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志東:從美國大選看左、右意識形態光譜: 中國知識分子的極右傾向批判(1)
作者:郝志東 来源:中美印象
【编者按:本文原載於澳門《訊報》2020年12月18日第B5版和25日第6版,作者授权本站发表。文章观点为作者自己的,不代表本站任何立场。】
2020年11月3日美國大選結束,11月7日各大媒體在評估了投票情況之後,預測拜登勝出成為下一屆美國總統。當天拜登陣營舉行了慶祝大會,各大城市支持民主黨的群眾湧向街頭,歡喜雀躍,喜極而泣,慶祝美國民主的勝利。主流媒體記者也都發聲,說這是美國民主的一個轉折點,將美國從制度失敗的邊緣拉了回來。美國還將產生第一位女副總統,而且是黑人和南亞移民的後裔。這是在創造歷史,代表了美國民主進步的步伐。
但是與此同時,也有特朗普的共和黨支持者也走上街頭,抗議媒體對拜登當選的預測,認為即使拜登贏得的普通選民和選舉人票的多數,那也是因為民主黨作弊的原因,儘管他們並沒有任何大規模舞弊的證據。此後川普還大興訴訟,在他輸掉選舉的搖擺州向法院提告,一開始要求停止檢票,後來要求停止州政府對選舉結果的認證,試圖要共和黨控制的州議會來任命該州的選舉人,扔掉本州多數選民的選票,讓川普當選。在50多起關於民主黨選舉舞弊的訴訟都因證據不足而失敗之後,川普還是拒絕認輸。
最有意思的是很多在美中兩國的華人知識分子,也跟尾隨著川普及其支持者,在網上散佈各種民主黨選舉舞弊的謠言,比如濱州兩萬多去世的人也投了票,Dominion計票機將大量川普的票算給了拜登,等等,儘管50個州無論是共和黨還是民主黨的選舉官員都說所謂大規模作弊的說法都是毫無根據的無稽之談。
當然他們的對美國選舉制度的攻擊,對美國民主制度的攻擊,也得到了另外一些人的批評,儘管後者人數似乎遠遜於前者。不過這次華人知識分子在美國大選問題上的分歧,使左右的光譜變得比較明顯,卻也是一件好事。
這個關於中國知識分子的極右傾向批判的系列文章的第一篇將從在川普問題上中國知識分子的分歧,來看他們的左、右政治光譜。第二篇文章將分析極右傾向的內涵。第三篇和第四篇文章分析這些極右傾向的10個思維方式。第五篇文章分析中國知識分子在川普問題上的分歧及其對中國民主化的影響。
中、美兩國的左、右意識形態光譜
在中國談左、右比較讓人覺得不得所以。如果比較中國和和美國的左、右,好像更加讓人混淆。如果在一個非常簡單的層面上看,中國的左翼反對民主政治、反對自由市場,右翼則支持民主政治、支持自由市場。但是美國的左翼和右翼都支持民主政治和市場經濟。
這次中國知識界在挺川還是反川問題上的分歧,將中美兩國的左、右區分表現得比較清楚,使得我們可以將兩者結合起來分析,除掉原來左、右的迷惑,真是一件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的好事。
童大煥將反川的學者劃為極左,或者是“形右實左”,右是表象,左是本質(童大煥,“為什麼很多知識分子形右實左”,2020年12月12日)。而我則將反川派稱為中左、中、中右。而挺川派則更多是極右。我們下面的分析會發現童大煥的觀點是偏頗、過於簡單化了的。
我們先來看中美兩國的左、右是如何劃分的。根據我自己的閱讀和觀察,我認為左、右的意識形態光譜可以有以下五個節點:極左、中左、中、中右、極右。當然,這是一個連續體,也是一個理想型分類。在具體到某個人的時候,他或她的思想和行為是會在連續體上左右搖擺的,比如在極左與中左或者極右與中右之間搖擺(如在同情底層與擁護威權之間搖擺),儘管搖擺的幅度不一定會很大。人們也可能在中和中左、中右之間徘徊(比如在移民、種族歧視、身份政治等問題上的觀點和傾向)。但是在極左與極右之間搖擺的可能性不大。其實極左與極右在很多問題上是相通的,比如支持威權主義甚至獨裁以及極端民族主義的問題,這也是我們常說的“形左實右”的問題。
在政治、經濟、社會上面它們都有各自的表現或者觀點;在對待川普的問題上,也因為這些觀點而分為挺川派或者反川派。下面我來具體分析一下左、右意識形態光譜上的這些節點(見表一)。
