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裘蒂：美国的反封城博弈

作者：刘裘蒂  来源：FT中文网

　　最近我常常和住在佐治亚州的朋友说，我得赶紧到佐治亚州的纹身店去搞个“新冠纪念刺青”。这不是个玩笑。佐治亚州在颁布“居家避疫令”后仅仅数周，便在4月24日“开工大吉”，健身房、保龄球馆、按摩店、美容院、理发店和刺青店一股脑儿地允许重新开放。4月27日开始餐馆和电影院可以开始营业。
　　最惊人的是，这个开放举措不符合特朗普政府在4月16日所公布的“复工标准”，即便如此，州长布莱恩•肯普仍然不顾州内大城如亚特兰大、奥古斯塔和萨凡纳市长的反对，执意推行复工。
　　但肯普并不是一意孤行。除了佐治亚州之外，佛罗里达州、密西西比州、阿拉巴马州、南卡罗来纳州和田纳西州组成了“南方州联盟”，推出复工计划，这六个州共同的特色是拥有共和党州长。
　　本来佐治亚州州长仗着特朗普和他一个鼻孔出气，但到了4月22日，特朗普在白宫例行疫情新闻会上居然攻击肯普的决定，表示“我告诉佐治亚州州长布莱恩•坎普，我强烈不同意他复工措施的决定。”隔天特朗普甚至说：“我对布莱恩•坎普不满意，我一点也不高兴。”
　　《时代》杂志报道了坎普在宣布激进的复工计划的前一天，曾经分别得到特朗普和副总统彭斯的首肯。但特朗普的突然改口是在白宫高级抗疫顾问仔细地审查了该州复工计划之后，他们说服总统，贸然复工将进一步升高传播病毒的风险。
　　《商业内幕》访问了帮助制定佐治亚州餐馆复工指南的餐饮业者皮博迪，他认为大多数餐厅可能会选择继续关闭，因为按照他与州工作小组制定的指导方针，“绝大多数餐馆都无法盈利”。但重新营业的餐厅没有法律责任遵循复工准则。
　　值得注意的是，共和党州陆续宣布解封之前，4月中美国各州开始出现了抗议“封城”的示威游行，这之间有什么关联？
　　反封城的街头抗争
　　4月中开始，全国各地的州首府陆续爆发的反封城抗争，聚集了数千名抗议者，包括民主党州长领导的密歇根州和华盛顿州，以及共和党州长领导的马里兰州和德克萨斯州，要求州长放宽为抗疫而颁布的居家避疫令。
　　美国国家过敏与传染病研究所所长安东尼•福奇4月20日在美国广播公司ABC的《早安美国》节目中，就反居家令的抗议活动提出警告说，此类游行示威可能“适得其反”。
　　他说，“我想传达的信息是，从经济学的角度，从与病毒无关的角度来看，（居家令）显然是有害的。但是，除非我们控制病毒，否则从经济上讲，真正的复苏将不会发生。”
　　他的警告直接与特朗普呼吁“解放”各州的呼吁相矛盾。特朗普发推文为抗争加油：“解放明尼苏达州！解放密歇根州！解放维吉尼亚！保存你的第二修正案（注：持枪）权利。”
　　福奇对于疫情的直言不讳，在美国自由派媒体和许多美国人看来，代表了特朗普政府里难得的良心，但在迫不及待要让美国重新开工的保守派团体眼里，他已成为众矢之的。
　　特朗普的支持者指责让世界陷入封城封国危机的罪魁祸首包括：世界卫生组织、比尔•盖茨和福奇，认为他们过度炒作病毒的威胁，强迫停工，并规定使大药厂受益的医疗方法。
　　在德州休斯顿的示威中，“炒了福奇”变成群众呐喊的口号，尽管示威者没有提出任何证据，但他们指控福奇与医药公司“勾结”。通过Facebook和其他社交媒体，分散在俄亥俄州、宾夕法尼亚州、明尼苏达州、爱荷华州、密苏里州和其他州的右翼激进分子纷纷借机声讨居家令。甚至有一个示威集会上有白人至上主义者的旗帜招展。有示威者开车挂着“耶稣是我的疫苗”标语，要求美国“开放”。
　　在这些反封城抗争背后，有“自由工作”和“茶党爱国者”等组织的操作，也有拥护暴力的白人至上主义者和反政府者，还有一家由特朗普白宫前官员部分领导的律师事务所，一个由保守派政策团体组成的网络，以及一个名为“拯救我们的国家”的保守派领导人特设联盟。
