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未如此分裂”:青年人的觉醒、彷徨与期待
作者:王露 来源:澎湃新闻
【编者按】
喧嚣,对峙,极化下的美国大选,似乎只是一场“秀”。秀场中央主角卖力演出,秀场之外看客痴笑怒骂,皆是风景。然而,风景之外,那些失语者,那些沉默的大多数,是否才是真正手握秀场剧本的人?
时隔4年,澎湃国际再度推出“美国人说”系列报道,通过连线采访不同年龄、不同族群、不同阶层、不同政治光谱的美国选民,剖析选票数字背后的政治生态内核,呈现美利坚的不同切面与流变。
徘徊于美国政治光谱左右两端的年轻一代正逐渐“觉醒”:一端是卷土重来的“白人至上主义”运动,从2017年的夏洛茨维尔暴力事件到2019年的俄亥俄州枪击案,美国大多数恐怖袭击和大规模枪击事件的参与者均为20岁至30岁左右的男性。而另一端则是如火如荼的反种族歧视抗议运动,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夏天,美国年轻一代站在了“黑人的命也是命”抗议活动的前线,吸引了1500万到2600万名示威者参与。
“你问任何一个人美国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他们都会告诉你一个答案:我们从未如此分裂。不同派别之间的分歧就如同‘大峡谷的裂缝’那样难以弥合。”来自美国弗吉尼亚州的21岁女孩吉莉安(Jillian)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
2020年的大选,这些觉醒了的年轻人也走到了美国政治舞台的中央。鼓励青年投票的非营利组织Rock the Vote主席卡罗琳·德威特(Carolyn DeWitt)表示,今年千禧一代(1981年至1996年出生)和Z世代(1997年至2012年出生)人群将占到所有合格选民的40%,“他们将拥有影响政治发展的巨大能量”。
“没有被听到的声音”
“在今年大选中,我确确实实感受到了我们这一代的存在感。”来自宾夕法尼亚州的95后蒂姆(Tim)告诉澎湃新闻,“这是一种以前都不曾出现过的情况:身边的人都在讨论选民注册和邮寄选票的事情。”
皮尤研究中心调查显示,千禧一代和Z世代的年轻人希望政府出台更多的解决方案,他们将气候变化、种族主义和经济不平等列为首要议题,而这与民主党更加进步的政策纲领不谋而合。哈佛青年8月末的民调数据(Harvard Youth Poll)也进一步佐证了该观点——在18岁至29岁的人群中,拜登的支持率比2016年大选中的希拉里和2008年大选中的奥巴马都要高。
值得注意的是,拜登的支持者中“铁粉”并不算多。来自伊利诺伊州的95后毕展羽(Samuel Bizot)告诉澎湃新闻,他不太喜欢现在的两位总统候选人。但相比之下,他更倾向民主党,是因为党内的一些人的确想改善一些有意义的问题,像是环境破坏、工资差距和医疗保障。“很多年轻人可能和我一样支持拜登但却没有特别喜欢他。在我看来,他的参与本质上就是反对特朗普,而不是促进自己的政策。”
和毕展羽一样,从小在美国长大的95后华裔亚伦(Aaron)也认为今年的大选对很多年轻人来说是一个“两难抉择”。对于亚伦和他身边的朋友而言,他们更青睐初选时的民主党总统竞选人伯尼·桑德斯(Bernie Sanders)以及华裔企业家杨安泽(Andrew Yang)。这两位候选人提出“全民医保”(Universal Health Care)“全民基本收入”(Universal Basic Income)的政策,以及他们在环保、学生债务和青年人工作机会等议题上的观点在年轻一代中更具号召力。遗憾的是,这两位候选人均已止步党内初选。
“一些年轻人对此很失望,有一种‘自己的声音没有被听到’的无力感。尽管桑德斯和杨安泽都呼吁支持者把选票投给拜登,但走‘中间路线’的拜登对于年轻人实在缺乏吸引力。一边是无法接受的特朗普,另一边是‘做得还不够’的拜登,在这样两难的情况下,很多年轻人很可能谁也不会投,以表达他们不满。”亚伦向澎湃新闻讲述着年轻人当下的投票窘境。
4月初,桑德斯正式宣布退出本次总统竞选。而在此前,桑德斯的万千年轻支持者之一,佐治亚州的大学生马里奥曾发誓如果拜登获得了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提名,他就拒绝为其投票。马里奥在社交网站上写道:“我们需要一个真正关心民众的新政党或者走出一条新的道路。”
