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军锋:寻找“美国”
作者:任军锋 来源:法意读书
艾奥瓦州民主党正式党团会
任军锋 | 寻找“美国”
——美国总统候选人党团会观摩日记
法意导言
2020年1月,任军锋教授应友人戴维之邀来到艾奥瓦州的首府得梅因。这是他第一次亲自感受和参与美国总统候选人党团会举办前后的一系列活动,并以日记的形式详细记录了自己一周的真实见闻:体育馆外支持特朗普,衣着随意、体型走样的大多数;站在汽车前盖上,举着高音喇叭发表演讲的13岁女孩;就读于斯坦福和伯克利,连珠炮似地抨击中国的老美;民主党总统预选候选人造势活动中,默默抹泪的老奶奶……
通过这些具体而微、生动可感的日常政治生活,我们似乎看到了两个彼此缠绕的美国,而“政治美国”正以不可阻遏之势规训着“文化美国”;在中美之间摩擦日益频繁,关系渐趋紧张的当下,透过任军锋老师的文字,我们或许可以看到一个更具象的更真切的美国,进而触碰美国政治形势变化背后的一个个微小而确实的驱动因素。
本文原载于《当代美国评论》2020年第三期,感谢作者授权转载。
本文作者任军锋老师
引子
一年前(2019年),友人戴维就来信说,若可能,明年(2020年)来得梅因(Des Moines)观摩民主党党团会预选。戴维是我二十多年的老朋友,每次见面,彼此无话不谈。他知道我一直对美国地方政治以及社区组织颇有兴趣,戴维还在信中信誓旦旦:“我敢保证,这会是你平生难得的一次经历(one time in a lifetime)。”
从来信中,我不难感受到戴维字里行间流露出些许兴奋和自豪。我知道,2016年特朗普当选,对戴维精神打击很大,2018年我们在上海见面,他显得格外沮丧,作为美国一所还算不错的私立大学的政治学教授,特朗普的言谈和举动可以说与戴维向来的价值观格格不入。
戴维这次信里之所以有些小兴奋,想必他是看到通过2020年大选终结他个人心中“特朗普噩梦”的一丝希望。我猜,在戴维的内心深处,这次大选,应该是他在我——这位中国友人面前为自己的祖国挽回些颜面的“关键一役”!
得梅因是艾奥瓦州首府,人口20万左右,是美国中西部著名的农业州,该州传统上是民主党选民占据多数。2008年,我首次访问这里,当时正值奥巴马当选总统,我依然清晰记得,包括戴维一家在内当地人们的欣慰和兴奋。记得当时在一家教堂周末礼拜仪式上,牧师特地为奥巴马当选准备了一份热情洋溢的祷词,还提议大家为新总统和美利坚国家的美好明天真诚祈祷。
然而,就在八年后的2016年,艾奥瓦州多数选民却戏剧性地转向支持共和党和特朗普。2020年,在首次访问这里12年后,我再次造访这里,感觉情形真有些“冰火两重天”。从与当地人接触过程中,隐隐觉察人们不再如先前那么直率,而是虚与委蛇,刻意遮掩或回避着什么,表面轻松的谈话氛围中,总能感受到某种难以名状的不适和紧张。由于政见的不和,单位同事之间、社区邻里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日趋微妙,特朗普的支持者与反对者彼此避之唯恐不及,甚至形同水火,渐成对峙之势。
在美国总统大选中,艾奥瓦州的独特之处在于,从上世纪七十年代以降,这里一直沿用地方党团会(Caucus)模式。进入新世纪,随着公共事务日益被职业化的官僚机器垄断,与新英格兰乡镇自治的命运类似,党团会日趋成为美国“草根政治”的最后孑遗,也是借以观察美利坚“古风”遗存的屈指可数的“窗口”。
党团会是各政党在当地的志愿组织,既然是“会议”,那肯定是面对面召开的,即志愿者预先深入街道社区,动员选民支持,候选人造势集会,正式党团会议现场计票,并决定最终结果。
虽然整个艾奥瓦州人口不足全美人口的1/100,但由于这里的预选是整个大选进程的第一站,其实际的影响在于它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展示候选人竞选的势头(momentum),也是考验各个竞选团队组织能力、候选人的感召力等等方面的“热身场所”。为此,从候选人到媒体,均格外关注。
从上海出发到得梅因,中间需要在芝加哥转机,整个行程十八个小时左右。到得梅因机场等候大厅,已是当地晚上十点,扶梯上远远就看见戴维在向我招手。
老友见面,自然格外热络,我拿出手机,两人一起拍个合照。“华为!为何不是苹果?”戴维半开玩笑,语带惊讶。
“你懂的!”我笑着说,外表轻松,内心却不无尴尬。
戴维刚换了新车,出于环保,这是一部电动车,虽然马力和续航能力明显下降,但在得梅因和艾奥瓦,已然够用。得梅因刚下过一场大雪,不过路上积雪已清理干净,车子行驶中不时出现颠簸,戴维有些尴尬地向我解释说:“这边的公路和街道年久失修,多年不曾维护,老旧得要命!”接着还不忘自嘲一句:“不过,这样也好,避免超速驾驶,减少事故!”
说话间,便到了戴维家,这是一座典型的美国中产家居,独院,两层小阁楼。戴维的两个女儿均已成家立业,如今戴维夫妻独立生活,旁边有车库,屋后有一处小花园。
戴维的爱人莎琳一直在等我们,她家养了一只狗和两只猫,都是莎琳从亡故的邻居家收养的。莎琳是一名虔诚的基督徒,与戴维在同一所大学供职,从事行政工作,工作之余还经常去社区教堂做义工。戴维自己对宗教无感,他说自己当然不是唯物主义者,不过算得上一位无神论者。莎琳待人和善,处处为他人着想,是托克维尔笔下所推崇的典型的美国妇女。每次在我面前,戴维对莎琳总是赞不绝口,两人是中学同学,可谓青梅竹马。据戴维说,当年莎琳可是他们班里著名的“学霸”,而自己当时在班里的学习成绩才勉强中等。
二十多年前,戴维曾携家带口,在南京一所中美合作教育机构任教,加之戴维一直跟踪研究中美关系,正是由于与中国的这段渊源,莎琳一度与得梅因当地华人社区来往密切,经常想方设法为他们排忧解难。不过,如今双方不再有来往,莎琳一提起他们就直摇头,笑而不语。
01 “我相信这个国家会越来越好!”
特朗普选举造势集会
1月30日,上午
上午戴维有课,莎琳上班。我本想去他们学校图书馆看书,走到图书馆门口,发现那里新设了门禁,探问究竟,说今天有位重要人物来,公共场所均加强了安保。网上一检索,原来是特朗普当天晚上要在该大学体育馆举行大型选举造势集会,这应该是艾奥瓦州与民主党并行的共和党党团会的一部分,当然,由于共和党候选人在事实上已然确定,自然非特朗普莫属,所以共和党这边的党团会只是走走程序。不过,特朗普竞选团队自然不会错过这一难得的“出镜”机会,这无疑是共和党趁势宣传并巩固本党选民基础的重要契机。
这么巧!心里一时间不免有些小兴奋。随后我便跟着导航,步行一刻钟便到了体育馆附近。
造势活动正式开始时间是晚上7点半,可这时才早上9点左右,体育馆大门外早已集聚了很多人。体育馆大门紧闭,偶尔有黑衣保安进出,警惕地望着四周。
场外临时搭建的超大电子显示屏上,反复播放着特朗普的竞选宣传短片和相关评论,其中大意是:曾几何时,奥巴马、拜登、克林顿等一干人等认为我特朗普永远不可能做总统,如今他们被重重地打了脸。那些人曾国柄在手,却将初心抛诸脑后,高高在上,不恤民生。他们迷恋于所谓“软实力”的自鸣得意、所谓“全球公民”的虚幻梦呓,陶醉于某些别有用心的外国敌人的恭维,慷美国之慨,结他国之欢。如今,我特朗普在你们的支持下入主白宫,你们的声音重新被听到,你们不再沉默,从此翻身做主人,我要把这个国家重新交还到你们手中,而这个国家本来就属于你们的!接着是福克斯新闻台女主持人采访一位黑人嘉宾的专题节目,这位嘉宾声称,“特朗普做总统以来,我家如今吃穿不愁,他若能再做四年总统,我们家的生活条件一定会更好……”
时值隆冬,体育馆外早早便排起了长队,显然,来这里等候的人们都是特朗普的拥趸。他们来自全国各地,有的举着特朗普的竞选标语牌,上书“Keep America Great!”、“Women for Trump”,……有的喊着口号,挥舞彩旗,在等候入场的人们排成的长龙边来回奔走,时不时传出几声呐喊。
尚未完成的特朗普夫妇等身模型
路边一位中年黑人正在用乐高搭建特朗普夫妇等身肖像,主体已基本完成,据说这是他专门为此次造势集会做的,必须在黄昏之前完工。用细碎的乐高组件完成这么两件巨大的写真作品,而且要借助组件颜色将总统夫妇神情勾勒得惟妙惟肖,无疑需要强烈的创作热情和充分的时间精力作保证。在旁边驻足良久的我,看着这位黑人兄弟专心致志地工作,不由打心底里佩服他过人的热情和杰出的才华。
路边移动餐车旁,时不时有人从服务生手里接过一纸盘薯条和烤翅或烤鸡腿,辅助些番茄汁,权做早餐。还有不少卖纪念品的移动小摊位,摊主大部分都是黑人,围巾、帽子、短袖衫、冰箱贴等等,应有尽有。许多冰箱贴上的图案不堪入目,对克林顿、奥巴马、希拉里、拜登等人大加丑化,肆意攻击。
一位黑人青年小伙子向我兜售印有特朗竞选口号字样的红色长檐帽和围巾。
“你挺特朗普吗?”我好奇地问。
黑人青年笑眯眯地回答到,“哪儿呀!我挺资本主义!你看,这些小玩意儿是能卖钱的!”
