的精神为神识,其在审美境界上,则以自然为旨。
陶渊明的整个精神气质趋于自然率真,其基本人生理想与艺术理想也在体任自然,在这过程中造成了陶渊明的人生境界,并且表现于文学之中,造成文学上的自然境界或称神境。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也可以说神境是贯穿于渊明所有作品中,是造成他的文学超越常流的一种基本特质,也是人们体认陶诗境界的基本归趣。但是从陶诗内部来看,与形、影两境相对,仍然可辨认出那些最典型地体现了神辨自然生命境界的作品,我们可以将其称为渊明的神境诗。
渊明神境之诣体现在境界上,最突出的表现为平淡和谐,具有明显的理性宣释的特点。陶诗中凡呈现这种倾向的,都可以说是趋向神境的。其中又有直接言理与寄托于自然及事物境界之不同,《神释》即是直接言理的代表。渊明神境诗最具审美价值的作品,是在一种日常生活的境界,以随处感发的方式呈现其哲思。此种当以《五月旦作和戴主簿》、《连雨独饮》为代表:
虚舟纵逸棹,回复遂无穷。发岁始俯仰,星纪奄将中。南窗罕悴物,北林荣且丰。神萍写时雨,晨色奏景风。既来孰不去,人理固有终。居常待其尽,曲肱岂伤冲。迁化或夷险,肆志无窊隆。即事如已高,何必升华嵩。(《五月中作和戴主簿》)
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自我抱兹独,僶勉四十年。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连雨独饮》)
《五月作和戴主簿》一首,实属两晋流行的表达时序推迁、感物兴思的主题。其风格也近于晋宋流行之体,用词典雅,且多用典,开头两句都用《庄子》中以壑舟藏山,譬喻生命的忽焉已逝的故事。后面发岁两句,也是从史书中的天文语。“南窗”四句,形容物色,对属精工,这一首其实是思考生死问题的。第二首也是同样的主题,却是渊明自家的体制,即所谓“称心而言,人亦易足。”(《时运》)其中“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两句,意象甚为奇特,但却是渊明自己的句法。所以,两诗的风格,实有文质之不同。两首诗都是借助具体的生活境界,自然地展开哲理的表达。其中前诗凭借感物,后诗则托之饮酒。要之志不物与酒,而是寄托之辞。因此,这类神境诗,比直叙哲理者,具有更丰富的美感。
最能代表渊明艺术高度的神境诗,是凭借诗人的田园生活展开,表现了田园生活情调与自然山水之美。圆满的神境的获得,与其说是哲学思维的成果,不如说是一种和谐的审美境界更接近其真相。从这个意义上说,陶诗神境也是其人格个性的体现,有时它表现为一种高逸的情调。如最早的《五柳先生传》,就是渊明文中的神境。在诗歌中,早年所作的《和郭主簿》其一、归隐所作的《归田园居》其一、隐居早期所作的《读山海经》其一,这一列诗,都可以说是陶诗神境的代表。这些诗歌中神境,都是在对自然与生活之美圆满的审美活动中达到的:
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园蔬有馀滋,旧谷犹储今。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和郭主簿》其一)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馀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户庭无尘杂,虚室有馀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其一)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蓠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其五)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读山海经》其一)。
这首诗以自然之理寓自然之美,实东晋士人所追求的体任自然的最高境界。各首所表现的内容虽有不同,但都包含回归自然、体认人性的本义、寻得人生的本来面目的境界。其中不仅仅是简单的回归自然,而是就在自然中,在审美上安顿了人生。
【黄易居,美国福坦莫大学(Fordham University)中国文学教授】:非常有幸能聆听钱教授的讲座。陶渊明的《形影神》组诗,通过钱老师的研索、思辨、展开,更显出无限的意思。三种诗境,得酒忘忧,立善遗爱,纵浪大化,以不同的层次,启发我们如何来安顿人生。我先围绕形,影,神这三个概念,做一个漫谈性的联系和延伸,再谈谈钱教授所提出的日常审美,最后具体到《形影神》组诗,探讨一下陶渊明的生死观到底为何。
