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围绕“国家”(Nation)一词展开的竞选口号分析大选背后的美国国内意识形态争议
作者: 来源:海国图智研究院
美国是世界上唯一的一个建立在信条之上的国家。
——吉尔伯特·基思·切斯特顿
苏联人使用的词语的意思与美国几乎相反,所以与他们共存并不意味着和平。
——保罗·尼策
一、分析背景:同样的词汇,不同的论述
进入9月份以来,在民主、共和两党的党代会结束之后,2020年的美国大选已经步入了白热化阶段。已经确定了候选人提名的唐纳德·特朗普与乔·拜登也分别在自己的竞选官网上亮出了各自从步入大选年以来一直在强调的竞选口号。在特朗普的竞选网站首页封面上,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其打出的口号“重筑我们的国家”(Rebuild Our Nation)。另一边,在拜登的竞选网站上,其同样也强调着“我们正在为这个国家的灵魂而战”(We are living through a battle for the soul of this nation)。
对于二者围绕“国家”(Nation)一词展开的竞选口号设计,民主党战略家迈克尔·戈登(Michael Gordon)表示,“他们都把这次选举视为对美国人所持的基本国家认同,以及我们国家赖以生存的基本价值观的争夺”。对于大选而言,与其说这样的口号是服务于两党的不同竞选策略,倒不如认为口号的背后,代表着两极分化的美国国内政治阵营对于美国国家概念和意识方面的争论与冲突。
尽管所用的中心词汇相同,并且都是在从自己的角度去诠释和定义“国家”(Nation)这一概念,但是在特朗普和拜登的口中,“国家”一词的背后却体现着当下美国国内难以调和的两种国家认同基础。本文认为,特朗普的“重筑我们的国家”口号意在通过制造标签化的概念和灌输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实质上是19世纪下半叶的“天命昭彰”论与二战后的冷战思维延续。拜登对“我们正在为这个国家的灵魂而战”的呼吁的背后,则是力图对立国以来的“美国信条”的巩固。
二、特朗普口中的“重筑我们的国家”:“天命昭彰论”与冷战思维的延续
正如美国在两极格局时期的不断向全国贯彻冷战思维的重要思想家保罗·尼策(Paul Nitze)所言:“苏联人使用的词语的意思与美国几乎相反,所以与他们共存并不意味着和平。”在其看来,美国国家的概念存在的意义在于从精神上凝聚美国国民的政治价值观,并将其服务于美国在物质层面上的经济政治对抗需要。这种思维背后的逻辑是,当与美国的价值观不同并对美国形成竞争的“敌人”存在的时候,美国国家概念的存在才真正富有意义,并且具备凝聚国民心态的作用。 该思维最早可见于19世纪下半叶在美国开始盛行的“天命昭彰论”(Manifest Destiny)。根据史学家威廉威克斯(William E. Weeks)的解读,这种理论的核心逻辑为:由于美国人民与其体制具有无可比拟的优越性,美国负有广布其民主体制,以美国的观点解救并重建世界的责任。对这种责任的实践便是对天命的贯彻。而在美国实践其责任的过程中,任何在意识形态与政治体制上与美国相异的、不接受美国的优越思维与制度传播的力量,都是美国的敌人。
而放眼当下的美国,美国社会心理家乔纳森·海德(Jonathan Haidt)认为,美国在1991年正式消灭了“苏联”这个最大的外部敌人之后,媒体分化、移民多元、党派激进操作,以及大学校园左派学者们执着“政治正确”概念,导致社会矛盾对立,造成了一发不可收拾的两极分化。对于目前的特朗普和美国共和党执政集团而言,正如国务卿迈克·蓬佩奥在尼克松图书馆的演讲中号召“自由世界联合起来对抗中国”一样,针对中国的全面对抗政策不仅仅是出于大国在全球的影响力与领导力的竞争需要,更是一种用来重新凝聚起两极分化、内部矛盾难以调和的美国社会的需要。打开特朗普的竞选网后,在“做出承诺,信守承诺”(Promise Made, Promise Kept)专栏当中,可以看出,在特朗普团队不断强调其打击伊朗高级军事将领、鼓吹对华“废除不公平经贸关系”等一系列“成果”的背后,是其通过塑造中美二元对立与共和-民主两党二元对立的敌我意识来维系自己的支持者眼中的美国国家认同感的希望——当美国的敌人持续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时,美国才能够因为其在民主制度与捍卫本国公民权益的能力而得到其国民的认同。这也是对于将“美国优先”与“天命昭彰”进行结合的一种形式。正是因为美国国民的思维深受“天命昭彰”的影响,美国塑造“敌我意识”的需要才比其他国家来的更为强烈。因为对本国环境的优越性的渲染和对挑战这种优越性的敌人的强调,二者缺一不可。