或许猜出我来自中国,小伙子最后还不忘补上一句:“这些都是从中国来的,感谢中国!”
我在排队长龙边上漫步好几个来回,观察着这里人们,偶尔捕捉他们彼此间的闲谈。一位看上去十岁左右的小朋友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上身穿一件污渍斑斑的迷彩夹克,手举扩音喇叭,不断向人群呐喊:“特朗普阵营的都是好人(good guys),另一边的都是坏人(bad guys)。”他同时提醒大家:“今晚集会可能会有许多坏人来现场捣乱起哄,大家绅士一些,不必对那些人动粗!”
不时看到好几撮人围拢一处,那是各路媒体正在现场采访。
路边遇到一对中年夫妻,手拿热饮,衣着很旧,显得风尘仆仆,目光相撞,我便主动上前与他们攀谈。夫妻俩来自艾奥瓦西北部一个偏远农村,他们说自己先前属于中间派,2008年还投票支持过奥巴马,可令他们深感失望的是,奥巴马执政八年,他们的医疗开支节节攀升,生活处境每况愈下。丈夫说着说着手中的热饮杯有些抖动,我能感觉得到他心中充满怨愤。2016年大选,夫妻俩便毫不犹豫地转而投票支持特朗普了,如今,他们俨然特朗普的“死忠粉”。
“那特朗普执政以来,你们的处境可有改善?”我紧接着问。
丈夫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以肯定的口吻说:
“总体上说,这个国家在特朗普的领导下比先前好多了!而且,我相信这个国家会越来越好!我们会一如既往,力挺他连任。”
离开那对夫妻,我继续在人群中漫步,排队候场的人也越来越多,目测已有上千人之多。他们绝大多数衣着随意。由于营养失衡,许多人体型肥胖,有的甚至因过于肥胖导致体型走样,他们打开自带的露营用的马扎椅,三三两两围坐一处,目测许多人是全家出动,有些年长者还坐着轮椅……
这里的人们无疑属于美国社会的下层,也就是特朗普所宣示的被美国权贵们无视甚至鄙视的“沉默的大多数”。他们冒着严寒在这里候场一整天,有的甚至提前一天从外地远道而来,在车子里过夜,第二天一大早开始排队等候晚上入场。这需要具有多么强烈的精神驱动,才会有如此自觉的举动!
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不断传来特朗普极其煽情的演讲,我打量着显示屏下排成长龙耐心候场的人们,一个虚拟,一个现实,两者居然形成了某种耐人寻味的精神共振。在这个以民主富强文明著称于世、世界各地移民趋之若鹜的国度,这些被遗忘间或遭羞辱的人们,终在他们的领袖特朗普身上找到了尊严和安全,在特朗普直奔主题、直击要害的政治言辞中,他们找到了暂时的心灵归宿和精神慰藉,这应该是这些“本土的陌生人”心中真正的“深层叙事”(deep story),而这种“叙事”远非媒体和学者们喜欢颠来倒去的所谓“民粹主义”所能触及的!
晚饭时刻,我本想与戴维分享白天的见闻,但一提及,戴维顿时一脸不快,并随口跟了一句,说民主党这边当晚会组织一波人去抗议。但第二天一早,戴维说据报道昨晚只去了十来号人,他们在大门口喊了几句口号就匆匆撤走了。对此,戴维很是沮丧!
02 “两个女儿令我们深感自豪!”
戴维的两个女儿
1月30日,下午
和戴维一起用过午饭,我们便驱车前往得梅因美术馆。
戴维的大女婿杰夫是该美术馆的策展和布展人。杰夫幼年丧父,成长于单亲家庭,曾经入伍,做排雷兵。
2001年,美国遭遇9.11恐怖袭击。两年后,布什政府发动伊拉克战争,杰夫被派往伊拉克战场服役。残酷的战争场面,使杰夫精神受到强烈刺激。据戴维说,刚刚退伍那几年,杰夫一直与战争落下的精神疾病作斗争,晚上经常做噩梦,情绪时常失控,状态一度很糟糕。
听戴维说,杰夫的状况属于较轻微的一种,据说杰夫当年的许多战友,如今连基本的生活都无法自理。这让我不由得想起《阿甘正传》中的“邓中尉”,顿时在真实生活中找到活生生的对应。
在政客们的政治修辞中,战争往往被描绘为某种充满英雄主义的宏大叙事,而落在每个活生生的前线军人以及他们家人身上,要么是丧失至亲的至痛,要么是困扰退伍军人那无尽的精神折磨。
后来,杰夫与戴维女儿索尼娅恋爱,两人曾作为志愿者,前往柬埔寨、越南、缅甸等地。杰夫参与排除当地战争留下的地雷,索尼娅负责当地儿童扶贫。
之后,他们返回美国,正式登记结婚。杰夫开始帮助得梅因当地美术馆布展,索尼娅从事当地社区组织工作,2018年,两人还添了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儿子。
索尼娅如今是当地一家非政府组织的重要负责人,而杰夫在当地美术馆忙得不亦乐乎。听戴维说,杰夫在奥巴马当选那年,很喜欢谈论政治。而从2016年之后,杰夫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如今他对政治避而不谈。我临走前一天晚上,戴维邀请几位好友在家聚餐,我们几位讨论选情,不亦乐乎,而杰夫坐在那里只是静静地吃东西,始终一语未发,吃完就到客厅陪孩子玩耍去了。
到了美术馆,见到正忙着布展的杰夫,他带我们参观了一遍美术馆的主要展厅,杰夫还特意将他们入藏不久的一幅艾未未肖像画指给我看,并向我介绍了馆内收藏的几件艾未未的作品,据说已经成为美术馆正厅的固定展品。参观结束,杰夫便匆匆赶回去继续赶工作了。
戴维和我接着去了索尼娅供职的非政府组织,一见面,戴维便有些神秘地向索尼娅透露说,军锋今天上午去过特朗普造势活动现场,还与那些人有聊天。索尼娅一听直摇头。
索尼娅的办公室布置得井井有条,办公桌上摆放着戴维全家的合照,还有一张索尼娅与奥巴马总统的合照。戴维拿起索尼娅与奥巴马的那张照片,耐心地给我介绍这张合照的来龙去脉。
索尼娅带我一一参观该非政府组织的主要办公室和活动场所,并向我介绍了许多他们机构的工作细节。该机构的一部分资金来自政府的服务外包,另一部分则要靠机构自行筹措,索尼娅最近几年专门负责为该组织筹措资金。据说该机构近期的工作重心是帮助单亲妈妈看顾未成年孩子。
索尼亚最近刚刚为机构筹到一大笔资金,此事戴维向我提起过好几次。据戴维说,按照索尼亚的资历和能力,不久前本来有机会晋升为该机构的“一把手”,但最终未能如愿,女儿一度情绪低落。
戴维的小女儿莎拉在一家特殊儿童学校教绘画,这所学校的孩子都是被公立学校拒之门外的所谓“问题儿童”。戴维说,小女儿如今工作得心应手,能够用自己的一技之长再加上满满的爱心,帮助这些孩子们部分地摆脱困境,给他们的未来增添些希望,实在是意义非凡。莎拉还一有空便给戴维打来电话:“爸爸,你和妈妈若得空,我想陪你们散散步!”小女婿曾是一家星级饭店的高级厨师,如今自己出来单干,生意兴隆。
每次在我面前,戴维都会不遗余力夸赞自己的两个宝贝女儿。戴维说自己小时候家境清寒,所以对于弱势群体的困境和挣扎感同身受。如今两个女儿都有各自热爱的工作,而且都能通过自己的努力,给予那些陷入困境的人们切实的帮助,这真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巨大福分。每次,念及于此,戴维发自内心的自豪感总是溢于言表,最后总不忘加上一句:“两个女儿令我们深感自豪!”