但在10月,马里奥似乎改变了想法,“我还是把选票投给了拜登,但这绝不是因为我支持他的政策,而是因为选择特朗普会更糟,而拜登又是唯一一个有机会赢过他的人。”在马里奥看来,他们这一代的族裔更加多元,非裔、原住民及非白人族裔增加,支持同性恋的人也更多。但在特朗普执政期间,这些群体大多很难生存,因此很多年轻一代选民都非常反感特朗普。“雪上加霜的是,我们还赶上了两次‘一生一遇’的危机。”马克奥告诉澎湃新闻,2008年的金融危机和今年的新冠疫情对年轻一代冲击很大,外加昂贵的医疗保险、房租,沉重的学生贷款,仅靠微薄的工资早已无法生存。
英国广播公司(BBC)数据显示,尽管感染新冠的美国年轻人相对较少,但他们依然是受疫情影响最大的群体。由于年轻人大多从事服务业或零售业,在18岁至29岁的人群中,超过半数都因疫情而失业,或自4月起起被大幅减薪。而到7月,不少生活难以为继的年轻人自2008年经济大萧条以来首次与父母同住。
专注于美国社会文化研究的中国社科院美国研究所助理研究员王聪悦告诉澎湃新闻,美国年轻人现在压力很大,他们是首个财富积累未能超过前序世代的群体:各种贷款的偿还、疫情引起的失业和收入损失,以及日益严重的不平等趋势都让他们对所谓的“美国梦”以及资本的高强度异化越来越失望,所以他们会更乐意听到桑德斯和杨安泽这样的非典型美国政客的声音,毕竟他们能提供拯救美国的另一套方案。
正是因为在“大萧条”和新冠疫情下的经济衰退中挣扎过,不少美国年轻一代倾向于给资本主义戴上“枷锁”。哈里斯民调(Harris Poll)显示,在18岁至39岁的受访者中,59%的人表示他们宁愿生活在社会主义国家,这一比例较去年上升了9个百分点。
马里奥就是这样一个对身处的“生存系统”深恶痛绝的年轻代表。尽管已经为拜登投出了选票,他依然多次在社交网络上呼吁,“我希望我的Z世代朋友们都知道,就算拜登赢得了大选,他也没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美国将持续压迫边缘化人群。我们的资本主义制度仅服务于少数富人,而听不到广大工人阶级的呼声。”
而在王聪悦的观察看来,“社会主义”是这些年轻人用来抵制美国精英层、表达反叛的工具。但从年龄段来讲,年轻人天然就会有“左倾”和自由主义意识的,并不排除随着年龄增长,这波人也归于沉寂。
挨家挨户敲门拉票
尽管主流的分析数据都认为年轻一代更支持民主党的主张,但仍有一些特朗普的年轻支持者们正在为他挨家挨户敲门拉票。
自6月起,大选关键摇摆州北卡罗来纳州的27岁黑人青年博克斯(化名)每天都会抽出一段时间带着选民登记表开车出去拉票。“超市、公园、药店都是常去的拉票地点,挨家挨户敲门也是一种高效的方式,这几个月我每天都会登记到十几个甚至二十几个选民支持特朗普。许多之前支持民主党的选民今年都改投共和党了,我们都意识到拜登会让我们失去这个国家。”在距离大选投票日(11月3日)前不到一周,博克斯向澎湃新闻介绍着他的拉票“战果”。
就在博克斯开展拉票行动前不久,美国非裔乔治·弗洛伊德之死引发的“黑人的命也是命”反种族歧视抗议示威席卷全美。“有黑人指责我,说我作为黑人应该为支持特朗普感到羞耻。但我想说,我们都是美国人,我不仅是特朗普的支持者,更是一个爱国者。”博克斯说。博克斯认为自己并非黑人群体中的小众群体,他说自己的许多亲朋好友原本在2016年支持希拉里,今年都调转阵营决定给特朗普投票。
讽刺的是,博克斯称赞特朗普“创造了非常多的就业岗位”,自己却似乎因为支持特朗普而丢了工作。“今年9月,因为我的政治立场,或者说因为我支持特朗普,我被解雇了,之后也陆续面试了一些工作岗位,但都没有成功。”不过在他看来,这可能也是一件好事,可以有更多时间为特朗普拉票。失业的博克斯在美国的一个众筹平台发起众筹,希望特朗普的支持者能够为他捐款,以维持其生活所需。截至10月28日,他众筹金额已经超过3000美元,而他的目标是5000美元。
与此同时,在北卡罗来纳州以西2000多英里的内华达州,共和党在该州的社区活动组织者杰夫(Jeff)和他的朋友们也在争分夺秒利用大选最后几天为特朗普多拉些选票。
谈及支持特朗普的原因,杰夫告诉澎湃新闻,“我对政治活动充满了热情。特朗普总统为实现中东和平做出了巨大努力,我们从未见过其他美国总统像他这样信守竞选时的承诺。”10月24日那天,杰夫转发了特朗普庆祝苏丹与以色列同意实现关系正常化的推文。此前,阿联酋和巴林也相继宣布与以色列关系正常化。杰夫在评论中写道:“特朗普是(他的人生中)第一位从未对国外发动新战争的总统!”