在竞选网站的首页中,特朗普团队用“美国人VS社会主义”的措辞,在宣称自己和副手彭斯代表了“美国人”的同时给民主党贴上了“美利坚对立面”与“社会主义”的标签。由此可以看出,在特朗普及其支持者的世界观中,不论是被特朗普政府列为头号战略竞争对手的中国、屡屡被特朗普宣称要对美国疫情负责的世界卫生组织,还是特朗普在中东屡次发起挑衅的对象伊朗,都是“美国的敌人范围”之列,都是冷战时代的对苏联-美国敌我二元对立意识建构的延续。在该语境下,任何有提及对中国保留合作选项的总统候选人(例如提出“对华有限竞合”的拜登),都会在共和党的宣传机器下被抨击为美国国民的对立面。因此,特朗普团队的在竞选网站上喊出的“重塑我们的国家”这一口号,核心目的还是通过释放出标签化的政治信号,并向其核心支持者灌输“特朗普和拜登领导的美国人VS拜登和贺锦丽等民主党‘亲中社会主义者’”这种二元对立的选举思维,是符合目前美国国内立场保守和支持民粹主义运动的选民的基本意识形态和国家观的。
在美国,敌我二元对立思维从未伴随着冷战的结束而消失,而是一直保留在美国许多国民的潜意识当中。在小布什时代,站在美国对立面的“敌人”是包括伊拉克、叙利亚、伊朗在内的“邪恶轴心”国家,在奥巴马时代则变成了俄罗斯,在特朗普时代又变为了现在的中国及美国的其他政治对手国家。区别则在于,特朗普上台前的全球化进程较为积极,美国也一直主动在多边经济与政治上积极为全球提供公共产品与国际安全支持(例如击毙本·拉登),以及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前尚未出现综合国力上升到与美国接近的崛起大国。而在中国为全球社会提供公共产品与服务的能力不断增强和美国国内社会对中国发展带来的威胁感的上升,让这种思维在特朗普治下的美国社会进一步发酵并不断接近于冷战时代的状态。而特朗普所提到的“重塑”,则是意在强调奥巴马执政八年来对华态度的不够坚决和对中国的竞合政策造成的对美国的威胁的姑息与忽视。“重塑我们的国家”除了特朗普一直不绝于口的“美国优先”内涵以外,还是一种对美国的存在价值的一种定义与建构,即美国的敌人的存在是美国作为一个国家团结一致达到其政治目的的外在前提。
三、拜登口中的“为国家的灵魂而战”:力图重拾“美国信条”的地位
正如同切斯特顿所言,“美国是世界上唯一的一个建立在信条之上的国家。”美国人最早的对美国国家的认同是由“美国信条”(American’s Creed)所定义的,在“美国信条”的指引下,“美利坚民族”被“发明”了出来。而“美国信条”则是基于美国历史中的三次重要里程碑:《独立宣言》的发表、《美国宪法》的发布、以及葛底斯堡演说的举行,对推广民主共和制政体与自由秩序、坚持自由平等原则与遵守宪法精神的抽象化表述。在该种国家认同原则面前,任何认同了“美国信条”者都是美利坚民族的一份子。
在拜登的语境下,其所强调的要为之而战的“国家的灵魂”正是强调让历经“特朗普模式”治下四年后显得混乱与迷失的美国重新找回最初的信条。“特朗普模式”(Trump Model)一词最早出现于鲍勃·伍德沃德(Bob Woodward)的记叙性著作《恐惧:特朗普在白宫》(Fear: Trump in the White House)当中。在伍德沃德的描述中,“特朗普模式”即为对特朗普上台以来的美国政策特点的总结与概括,包括外交上的单边主义(Unilateralism)、孤立主义(Isolationism)与内政上的民粹主义(Populism)与白人至上主义(White Supremacy Doctrine)。如果我们将“美国信条”定义为美国国民认同的出发点,那么“特朗普模式”的上述两大表现即是对“美国信条”的摒弃:实行孤立主义是对推广民主共和政体与自由秩序的摒弃;迎合白人至上主义则是对坚持自由平等原则的摒弃。尤其是在后者方面,当特朗普治下美国国内仇恨团体数量的激增、以及对穆斯林国家的旅行禁令、对移民与本国公民在就业上的区别对待政策大行其道之后,“美国信条”的原则已经在实质上遭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与破坏。这一点也被拜登的团队所利用到了其竞选活动当中:在8月6日拜登在家乡特拉华州发表全国性讲话的时候,其也谈到了“特朗普模式”的问题,并且宣称其是“对我们这个国家的灵魂的摒弃”(The abandonment of the soul of this nation)。
