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统与法官的较量:特朗普限制入境令司法历程解析
作者:俞俊哲 来源:澎湃新闻
1月30日,由美国华盛顿州司法部长所代表的华盛顿州政府将美国总统特朗普和美国国土安全部告上法庭,指特朗普政权于1月27日实施的13769号行政命令(禁止穆斯林七国旅行以及难民入境)违反宪法第一、第五、第十、第十四修正案以及四条联邦相关法规。由于情况紧急,华盛顿州政府请求法院颁布紧急禁止令,在开庭前禁止特朗普政权执行旅行和难民禁令。2月1日,明尼苏达州政府加入原告行列,起诉状据此进行了修改。
2月3日,美国华盛顿西区地区联邦法院法官詹姆斯·罗巴特批准两州政府的请求,颁布紧急禁止令,宣布全国范围内的所有政府职员14天内不得执行特朗普政权的旅行和难民禁令。2月4日,美国联邦司法部向美国联邦第九巡回法院提出紧急动议,请求法院取消紧急禁止令。2月9日傍晚,美国联邦第九巡回法院对华盛顿州诉特朗普案(Washington v. Trump)中的紧急禁止令争议作出判决,驳回司法部的请求,宣告了特朗普政权围绕着旅行和移民禁令的法律斗争中的又一次败北。
2月13日,华盛顿西区地区联邦法院的罗巴特法官在召开听证会后决定颁布临时禁止令(Preliminary Injunction),在所有法律纠纷解决之前禁止13769号行政命令的执行。
由于本案事发突然,并且所有参与方均行动迅速,不少司法细节被淹没在了媒体的报道中,特别是对美国司法程序不了解的读者们可能有些一头雾水。下文将对这一连串的司法程序进行解析。
什么是紧急禁止令和临时禁止令?
在华盛顿州诉特朗普案这样的民事案件中,原告经常会主张被告造成诉讼理由的行为正在对自己造成损害,因此会向法院申请颁布临时禁止令(Preliminary Injunction),在法律纠纷解决之前禁止被告继续造成诉讼理由的行为。临时禁止令一般需要原被告双方提交法律文书,在召开听证会之后由法官斟酌决定。
而在造成诉讼理由的行为所造成的后果严重的情况下,原告可以申请法院颁布紧急禁止令(Temporary Restraining Order,简称TRO)立即禁止被告继续造成诉讼理由的行为,避免不公正的损害在临时禁止令的听证会之前发生。当然,紧急禁止令的申请也有一定的门槛,原告必须符合以下五个条件:自己在没有禁令的情况下正在遭受不可挽回的损害、己方有较大可能胜诉、紧急禁止令不会对被告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害、没有其他纠错方法以及紧急禁止令符合公共利益。
在本案中,美国联邦政府执行13769号行政命令就是造成诉讼理由的行为,而罗巴特法官是在用上述五个标准衡量华盛顿州的请求之后才做出了批准紧急禁止令的决定。法官决定是否颁布临时禁止令时虽然程序更加正式繁琐,但运用的也是类似的标准。
为什么地区联邦法院的禁止令覆盖全国?
罗巴特法官在此次的判决中引用了美利坚合众国诉德克萨斯州案(United States v. Texas)中,第五巡回上诉法院拒绝取消地府联邦法院针对奥巴马政权“美国人父母暂缓遣返”政策的临时禁止令的判决中的文字,称仅局部禁止移民的相关政策会破坏美国宪法中对统一移民归化规则的强制要求(undermine the constitutional imperative of “Uniform Rule of Naturalization”)。这个论点原本是共和党为了阻止奥巴马给子女为合法美国居民的非法移民办理工作证明时提出的,这回却被自由派人士所用。而与本案一样,美利坚合众国诉德克萨斯州案中联邦政府在最高法院4-4平局的情况下被驳回的上诉也仅仅是对临时禁止令的挑战,该案在特朗普当选后搁置,目前仍在等待审理中。
联邦司法部在第九巡回法院的上诉是怎么回事?