極左
極左的意識形態在政治上講是國家主義,即現行的社會主義。這是Erik Olin Wright的觀點。這也是我們常講的威權主義、集權主義。它也常常和極端民族主義聯繫在一起。我在“如何理解國家主義知識分子”一文中引述了許紀霖對國家主義的定義,也即“主張以國家為中心,以國家的強盛、國家能力的提升作為現代性的核心目標。國家不再是實現公民利益的工具,國家本身就是善……國家即是其自身的目的”。國家主義的代表人物有王紹光、胡鞍鋼、汪暉、潘維、韓毓海、鄭永年、張維為、金燦榮、梅新育、胡錫進、陳端洪、強世功、田飛龍等等。
他們的國家主義意識形態,決定了他們在經濟問題上也會擁護現行的國家資本主義、權貴資本主義,也是許紀霖所講的“國家與市場的相互鑲嵌化”。在社會問題上,他們默認了目前農村和城市的二元化體制,反對公民社會,默認對農民、農民工以及少數民族的歧視。他們認為黨國已經代表了所有這些人的利益,所以不需要公民社會,不需要代議制民主。
國家主義的知識分子們之所以挺川,原因之一是川普的美國孤立主義使得中國在海外擴張的機會大增,正好符合他們國家主義的胃口。川普反對“黑人的命也是命”的運動、反對拆掉獨立戰爭時期南方將領的雕像等等,也得到梅新育等人的支持,認為“這種正常價值觀顛倒、文化傳統和國家認同被堂而皇之摧毀的事情”,他絕對不會允許在中國發生。他們也害怕美國的反抗警察對黑人的暴力,會引發中國少數民族和異議人士對國家權力的抗爭。(上面的討論也見本人“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三個政治角色”一文。)川普對美國民主的破壞,正好證明他們認為民主不如專制的觀點的正確。川普如果能夠連任,對他們來講利大於弊,挺川是可以理解的。
美國幾乎沒有極左。共和黨所批判的社會主義其實是國家主義的稻草人。民主黨的左翼所提倡的社會主義其實是民主社會主義。這是我們下面要討論的。
中左
中左在美國的代表是民主社會主義者,比如這次大選中的參議院議員、民主黨初選參選人Bernie Sanders以及眾議院議員Alexandria Ocasio-Cortez等追隨者們。他們認同綠色政治、負責任的資本主義、對富人徵稅、全民醫保、多元文化、婦女在墮胎問題上的權益等等。在這次大選中,他們被污名化為中國和拉美式的“社會主義”,從而使民主黨失去了不少越南裔、古巴裔以及其他拉美裔選民的支持。
中國那些“兩頭真”的老一輩革命家,那些圍繞在被政府接管的雜誌《炎黃春秋》周圍的人,不少都是民主社會主義者。其實胡耀邦和趙紫陽所設想的也是民主社會主義。在胡溫時期,中央黨校的一些教授也曾經專門研究過北歐的民主社會主義。顯然在中共內部,還是有一些想為共產黨找出路的人,試圖用民主社會主義來解套。而且民主社會主義的確是一個比較可行的道路。但是可惜他們都沒有成功。在現在的政治大環境下,中左的聲音恐怕更難聽得到了。
民主社會主義也是改善中美關係的根本出路,是中美有更多共同點的問題。換句話說,中美關係的根本障礙,在中共不想民主化,不想遵守普世價值,這就使得兩國關係無法得到根本的改善。無論在中國還是美國,民主社會主義在邏輯上是反川的。
中間派
中間派和中左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信仰普世價值、對掠奪性資本主義的遏制、保護婦女權益、少數族群的權益等等。就美國來講,他們不會將自己稱為任何形式的社會主義,在全民醫保、身份政治等問題上儘管支持但是不會採取比較激進的手段來改革現行制度。這次拜登被選上總統,主要就是因為他的中間路線。他和社會主義作了切割,儘管川普的宣傳還是使許多人相信他也要搞“社會主義”。他和全民醫保也做了切割,但是他說會採取多元化的措施,使大家都能得到醫保。