而从拜登的竞选官网中的“拜登的愿景”一栏可以看出,拜登在竞选纲领与未来美国政策蓝图中的重心放在了三大部分:除了致力于疫情蔓延与经济衰退背景下的国内生产生活恢复以外,力图重塑不同种族、宗教、性别群体间多元平等的美国社会关系与恢复美国在全球环境治理与可持续发展事务上的美国领导力,都与拜登口中强调的“我们国家的灵魂”与“美国信条”的核心内海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在竞选网站上发布的宣传视频中,拜登引用了《独立宣言》中的名句“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而在此处引用之后,拜登随即谈到了自特朗普上任以来美国国内的白人至上主义(White Supremacy Doctrine)回潮现象,并且强调道“如果再让特朗普继续连任,那么美国的立国根基将被彻底摧毁”。当谈到关于“美利坚”一词的定义的时候,拜登也在其竞选官网上再度提到了他早已在多次竞选演讲与辩论中提出的口号“美国是一种理想”(Americais an idea),这与“美国信条”形成了近乎完美的契合。而纵观拜登在其竞选官网上的未来政策的介绍,其竞选团队用了巨大的篇幅阐述了拜登对于少数族裔、不同宗教信仰群体、以及跨性别群体(LGBTQ)的权益与生活保障政策。
由上可见,显然拜登上述的措辞与政治纲领的目的都是明确的,那就是将自己包裹以“美国信条”的正统性,将特朗普的所作所为都放置在“美国信条”与“国家灵魂”的对立面,而拜登和民主党则能够以顺理成章的姿态在选举竞争中占据意识形态上的高位。
另一方面,针对特朗普在其任期四年中先后退出《巴黎协定》、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万国邮政联盟以及世界卫生组织的行为,拜登也明确地借用“为我们国家的灵魂而战”这一口号展开了其对美国外交政策规划的阐述。在其竞选网站的专栏“美国的力量:领导民主世界迎接21世纪挑战的拜登计划”中提到了包括重新加入伊朗核协议、以谈判方式促成朝鲜半岛的最终无核化目标、与俄罗斯达成一份新的裁减武器条约(New START Treaty)以实现美俄间的战略稳定、以及召开全新的全球气候大会并要求世界主要碳排放大国在美国的主导下达成全新的削减碳排放量承诺等。同时,拜登也强调在美国的涉外事务上“恢复道德领导力”,包括终止对穆斯林占多数的国家的人的旅行禁令、将美国接纳难民的目标提高到与全球需要相称的水平、并与加拿大和墨西哥合作改善美国合法入境口岸的甄别程序,并对边境技术进行明智的投资。
可见,与特朗普阵营的表述截然不同,拜登口中的“国家”贴合的是抽象化、理想化与原则化的“美国信条”,而重塑平等多元的种族关系与恢复美国的全球领导力,尝试从理念与原则上重塑美国的国民认同与国际形象,而非聚焦于物质实力上的敌我对抗与利益倾轧,则是拜登所希望的未来美国社会建构蓝图。
四、结论:围绕“国家”一词展开的不同竞选口号的背后,是两极分化的美国国民意识形态认同
而在二者对于美国社会的构建愿景的“叙述之争”中,二者都希望通过对“国家”这一概念进行自我定义,来展现出自己的未来政策规划代表了真正的美国国家传统中的基本精神与文化根源。正如同拜登引用独立宣言为自己口中的“国家灵魂”寻求来自历史的正统性一样,特朗普也已经在今年反复强调“重塑我们的国家”是对美国的“伟大本质”的回归。总的来说,二者都在声明自己的竞争对手的政策已经背离了美国的国家根基,未来施政方针是对竞争对手的错误的拨乱反正。然而,在美国的历史上,既有威廉·麦金利在任时的孤立主义的时代,也有伍德罗·威尔逊和富兰克林·罗斯福在任时的追逐领导自由主义世界秩序的时代,特朗普和拜登各自为未来的美国建构的政策蓝图,也都曾在美国历史上交替出现过,而这样一种交替,也在历史进程中经过演化,变成了肯尼迪主义与保罗·尼策的冷战教父思想,再到今天成为了特朗普与拜登的两大路线之争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作者:张震 海国图智研究院研究助理
审校:葛健豪 海国图智研究院助理研究员
来源时间:2020/10/28 发布时间:2020/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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