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虑与希望——选后华盛顿侧记

作者:李佳佳  来源:FT中文网

  周末是我留在华盛顿的最后的时间。大选后的第二天清晨,来到这座被深秋的瑟瑟凉意笼罩的城市,便立刻感觉到人们的忧伤。“你知道吗?我们这儿投票给希拉里的人超过95%!”入住市中心小小的家庭式酒店时,高大热情的非洲裔女孩愤愤不平地急于让每一个刚刚到达的人知道,这座城市是深蓝中的深蓝。

  “那又怎样呢?”我冷酷地回答。这毕竟是一座人口仅仅67万的城市,因为是首都而与全美50个州一样成为选举人团之一,拥有三张选举人票已经很有发言权了。

  这座城市精英云集,在咖啡店坐下,邻座很可能就是顶级智库的政策专家或者世行IMF的金融才俊。有趣的是,“精英”现在似乎成了贬义词。“美国其他地方的人恨透了华盛顿,”曾在华盛顿生活多年、现在搬到了马里兰的好友Linda说。

  普通美国工薪阶层觉得自己是不公平的经济秩序的受害者——而这全都是华盛顿政治精英们的错,他们要么太蠢要么太笨,无力跟外国人和大企业对抗。或者更糟,这些精英们本身就是阴谋的同谋。他们也仇恨媒体。认为所谓的主流媒体充满傲慢与偏见、高高在上、跟政客一丘之貉。白人工薪阶层认为贸易和人口的双重全球化是夺去他们幸福生活的罪魁祸首,自由左派操纵了华盛顿政治机器,造成大量少数族裔新移民的涌入。于是,经济全球化夺去了工作岗位,新移民抢占了各种资源。

  无论每个个体情愿与否,在这个美国政治的中心城市,向特朗普内阁“新常态”的转换已经开始。

  在酒吧、餐厅甚至街上,会时不时听到关于“名单”、“人选”之类的对话,那是关于当下备受关注的权力交接工作团队的八卦。据估计白宫岗位总数将达到3000个。

  此刻,这座城市里最受关注的地址是宾夕法尼亚大道1717号。在上周二之前,希拉里和特朗普的竞选班底都把交接团队安排在了这里。而现在,只剩下了特朗普的人马。在明年1月20号宣誓就任总统之前,这个团队面临着一张长长的必做工作列表。

  关于特朗普将会选择哪些人组成内阁的猜测正在飘荡。除了刚刚任命的白宫幕僚长和首席顾问,国务卿和财政部长的人选传言也在流转,尤其是在那些毫不掩饰狂喜的保守派之间。周三清晨我到达华盛顿时,这座城市刚刚在确认白宫将在八年之后迎来一个共和党新主人外加确保参众两院多数的前景之中醒来。之后几天里,遇到的每一个政治学家和时评家都提醒我,别忘了,最高法院也很快由保守派占据多数了。这样的情况已经多年未遇:美国政府的三权分支将在未来几年全部被共和党控制。

  星期四,在距离国会山几个街口之外的中偏右智库Heritage Foundation,一场论坛被挤得满满当当。论坛发言人——National Review杂志资深编辑、竞选过程中对特朗普持续的批评者Jonah Goldberg说,共和党看似得到惊喜大礼包,其实分裂严重。从这个意义上说,任命一位保守派大法官填补三月份斯卡利亚大法官去世带来的空缺,将会帮助重新凝聚共和党。

  “在新政府宣誓就职之后的第一天,特朗普总统就应该立即终止伊朗核合约、启动严厉移民管制,同时,赦免希拉里,”另一位发言人、伯克利大学备受争议的法学教授、前布什内阁律师John Yoo表示。这位华裔教授嘴边带着不易察觉的微笑:“赦免她有着双重含义:一方面显示我们的大度,把过去放下了;另一方面表明我们的态度,我们认为她有罪。”

  走出这个论坛,华盛顿街头穿梭往来的人,并没有多少人相信特朗普在竞选阶段那些听起来惊世骇俗的承诺将会转化为具体可行的政策。他很快开始和建制派会面商谈合作,那备受追捧的颠覆华盛顿传统政治建制派的豪言壮语也似乎突然刹车,没人再提了。

  但是对于特朗普的外交政策走向,智库们的预测却比较一致。“他的方向非常清晰,”美国东西方研究中心主任Satu Limye说,“特朗普与民主党以及共和党建制派在关于美国领导力问题上鸿沟巨大。”长久以来,两党之间是有一个基本共识的:发挥美国的领导力对于美国乃至世界都有利。而特朗普不这么认为,他也很明显地迎合了很大一部分美国公众:“我们对于国际事务毫不关心,不愿意输出美国的财富和价值观,当然也不愿意输出战争和防卫,管你朝鲜的实验还是阿富汗的村庄。”

  可以想象,这样的观点也必将影响未来特朗普的中东政策。皮尤调查公司的数据显示,共和党和倾向共和党的选民对于美军在伊拉克和叙利亚的军事行动态度渐趋强硬和反感。在四月时他们认为那里的进展不力(全国普通选民平均持有这一观点的人占59%),而到了十月,已经上升到80%(全国平均数据是64%)。