1月30日,晚上
内华达大学历史系助理教授狄智天(Austin Dean)讲座,主题是“美-中关系的现状与未来”。
狄智天的研究领域是晚清民国史,一位很有前途的青年学者,曾在南京大学教英文,后作为“美-中福布赖特访问学者”驻访中国人民大学一年。狄智天中文娴熟,其新著《中国、美国与银本位时代的终结》(China, 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End of the Silver Era, 1873-1937)即将由康奈尔大学出版社出版。
本场活动算得上是得梅因当地开明士绅们的内部学习会,活动主办方“得梅因大区对外关系委员会”(Greater Des Moines Committee on Foreign Relations),是当地一家非营利性的公益组织,总部是位于华盛顿特区的“美国对外关系委员会”(American Committees on Foreign Relations)。
狄智天首先自我介绍说,自己本科毕业于位于艾奥瓦的格林奈尔文理学院(Grinnell College),大三大四那两年几乎每个星期都会来得梅因做志愿工作,所以对当地颇有感情。
狄智天讲了四十多分钟,列举了目前美国言论界在美-中关系问题上的三类主张:应验论、吸纳论、威胁论。应验论者认为,美、中之间的大国竞争势所难免,双方的对抗只早不晚。在他们看来,中国在经济上的开放并不会带来预期的政治上的自由化,为此,他们主张给予台湾更多支持,对在新疆和香港问题上表现强硬的中共官员采取针对性的限制措施,动用军事力量确保南海航行自由。其中的代表人物是曾担任前副总统切尼的政策顾问、普林斯顿大学教授范亚伦(Aaron Friedberg)。
吸纳论者认为,美国应采取有效措施,促使中国成为众多国际组织中负责任的利益牵涉方(responsible stakeholder)。目前的对抗只能不断迫使中国“另起炉灶”,这恰恰与美国的目标背道而驰,这一派的代表是小布什政府内阁的重量级人物佐利克(Robert Zoelick)。
威胁论者主要是那些遭遇幻灭的民主党人(disillusioned Democrats),其中以前副总统拜登的国家安全顾问拉特纳(Ely Ratner)为代表。狄智天还特别摘引了拉特纳本人的一段话,大意是说,无论“胡萝卜”还是“大棒”,对中国都无济于事。外交和贸易均未带来中国政治和经济的开放,军事手段和地区再平衡也无法阻止北京方面不断动摇美国主导的国际组织的核心架构,自由主义的国际秩序并未有效约束中国的行为,中共始终我行我素,对美国的预期视若无睹。按自己的观察,狄智天说,实际上,威胁论与吸纳论在主张上有很多交集,许多人时常在这两种态度之间切换游移。而在民主党建制派中,1930和1940年代出生的政客要比1950和1960年代出生的一代对中国的态度强硬许多。
演讲最后,狄智天提出四个疑问供大家讨论:
第一,我们能否描绘出某种所谓对抗性的美-中关系究竟是怎样的?
第二,权力精英们的上述言论与美国社会舆论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联系?
第三,美国是否有可能形成某种总体性的对华战略?
第四,面对中方日趋明显的对美fighting while embracing [缠斗] 策略,美国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左右中国的行为选择?
03 “请投票给功能正常的成年男人”
艾奥瓦州总统偏好卡
1月31日,上午
与戴维爱人莎琳聊天,她在自己所在大学的“通识教育中心”工作,我们的话题自然围绕通识教育、大学招生、留学生管理,发现中美大学教育面临的很多问题规模虽有不同,性质却毫无二致。
国内疫情日趋严重,一时口罩紧张,所以准备在回国之前看能否囤些口罩,而此时的疫情对美国人来说,还只是来自遥远中国的新闻而已。于是莎琳带我前往附近药店。
得梅因雪后初晴,街道静谧。路上看到一家门前草坪上竖起一张类似竞选广告的牌子,上书Any Functioning Adult,一时不明其意,问莎琳,莎琳一看便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是在挖苦我们的总统呢!”
我顿时恍然大悟,敢情其中的意思应该是:“请投票给功能正常的成年男人!”而且后面应该还有“留白”,即“除了特朗普”,也就是说,特朗普根本就不正常。
听莎琳说,得梅因的冬天时常下雪,邻里之间经常互相帮忙,打扫房前屋后的积雪,尤其是许多独居老人,邻居便主动帮忙,这里没有类似我们的居委会,只有依靠邻里之间自觉自发地彼此照应。
说话间,到了药店,售货员翻箱倒柜,说只剩一只,索性送给了我。我牵着“气”,“气”是莎琳给那只从亡故的邻居家领养的宠物狗所取的名字(莎琳前些年热衷练习中国太极),“气”已经年老体衰,步履蹒跚,加之路上湿滑,“气”摔了一跤,满身是泥。莎琳沿途在一家店里借了一方浴巾,帮“气”擦干。我问莎琳店主怎么肯借,莎琳说地方小,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还说回家洗干净,改天再还回来。之后我们在一家咖啡馆用了午餐,咖啡馆人头攒动,气氛暖融融,与门外的静谧冷清不无反差。
1月31日,晚上
沃尔什(Joe Walsh)与支持者见面会
共和党总统预选候选人沃尔什(Joe Walsh)与支持者见面会。事实上,本届共和党候选人自然非特朗普莫属,但依照法定程序,任何人均可挑战特朗普的候选人资格。此次参加共和党党团会试图挑战特朗普候选人资格的除沃尔什之外,还有马萨诸塞前州长威尔德(Bill Weld)。
沃尔什的这场活动由“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NAACP)主办。会场设在市中心一间十几平米的会议室。
沃尔什来自伊利诺伊,2010年曾借助风头正劲的“茶党运动”,险胜民主党对手进入联邦众议院,不过,这老兄仅任一届即遭败选,之后便走穴,担任一家电台的脱口秀节目主持人。
据说有一年奥巴马国情咨文演讲,当时作为共和党议员的沃尔什,突然站起来高喊“ You Liar ”(你这个骗子),会场顿时一片哗然,沃尔什也因此暴得大名。
当天出席见面会的基本上全是白人,其中年长者居多。好几家地方媒体来现场采访,记者带着话筒,很有礼貌,坐在我旁边的戴维也是来者不拒,很严肃地评论这届党团会的走势以及各位候选人的具体表现。
我们旁边座位来了一位中年女性,自我介绍说是从华盛顿州特地驱车赶来,专门跟踪整个艾奥瓦党团会预选进程,她说自己服务于一家名为“共同目标”(Common Purpose)的非盈利跨党派组织,其主要目标旨在动员选民积极投票。
沃尔什六点准时到场,他一开场便向在座道歉说:
“各位同胞公民,在下这里首先要给大家说声对不起!三年前我投票支持特朗普,鉴于特朗普这几年的糟糕表现,我现在真是追悔莫及!兄弟实在对不住大家!不过还来得及,这次我要亲自参选……”
听口气,感觉这位老兄自视不是一般的高。沃尔什俨然以超人自诩,认为自己无所不能,其言辞背后的逻辑便是:解铃还得系铃人,是我当年将特朗普推上总统宝座,如今结束特朗普也得看我的。
沃尔什发言20分钟左右,之后是听众提问环节。沃尔什的表现欲极强,身体语言格外丰富,不失时机自我标榜,所谓的“意见领袖”想必正是这样的做派。不过令我有些惊奇的是,当晚到场的人听得都很专心,有的还连连点头称是。
活动没结束,我们便提前离场,因为当天晚些时候还有另一场更重要的活动等待去观摩呢。
“政治播客”(Political Podcast)主持人现场见面会
“美国全国公共广播网”(NPR)旗下的“政治播客”(Political Podcast)主持人现场见面会,地点在当地一家被称为谢尔曼宫(Hoyt Sherman Place)的老剧院,剧院有两层,座无虚席,目测当晚到场的近2000余人。
见面会晚上7点半准时开始。出场的五位嘉宾都是负责政治时事采访和报道的记者兼播音主持,艾奥瓦党团会期间,每位主持人将负责特定候选人的跟踪和采访。
首先是五位嘉宾分别谈他们对候选人和选情的分析,看得出,五位嘉宾都是驾驭政治语词的高手,机智且不失幽默,不时引来台下听众会意的掌声和会心的笑声。
嘉宾对党团会各位候选人的分析,重在向听众提示注意更多容易被忽略的信息,提供更多的观察角度,也许是出于职业人的素养,看不出他们个人的立场与偏好。
之后是听众提问环节,提问者中有在校大学生、律师、教师,其中一位提问结束后,在返回座位途中还与戴维击掌相庆。据戴维说,他系里的许多同事和学生都在跟踪这次党团会,毕竟,即便对美国人自己来说,四年一届的党团会无疑是他们了解自己国家政治运转的绝佳时机,也是向民众普及政治知识、实施公民教育的关键时刻。托克维尔曾说,美国人的政治知识并非来自书本的教条,而是具体而微、生动可感的日常政治生活实践,此论果然不虚!
