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進:加缪的鼠疫和今天的新冠 上帝的审判和我们的判断

作者:魯進  来源:中美印象

【编者按:魯進的文章从存在主义作家加缪的《鼠疫》谈起,以教宗方济各3月27日对空无一人的圣彼得广场祈祷结束。加缪的“世界除了人之外沒有別的理由,如果想要拯救人從生活中形成的思想,必須得拯救人”的观点应该是今天正在组织各国抗疫的领袖们的座右铭,没有任何理由,无论是维护政治稳定、保证经济繁荣还是巩固社会和谐比救人更重要。而教宗的新冠病毒的入侵”不是上帝對我們的審判的時刻,而是我們自己判斷的時刻“(It is not the time of your judgement, but of our judgement)更发人深省,让我们检讨自己在疫前、疫中和疫后的所作所为,思考如何才能像消灭战争一样消灭瘟疫。本文原标题为“災難與文學和宗教”,根据5月10日纽约聊斋第四期云沙龙发言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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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簡短地和大家分享的題目是文學和宗教對災難的解讀。災難自古以來就是文學和宗教的重要話題。我是從文學開始切入宗教研究的。作家不是神學家,但是西方文學中很少有傑出的作品不涉及宗教問題,無論是反對、贊同或者質疑。今天我從三個方面去展開文學和宗教對災難的思索。我講的主要是基督教文化背景下的宗教。

第一點:法國作家加繆的《鼠疫》對這次新冠疫情的啓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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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大的本科論文研究的是1957年諾獎得主法國作家加繆Albert Camus(1913-1960)1947年發表的小説《鼠疫》。新冠疫情在全球爆發以後,《鼠疫》竟然成爲暢銷書,無論是第一次閲讀還是重讀這部小説的讀者都有很多人驚嘆小説敘述的故事與我們今天的疫情如此相似。《鼠疫》的結尾有這麽一句經典的評論:“鼠疫桿菌永遠不死不滅,它能沉睡在家具和衣服中歷時幾十年[……]也許有朝一日,瘟神會再度發動它的鼠群,驅使它們選中某一座幸福的城市作爲它們的葬身之地。” 這始終會捲土重來的鼠疫就如同加繆另一部作品《西緒福斯神話》(1942)中那塊會不斷掉下山的石頭,象徵人類荒謬的處境。荒謬是貫穿加繆所有作品的主題。荒謬是一種脫節,是人類需要的合理性思維與人類真實處境的衝突。

《鼠疫》的情節發生在法屬阿爾及利亞城市奧蘭。奧蘭的市民們正一如既往地過著他們平庸然而寧靜的生活,他們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賺錢,親人和情侶們在車站漫不經心地告別,滿以爲幾天后就會見面,鼠疫突然來臨,城門關閉,幾十萬市民被投入了恐慌與焦慮之中,陷入了分離和流放的境地。《鼠疫》的中心人物是醫生里厄。他是小説的主人公,第一個發現了死老鼠,但是從一開始起,各個級別的人員都認爲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死老鼠一定是從外面來的,面對鼠疫,人們普遍的態度是驚訝和猶疑,不能相信這樣的災難會發生在自己身邊。這次疫情中世界各囯基本上都發生了這個問題,以至於拖延了時間。《鼠疫》與今天的疫情最大的區別我認爲有兩點:第一是《鼠疫》的疫情控制在奧蘭這個城市,除了走私活動之外,城市與外界的聯係可以完全阻斷,而今天的疫情是全球性的,引發了國家、民族和制度的衝突,因此更加危險;第二是蔓佈全球的網絡技術和社交媒體,一方面使人們可以互相關心支持,另一方面也讓謠言如病毒一般飛速傳播。