　　从装束到示威标语都可以识别，抗议者多数是追随特朗普“让美国再度伟大”信条的极端分子，希望借此为他的连任树立保守的能量，并直接回应他在推特上“解放”各州的指令。也有些人想抓住时机，挥舞着邦联的旗帜，或用绑在胸前的突击步枪和弹药来宣传保守派势力。
　　再加上司法部长威廉•巴尔宣称某些州级限制可能会侵犯宪法权利，并提出司法部可能会支持以法律行动挑战某些居家令的实施，党派意识形态分明。共和党人也已经在威斯康星州立法机关提起诉讼，要求阻止民主党州长将居家令延长至5月26日。
　　追踪俄罗斯线上虚假信息活动的研究人员认为，抗议活动的爆发也可能为外国政府提供机会，在美国大选年进行煽动政治分裂的虚假信息运动。
　　率先复工恐点燃疫情
　　虽然目前民调指出，多数美国人支持居家避疫，担心太快复工会使疫情扩散，但白宫抗疫小组负责人彭斯副总统告诉有“共和党党媒”之称的《福克斯新闻》说，他预估疫情到5月25日阵亡将士纪念日将基本过去。之后彭斯又告诉《华尔街日报》说，全国6月初将一州接一州复工，美国人可以享受“美好夏日”。
　　我在《一个美国，两种疫情》中，谈到了共和党倾向的“红州”和民主党倾向的“蓝州”之间，由于意识形态、地理位置、人口密度等因素而产生的对于疫情判断的差异。我认为，唯有了解这种差异，和它们对选情的影响，才能解释特朗普某些“反科学”的行径，以及为什么美国缺乏联邦领导的一致性抗疫策略。
　　根据白宫在4月16日发布的复工计划，各州和地区必须满足三个条件才能进入复工：连续14天新冠肺炎和流感疑似病例必须呈下降趋势，这些病例的症状与新冠肺炎相似，但尚未经过实验室测试和证实测试。
　　医院必须能够在不使用危机模式的情况下治疗所有患者，并必须有一套强大的测试程序（包括使用抗体）来检测医疗工作者的新冠病毒感染情况。
　　每个州和城市的重新开放分为三个阶段，具体取决于准备程度：
　　第一阶段（最低限度重新开放）：首次满足上述三个条件的州和城市可以进行初始重新开放。所有高风险人员仍应居家避疫，建议不要去看望养老院亲属，远程办公，严格执行社交隔离。群聚人数限制为10人。
　　第二阶段（通过保持身体距离重新开放）：如果没有疫情反弹的迹象，则城市可以进入第二阶段并放宽居留限制。在此阶段，大多数企业可以使用严格的身体距离重新开始运营。群聚人数限制为50人。
　　第三阶段（恢复正常）：如果仍然没有反弹的迹象，易感染群体可以恢复公共互动，企业可以恢复正常的人员配置。
　　数据显示，佐治亚州根本不符合第一阶段复工的标准。白宫复工指南指出，新病例的数量和病毒测试中阳性结果的比例在14天之内必须持续出现“下降趋势”，才能进入第一阶段的复工。
　　根据《纽约时报》的分析，在过去的两周中，佐治亚州的卫生部门每天宣布的新病例数量呈上升趋势。
　　在测试方面，佐治亚州测试阳性的比例虽然有所回落，已从两周前的7天平均水平29％降至4月22日的19％，但19%的阳性率仍然是全美第八高的州。
　　而佐治亚州是全美测试率最低的州之一，目前只有不到1％的佐治亚州民受过检测。相比之下，纽约州和路易斯安那州的居民中有近4％接受了测试。
　　哈佛全球健康研究所的专家建议，每10万人中每天的检测率至少应达到152次，才有办法识别出大多数感染者。目前虽然很少州能达到这个标准，但佐治亚州却大幅落后，在4月中每10万人平均每天有40次测试。
　　德克萨斯州州长格雷格•雅培最近也表示，德州将很快重新开放“大量”业务，包括美发沙龙和餐厅。同时，联邦上诉法院搁置了一项裁决，即德州必须在新冠疫情期间为一所监狱中的囚犯提供洗手液、口罩和不限量的肥皂。