2月1日,上午
得梅因当地一家匹萨店,民主党预选候选人媒体见面会。
候选人亿万富翁斯泰耶(Tom Steyer)最早到场,他的竞选口号是“为了下一代”(For Next Generation)。支持者中间青年选民居多,许多大学生模样的支持者排队,轮流与他合影,我也混入队伍。合影时我问他可曾到过中国,他说去过太多次,上海忒熟悉,还补了一句:“我爱中国!”
过了一会儿是拜登夫人吉尔(Jill Tracy Biden),由艾奥瓦州前州长夫妇陪同,吉尔当天似乎有些紧张,进入里间媒体见面会现场之前,竞选团队中的一位男士特意提醒她解开上衣下摆纽扣,保持轻松自然。
桑德斯(Bernie Sanders)的彩色大巴
不一会儿,热门候选人桑德斯(Bernie Sanders)坐着他专为竞选订制的彩色大巴驾到,进来时前呼后拥,引来许多人围观,人气果然不同凡响。桑德斯见过媒体后便径直离开,没有与现场支持者和围观者互动合影,便搭乘彩色大巴,匆匆赶往下一场活动。
三位候(助)选人都很识趣,进场离场时间正好错开,彼此相向而行,互不打扰。
04 “游行的意义或许仅仅在于游行本身!”
艾奥瓦州“保护地球环境”大游行
2月1日,下午
艾奥瓦州“保护地球环境”大游行。
路上,戴维将车内音响调至NPR“政治播客”栏目,电台正在直播特朗普的弹劾审判,双方律师你来我往,唇枪舌剑……
我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这次弹劾成功的几率有多大?”
“Zero!”戴维语气中有些无奈。
这一天风和日丽,到游行现场的估摸有3000余人,中老年人居多,人们个个兴高采烈。活动组织者据说是得梅因当地一家环保组织。美国人热衷结社,果然名不虚传。
集会游行以各个民间结社组织为单位,依次排列,其中,与戴维打招呼的熟人不少。据戴维说,这些民间组织五花八门,许多跟大学里的学生社团和兴趣小组差不多,有些社团纯粹是同道中人一起玩开心,尤其是老年人自发找事做,既有利于个人的身心健康,又能为社会做点贡献,感受些集体成就感和荣誉感,何乐而不为!
人们手中举着各式各样的标语牌:“气候危机,为啥媒体几乎只字不提”、“媒体对气候危机应如实报道”、“热爱你们的地球”、“这是得梅因,气候危机是这里的核心关切”、“拯救我们的家园”。
另有人还举着各种象征环境保护的模型,还有人穿着各种濒危动物形状的充气装,举着上书“紧急:地球在燃烧”、“我们即将遭灭绝”等字样的标语牌。
游行活动组织者还特地邀请到一群特殊嘉宾出席,据介绍,他们来自内布拉斯加州一个名叫维奈巴格族(The Winnebago Nation)的印第安人部落,该部落以狩猎为生,他们对环境恶化应该更为感同身受,他们拉着横幅,上书Colonial Capitalism =7th generation genocide(殖民资本主义=第七代种族灭绝),想必是在控诉美国白人的殖民政策和印第安人长期以来所遭遇种族灭绝。他们走在游行队伍前列。
年轻女孩在汽车前盖上演讲
队伍行进前,当地州参议员首先主旨发言,接着有三位年轻女孩依次演讲。她们站在汽车前盖上,手拿扩音喇叭。
第一位18岁左右,她首先感谢印第安部落代表的参与,声言原住民在美国长期遭受不公,他们的生存环境急剧恶化,而主流媒体却对此闪烁其词,讳莫如深。美国的教科书充斥着种种冠冕堂皇的粉饰和不实的谎言,对少数族裔的迫害以及原住民部落遭遇的不公只字未提。
第二位发言者年龄约莫15岁,她自称出身印第安部落,发言主题围绕美国的种族主义,她痛陈美国人的言论自由如何遭到破坏,说自己曾在推特上发布了一则关于环境恶化的信息,立刻遭遇删帖。她义正词严,不时手舞足蹈,满腔怒火,偶尔也流露出无奈的惨笑。
第三位发言者年龄更小,13岁左右的样子,她发言的大意是说,作为年轻一代,面对环境不断恶化,自己和同辈人都感到未来前景一片迷茫,甚至感到恐惧。
鼓动演说之后,游行前导用高音喇叭向大家交代注意事项:诸如统一口号序次和节奏,Climate Crisis, Tell the World…Rise up, Rise up, Stop Climate Crisis Cover up,到达目的地州议会大厦(Capitol Hill)后的行动策略,等等。
在整个游行过程中,人们似乎都很是开心,没有丝毫痛心疾首、舍我其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念,严肃且活泼,大家有诉求,但没有丝毫苦大仇深的怨愤情绪。
此次集会的直接矛头针对的是媒体,组织者认为媒体无视迫在眉睫的环境危机,但当天的媒体并没有来几家,第二天只有得梅因当地一家报纸在一个非显要位置,轻描淡写地报道了此事,而且这则报道还说当天参与游行的人数最多200/300人左右。
我对戴维半开玩笑地说:“看来Fake News (假新闻)无处不在!”
戴维听了不无尴尬地笑出了声。
“这样的抗议会有效果吗?”我有些疑惑。
戴维折起手中的报纸,说道:“就看你怎么理解所谓的‘效果’了。这更多地是民众一种自我表达,引起共鸣,制造舆论氛围,提醒并教育公众,想必也会对决策者产生某种无形的压力。不过,更准确点说,游行的意义或许仅仅在于游行本身!”