《鼠疫》構思醖釀與1940年德國占領巴黎以後,發表於大戰后的1947年,戰爭給這部作品打上了深深的烙印。《鼠疫》裏説,“世界上有多少次戰爭,就有多少次鼠疫。可是鼠疫和戰爭總是讓人措手不及。”瘟疫與戰爭互爲象徵,而且有可能形影相隨:戰爭造成瘟疫,瘟疫造成戰爭。法國總統馬克龍在三月十六日晚的電視講話裏説,“我們處於戰爭狀態。敵人是看不見的。” 馬克龍在二十分鐘的講話中六次用了戰爭這個詞,當然他不是在對其它國家發出好鬥的言辭,而是在悲情懇求法國人們要齊心合力,尤其是要宅在家裏!當然戰爭這個比喻很容易被政客利用來煽動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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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繆在給一位德國朋友的信中寫道:“我繼續相信這個世界沒有超越的意義,但我知道它其中也有東西具有意義,這就是人。這世界至少具有人的真理,而我們的任務就是賦予他與命運抗爭的理由。世界除了人之外沒有別的理由,如果想要拯救人從生活中形成的思想,必須得拯救人。”以人爲本的思想是以人的生存為出發點,拒絕任何為災難辯護的理論體系。

因爲時間的關係,我對比兩個人物:天主教神父巴納魯和醫生里厄。巴納魯是個博學激進的耶穌會神父,在地理學和神學方面都有造詣,在鼠疫開始時的佈道中,他宣講鼠疫是上帝對人類罪惡的懲罰,而且苦難也有積極的一面,它能迫使人思考,體現了上帝對人類的愛,讓人懺悔,重新回歸上帝,得到拯救。里厄對此的評價是:巴納魯是個學者式的人,他對別人的死亡見得不多,所以他是代表一種抽象的真理在講話。但是,任何一個鄉村教士,只要他聼見過垂死者的呼吸聲,他就會首先去照顧受苦的人,不會先去證明苦難有多少益處。巴納魯後來參加了抗疫活動,照顧被隔離的病人,親眼目睹了一個小孩臨終前一分一秒的掙扎,屋裏所有病人的呻吟聲淹沒了神父的祈禱聲。里厄悲憤地質問巴納魯:這個孩子縂該是無辜的吧?里厄是醫生,也是對人類荒謬處境的反叛者和抗爭者。他拒絕接受合理解釋災難的神學理論,選擇清醒、謙卑、誠實的醫治人的立場。他和巴納魯思想上不可能一致,但是在抗疫的某個階段找到了行動的共識。巴納魯在第二次講道中,特別强調兒童的死亡是人世間最重要的問題。其它時候我們的信仰都太容易了,沒有任何功德,在兒童死亡的巨大災難面前,上帝給人機會實現最大的信心,因爲他必須全然接受一切,包括自己不能理解的苦難。對巴納魯的第二次講道,書中敘述有兩個神職人員背後頗有微詞,認爲他過分焦慮,不夠堅定。巴納魯生病后,拒絕就醫,但是最後遵循規定,被送到了醫院,他死於鼠疫期間,儘管死因不明。里厄是全書最重要的人物,故事的敘述者,基本上代表加繆的思想:拒絕一切試圖合理解釋荒謬的理論構架,有限度的行爲反抗《鼠疫》中里厄大夫與巴納魯神父的交鋒反映了西方思想史的一個重要議題, 這就是對災難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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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要講的第二點,是回溯十八世紀里斯本大地震在當時文化界引發的巨大回響。1755年11月1日萬聖節那天,里斯本發生了將近8.5到9級的大地震,加上之後的海嘯和火災幾乎毀滅了全城,死亡人數高達六萬到十萬,在文人薈萃的歐洲,引發了爲什麽上帝會允許大災難發生的論爭。首先,只有在有神論的背景下,才會發生這樣的論爭,它還有個專門的名稱,叫神正論(Theodicy),首先運用這個概念的是德國哲學家萊布尼兹,他在1710年發表了《關於上帝的良善,人的自由和惡的起源》一書。他要解決的問題是:全知,全能,良善的上帝爲什麽會允許惡/苦難/災禍/痛苦的存在?萊布尼兹的書用法文發表,他辯論的對象是法國哲學家皮埃爾 .貝爾,萊布尼兹的理論是,上帝創造的世界一定是可能的世界裏最好的。1713年7月,天主教耶穌會文化雜志《特萊塢書評》發表了一篇很溫和的批評,認爲萊布尼兹的理論限制了上帝的自由,認定上帝必須創造符合人的想法的世界。1734年萊布尼兹的著作再版,《特萊塢書評》於1737年2月再次發表書評,同時反駁萊布尼兹的樂觀主義與貝爾的悲觀主義。1755年11月里斯本大地震后,伏爾泰在悲憤中寫下了長詩《里斯本災難哀歌》,生動地描寫了人類在災難中垂死掙扎的悲慘畫面。之後發表於1759年的小説《老實人》也繼續諷刺萊布尼兹的最好世界論。伏爾泰在《里斯本災難哀歌》中特意表明他不是在抱怨上蒼,而是在譴責那些否認或者為災難做理性辯護(rationalize)的哲學家,以及那些自己生活舒適但對他人的苦難缺乏同情心的人,不過這首詩引起了盧梭的强烈抗議。伏爾泰的詩歌發表于1756年,盧梭於同年8月18日寫下了對伏爾泰的批駁,兩人自此決裂。盧梭指責伏爾泰是在質疑上帝的神意(Providence),這是他絕對不能容忍的。盧梭認爲人生苦多,上帝是他唯一的希望,他必須捍衛,爲此他寧可認爲里斯本死去的人不是無辜的。嬰兒難道一定是無辜的嗎?誰知道他長大會不會成爲一個凶手?突然的死亡不是比普通人長期為死亡焦慮更少一些煎熬嗎?誰讓里斯本這樣的大城市違背自然,讓人集中住在高樓,如果他們分散住在大自然中,傷亡人數不就會大大減少嗎?