形、影、神应该是说中国思想史美学史上非常重要的概念。无论是对陶渊明影响深刻的老庄思想,或者是老庄思想流变之魏晋玄学,再或者佛家思想,都能看到形、影、神三者的反复意象。《道德经》第一章即提出了道、名、万物的观点。我们可以和神、影、形对照并观。道对应神,名对应影,万物对应形(当然,影,所谓立善求名,和《道德经》中宠辱观也相关)。
在《道德经》首章,我们能看到一种宇宙观,即恒常之道与变迁世界的并立。我们看到一种态度,就是不执迷于实体,由空入有,从有观空。《道德经》里,形的世界,即名、分别、万物,或者老子所说的“器”世界,可以说是障道,隐道的。老子说,大制不割,也说,朴散为器。但是根本上讲,道又与万物一体不二,玄之又玄。
佛家思想,体,相,用之说,也是三段式论。虽有不同,但有所相应。体为真如自性之万能体,对应庄子的大化,对应神。有体必有相用,真空一定妙有。相用反过来映射理体。《华严经》亦云,理事无碍,事事无碍。以破二分法的困境。我们再简略谈到诗学,道家讲言不尽意,庄子有得鱼忘筌的典故。魏晋玄学里也有对言,意,象三者关系的论述。这对美学理论影响至深,反映在我们至今耳熟能详的词语中,譬如,写意、得意、忘形、传神。明代书画家董其昌说,所谓画之道,眼前无非生机。形,或者迹的妙处在于心源和精神的东西。
下面我想谈谈钱老师讲座中引人深思的一点,即陶渊明是诗人,他所做的并非整合性、思辨性、抽象性的哲学思考,而是一种日常审美,他将生命的根本问题融入朴素直白的诗境。这个观察让我想到《论语》中如履薄冰的孔夫子,知人、知事,在具体情境中求真,一种沿象求体的精神。我也想到《金刚经》里的佛陀,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吃饭、洗足,是平平常常的样子。还有将陶渊明推到经典诗人位置上的苏轼,他的《观潮》,“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无别事,庐山烟雨浙江潮”。就是说,人生宇宙的大秘密,所谓的摩尼宝珠,实在是平平淡淡的本地风光。再有提倡格物致知的理学家朱熹的诗句,“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日常生活,万事万物,自有一种理境”。
最后,我想简略谈谈陶渊明对生死的观照。《形赠影》首先给出一个自然的意象,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山河大地的恒常和人的生命迁流必然死亡形成对照。这是一种熟悉的慨叹。陶渊明的语境下,在古诗十九首里能看到。展开说,西方心理分析理论也给出呼应的答案。人如何消除对于死亡的焦虑?Robert Jay Lifton说,人各有依托,不外乎于nature, religion, work, procreation, 或者trance, 即,自然,宗教,工作(这个对应“影”之立善求名),再有生儿育女,出神。
回到自然这个话题,有一个问题,陶渊明很清楚,山河大地并非常不没。《庄子》大宗师里有名的一段,也是陶渊明常用到的意象,把舟藏在沟壑里,把山藏在深泽里,好像是稳固了,但是“夜半有力者负而走之”,庄子是在说,凡所有相,哪怕是座山,也逃不脱变化秘移。那么,“夜半有力者”又是什么呢?庄子说是“恒物大情”。把具象的生命依托于恒物大情里,应该是陶渊明给出的答案。所以在《神释》里,我们看到“大钧”,“大化”,“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在陶渊明的组诗里,我们见到两种自然,形境的山河大地,神境的大化。一为实体,一为造化。何为造化?是实体背后的生生之德,生生之力。所以,我想提出的一点异议,陶渊明是属于自然派,但是此自然,应该和范镇的神灭论做出区别。与其相关的,“顺化委运”应该和“服从物欲”做出区别。顺物性,顺物欲,在我看来,是很不同的意思。
结束处,我想提一个问题。关于“酒”的暧昧性,或者说不稳定性。组诗里将酒和生命苦拙联系,属形的范畴,用来解忧,曹操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但是对于李白来说,酒却是超越形而游仙的路径。苏轼也专门写过《和陶饮酒二十首》,虽然他酒量并不好。我看到一种张力,酒属于日常生活之物,饮、食、花、酒,但同时,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种超脱之境。禅宗里也有睹桃花而悟道的公案,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想听听钱老师是如何解读酒这个重要日常意象的?