2月1号,晚上
民主党总统预选候选人艾米·克洛布彻(Amy Klubarcha)的选举造势活动,会场在一所中学的室内篮球馆,当晚现场近1000人左右。
克洛布彻来自明尼苏达,是民主党现任联邦参议员。克氏本人做过执业律师,说话委婉平和,风格有些像当年刚出道的希拉里,演讲中缕述自己的中产阶级出身,作为一位职业女性,自己如何克服重重障碍,奋斗不息。讲到动情处,我无意间回头,看到站在我身后的一位老奶奶正在抹眼泪。
2月2号,上午
沃伦(Elizabeth Warren)竞选造势集会
艾奥瓦州辛普森学院(Simpson College),沃伦(Elizabeth Warren)竞选造势集会。
沃沦在国内的曝光率颇高,这位前哈佛法学院教授也算是美国政坛的“老司机”。沃伦来自麻省,现任联邦国会参议员,本届民主党总统候选人的热门人选之一。
会场设在二楼,我们到达时那里已经满座,只能在楼下大厅围观,大厅聚集了两百来号人。沃伦年过七十,依然能量满满。在二楼做完演讲,沃伦跑步进入楼下大厅,她站在大厅临时演讲台上慷慨陈词,内容基本上都是些宣示性的政策口号。
之后,依照惯例,是沃伦与支持者互动并自拍环节。沃伦显得很亲和,虽然有些刻意为之,但自始至终表现得格外耐心,支持者中年轻选民居多。活动结束,我们出来在附近一家咖啡馆小憩,碰到一群从波士顿爱默生中学(Emerson
School)来的学生,他们是在两位老师的带领下,专程来得梅因观摩这届党团会的,据说这是他们学校今年特别设立的教育专项之一。
05 “你们中国无非两类人……”
皮特·布蒂吉格(Pete Buttigieg)选举造势活动
2月2号,下午
皮特·布蒂吉格(Pete Buttigieg)选举造势活动,地点在林肯初级中学(Lincoln Elementary School)室内体育馆。
布蒂吉格是1982年生人,2011年,29岁的布蒂吉格当选印第安纳州南本德市(South Bend)市长。2014年作为海军预备役中尉,曾在阿富汗服役,担任海军情报官,之后连任南本德市长。
布蒂吉格本科毕业于哈佛大学,主修历史和文学,之后被牛津大学遴选为“罗德学者”(Rhodes Scholar),攻读哲学、政治学、经济学(PPE)专业硕士学位,是典型的“学霸级”人物。
在体育馆外排队等候进场时,碰到一位名唤约翰的老美,约莫六十来岁。据这位约翰自我介绍,他早年曾是美国驻巴基斯坦在地情报官,后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作过三年,主讲国际关系,如今退休在家,他明言自己属于铁杆共和党,今天只是来看看热闹。
这位约翰学生时代曾就读于斯坦福和伯克利,主修国际政治。因为戴维早年也毕业于斯坦福,又从事国际关系研究,所以两人格外投缘,攀谈良久。
之后,这位老兄一听戴维介绍我来自中国,立刻又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数落中国的一切,腔调与中国人格外熟悉的班农、纳瓦罗、蓬佩奥们如出一辙,从其言辞中很容易感受到他对中国满满的发自内心的憎恶:
“中国学生只知道向老师讨取所谓正确答案,他们从不会独立思考……你们中国无非两类人,要么是撒谎成性(liars),要么是欺骗成习(cheaters)……在朝鲜半岛无核化问题上,美国想借助中国施压,完全是痴心妄想,简直愚蠢至极,中国和朝鲜明摆着是一伙儿!……美国对朝鲜的唯一战略只能是促使其发生‘颜色革命’(regime change),之后就应该对中国采取同样的策略……有些人说核战争没有胜利者,胡说!我们美国不正是用核武器打败了日本的吗?照我看来,印度与巴基斯坦完全可以来一场核战争!……你们中国那套体制绝对是反人类的,时时监控,处处设防,控制媒体,钳制言论,人脸识别,手机支付,人们毫无个人隐私,与奥维尔笔下的《1984》没什么两样!”
在他连珠炮似地自顾自陈述主张的空当儿,我忍不住弱弱地问了一句:“您不觉着手机支付很方便吗?”
这位约翰马上反驳道:“这种方便我们美国人宁肯不要,我们会继续使用现钞。”说着便掏出自己的钱夹,亮出里面的一叠美钞给我看。
作为中国人,这位约翰的数落要是搁在十年前,我想必会心里发毛。如今,听他侃侃而谈,我居然一时语塞,感到无力反驳,也无意反驳。事后回想,当时的我,甚至连丝毫受到冒犯的感觉都没有。我一直也没想明白,自己当时为何会如此无动于衷!
返程路上,戴维知道这位约翰的言辞有些“过分”,并试图安慰我。其实我当时非但没往心里去,反而觉得他直率得有些可爱。类似的数落,即便在我熟悉的中国学术圈,也并不罕见!他们提到自己国家时表现出的那种憎恨,甚至会使今天我们撞见的这位约翰相形见绌。
戴维立刻接过我的话茬:“我所认识的某些中国学者和研究生,满脑子都是对美国的虚幻想象,他们的那些想象甚至令我这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都感到有些不适和尴尬,看到他们眉飞色舞地如数家珍,我自己心里也不免打鼓,这还是我所生活的美国吗?我真怕有一天他们想象的泡沫一旦挥发掉,他们会如何自处!”
晚上,那位约翰居然给戴维发来电邮,大意是:我白天的坦率(bluntness)在你们眼里可能显得有些粗鲁(rudeness),为此特向来自中国的任教授致歉。不过我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尽管这些看法显得有些刻薄(abrasively),但自始至终可以说真诚无欺(geniality)。
给我读完这封电邮,戴维似乎有些释然!
今天这场造势活动,布蒂吉格人气果然不同凡响,会场满满当当,足足有3000多人的规模。布蒂吉格团队组织活动很是用心且周到,支持者中间年轻人居多,朝气蓬勃,活力尽显。布蒂吉格演讲中很少批评甚至攻击对手,而是提请人们警惕美国社会愈演愈烈的党争和内耗,号召人们克服分歧,寻找共识,不同阵营亟待团结一心,共克时艰。团结,这也是此次民主党诸位候选人竞选的主基调。
看得出,布蒂吉格无疑是美国政坛一颗冉冉升起的“希望之星”,虽然他的演讲还略显稚嫩,身上透露出些许当年奥巴马的气息,但随着政治经验的不断积累,竞选策略日趋成熟,加之竞选团队的有效组织,想必有机会在波谲云诡的美国政坛崭露头角。
06 “为美利坚民族的灵魂而战斗”
前副总统拜登的造势活动
2月2号,晚上
前副总统拜登的造势活动,会场约1000人左右,中老年居多。
场外排队候场时碰到一位年近九十的老太太,由她的儿子搀扶着,老太太虽然有些耳背,但思路依然清晰,主动接受媒体采访,还给我分析拜登的竞选前景。
美国政坛“名宿”、曾担任奥巴马政府国务卿的约翰·克里(John Kerry),也来为拜登加势。
主持人首先播放了一段前总统奥巴马的推荐视频,足有15分钟之长。
本场造势活动的主持人是一位中学生,他首先讲述自己曾经为抑郁症困扰,拜登的竞选理念和精神如何打动了自己,讲述过程中几度哽咽,许多听者也颇为动容。
之后是当地议员、前州长发言,拜登夫人讲话……
等了半天,拜登仍未出场,我们一行便提前离场。
2月3号,下午
老友鲍勃如约从芝加哥来访。2010年我们曾一起在佛蒙特州几个乡镇现场观摩那里的乡镇公民大会(Town meeting),也是在那年回国前,我得到鲍勃邀请,第一次访问芝加哥,走访当地黑人社区。
关于艾奥瓦这届党团会,去年我曾在信中向鲍勃提起,鲍勃一听也来了兴致,为此,他特地从芝加哥驱车六个多小时,专程来得梅因一睹党团会的“真容”。而这次我们有机会一起观摩艾奥瓦党团会,鲍勃说也是我们十年友谊的一次见证。
鲍勃的父亲曾是新英格兰佛蒙特州参议员,单从名分上说,鲍勃也算是美国的“高干子弟”。鲍勃本科毕业于哈佛大学英文系,博士毕业于芝加哥大学“社会思想委员会”。