在美国的联邦法院中,94个地区联邦法院是最低级的审判法庭,在这之上是13个巡回上诉法院,而再往上就是最高联邦法院了。此次事件中,联邦司法部在第九巡回法院仅仅是对紧急禁止令进行挑战,而第九巡回法院这次的判决也只是维持了本来就将在2月17日到期的紧急禁止令,并未对案件本身进行任何判决。
在本次上诉中,联邦司法部与华盛顿州政府的位置对换,需要证明己方受到了紧急禁止令不可挽回的伤害并且在实际诉讼中较有可能获胜。2月5日,包括Airbnb、优步、推特、脸谱、苹果、微软、ebay在内的97家科技公司向第九巡回法院共同提交了“法院之友”文书,对特朗普的行政命令进行反对。除此之外以原国务卿约翰·克里和玛德琳·奥尔布赖特为首的多名美国军界和政界元老联名签署了一份对华盛顿州和明尼苏达州表示支持的声明,声明中称特朗普证券的行政命令的构思、执行和背后的解释都很糟糕。
值得一提的是,2月7日第九巡回法院进行的口头辩论十分有趣。联邦上诉法院的口头辩论的形式一般是由上诉方和应诉方律师分别进行陈词并接受法官们的提问。本案受到全国人民的瞩目,在Youtube上的直播在接近尾声时有近14万人观看或收听,纽约时报在网站上对其进行了直播形式的文字点评,在其他网络门户上也有数万人关注。
口头辩论
出席这次口头辩论的分别是代表联邦政府的奥古斯特·福乐恩杰与代表华盛顿州的诺亚·普赛尔。第九巡回法院一向以判决倾向于自由派而闻名,经常因为判决过于进步主义而被最高法院驳回或逆转。或许是因为本次口头辩论所受到的关注,三位法官在提问时都非常犀利。率先出场的福乐恩杰立刻遭到了三名法官的围攻。威廉姆·坎比法官效法颁布禁止令的罗巴特法官,在对他抛出“过去从这七个国家持有签证来的外国人犯过多少联邦罪行”的问题之后自问自答,直接替福乐恩杰答道“一个都没有”。福乐恩杰刚刚语焉不详地提出几个来自被禁止入境国家的外国人被逮捕的例子,却又被米歇尔·福莱兰德法官打断,指出联邦政府向法院提交的法律文书中没有任何指向这些事件的证据。在法官们连珠炮般的提问轰炸下,福乐恩杰陷入了大段的沉默,最后甚至在讨论诉讼立场问题时直言:“我不认为我能说服这个法院。”在终结陈述中,福乐恩杰终于喘了一口气,指出特朗普的禁令下真正影响到华盛顿州政府利益的情况少之又少,而目前罗巴特法官所下达的紧急禁止令禁止了入境限制令在美国全国的实施,覆盖范围实在太大了。
代表华盛顿州的普尔塞出席后,克里夫顿法官也没让他轻松过关。在福莱兰德法官和坎比法官提出一些较为温和的问题之后,普尔塞指出特朗普的入境限制令实际上是一个掩饰得非常巧妙的对穆斯林进行歧视的法案。克里夫顿却质问他,被禁止入境的七国总共只占穆斯林世界的15%,并且还都曾被国会和奥巴马政权标记为在国家安全上“令人担心”的国家,为什么禁止这些国家的公民入境是对穆斯林的歧视呢?这显然已经涉及了本案的实质性问题,而这些问题在准备证据时间不足、且双方没有交换过证据的情况下很难回答。在普尔塞被问得支支吾吾的时候,看不下去的福莱兰德法官伸出了援手,插嘴指出在华盛顿州提出的法律文书中有许多能够指向特朗普政权限制穆斯林入境的实际目的证据。而克里夫顿仍然紧咬着普尔塞不放,不停地要求他提出能够证明诉讼胜率较高的证据,最后还是坎比法官出面调解,直接问普尔塞:“证明胜诉可能性的责任在谁身上?”普尔塞赶忙奔向这来之不易的台阶,指出证明责任在联邦政府方,克里夫顿法官这才罢休。
双方依赖哪些过往判例?
联邦政府指出,在克兰丁斯特诉曼德尔案中最高联邦法院判决美国联邦司法部有权根据当时的移民及国籍法拒绝曾经出版过支持共产主义的著作的学者入境。同时在克里诉迪恩案中,最高法院还曾判决美国政府可以在不提供任何解释的情况下出于恐怖主义相关的考量拒绝外国公民入境。这些判例看似对联邦政府十分有利,但实际上回避了华盛顿州提出的主要挑战。
华盛顿州方面,除了上面提到的德州案之外,还引用了拉尔森诉瓦伦特案。此案中最高法院判决明尼苏达州要求从非会员处募捐金额超过总金额50%的宗教组织进行注册申报的法律违反宪法第一修正案(国会不得制定有关下列事项的法律:确立一种宗教或禁止信教自由:剥夺言论自由或出版自由:或剥夺人民和平集会及向政府要求伸冤的权利)。该判决引用了另一个华盛顿州依赖的判例——雷蒙诉卡兹曼案。此案中,最高法院判决禁止为私立宗教学校提供资金的法律违反宪法第一修正案,并提出了宗教相关政策的三项司法标准:政策必须拥有世俗立法意图;政策必须既不促进也不妨碍宗教;政策必须不造成政府与宗教的过度纠葛。此外,华盛顿州还提出先前特朗普顾问鲁迪·朱利安尼在电视采访中亲口声称特朗普曾经向他的团队询问如何将穆斯林禁令设计成合法政策,以及特朗普本人在竞选期间宣称将要禁止穆斯林入境,证明特朗普政权的行政命令旨在针对穆斯林人群。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方向会是怎样?
地区联邦法院的罗巴特法官现在已经颁布了临时禁止令,联邦司法部理论上可以对这个禁止令再次进行挑战,但考虑到两个禁止令背后的司法标准基本一致,而上诉法庭仍然是负责华盛顿州区域的第九巡回上诉法院,所以成功的概率并不大。据美国媒体报道,特朗普政权目前正在认真考虑是否应该重新撰写新的行政命令,以法律上争议更小的方式对外来人口进行限制。
此外,联邦司法部可以选择继续在地区联邦法院应诉,通过在法庭上证明自己的合法性来保障行政命令的执行。不过,此次特朗普政权的行政命令对穆斯林七国入境限制期限为90天,对难民入境的限制期限为120天,很有可能在法庭宣布判决之前就到期了。原告可以采取各种手段拖延庭审的时间,而且如果联邦政府初审败诉,之后的上诉过程可能耗时更长。而在目前最高法院仅八位大法官的情况下,本案很可能像美利坚合众国诉德克萨斯州那样出现4-4的情况,按照最高院的规则,这种情况一般在实际执行中算作被告方败诉。如果特朗普提名的保守派大法官戈萨奇在案件抵达最高法院之前通过参议院确认就职,那么特朗普政权的胜率则会高出不少。
无论如何,目前无论从起草、执行还是司法应诉来看,特朗普政权的这则行政命令都是彻底的出师不利。
来源时间:2017/2/17 发布时间:2017/2/17
旧文章ID:125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