【李同路,美国爱荷华州立大学中国文学教授】“形影神”–陶渊明的现代幽灵。 钱教授的精彩讲座,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一个基本概念问题:钱教授主张陶渊明是人生的诗人,写的是人生的主题。而题目则是关于陶渊明的“生命哲学。”那么“人生”和“生命”有何不同?人生哲学和生命哲学有何不同?当然这只是问题的开端。钱教授的讲座启发我重新审视现代文学文化的历史,尤其引发我对陶渊明在现代,具体就是上世纪30年代引起的一些争论。可以说,是陶渊明的幽灵在现代继续附体。
现代文学文化在开端有一个宏大的意图:人的解放。在一九一零、二零年代,最初就是标榜“为人生”(文学研究会),反对贵族,山林的古典的文学(陈独秀),提出人的文学,平民文学等理论(周作人)。人的文学基本就是个人的文学,“为人生”也就是强调“形”的基础性,建立超越性的“神”与物质性的“形”的和谐关系,同时颠覆已经异化的“名”(名教)的束缚。“形”的发达,就是承认欲望、情感的合理性,承认日常生活的核心意义。神则比较复杂,一方面要消除名教的话语霸权,一方面要清除道教“迷信,”同时五四知识分子意图用世俗性的机构,比如科学(陈独秀)、美育(蔡元培)等替代宗教来满足人的精神需求,当然都没有成功。此处我提出一点与钱教授商榷:钱教授在讲座中将“神”定义为理性。但是二者否可以等同?我认为,“神”还是与非理性的、精神的层面(无论是宗教还是世俗)有关。
到1927年之后,国内国际政治斗争白热化。后果就是,一方面,对于“形”的意义逐渐压低,个体的、日常的、欲望性的东西不再以自身为目的。“形”的最重要意义不在自身,而是要作为救亡图存与民族国家建设、政治斗争的材料(李泽厚将其概括为救亡压倒启蒙,他的《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就是典型的例子,包括左翼对周作人“玩物丧志”的批评,以及对梁实秋的文学“与抗战无关”论的批评)。而“神”也已经被民族国家话语体系绑架。“纵浪大化中”,这个大化就是国家,而不再是宇宙自然,甚至天下。在现代中国,进行超越民族国家话语的哲学思考,已经不再可能。在政治功能上,“形”和“神”,都要服从于国家之“名”。在认知论上,西方话语主宰了我们的表达,而我们则进入失语状态,以至于今日。
正是在这种大的背景下,发生了鲁迅(理性左派)与朱光潜(自由主义者)围绕陶渊明的争论。当然,鲁迅比年轻一代的左派批评家更有历史深度,这一争论没有简单复刻左派右派与自由主义的争论,更是表现了历史性(时代要求)与哲学性之间的内在冲突。
鲁迅深受魏晋影响,被人称誉“托尼思想,魏晋文章”(刘半农)。朱光潜当时则受德国古典美学思想较重。简单说,鲁迅主张知人论世,看重人物因外在社会政治变迁而导致的自身矛盾。读书要看全集,最好是编年的,而反根据选本,对抓住一点将其做哲学化的抽象解读。(他关于陶渊明的论述课参考《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题未定”草》)。而当时的朱光潜则强调了陶渊明的“浑身静穆”,也就是承认矛盾,但将矛盾埋藏,而以和平外表示人。当然这些争论不只是学术之争,而是党派之争、意识形态之争、话语权之争的体现。(朱光潜的读者对象是中学生,参见《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极化的政治,与极化的思维可谓一体两面。
由此引出了我的一些问题,供大家参考:陶渊明已经融入我们的文化基因,我们同时也在以自身经验改写、丰富“陶渊明”。在现代以来的混乱当中,无论天灾还是人祸,是党派之争还是瘟疫造成的,在中国还是在外国,现在都处在一个“道术为天下裂”的时代,资本统治的时代,“996”风行的时代。那么陶渊明与作为普通读者的我们自身的处境,与我们对于生命的认识有什么关联?我们如何既能够回到陶渊明的“历史现场”,又能够从其著作中得到超越历史规定性的哲学启迪?