如今,鲍勃偶尔受邀在芝加哥大学兼职授课,他的专职工作是担任一家名为“社区赋能机构”(Institute for Community Empowerment)的非政府组织执行主席。
鲍勃本人还是位托克维尔研究专家,有一部研究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的专著,这是他在自己博士学位论文基础上修订补充成型的,为此他还曾在法国居住一年。该书业已成为相关领域的必读书。剑桥大学出版社那套具有较高学术地位的关于西方经典思想家的“伴读”(Companion)系列,前些年出版了“托克维尔卷”,其中也收录有鲍勃的专论。
2011年,鲍勃夫妇曾应邀来复旦访问,那次访问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鲍勃一进门,便向莎琳和戴维如数家珍,讲述他十年前访问复旦和上海的美好经历,还将来之前预存在手机里当年访问时的照片拿出来给我们看。
艾奥瓦州民主党正式党团会
2月3号,晚上
艾奥瓦州民主党正式党团会,这是我此次访问的“重头戏”。
艾奥瓦州总共有1700多个选区(precinct),党团会以选区为单位在全州于同一时间举行。戴维和莎琳所在的选区属得梅因第四选区,会场设在附近一所中学的篮球馆内。
具体程序是这样的:篮球场四个角和两个边,六位候选人的支持者方阵分别集中于六个点。此次参加艾奥瓦党团会预选的六位民主党候选人分别是:桑德斯、沃伦、布蒂吉格、克洛布彻、拜登、杨安泽。
主持人首先宣布规则,接着统计到场总人数,再分别统计每位候选人支持者的人数,获得总人数的15%支持率的候选人将进入第二轮,否则首轮即被淘汰。
第一轮拜登和杨安泽的票数最低,且未达到15%。依照规则,在第二轮角逐开始之前,进入第二轮的四位候选人各自的支持者,可以动员首轮遭淘汰候选人的支持者转而加入本方阵营,最终四位候选人按照所得选民票的比例分配参加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代表席位,而候选人获得的党代会席位的数量将决定谁获得本党最终总统候选人提名。
会场气氛热烈而融洽,鲍勃和我按照工作人员的指示,戴上印有“观察员”(Observer)字样的标示牌。体育馆最里面一角是布蒂吉格的支持者方阵,他们有节律地喊着口号,高举横幅,上书Caucus for Pete Buttigieg Here。
远远看见我们走过来,他们便纷纷向我们招手致意,其中一位身着印有布蒂吉格竞选标志体恤衫的小伙子,自我介绍说是布蒂吉格本场竞选志愿团的负责人,他主动走上前来与我们握手致意,估计他原以为我们是当地选民,想邀我们“入伙”。
几句寒暄之后,我问:“为什么支持布蒂吉格?”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布蒂吉格是美国的希望,他代表着这个国家的理想。你没发现吗?在当今美国,共和党彻底抛弃了自己长期坚持的道德理想,如今的民主党俨然成为传统美国价值的持守者。”
这番洞见,让我一下子对这位小伙子刮目相看。布蒂吉格的竞选团队充满活力,行动策略和目的非常明确,看得出,他们当晚的主要目标是争取拜登选民,毕竟布蒂吉格与拜登在议题主张方面最为接近。拜登的支持者大多比较年长,旁边也没有志愿者帮助维持秩序,稳定队伍。而处在一旁的布蒂吉格团队成员主动上前动员他们加入本方阵营,其中的确有一部分拜登的支持者移步至布蒂吉格方阵,而其他则直接顺着座位平移至旁边的克洛布彻方阵。
从第四选区当晚的党团会结果看,桑德斯第一、布蒂吉格第二、沃伦第三、克洛布彻第四。而第三天公布的整个艾奥瓦民主党党团会预选结果是,布蒂吉格第一(26.2%)、桑德斯第二(26.1%)、沃伦第三(18.0%)、拜登第四(15.8%)。对了,当晚戴维支持的是沃伦,莎琳支持的是桑德斯。
从当晚党团会现场出来,莎琳带我们前往拜登和布蒂吉格预先准备的答谢会现场。在最终结果公布之前,各候选人想必已经知晓各自的得票情况,因为每个选区的代表席位是固定且公开的。
拜登答谢会
拜登预先准备的答谢会场面很大,地点在戴维和莎琳所在大学的学生活动心二楼。演讲台悬挂大幅招贴标语Battle for the Soul of the Nation(为美利坚民族的灵魂而战斗)。鲍勃在一旁提示我说,拜登今晚表现差强人意,想必他会选择提前出场,而一旦结果公布再出场,气氛将会非常尴尬。果然,不一会儿,拜登夫妇赶在结果公布之前出现在答谢会现场。拜登做了一个简短演讲,延续一贯咬牙切齿的风格,对特朗普大加挞伐的同时,誓言自己将努力捍卫美利坚民族的“灵魂”。演讲结束后,答谢会便草草收场。
接着我们前往布蒂吉格的答谢会现场,通往会场百米左右即能看到志愿者临时设立的引导标志牌,一进门便有年轻的志愿者笑脸相迎,问候并引导方向。
虽然结果尚未公布,布蒂吉格俨然胜券在握,他的支持者也兴奋异常。在支持者热烈的欢呼声中,布蒂吉格发表了一篇热情洋溢的答谢演讲。之后,布蒂吉格母亲和同性配偶一并亮相,布蒂吉格还不忘补上一句:“这是我亲爱的妈妈和我的挚爱即你们未来的the First Gentleman。”
顿时引来现场一片欢呼。
莎琳、鲍勃和我站在欢呼的人群最后,一时间,我们也不由地被现场的热烈气氛感染。这时,一位布蒂吉格的支持者冷不丁跑到莎琳面前,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我原以为他是莎琳的同事或朋友,后来莎琳笑着向我解释,她根本不认识那个人。
07 “以‘政治美国’规训‘文化美国’”
皮特·布蒂吉格(Pete Buttigieg)选举造势活动
2月4日,上午
与戴维和莎琳惜别。我如约与鲍勃一道返回芝加哥,并计划于第二天即从芝加哥乘机回国。
鲍勃开车路过加油站,给车子加满油,我们便开始了从得梅因到芝加哥六个多小时的车程。
小汽车很快驶上了80号州际公路,透蓝透蓝的天,朵朵白云悬挂半空,两边是空阔的田野,极目远眺,一望无际。
“终于明白你们为什么对高铁无感!”我脱口而出。
“若乘坐高铁,哪有我们驾车这样从心所欲,悠悠然放眼四顾,饱览沿途美景。下次你来之前选个好季节,我们一起走走66号公路,我敢保证你肯定会喜欢上这个国家!”鲍勃不无自豪地说道。
鲍勃打开车内音响,调至新闻台,我们都迫切想知道昨天党团会的最终结果,报道里说民主党的计票APP出了点技术故障,计票结果将择日公布。接着主持人专题访谈,特邀评论员便开始批评说民主党此次党团会组织如何如何混乱,效率如何如何低下,在其他州早已推行全州范围预选的情况下,艾奥瓦依然固守这种老旧的党团会,毫无必要且费时费力,是时候改革这种过时的做法了!
我们一听,都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哪儿跟哪儿呀!我们亲眼目睹的场景非但不是像这位评论员所指责的那样,相反,可以说整个党团会组织得有条不紊,秩序井然。
“这就是媒体,它们不是在呈现真相,而是不断制造空洞的言辞,浮夸的判断,固化受众原有的立场和偏见。”
鲍勃语气中透露着些许无奈,他接着说:“总统选举本身更多的是一种媒体行为,是候选人透过媒体自我包装的行为艺术。表面上,各路候选人个个显得振振有词,提出所谓的议题主张、政策选项,然而其象征意义远大于实质意义,这些所谓的主张提供给选民的更多的是情感认同,而不是对具体问题针对性的揭示与回应。”
听鲍勃这么一说,我不由得想起第一天早上与特朗普支持者接触的场景,一下子似有茅塞顿开之感。我接着追问:“照你这么一说,无论是CNN还是FOX,还是NYT(纽约时报),还是Breibart(布莱巴特新闻),它们之间唯一的差别仅仅在于政治立场,而作为媒体的本质并无不同。由于预设立场的分歧,决定了它们对事实的筛选和解释角度必然大异其趣?”