除了博克斯和杰夫,在本次大选中,美国各州还有许多年轻人作为特朗普竞选团队的地方组织者,通过敲门拉票或者电话沟通等方式为特朗普争取选票。在密歇根州8月底的一次竞选活动上,特朗普团队得意地说道,他们拥有“一支由4.3万多名志愿者和工作人员组成的‘军队’,辐射范围达全国83个县”。
传统而言,与选民开展面对面对话是民主党的强项,但今年突发的疫情使两党的角色发生了互换。为控制社交距离、减少新冠病毒传播,拜登的竞选团队在前几个月采取更加谨慎的线上活动策略。而特朗普团队却反其道而行之,在疫情期间开展更广泛的线下活动。有意思的是,特朗普团队还要求其工作人员阅读介绍奥巴马开展线下活动经验的著作——《开拓者:奥巴马的220万志愿者如何影响了美国的竞选活动》。
然而,Politico杂志9月22日公布的民调显示,有六成多选民现在对在自家门外遇到拉票人感到担忧,只有不到三成的人表示,他们对与竞选志愿者面对面接触感到自在。
逆境下的年轻一代能否决定美国的未来?
2020年大选,千禧一代和Z世代这两个最为年轻的选民人群手中的选票数量很可能远远多于最为年长的两个选民人群——二战后出生的“婴儿潮一代”和在1946年前出生的“沉默的一代”,但他们真的会去投票吗?
四年前的2016年大选,只有不到一半的18岁到29岁的年轻选民参与了投票,比全美整体投票率低了超过15个百分点。“永远在承诺,但从未兑现”也成这代人挥之不去的标签。
波士顿大学传媒学院副教授托比·贝尔科维茨 (Tobe Berkovitz)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评价称,年轻人投票率向来比较低。“我年轻的时候,也就是上个世纪70年代左右,那时美国政治风卷云涌,我们愤怒地上街示威,积极投身于政治活动。但就算在那时,年轻人也很少投票。”贝尔科维茨称,“在美国,有许多人不关心时事政治,但却把投票视为他们的公民义务,因此会如约去投票。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千禧一代和Z世代选民还没有培养起这样的公民责任感。”
今年大选的情况可能有所不同。“美国经历了不确定性很大的四年,现在的美国年轻选民更焦急,我相信今年的投票率会更高些。同时,提醒投票的广告、路边的标志以及社交软件上的活动都在提醒我们记得投票。”伊利诺伊州的95后毕展羽告诉澎湃新闻。
前第一夫人米歇尔·奥巴马(Michelle Obama)2018年发起的无党派非营利组织“全民投票”(When We All Vote),是致力于提高年轻人投票率的众多组织之一。“年轻人是一群非常有潜力的选民,如果他们都参与投票,真的可以改变这个国家的发展方向。” 该组织的传播总监斯蒂芬妮·杨(Stephanie Young)表示,“2020年将成为年轻人参与选举进程的一个转折点。新冠疫情的暴发、社会的动荡、警察的暴力执法……这一连串事件形成的‘完美风暴’都牵引着这些年轻人参与政治进程。”
塔夫斯大学(Tufts University)的公民认知及参与信息研究中心(CIRCLE)调查结果显示,截至10月23日,已有500万美国年轻人在本次大选中提前投票。在许多关键州,年轻选民的投票数量远超2016年同期水平。
然而,就实际操作层面而言,年轻选民的投票之旅也并非一帆风顺。亚伦告诉澎湃新闻,“美国大选的投票流程很长,不仅要选总统,还要选议员。我数了数,一共要投出4张票。而且这些投票单看起来像考试一样,有很多需要填写的地方,会给人心理压力。实际上,并不需要填写所有问题,也不需要每场投票都参加,但很多人仍然不知道如何操作。” 亚伦计划到“邮寄投票指定邮筒”(drop box)投票,但最近又出现了“假投票桶”的问题,这令他头痛不已。
不久前,蒂姆也完成了邮寄投票。“很多美国年轻人都已经意识到,美国在教育、科技创新、清洁能源产业等领域已经落后于世界上很多国家。因此,我们年轻必须继续参与政治,让我们所在的这艘大船朝着正确的方向行驶……”
(澎湃新闻记者陈沁涵、实习生李依农对本文亦有贡献)
来源时间:2020/11/2 发布时间:202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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