【陈丹丹,纽约州立大学法明代尔分校副教授(终身教职),河南大学文学院兼职讲座教授】:从陶渊明的形影神说开去。
钱志熙教授的演讲与前两位与谈人的发言带给我很大启发。钱教授的研究破除了一般意义上对于陶渊明的既定看法。陶渊明不只是一个单向度的、浅显、消极、隐逸、逃世的形象,而是有其多面向的深度与厚度。很喜欢钱教授提到陶渊明所拥有的“理性的、自觉的人生”。在钱教授看来,陶渊明思想有两个脉络:一是魏晋玄学之名教与自然;二是形神哲学。而陶渊明之说“影”,则有一种哲学上的创造。钱教授的研究体现出文学、哲学、思想史之间的互动,而钱教授也在三个层面与前贤展开对话。比如陈寅恪先生在《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中,强调陶渊明的“委运任化”的新自然观;逯钦立先生在《陶渊明集附录:关于陶渊明从〈形影神〉诗看陶渊明的玄学观》中,论述了陶渊明与慧远思想的关系。钱教授在与这些问题相关的很多点上都作出了自己的诠释。
如同李同路教授所说,现代中国文学史对陶渊明有一个重新发明。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1927)中说:
到东晋,风气变了。社会思想平静得多,各处都夹入了佛教的思想。再至晋末,乱也看惯了,篡也看惯了,文章便更和平。代表平和的文章的人有陶潜。他的态度是随便饮酒,乞食,高兴的时候就谈论和作文章,无尤无怨。所以现在有人称他为“田园诗人”,是个非常和平的田园诗人。他的态度是不容易学的,他非常之穷,而心里很平静。家常无米,就去向人家门口求乞。他穷到有客来见,连鞋也没有,那客人给他从家丁取鞋给他,他便伸了足穿上了。虽然如此,他却毫不为意,还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样的自然状态,实在不易模仿。他穷到衣服也破烂不堪,而还在东篱下采菊,偶然抬起头来,悠然的见了南山,这是何等自然。现在有钱的人住在租界里,雇花匠种数十盆菊花,便做诗,叫作“秋日赏菊效陶彭泽体”,自以为合于渊明的高致,我觉得不大像。
这里鲁迅认为,所谓“悠然见南山”的自然状态,是很难达到的。鲁迅的议论同时具有当时的针对性,比如他讽刺了“有钱的人住在租界里,雇花匠种数十盆菊花,便做诗……自以为合于渊明的高致”。在同篇文章中,鲁迅也指出:
陶潜之在晋末,是和孔融于汉末与嵇康于魏末略同,又是将近易代的时候。但他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表示,于是便博得“田园诗人”的名称。但《陶集》里有《述酒》一篇,是说当时政治的。这样看来,可见他于世事也并没有遗忘和冷淡,不过他的态度比嵇康阮籍自然得多,不至于招人注意罢了。……
据我的意思,即使是从前的人,那诗文完全超于政治的所谓“田园诗人”,“山林诗人”,是没有的。完全超出于人间世的,也是没有的。既然是超出于世,则当然连诗文也没有。诗文也是人事,既有诗,就可以知道于世事未能忘情。譬如墨子兼爱,杨子为我。墨子当然要著书;杨子就一定不著,这才是“为我”。因为若做出书来给别人看,便变成“为人”了。
由此可知陶潜总不能超于尘世,而且,于朝政还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这是他诗文中时时提起的。用别一种看法研究起来,恐怕也会成一个和旧说不同的人物罢。
鲁迅点出陶渊明《述酒》一诗的政治性(关于《述酒》,前人多有论述;田晓菲教授在《尘几录—-陶渊明与手抄本文化研究》中也进行了诠释)。在他看来,“完全超于政治的所谓‘田园诗人’,‘山林诗人’,是没有的”。“陶潜总不能超于尘世”。在刚才李同路教授也提到的《“题未定”草》(六至九)(写于1935年,发表于1936年)中,鲁迅进一步强调陶渊明之金刚怒目的一面:
又如被选家录取了《归去来辞》和《桃花源记》,被论客赞赏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潜先生,在后人的心目中,实在飘逸得太久了,但在全集里,他却有时很摩登,“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竟想摇身一变,化为“阿呀呀,我的爱人呀”的鞋子,虽然后来自说因为“止于礼义”,未能进攻到底,但那些胡思乱想的自白,究竟是大胆的。就是诗,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形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譬如勇士,也战斗,也休息,也饮食……