鲍勃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接过我的话头:“所以,作为长期与媒体有着深度交往之人,特朗普深谙其中曲折,他上任后便索性彻底抛开建制媒体,自己开推特。也就是说,特朗普通过这种新式自媒体,直接塑造其支持者的情感认同,这是典型的民众领袖(demagogue)做派。推特拉近了民众与领袖之间心理距离的同时,彻底放大了民众与领袖各自的想象空间,所谓超自然的魅力(charisma)权威,就是这么来的。如今,民主党寡头化越陷越深,被高度内卷化的逆淘汰机制宰制,这就使布蒂吉格这样的‘希望之星’很难脱颖而出。而眼下的共和党,却俨然一个‘骷髅’式的政治躯壳,之所以还强撑在那里,全赖特朗普这样的民众领袖。”
“你发现没有?如今的民主党,几乎完全丧失了设置政治议程的能力,你看此次民主党候选人所标举的众多议题,几乎都未越出特朗普业已设定的议程框架,只是他们没有自觉罢了。而在强调分权制衡的美国宪政体制中,总统经常四面楚歌,媒体虎视眈眈,总统时常被置于舆论沸点的中心,而特朗普又属于口无遮拦,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那种,这对作为总统的他来说,其面临的挑战之巨,怎么想象也不过分!”
记得2016年特朗普当选后,我给鲍勃去了一封信,向他提出与《美国黑帮》开场男主人公同样的疑惑:What’s Wrong with America?(美国怎么了?)
鲍勃回信说:“我和许多人一样,对此也感到有些不安(upsetting)。”但他接着写道,“我相信美国制度的韧性和美国人的德性,能够防止特朗普为所欲为!”
趁这次见面谈兴正浓,我便再次试探性地问鲍勃,
“那么,你怎么看特朗普上任以来念兹在兹诸如America First(美国优先)、Make America Great again(让美国再次伟大)、Keep America Great(让美国保持伟大)这样的宣示性主张?”
鲍勃并未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我一句:“你认为此处的America可有具体所指?”
“当然是指美国这个具体的国家喽!”我十分肯定地回答。
“也就是说,他这里强调的是‘政治美国’(political America)。既然强调美国作为政治性的国家,而国家必然是特殊的,有其具体所指,它丝毫不抽象,比如国家必然有自己的领土、疆界、主权范围等等,而这些正是特朗普竞选至上任以来最为强调的。”
“那么反对特朗普的势力所代表的就是‘文化美国’(cultural America)喽?”我顺着鲍勃的话头补充到。
“Exactly [毫无疑问],”鲍勃连连点头,“‘文化美国’所强调的正是美国所代表的一组观念信条,诸如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言论结社自由、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统治者的正当性系得自被治者同意……我们美国人自己不仅将这些奉为‘不证自明的真理’,而且认为这些观念应该是人类的普世价值,没有国家能够例外,质疑甚或公开抵制这些所谓‘普世价值’者将被视为美国的敌人,甚至被目为‘邪恶轴心’。拜登的竞选口号‘为美利坚民族的灵魂而战斗’,他强调的重心是‘灵魂’(soul),而不是‘民族’,可见他依然延续‘文化美国’的思维惯性,而这在特朗普们看来纯属本末倒置!”
“苏联解体后,美国知识界一度认为这一目标已经接近实现,历史,甚至在某些人看来,眼看着就要走向‘终结’。现在看来,当初这样的预期虽然显得有些幼稚,但它无疑是清教民族根深蒂固的文化心理所致。对于那些与这些观念隔膜甚或龃龉的民族,美国人的上策是通过和平演变,演变不成,甚至不惜通过对方国内所谓‘民运人士’助推颜色革命,制造内战,坐收渔利,乃至铤而走险,武力介入。”
“我至今清楚地记得,苏联集团解体之后,从知识界到公共舆论,美国全国上下真是欢欣鼓舞,志得意满,许多美国人一时间顿觉舍我其谁,天下无敌,以为自己完全可以心想事成,甚至无所不能。正是在这种心理氛围中,普遍主义的‘文化美国’在无形之中开始‘绑架’特殊主义的‘政治美国’,而特朗普所猛烈抨击的‘政治正确’、‘身份政治’、‘激进左派’,等等,无不是这一‘绑架态势’在知识界和舆论界造成的文化后果。资本外流,工作机会流失,东、西两岸‘白领地带’的美国与‘铁锈地带’的美国,中产美国与劳工美国,等等,无一不是这种‘绑架态势’的伴生后果。”
“如今,特朗普政府上任以来的一系列‘退群’举措,所谓的‘逆(反)全球化’,无一不是针对九十年代以来‘文化美国’对‘政治美国’形成的‘绑架态势’的反拨,无不是对这一愈演愈烈的趋势针锋相对的反动。目前民主党与共和党之间的政争、左翼与右翼之间的对立,都可以放在这一背景下得到更加合理的解释。”
听到这里,我顿觉自己脑际闪过一道亮光,豁然开朗,随机便接过鲍勃的话头:“这样说来,如今许多人尤其是我们中国许多意见领袖和媒体学者津津乐道的所谓‘美国衰落论’,似乎只看到表象,实际上并未触及问题的真正核心。其实,所谓的‘衰落’所表征的只不过是后果,这种衰落论无形中掩盖了这一表象背后真正的动力因,这里的根本问题恰恰在于你所说的‘文化美国’与‘政治美国’之间的冲突,以及因之导致的两难困境(dilemma)。”
说话间,已是午饭时刻,我们的路程也已经过半。鲍勃建议休息片刻,补充点能量。“这里有家小餐馆,你肯定喜欢!”说着鲍勃便将车子拐进了附近一座小镇。餐馆就在刚进小镇街角一处不怎么起眼的地方。进去厅堂仅有四、五张餐桌,此时并无其他顾客,室内一尘不染,窗明几净。窗外正对面是一处教堂,肃穆的报时钟声,更衬托出四周的静谧。
鲍勃轻车熟路,点了两份套餐,我们便继续刚才的话题。“那么,依照你的估计,目前这种文化与政治之间的对峙会持续多久?”我问。
鲍勃呷了口咖啡,顿了顿:“估计还要持续相当长一段时间。无论年底选情如何,‘政治美国’阵线的伸张,已成不可阻遏之势,与此相应,‘文化美国’的阵线将被迫自觉反省,继而主动收缩。美国人必须接受美国价值并非普世价值这一基本事实,这是亨廷顿早就提醒过的,尤其是在不断崛起且日趋自信的中国人面前。以‘政治美国’规训‘文化美国’,这一调整无疑会伴随着种种焦虑不安和激烈纷争。”
“特朗普执政团队之所以对中国敌意日深,根本上在于他们发现,共产党政权所标举的‘人类命运共同体’,不遗余力推进的‘一带一路’倡议,等等,与美国国内的‘文化美国’阵线,形成了某种意识形态上的默契甚至共谋,他们均属于‘达沃斯资本主义俱乐部’的超级VIP会员,这些超级富豪权贵们悬浮于各自的国家之上,日趋团凑为‘全球化’这一高度‘政治正确’且冠冕堂皇旗帜下的特殊人类,这些人日趋内卷化为一个不受任何道德和国家法律约束的超级国际利益集团。”
“与此同时,与美国右翼政治意识强势回归相伴随的,是美国人历史意识的觉醒。在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激进左派会不依不饶,揭露并控诉美国历史上的种种‘罪责’,诸如奴隶制、种族歧视、殖民扩张等。保守派则会极力淡化甚至回避这些历史污点,捍卫美利坚作为一个政治共同体的道德正当性,进而通过各种手段将美国作为一个国家再神圣化,重建并强化‘公民宗教’认同。在我看来,目前文化左派对美国主流历史叙事框架的解构,非但无法增添他们所希冀的政治筹码,反而会进一步削弱自身的政治影响,也就是说,左翼势力在文化阵线上一系列反特朗普举动,在客观上反而极有可能帮助成就特朗普和特朗普时代:这一时代不再有世界帝国,只有民族/国家,世界帝国早已随着一战的隆隆炮火灰飞烟灭。而在21世纪,若依然有国家梦想着步世界帝国的后尘,注定自毁长城。”
“20世纪无论是德国和日本,还是苏联,都是帝国情结遭遇重挫的前车之鉴。九十年代之后的美国,本能地步其后尘,真可谓覆辙在前,殷鉴不远。好在如今的美国右翼大梦方醒,迷途知返,尚未为晚。20世纪留给新世纪美利坚人最为深刻启示或者教训在于:美国成不了世界,世界也成不了美国,美国只能保持美国,美国是一个独特的民族(Nation),不是普遍帝国。我们应当时刻提醒自己的是,这个世界没有普遍的人类,只有特殊的人民,而所谓的‘地球村’,只不过是学者臆想、媒体包装出来的意识形态幻觉罢了!”
