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大选前夕再议“特朗普现象”

作者:刘波  来源:FT中文网

四年一度的美国大选即将在11月3日举行。本次大选被普遍视为近几十年来美国最重要的一次大选,也将决定未来一段时间里美国民主的质量,甚至在一定意义上决定美国自由民主制还能不能健康地生存下去。而特朗普这个人物是这一切的关键。四年前的美国大选前后,笔者曾发表一系列文章,包括《关于“政治正确”的一点常识》《反对特朗普的国际主流媒体错了吗》《“误判”特朗普,中国如何理性反思?》等,剖析特朗普现象。四年后的今天,笔者延续当年的讨论,再议“特朗普现象”。

尽管特朗普已经执政了四年,但笔者仍然用“特朗普现象”来称呼他的执政,这并非疏忽之误。四年来,人们对特朗普的认识经历了一个逐渐深入的过程,特朗普所代表的这个“现象”,依然处在逐步的展开和揭示其意义的过程之中,而且纵使他在本次大选中失败,这个“现象”的余波或许也不会消失。特朗普作为一个孤立的、也有些乏味的个体,身上并没有多少丰富的可供发掘、可给人启发之处,但他为何能赢得2016年美国大选,以及为何至今依然基本盘稳固,这个问题颇有值得思索之处。尽管从2016年起人们已经对此进行了连篇累牍的讨论,但其中蕴含的意义可以说迄今仍远未被穷尽。

人们用很多不同的词来形容特朗普,如“民粹主义者”、“本土主义者”、“民族主义者”等,但这些词每一个都难以概括特朗普的全貌,而特朗普又与典型的“民粹主义者”、“本土主义者”、“民族主义者”存在一定的偏差。比如他号称反对精英统治,自己执政时却任人唯亲,顺己者昌,逆己者亡,政府内部持续发生分裂和内讧;他虽加征关税号称是为了保护美国产业,为本土创造就业机会,却平白浪费了联邦政府预防新冠病毒疫情的宝贵时机,导致美国成为全球新冠疫情最严重的“灾区”,从中看不出他对本土民众有多少爱护;他虽声称要重振美国,却故意在美国国内制造撕裂,不仅不符合现代政治伦理,而且也看不出有多么符合美国的“民族利益”,相反,从各个角度看起来这都是对美国国家利益的戕害。

故而可以说,“特朗普现象”是美国近十几年的社会经济状况所衍生出来的一个独特现象,此前并没有完全相同的先例,也很难将其与美国历史上的其他时期进行比照,这是美国史上一个全新的现象。而且“特朗普现象”自身也在不断变化,如特朗普选举前夕和上任之初高调操弄移民问题,出台国际旅行禁令,而越到执政后期,他越转向刺激国内白人和少数族裔分裂的策略,尤其是在近期采取激化矛盾的行动,把自己展示为一部分国民的总统(比如高调强调自己不戴口罩),与其他国民相对立。他所展示出来的这些奇怪而且在不断变化的特征,都带有高度的美国地方性(local)特色,而且深深植根于美国近期的历史状况(如产业全球化给白人劳工阶层带来的冲击等)之中。

既然“特朗普现象”带有高度的特定时期、特定地域里的美国特色,难以为对美国没有生活体验的人所充分理解,这一现象就不应被视为具有世界性的意义,甚至被说成代表着某种历史发展趋势。更何况,认为美国的国内事态发展会影响全世界的思想和政治走向,这本身就是一个不成立或者说需要证明才能成立的命题。但自特朗普上台以来,一些中国知识分子却以一种“胜利主义”(triumphalism)甚至带有一丝“复仇主义”(revanchism)意味的话语来解释特朗普的执政,比如认为特朗普的胜利代表着保守主义将在美国回潮,被指责将美国领上错误道路的自由主义(liberalism,被贬称为“白左”)将江河日下,甚至美国自罗斯福新政以来走上的所谓“歧途”从此将被纠正,美国取得的少数族裔平权成就也将彻底被逆转。美国自由主义在中国网络上遭到了很多抨击,而对所谓“白左”的嘲笑和侮辱,既来自一些中国的“右派”,也来自一些中国的“左派”。