可以看出,面對災難和疫情的時候,宗教觀點相異的人會有不同的解説,基督教不同的教派,同一個教派裏不同的傾向,以及同一教派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思想都有差異。這就把我們帶到今天我要講的第三點。新冠疫情爆發之後,不同的宗教觀是如何回應的呢?

首先看,宗教思想發展到今天,有哪些教派認爲新冠病毒是上帝對人類罪惡的懲罰呢?天主教和各個主流新教教派官方的立場都不認爲新冠病毒是上帝對人類的懲罰。不過有一些右翼基督教人員宣傳新冠病毒是近幾十年來世界各國遠離神,脫離教會,墮胎自由化,同性戀合法化的結果,我們大大得罪了神,必須認罪悔改,才能讓神的怒氣得以停止,讓瘟疫得以平息。每一次災難發生都會有人站出來說,這是上帝在懲罰和他們意見不一致的人,他們也不會用科學和邏輯去證明其間有什麽因果關係。

因爲新冠病毒的流行,各個國家和地區頒佈了不同程度的社交距離政策,宗教團體的活動自然受到限制。對政教關係的不同解讀造成了一些宗教團體與政府的對抗。天主教和主流基督教派都暫時取消了宗教場所聚會,保護生命是他們共同的理由,美國衆多的無教派non-denominational基督教團體主要看教會領導倡導的觀點。反對社交距離政策的基本上是各種宗教的極右翼團體。重大宗教節日的處理對於信徒和政府都是個難題,比如復活節(4月12日)和即將來臨的5月31日的五旬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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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講一下教宗方濟各的觀點:教宗認爲,新冠病毒不是上帝對人的懲罰或者審判,但是它召喚我們審視並改變我們的生活。3月27日一個風雨飄搖的傍晚,教宗方濟各在聖彼得廣場舉行的為羅馬和普世的祈禱引起了全球的關注。平時人山人海的廣場卻空無一人,這本身就具有象徵意義,標志著我們處在一個瘟疫流行的特別時刻,必須爲了保護生命改變自己視爲理所當然的習慣。教宗說,我們現在的處境,就像馬可福音第四章裏門徒在突如其來的暴風雨中的小船上呼喚耶穌一樣。我們需要一起划船,互相安慰。沒有人能夠獨善其身,我們的生活是由那麽多普通人的付出所維繫。耶穌在十字架上召喚我們重新找到真正的生命,關愛和幫助那些需要我們的人。

我很喜歡教宗說的,這不是上帝對我們的審判的時刻,而是我們自己判斷的時刻。(It is not the time of your judgement, but of our judgement)。我們都希望生活儘快回歸正常,但是我們也應該研究和思考疫情中暴露的社會問題如何解決。各個國家在疫情面前都應該謙卑地審視各自的體制有哪些應該改進的地方,而不是忙於去把責任推卸給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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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时间:2020/5/14   发布时间:202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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