我正欲接着问,鲍勃拿起车钥匙说:“我们还是继续赶路,下午四点之前得赶回家,朱安(鲍勃爱人)今天上班忘记带钥匙。不过车上我们可以继续聊!”
午后,路上车子开始多起来,鲍勃放慢车速,车内音响传来美国乡村民谣歌手约翰·丹佛的《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乡村路带我回家》)。
望着两边广袤的田野,鲍勃沉吟片刻,慢条斯理地说:“冬季这里看上去一片荒凉,但一到夏秋季节,广袤无际的原野,各种农作物五颜六色,争奇斗妍,整个原野俨然一幅平展的画布,如同画家的调色板,美不胜收,真是巧夺天工(masterpiece),这正是这个国家格外打动我的地方!”
感觉这时的鲍勃似乎从先前的哲人一下子变成了诗人。但我的脑际依然萦绕着刚才的话题:“你知道吗?在我们中国人心目中,始终有两个‘美国’萦绕于怀:一个是‘事实的美国’,一个是‘想象的美国’。两个美国,一真一幻,相互纠缠,随机切换。先前,我们脑海中‘想象的美国’比‘事实的美国’好,如今,我们‘想象的美国’比‘事实的美国’糟。先前的‘想象’令我们自卑,在那个‘想象的美国’面前,我们时时处处感到自惭形秽,而如今的‘想象’则令我们亢奋,在这个‘美国’面前,我们心中不知不觉平添了些许自鸣得意、舍我其谁的快意!”
鲍勃接过我的话茬,“其实,我们美国人的心目中,也有两个‘美国’,这两个‘美国’彼此缠绕,我们也时常为此深感纠结彷徨,甚至进退失据。自由民主的丰满理想与骨感现实,两者之间经常呈现出显而易见甚至令人触目惊心的鸿沟。这种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冲突,我们美国人不仅说服不了别人,就连我们自己也经常感到自相矛盾,脸上无光,比如美国在国际上经常人前说一套,背后做一套,表里不一,双重标准。”
“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亨廷顿写过一本书,标题叫《美国政治:失和的承诺》(American Politics: The Promise of Disharmony,1981)。他看得准,理想与现实之间的鸿沟,正是贯穿美利坚国家成长经历的轴心。从美利坚立国至今,每六十年便会经历一轮‘信条激情期’(creedal passion period),即‘美利坚信条’的集中爆发,这种信条表现为自由、民主、平等、个人主义以及由此产生的根本上反政府、反权威的激情:从1770年代围绕革命建国方略的激烈论辩,到1830年代剑拔弩张的杰克逊式‘反建制’变革,从1900年代如火如荼的‘扒粪’式进步主义改革,到1960年代血雨腥风的民权运动。在历次危机中,美利坚人都不遗余力地将‘理想/制度间的鸿沟’转化为旨在改进现实的激情式行动。”
“从这一周期率出发,亨廷顿还进一步预见,美国下一个‘信条激情期’将在2020年前后爆发,这一过程将会持续二十年左右的时间。记得在该书最后,亨廷顿有一段话令我格外印象深刻,他说:‘批评者会说美国是个谎言,因为它的理想与现实离得太远。他们错了。美国不是谎言,而是失望。但它之所以是失望,正因为它也是希望。’”
不知不觉,我们的车子已驶到鲍勃家门口。这是一座两层别墅,走进屋内,与十年前相比,已经大变样,房子重新装修一过,屋内挂件、窗帘、家具、地毯……朴素却精致,窗明几净,各种布置井井有条,餐桌上的蜡烛、摆盘,能明显感受到,其中的每个细节均出自主人的精心设计。鲍勃骄傲地对我说,“所有这些都是朱安的‘杰作’(masterpiece)!”
正说话间,门铃响了,是朱安,朱安在芝加哥当地一所大学教艺术史,上次朱安与鲍勃访问上海,转眼已近十年,见面寒暄良久,大家很是开心!想到我们风尘仆仆,肯定饥肠辘辘,朱安便着手为我们准备晚餐,而鲍勃和我在一旁向朱安“汇报”我们在党团会期间的种种见闻和趣事。
不一会儿,晚餐准备就绪,三人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朱安说自己班上有一半学生是非美国籍,他们聪明好学,上课提出的许多问题经常令她脑洞大开。讲到高兴处,朱安不由得手舞足蹈。
鲍勃说自己正准备写一本新书,主题是关于社区组织(community organizing)的,自己不想再就托克维尔写托克维尔了!正在筹备的这部新书,虽然与自己长期从事的实践工作有关,但他不希望写成工作手册,而是力图抽绎出某些一般性的学理。不过,新书尚未动笔,目前正在阅读相关文献,这应该是他博士论文出版十年后的第二部个人著作。
我说自己正在撰写一部关于西方政治思想史的著作,从希罗多德到韦伯,围绕经典文本,同时力图对中国现实作出针对性对回应,而且希望能够在文本选择、文本解释、写作体例以及文字表述等诸多方面都有所突破,将学术著作能够尽可能写得深入浅出,句子足够短,注释足够少,在自我表达的同时,有足够的“留白”,为那些有心的读者提供足够广阔的思考空间。百年来中国人对西方和美国显得很熟悉,实际却相当陌生,我将其称为一种“陌生的熟悉”。如今又被各种眼花缭乱的意见立场裹挟,有些人一时间无法自拔,有些人居然自鸣得意,陶醉不已。我希望透过这样的写作,帮助中文读者克服这种陌生感。
饭后,鲍勃打开电视,回放当天特朗普总统在国会发表的国情咨文。演讲形式上是总统“政府工作报告”,但咨文本身更像是一篇美利坚国家的颂词。这里不妨引述其中的收尾段落:
“美利坚人民(Nation)就是展在我们面前的画布,美利坚国家(country)正是我们的杰作(masterpiece)。我们展望明天,无尽的未知正待我们揭示,最称奇的宝藏正待我们发现,最美妙的故事正待我们讲述,最伟大的前程正待我们涉足。美利坚人的时代,美利坚人的史诗,美利坚人的探险,才刚刚起步!我们的精神朝气蓬勃,太阳冉冉升起,上帝的恩典熠熠生辉。我的美利坚同胞,明天会更好,未来尤可期!感谢你们。神佑你们,神佑美利坚。”
演讲结束,依照程序,总统回头将演讲稿件夹交给众议院议长佩洛西,也许是故意无视对方已经伸出的手,总统拒绝与议长礼节性握手,想必刚刚结束的弹劾案阴霾未散。眼见自己遭到无视,佩洛西自然恼羞成怒,从文件夹中抽出演讲稿,咬紧牙关,将其拦腰撕成两半。
佩洛西此举迅速成为各路媒体关注的焦点,而至于这篇咨文本身,意见领袖们和公共舆论并不怎么关心!
选举参与人群
尾声
2月5日,早上
朱安提前出门上班,我们用过早餐,鲍勃先送我去机场,然后去上班。
出门前,鲍勃用两片面包,中间放几片培根和些许蔬菜,用保鲜袋一装,权当午餐,说这不仅简便,而且省钱。鲍勃带我到当地药店终于买到了口罩,然后我们一路前往机场。
诺大的奥黑尔国际机场,飞往中国的航班这时已经寥寥可数,办票柜台前的乘客都是从国外赶着回家的中国人,都清一色地戴着口罩。通过安检,到达登机口,一边是和我一样不约而同地戴着口罩的中国同胞,另一边是路过登机口的其他国家的乘客,他们纷纷用各种异样的眼光打量着我们,是不解?是同情?还是得意?我也说不清楚。
在这个我们曾充满期待的新世纪,中国人也许注定要被另眼相看!
此时此刻,无论在美国还是在中国,许多人都巴望着拜登能够在年底的大选中击败特朗普。对于像戴维这样善良的美国人来说,他期待拜登能够使美国早回“正轨”,而对我周围许多善良的中国人来说,他们不仅期望拜登当选,还期待这位据说更了解中国的前副总统能够力挽狂澜,使业已临近冰点的中美关系尽早“回暖”!
希望下次我再见到戴维时,这一切都能如其所愿……
来源时间:2020/10/1 发布时间:202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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