中間派是民主黨內的溫和派,邏輯上自然是不會太左也不會太右,而且要超越左右的觀點。湯馬斯·L·佛里曼(“美國躲過了一場‘滅頂之災’”, 2020年11月18日)說,“他們需要讓每一個美國人相信,民主黨人既支持重新劃分蛋糕,也支持擴大蛋糕;既支持改革警察部門,也支持加強法律和秩序;既支持在大流行中挽救生命,也支持保住就業;既支持多元,也支持愛國主義;既支持讓大學教育更便宜,也支持讓未受過大學教育的美國人在工作上更受尊重;既支持修建高高的邊境牆,也支持給邊境牆裝上大門;既支持那些創業的人,也支持對他們的監管”。
換句話說,民主黨和共和黨的溫和派都關心貧富懸殊、城鄉差別、法律與秩序、警察制度是否要改革以及如果改革、移民問題、身份認同問題,等等。這些問題只有在兩黨溫和派的支持下,走中間道路,才能有解。即使是共和黨,在全國範圍來講,也需要向中間靠攏,才能取得多數人的選票。侯任總統拜登是中間派,正在競選國會參議院議員的喬治亞州奧索夫也是中間派(見遐思客,“川普敗選了,喬治亞的下一場大戲決定拜登未來幾年執政”,2020年12月1日)。當然他能否在喬治亞州競選成功則是另外一個問題。
所以民主黨的溫和派既反對極左也反對極右,但是可以和中左和中右聯盟。這次大選中拜登和Sanders的聯盟,以及他和共和黨內溫和派(如“林肯計劃”)的聯盟,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中庸之道也是中外哲學思想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和中左和中右一樣,中間派是信仰普價值的,即言論自由、新聞自由、程序正義、種族平等、性別平等、宗教信仰自由、機會平等、個體自由、人權、政治民主等等。這也是極左和極右所批判的“政治正確”(見本人文章,“‘特朗普化’的中國知識分子懟美國哦的‘白左’和‘政治正確’”)。這也是他們賴以合作的基礎。
在中國知識分子當中也有很多中間派,和上述美國的中間派一樣,相信普世價值、相信民主主義、相信對掠奪式資本主義的遏制、保護婦女和少數族群權益等等。但是目前的輿論環境使得他們沒有辦法闡述自己的完整主張。比如民主主義和少數民族權益就是犯忌的話題。
中右
如上所述,中右派和中間派也有很多相似之處,比如普世價值、民主主義等等。張千帆所說的詞典上定義的保守主義就是中右,即“注重傳統、社會秩序、等級權威、財產權等”。他們“反對激進的社會變革” (“張千帆:‘保守主義’保守什麼?如何保守?”2020年8月5日)。他們是共和黨中的溫和派,對身份政治和平權法案都有顧慮。他們和中左的分歧較大,但是可以和中間派聯盟。在這次美國大選中很多共和黨的溫和派都支持拜登,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之所以說他們是溫和派,是因為他們反對以川普為代表的極右派的白人至上主義、白人民族主義、種族主義、基督教的身份至上主義等,也尊重婦女權益和少數民族的權益。他們會反對“眼下全國各地湧現的鬥志昂揚的武裝右翼抗議者”,認為他們“玷污【了】保守主義運動的形象”,“嚴重打擊到保守派運動的合法性” (見Martin Skold 和J. Furman Daniel/著,聽橋/譯,“保守主義應當保守什麼”,2020年 9月18日)。在移民問題上,他們也和中間派和中左那樣反對川普的極端政策。但是因為所關注的重點不同,他們既可能是反川派,也可能是挺川派。
中國知識分子中也有人是既反對美國的平權法案,也反對中國對少數民族的政策支持,比如少數民族學生升大學加分的問題。但是他們支持普世價值、民主主義。和美國的情況一樣,他們也可能挺川也可能反川。
極右
極右派是種族主義的、白人至上主義的。他們是支持威權主義甚至獨裁的。川普在很多方面都體現出一種獨裁者的思維方式,比如羨慕其他國家的獨裁者可以當永遠的總統,和獨裁者稱兄道弟,但是和民主國家的領導人關係卻很僵。將獨立媒體看作是“人民的敵人”,這和獨裁國家領導人的看法是一樣的。