但这是一个巨大的误解。所谓的“白左”只是特朗普的支持者对美国自由派的称呼,并不代表他们的确是“左派”。按照被普遍接受的客观评判标准,通常西方左右之分的一个重要指针是,左派主张大政府和约束市场竞争,右派主张小政府和自由放任政策。而美国大量的特朗普反对者同时也是主张小政府和市场经济的,他们恰恰是因为特朗普的一些政策(如反全球化、即使对盟国也加征关税)破坏了市场运行秩序才反对特朗普的,那么这些人当然应该被算作右派,而不能因为新出现了一个独特的被视为“右派”的特朗普支持者群体,就推翻一个世纪以来的命名习惯,将其他的人全部划为“左派”。

的确,美国一些积极倡导尊重少数族裔和平权的罗尔斯主义者,包括其采取的一些激烈举措(如推倒哥伦布等人的雕像),吸引了很多眼球,他们的确可以被视为美国社会中的“左派”。但是,尊重少数族裔和反对特朗普并不只是偏左的自由派的诉求,这同时也是偏右的自由派的诉求,大量的右派自由派也反对种族歧视。而这种反歧视诉求的根本目标不仅仅是伦理公正,同时也是维护正常的市场秩序:因为美国少数族裔的增多,不同群体之间的经济交往越来越频繁,因此反种族歧视和倡导尊重才能降低经济交易成本,让市场经济运行得更顺畅,也增强美国经济的竞争力。

再把目光放广阔一些,回溯历史,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之后美国自由主义的兴起,并非纯粹的思想和意识形态事件,这同时也是美国政治经济体制对社会发展形势的一种适应。劳动者权益的提升、弱势群体言论自由权的扩大、种族隔离的消除、社会公平氛围的上升等等,都和新时代下美国经济发展的需求相吻合,没有什么严肃的证据能证明这些变革损害了美国的经济增长,需要被逆转。

尽管在2016年因为一些偶然性的因素,特朗普击败希拉里•克林顿上台(何况特朗普在普选票上落后),但相当多的选择特朗普的选民的主要诉求并不是逆转罗斯福新政以来美国自由派取得的成果。举例而言,前任总统奥巴马在第二个任期里仍保持着较高的支持率,而奥巴马一直在继续推进美国自由派的进程,这说明美国社会并不存在普遍的对自由派议程的抵制情绪。特朗普的上台与其说是因为保守主义取代自由主义对美国大多数选民产生了吸引力,不如说是反映了选民对建制派的厌倦(还要考虑到精英派头的希拉里在民间的声望一直不佳)和想“换一种口味”的情绪。

此外,特朗普与传统的美国保守主义也存在着很大的不同,其言行和政策甚至有背离保守主义原则的地方。比如保守主义并不反对在严密论证合理性、符合程序的情况下进行变革,不论是向前还是向后,都要谨慎从事,而特朗普对几十年来美国两党相互尊重规则的颠覆,以及他彻底逆转罗斯福新政成果的图谋,都具有某种“革命性”(revolutionary)特征,并不符合循序渐进的保守主义原则;同时保守主义高度强调德性(virtue),尤其是审慎的德性,这一点从特朗普身上也一点儿看不出来。甚至可以说,特朗普不仅不能代表美国保守主义,而且对理性的保守主义者的声誉造成了一定的损害,这也是美国部分保守主义者起来反对特朗普的原因。

虽然特朗普在2020年大选中依然存在获胜机会,但即使他获胜,也不意味着美国走向一个保守主义压过自由主义的时代。随着美国人口结构的变化,如少数族裔比例的上升,具有“社会主义”倾向的千禧一代的崛起,自由主义仍将是美国社会的主流思想,以及各种政策背后的主要理论基础,这一点不会改变。一些理性的保守主义者作为美国自由主义的“诤友”,也将发挥他们的作用,但若以为自由主义的时代已经落幕,特朗普版本的美国保守主义将强势兴起甚至带有世界普遍意义,那将是一种脱离现实的幻想。

来源时间:2020/11/2   发布时间:202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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