鲁迅点出陶渊明可能也是活泼泼的(他幽默地用了当时的新名词“摩登“)。更关键的是,陶渊明有对“猛志固常在”的歌咏。譬如后世婉约派李清照有“生当作人杰”的慨叹,被后人目为飘逸无尘的陶潜亦有慷慨激昂的一面、金刚怒目的一面。如李同路教授所说,鲁迅所针对的是朱光潜论陶渊明之“静穆的伟大”。在《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一文中,朱光潜如是说:
古希腊——尤其是古希腊的造形艺术——常使我们觉到这种“静穆”的风味。“静穆”是一种豁然大悟,得到归依的心情。它好比低眉默想的观音大士,超一切忧喜,同时你也可说它泯化一切忧喜。这种境界在中国诗里不多见。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像金刚怒目,愤愤不平的样子。陶潜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
回应刚才李同路教授所说现代中国对“神”(超越性)的追求,我也觉得朱光潜对“静穆”的诠释有追求“神”(超越性)的一面。同时,如《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标题所引诗所呈现的意境,朱光潜这里不仅有对古希腊以降的西方美学的借鉴,还有对中国传统美学的传承与再诠释。我看到有听众在会议室聊天框里提问关于“神”与“境界”的问题。就中国文论之传统而言,“神”通常被视为极高的境界,比如说“出神入化”,比如说“神品”、“神韵”。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常常被视为最高境界。所以朱光潜之从“曲终人不见”论到古希腊之“静穆”,也是融合了中国传统美学与西方美学。
在此我可能不太同意刚才李同路教授所说“‘神’也已经被民族国家话语体系绑架。‘纵浪大化中’,这个大化就是国家,而不再是宇宙自然,甚至天下。在现代中国,进行超越民族国家话语的哲学思考,已经不再可能。在政治功能上,‘形’和‘神’,都要服从于国家之‘名’。”在古代中国的政治传统中,家国与天下是有机联系的,所谓“治国平天下”。“天下”自然包含在古代之“政”之中。所以我不太同意把“纵浪大化中”的“大化”理解为国家,并将国家理解为抛弃了宇宙自然及天下。在儒家的框架中,“国家”的延展,就是“天下”,并不会有一个完全剥离于“国”的“天下”。在现代中国救亡图存的背景下,“民族国家”的话语一定是要的;甚至到今天,也没有说已经到了超越民族国家话语的地步。所以基本我还是赞同鲁迅的左翼立场。他赞扬陶渊明金刚怒目的一面,正合于当时中国的语境。
此外钱志熙教授诠释的陶渊明之由“情”入“理”很有启发:“情”包含着矛盾,“理”则达到某种和谐。联系到刚才黄易居教授引用了孔子谈到的“如履薄冰”,这可能不是一个全然静谧安详的状态(当然我也喜欢黄教授提到的“本地风光”)。矛盾之激荡所达到的和谐,可能既有某种浩荡涌动的奔流,又有“如履薄冰“的慎独自省。
关于陶渊明之“形影神”以及其他相关问题,除却以上所提到的,还有不少学术著作可以参考。比如钱志熙教授的《唐前生命观和文学生命主题》、《陶渊明传》、《陶渊明经纬》(本书谈到了“神辨自然“与“形影神”,也梳理了从南北朝到宋对陶渊明的接受史)。钱教授还有《魏晋南北朝诗歌史述》、《魏晋诗歌艺术原论》。此外还可推荐的包括:罗宗强教授《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陈平原教授《现代中国的魏晋风度与六朝散文》(文章);田晓菲教授《尘几录—-陶渊明与手抄本文化研究》《神游:早期中古时代与十九世纪中国的行旅写作》(本书第一章《“观想”:东晋时代对世界的观看与想象》处理了陶渊明的“结庐在人境”)。当然这里也是仅举几例。对陶渊明的诗文与思想世界的继续发掘,还有赖于每个人对陶渊明文本的细读,对当时历史与文化背景、哲学与思想情境的探索,及与其他相关研究的切磋与对话。