　　德州在新冠病毒测试中排名全国倒数第二，但州长表示，“白宫已经告诉他”，随着德州逐步重新开放将进行充分的测试。可以想见这种彼此踢皮球的论调，也就是说，一方面吵着要复工，另一方面真正到了要做事担当的时候，却互相推卸责任。
　　另外，新冠病毒重症患者多数是存在潜在健康问题的基础病患者，如糖尿病、心脏和肺部疾病，而佐治亚州居民有这些基础病的比例很高，特别是在南部的社区，在全美各州成人患有肺病的人口比例排名第19位，在心脏病方面排名第15位。
　　截至4月25日为止，佐治亚州有22695人确诊，904人死亡，在全美50州和华府特区中排名第12。德州23773人确诊，623人死亡，全美排名第11。
　　是“脑子进水”还是不怕病毒
　　根据《NBC新闻/华尔街日报》最近的一项民意测验，58％的美国选民表示担心美国在放宽限制方面会过快，而只有32％的选民表示复工过慢。皮尤研究中心的民意测验显示，66%的美国人担心过早放松限制。
　　美联社和NORC公共事务研究中心在4月16-20日进行的联合调查显示，尽管在全国范围内出现了小规模的居家令抗议活动，美国人仍然压倒性地支持居家令和其他减缓新冠病毒传播的努力。
　　大多数美国人表示，在短期内取消社交距离的准则并不安全，这与少数州长主张复工的选择背道而驰。只有12％的美国人说他们居住的地区管的太过分了，而大约26％的人认为限制不够大。大多数美国人（61％）支持所在地政府官员为防止感染新冠病毒所采取的措施。
　　但两党之间的落差仍然强烈：3月底51%的共和党人强烈支持美国人居家避疫，现在只有36％的共和党人表示强烈支持，而尽管多数民主党人和共和党人认为他们居住地的限制是恰当的（注意：共和党州通常限制较少），但认为限制过头的共和党人（22%）是民主党人（5％）的四倍多。
　　与此同时，认为居家令的限制不够到位的民主党人（33%），远超过共和党人（19％）。有59％的共和党人表示在几周内他们的地区将“或多或少”足够安全到可以重新开放，而71％的民主党人则表示不太可能。尽管如此，即使在共和党人中，也只有27％的人说“很有可能”在数周内变得足够安全。
　　甚至有些共和党州长也质疑特朗普煽动反对居家令的做法。美国州长协会会长、马里兰州州长拉里•霍根针对在该州首府安纳波利斯举行的抗议活动，对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表示，特朗普的鼓舞“无济于事”。
　　在抗议封城的示威开始之时，抗议者所倡导的理由是封城对于经济的影响，正如一名在马里兰州的抗议者说：“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穿上时尚的休闲服，用Zoom视讯（上班）。”
　　但理由后来变成人权和自由议题，连抗议的标语也反映了这个转变：“国土自由”、“生不自由毋宁死”、“我有工作的权利”等。这也反映了一种政治上的操弄，基本上原来是把经济和科学、疫情对立，这遭到了自由派媒体的攻击，因此反过来以自由为名。在民主党人士看来，这是共和党策划的变相大选造势活动。
　　一群保守的法律人士致函司法部长威廉•巴尔，要求司法部审查一些可能侵犯宪法权利的州级限制，包括与枪支和言论自由有关的限制。司法部支持密西西比州一家教堂提出的诉讼，反对当地禁止“免下车”教堂聚会的限制。
　　但共和党前弗吉尼亚州州长的参谋长、现为美国全国制造商协会会长杰伊•迪蒙斯，最近接到了一个Facebook上的邀请，邀他参加在里士满举行的“弗吉尼亚重新开放”示威集会，他的回答是全部大写的一个单词：“白痴”（IDIOT)。