川普這次大選失敗之後,拒不承認失敗。為了繼續執政,聲稱民主黨有規模的舞弊行為,於是在幾個他輸掉選舉的搖擺州大興訴訟50多起。訴訟失敗之後,又直接聯繫搖擺州的共和黨官員,設法找藉口否認大選的結果,讓共和黨為多數的州立法院罔顧全州選民的意願,任命共和黨的選舉人團,去投票讓川普當選。這些都是對美國民主制度的破壞,連這些州的共和黨官員都不認可,所以此舉不可能成功,但是他仍然在嘗試各種辦法想繼續執政,哪怕將美國的民主制度摧毀也在所不惜,包括默認其支持者的武裝抗爭。
這些都是極右的表現。即使如此,川普還是得到很多共和黨官員以及民眾的支持,所以他們中的不少人是極右人士。
在社會問題上,有種族主義傾向的一群人,打心眼裡看不起黑人、拉丁裔人,以及亞裔美國人等少數族裔。所以他們也強烈反對移民。正如川普剛上台時就公開講的,如果要移民,也是要北歐的白人,不是非洲的黑人,更不是伊斯蘭國家的人。上台伊始,他就發布了禁止八個伊斯蘭國家移民的法令。這些也都得到不少極右派人士的支持。
他們也嚴禁任何形式的墮胎,以及對槍支的任何管制。這和中右的看法是非常不同的。
在中國,極右人士是大漢族主義、反對穆斯林、主張將少數民族同化為漢族的。他們所信仰的是社會達爾文主義。張千帆所說的那些“相當出格”的保守主義,實際就是我在這裡說的極右傾向:“蔑視弱勢群體、反平等、簡單政治站隊、用自己的思維模式去套英美兩黨政治”。他們反對一人一票的民主,“在一個沒有半點民主的國家,每天都過著‘少數人暴政’的日子卻憂心‘多數人暴政’”,他說“這種思維非黑即白、誇大事實又混淆是非,在其方式的極簡化上和長期受極左洗腦的‘五毛’驚人相似” (“張千帆:‘保守主義’保守什麼?如何保守?”2020年8月5日)。
這個問題,我會在下一篇文章“中國自由派知識分子的極右傾向”中來專門討論。我們會發現他們在支持威權主義甚至獨裁的問題上和極左是一樣的。張千帆所說的“極端保守”,正是我這裡說的極右,即“另一種激進,成為純粹的守舊、脫離現實甚至違背現代文明的‘反動’”,是“影響到他人的基本自由”的反動,是“拒絕承認他人的政治權利”,“把人降格為豬”的一種反動。他們也是一群很有可能“被獨裁者聯合群氓收割”的保守精英(同上)。我會舉出更多中國知識分子的極右傾向的例子,比如認為種族主義、不是所有公民都有投票權等等。極右和極左,借用張千帆的說法,都是“跌落到政治文明底線之下了”。當然我說的是傾向,如上所述,擁有這些傾向的人是否極右派是另外一個問題。
結論
張千帆在一篇文章裡引述了許紀霖說這次的分裂是自由派在 1990年代和“新左派”決裂之後的第二次大分裂。但是張千帆“傾向於認為(或希望),自由派的分裂和那次左右‘決裂’是性質不同的兩回事”(張千帆,“中國自由派的大選陰謀論和美國契約的危機”,2020年11月12日)。從本系列文章的分析來看,事情不是像張千帆想像的那樣理想。分裂是深刻的,後果也是嚴重的。
但是如果左、右的問題搞清楚了,人們就可以清晰地知道自己在意識形態光譜上的位置,從而也就清楚自己該干什麼,不該干什麼了。正如挺川的李劼所說,“本次美國大選消滅了一個成語,面目不清。因為所有人的面目都清楚了”。這當然也包括你、我、他。另一個挺川的武文建說“關於拜登與川普競選之分歧,首先是檢驗中國所謂知識分子的思想以及自身綜合素質能力的試金石”。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都是中國知識分子應該思考的問題。
不過如前所述,我這裡討論的左右意識形態光譜是理想型分類,是個連續體。我們對挺川派言論的分析也只能說明他們有“極右傾向”,在極右傾向和極右派之間還有一段距離。而且左右的光譜是在移動的,每個人的極右傾向程度不同,會有變化。所以具體到某個人是否已經成為極左或極右派,或者其他什麼派,還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但是極右傾向的特點卻是明顯的。這是我下一篇文章要討論的問題。
来源时间:2020/12/28 发布时间:2020/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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