【洪朝辉,美国福坦莫大学历史学教授】:我先简单聊聊陶渊明所处时代的历史背景。陶渊明活了62岁(365-427),距今已有1600年的时间,当时他亲眼目睹了东晋的寿终正寝(317-420),东晋灭亡后,陶渊明在南朝的刘宋又生活了7年才去世,一生经历了两个动荡不定的朝代。当时103年的东晋历史,有三个现象值得思考。
一是国家分裂。当时东晋的版图仅限于长江以南,但不包括今天四川以西的领土,根据历史地理大师谭其骧先生的研究,东晋领土只有192万平方公里,远不如西晋的416万平方公里,而且还不如西晋灭亡后的刘宋228万平方公里的面积。但这种分裂和动荡也催生了思想和文学的繁荣,应验了清朝赵翼的名句:“国家不幸诗家幸,语到沧桑句便工”,生命力受到压抑的苦闷和孤独是文学创作的重要来源。所以,有一个很值得研究的历史现象:每当中国古代出现国家分裂、国弱民富、重文轻武的朝代,似乎就比较有利于思想、文学和艺术的蓬勃发展,如先秦诸子百家所处的春秋战国、偏安江南的南宋、国弱民富的明朝等,当然也包括东晋。当北方被五代十国长期的战争困扰之时,偏安江南宝地的东晋,却迎来了诗文、歌赋、书画的黄金时期,出现了陶渊明、谢灵运、王羲之、顾恺之等大家。
二是文化交流。当时北方战乱,南方却因祸得福,因为大批北方世族和汉族人口移民江南,促进了南北文化的交流。这种交流和融合,有助于在东晋晚期,信奉佛教的高僧慧远将佛、玄、儒三教融合,最后成为佛教净土宗的祖师之一。而且东晋还出现了中外交流,当时的法显就是中国首位西行取经的僧侣,比唐代的玄奘更早,他经多国到达印度,后回到东晋首都建康,是中外文化交流的一大功臣。
三是东晋这样的时代氛围,也容易产生清谈之风、颓废价值,尤其是炼丹术盛行,社会普遍追求长生不老术。东晋时,葛洪结合神仙学说与道术、炼丹术,整合了道教理论,编著了道教典籍《抱朴子》。我们不要小看道教的文化功能,因为它对文学、艺术多有贡献。
所以,国家分裂、文化交流、清谈之风对陶渊明的诗学、哲学和神学思想都产生了一定影响。
除了历史背景,我想聊聊如何定义形、影、神。我想先用我自己的语言复述一下钱教授的定义,看看是否理解有误。
“形”是指生命作为一种物质或肉体的存在,它是有限的、有终极的,因为人不可能长生不老。这样,如何面对短暂的生命,就成了人类的一个大问题。流行于魏晋的风气就是主张颓唐放纵、及时行乐、纵情肆性,就是所谓西晋的“作达派”,陶渊明就在“形赠影”中最后一句诗对此作出了概括:“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发现那时常以酒作为放浪人生的工具。
“影”的境界立足于生命的社会价值。既然生命的“形”很短暂,我们就需要在生前留影、留言、留声,其实质就是留名,包括名誉、名声、名节,而所有这些与影和名相关的境界,必须由一个字作为基石:“善”,也就是陶渊明的第二首诗“影答形”所提的“立善有遗爱”。
一旦我们把这种表现善的影,升华到“道”的境界,那就由善而得道,将影转化为一种神境。这样,如果形、影两种境界是一种矛盾或对立的话,而神的境界则是和谐。《道德经》说:道法自然;而陶渊明说:“神辨自然”。其实并不矛盾,与西方宗教中的神也是相通,尽管西方的神是指上帝,而东方的道主要是指自然规律、宇宙本源。其实,我一直以为,神就是道,而道法自然,这样,神、道最后都以自然为依归。所以,陶渊明的神境之根本就是平淡和谐,其中包含了回归自然、体认人本、还原人生的本来面目。这就是他在第三首诗“神释”的最后所提到的“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人生之短暂,不如自然之永恒。
最后,如果我理解钱教授的定义大致正确的话,我想对形、影、神三者的关系,分享一些体会。钱教授将“形”与“影”理解为一对矛盾,而“神”则是一种和谐的生命体验,非常睿智。但是否也可以将“形”与“神”理解为一对矛盾,而“影”则是一种解决这对矛盾的桥梁和选择。也就是说,从肉体的形,进化到精神的神,需要一个影或名来体现生命的价值,然后通过这种生命的价值,寄托自然与生活的和谐,最后到达到神的境界。
这种视角转换的意义在于,将影的地位理解为一种中介和过渡,同时也给我们芸芸众生提供了一个第三种选择:我们的生命其实还存在一种不是形,也不是神、道、灵,而是一个似形、似灵的名或生命价值,这样就给了人类一个新的生命通道与选择。比如,如果你不信神和道,也不相信物质的生命可以永恒,但你相信生命的价值不一定建立在形而下的命,也不是形而上的神,而是可以通过生前的努力,达到一个“形而中”的目的,那就是通过儒家的立德、立功、立言这“三不朽”的思想,著书立说、行善积德、学雷锋做好事。