　　迪蒙斯批评抗议者违反了居家避疫禁令，使制造工人的生命处于危险之中。这暗示游行示威的复工主张者和商业领袖之间，其实存在着明显的分歧，商业领袖希望采取更多渐进和谨慎的步骤来重新开放。我认为，这是因为在美国的诉讼文化中，如果雇主未能提供充足的保护机制而贸然复工，可能会引发雇员基于危险工作环境、缺乏保护工具而提出起诉的浪潮。
　　因此特朗普与共和党的“侧翼”想要借着反封城的抗争来巩固连任的基本盘，将是一场豪赌。因为在脑子没有进水的美国人看来，这是企图煽动保守激进势力来扯民主党州长的后腿，进而进行与民主党的党争。
　　而福克斯新闻和共和党保守派媒体为抗议提供了叙事框架，把示威者比拟为对抗“戒严法”或“警察国家”的自由斗士。
　　特朗普善于精准地挑拨和利用阶级和种族之间的张力，比方说密歇根州中西部的一些地区，与底特律之间存在着很大的紧张关系。特朗普经常点名民主党的密西根州长，并进行人身攻击。但密西根州民众对州长的支持度高于对特朗普的支持。
　　我认为，不论是强调“抗疫”和“经济”之间的对立，还是“居家”与“自由”之间的抗争，其实都是制造假矛盾，因为当工厂里的工人一个一个倒下，餐馆里病毒飞扬，经济如何还“嗨”的起来吗？自由能离开呼吸器存在吗？最后的效果是挖联邦政府自己的墙脚，使老百姓失去对政府的信任。
　　但是，特朗普显然认为，制造分裂比促进和谐对他的掌权更为有利，因此他不惜锐化各州共和党选民与民主党选民之间的矛盾，甚至农村共和党人和城市共和党人之间的斗争。所有这些动作都是为了激活白人工农选民，他们在2016年把特朗普送入白宫，特朗普希望他们在2020年将再次支持他。
　　这个思维也反映在联邦政府把筹集医疗物资和检测的责任都尽量赖给州政府，又利用街头示威来诋毁民主党州长的居家令，然后展开“重新开放经济”的大旗，希望趁着经济风生水起之时赶上11月的总统大选，让特朗普再次当选。如果疫情消退，特朗普将会把所有功劳揽在自己身上；如果死亡率继续攀高，他也可以将责任推卸给民主党州长。
　　像南达科他州和爱达荷州这样的农业票仓州，感染率和死亡人数已经开始增加，而且在许多农村地区，即使相对少数的冠状病毒病例也可能挤兑农村医院和医疗网络。4月中，占美国猪肉产量5%的史密斯菲尔德食品公司在南达科他州的一个肉厂，因爆发大型群聚感染而被迫关闭，目前至少有783名工人测试呈阳性，两名死亡。之前部分舆论对于共和党州长克里斯蒂•诺姆拒绝下达居家令而不以为然。
　　把新冠病毒大量流行归咎于民主党州长是共和党的策略，但特朗普的如意算盘是否能够奏效？在3月下半月民调上升之后，特朗普对疫情处理的支持度在4月初达到“黄金交叉”：大多数民调显示，反对特朗普抗疫行动的超过赞成的，对州长和福奇的信任高于对特朗普的信任。
　　4月20-21日的一份民调显示，2020年总统大选关键的摇摆州密歇根州、宾夕法尼亚州、威斯康星州和北卡罗来纳州的选民表示，对于做出正确的复工决定，他们对州长的信任程度要高于对特朗普。
　　截至北京时间4月29日晚10：30为止，美国新冠病毒确诊人数达1037151，死亡人数59329。目前纽约和加州两州的抽样抗体检验结果显示，这些数据可能是“冰山一角”。反封城的政客和激进分子如果把时间和精力投入呼吁联邦政府和州政府合作方面，加速扩大检测和追踪机制，美国人可能更早进入有序复工阶段，更早获得至少部分自由。
　　届时，我也可以就近到曼哈顿的纹身店弄个“反新冠”的刺青了。

来源时间：2020/5/3   发布时间：202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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