其实,儒家的孔子,追求的正是这种“形而中”的境界,反映了一种中庸之道。例如,孔子不信人生不老,但也不信鬼神,所谓“未知生,焉知死”,而且“子不语怪力乱神”,并对鬼神是“敬而远之”。但孔子非常爱惜名誉和名节,所以通过传道授业解惑,立德立言,留下传世的经典,延续了他生命的价值和精神的遗存,就像泰勒在《原始文化》中提及的“遗存”一样。所以,我们需要提倡保持晚节、坚守名节,因为生死事小,失节事大。
另外,我们也可以发现,陶渊明这个东晋诗人的重大贡献是将二元的形神观或二元的形名观,发展为形、影、神的三元观,引入了影这个第三元。这样,整个哲学境界与空间顿时得到了拓展和提升,贯通了形、影、神三者之间的辩证关系。在西方,这种三元观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的适度思想,精髓就是一分为三;后来西方学术界发展出著名的三元悖论和三元困境,亚当·斯密的《道德情操论》也将这种三元哲学观应用到伦理学、经济学,并提出“客观的旁观者”(impartial spectator)的境界,认为这个旁观者具有三种境界,似乎与陶渊明的形影神有一点点交集:现实的、理想的、灵性的(spirituality)旁观者境界,而最高的境界与标准就是三种旁观者视角的综合。
这种三元观也能启发我们对形影神关系的另一种感悟。前面提到影应该是形与神之间的桥梁,其实,这只是一种线性思维,以为我们通过影,可以从“落后”的形进化到“先进”的神(见下图上部)。但如果我们形成一种“三角思维”,将形、影、神理解为三角形的三个独立的角,就会对三者的评价出现更加价值中立的客观(见下图下部)。因为这三个“角”是客观形成的,而且是我们不同人生和人性的必然选择,所以,他们都有存在的合理,没有价值判断,更重要的是,这三种选择有可能是一种各自的永恒,不会也不需要进化或退化。这样,影的桥梁功能也就不存在了。
【董平,浙江大学哲学系教授】我是钱教授的大学同学,他一直非常有灵性!几十年后,不仅保持了哲学家的睿智,而且保留了文学家的潇洒。今天钱教授的演讲从生命哲学意义上去解读陶渊明的诗,令我耳目一新。钱教授对陶渊明诗中“形影神”问题的演讲,触及了我们在场很多听众的内在关切。
人作为一个自然的生命是非常有限的,总是要“化”的。孔子、老子,以及后来的佛教,他们都在以不同的途径和方式接近这个问题,只是他们的结论不全然一致而已。老子最早提到“化”的问题。现象生命是有限的,但引导现象生命背后的“大宗师”是常在的、无限的,于是,这就有了生命的易逝与生命主导者永恒之间的问题。老子讲天长地久,其实,天也不长、地也不久,唯有使天地之所以长久的“大宗师”才是真正长久的。儒家也认同自然生命不可能长久,刚才洪朝辉教授所说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是儒家所理解的长久之道。后来的佛教则提出,有生必有死,有死必有生,唯不生不死,才叫永恒。
今天钱教授把“形影神”都讲得非常清楚了。所谓的“形”就是我们的身体(body),是一个物质的躯体,无论如何是不可能不朽的。而“影”则包括了社会伦理,从佛教和道家的角度,“影”还包含了山河大地,山河大地就是道的“影”,社会伦理、名相、名教(包括个人声誉和社会地位)等等,则是我们生命的“影”,是“形”之“影”。但除这些以外,还有一个真正的存在者—“神”。“神”既不可能脱离“形”和“影”,但一定包含了对“形”和“影”的超越。正是这种超越才构建起生命真正的意义世界。
这一点与洪朝辉教授所讲的不冲突。洪教授非常敏锐、非常博学,他是历史学家、经济史学家,却富有诗心、文心。他提出“影”是建构“形”与“神”之间联系的桥梁,从我们人的现实生活来讲,这个观点没有错,是富有洞见的。但是,正因为“影”是一种途径或桥梁,一旦过了这座桥梁之后,你的心里就不要再惦记这座桥了。到达了神境,前面的就可以忘怀。这就是为什么得鱼可以忘筌、得意可以忘象。如果我们都不忘,死死抓住不放,我们就很可能到达不了“神境”。
来源时间:2021/1/22 发布时间:202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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