  “特朗普在选战过程中常常声言要端掉ISIS,然而这又与他一直应和民众的理念‘将美国国家利益放在外交政策之前’相矛盾,”Satu分析,很简单,外交政策收缩,反恐也会变得消极。“那么究竟如何端掉ISIS,特朗普总统从来没有说具体计划。而所谓美国国家利益到底包括哪些、政策细则是什么,他也从来并没有明确过。”

  可以预见的是,未来美国政治将向孤立主义(isolationism)倾斜;TPP谈判基本已经终止,自由贸易将会减速甚至刹车。终止全球化、向中国和墨西哥商品征收45%和35%的重税是否具有可操作性,贸易保护能否真的使得美国制造业回归,兑现特朗普承诺带回就业岗位的承诺,也没有人能够回答。

  这已是大选之后的第五天,人们行色匆匆、一切如常。我忙着和从马里兰和纽约开车来小聚的好友们见面,尽管大家有意避免,几句之后,选举依然每每成了饭局上最热的话题。

  Scott曾做过二十年记者,如今在纽约做律师。对于美国社会快速右转的趋势,他相当忧虑:“我很年轻的时候是保守主义者,”他笑,“那时也觉得穷人都活该,一定是自己懒,不该有太多福利政策。”做记者的生涯改变了他,“我发现社会并不是理想的机会均等状态。很多人由于种族、肤色、阶层和家庭环境,确实即使依靠努力也难以获得同样好的生活。”由此Scott转向了民主党,对于此刻人们对于外来移民的仇视,他的担忧溢于言表。

  “其实哪有所谓‘真正的美国人’呢?这就是一个移民国家啊,”在耶鲁读博的中国留学生Winnie说。

  各种不同的焦虑弥漫着,在Facebook上,人们很快找到了彼此。在此之前,反对特朗普的游行已经在纽约、芝加哥、洛杉矶和波特兰这些超大城市以及马萨诸塞州的Worcester、艾奥瓦州的艾奥瓦市、弗吉尼亚的Richmond这样的中小城市蔓延了四天,局部有暴力发生,大多数则很和平。周六晚上的华盛顿,人们互相询问:“晚上八点,白宫,去吗?”

  饭局就约在一条街之外的我决定去看看。晚上八点,华盛顿的气温已经降到41华氏度(5摄氏度),北风凛冽,一走出餐厅,我们就撞上正在安静游行的大队伍。人们举着蜡烛,在白宫前草坪静静站立。夜色中的白宫除了一盏高柱上的探照灯,并没有更多照明,点点烛光在黑暗中非常醒目。有人领唱,基督教色彩的歌曲响起,其间听得到轻轻吟诵诗歌的声音。

  我站在人群最后,观察四周,女性为多,各种肤色都有。“为什么要举蜡烛?”我询问一个带着眼镜的白人女性。

  “是一种传统吧,表示黑暗中的光明。在基督教社群中,我们相信,爱是光明,永远不会被仇恨和邪恶击败。”

  一位高大的非洲裔妇女举着“要求重新点票!请别放弃,你会成为第一位女性总统”的牌子,分外显眼。看到我拍照,她主动微笑,然后对我说,“这太不公平了”。

  我再次硬起心肠,冷酷回答,“没什么不公平的,无论选谁上去都会有一半美国人不满意不开心。”

  “我们的人超过一半,”她说,“她赢了普选票!我一定要让世界听到我们的声音。不是所有美国人都是性别歧视种族分子,不是所有美国人都投给了那个人。”

  “那又如何?规则是订好了的,输了就是输了。结果不可能改变,你的抗争希望带来什么呢?”我问。

  “他们一次又一次把应属于她的从她手中夺走,只因为她是个女人。他们叫她’强硬的婊子(tough bitch)’,他们恨女人。我希望她再选一次,她现在68岁,四年之后72,不算太晚,不要让那个人有机会再做四年。”

  她告诉我,他们计划在明年1月21号、特朗普宣誓就职第四十五任总统的第二天,也是黑人民权领袖马丁•路德金日的第四天,聚集一百万女性集会抗议——人们将从林肯纪念堂一路排到白宫。

  “这是开放的活动,任何支持女性平权、支持肤色平权的人都欢迎。” 在Facebook上开通页面不到24个小时,这个活动就已经获得了两万人报名。我看看周围密密匝匝的人群——今晚的抗议大约有四千人——难以想像百万人充塞满安静的华盛顿会是怎样的情景。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感性和悲观。“他还没上任,什么事还没做呢,焦虑太早并不必要。”9号,在和国际媒体团会面时,美国国务院负责亚太事务的几位外交官并不担心外交政策急遽转化。“民主制度并不能保证永远选出最为优秀、最为合适的领导人,但它保证在权力出现错误时能够制衡。”

  然而民众的恐慌和焦虑短时间内肯定难以缓解。在抗议的第二天,特朗普发推特指责游行民众是“职业抗议者”、他们的行动是“被媒体煽动的”,抱怨人们对于他的批评反对“很不公平”。火上浇油一天后,他又改口“欣赏他们的热情”。但是已经止不住了,尽管奥巴马总统第一时间表示将全力支持特朗普,尽管希拉里在败选演说中呼吁支持者给予特朗普“宽容的心态和领导的机会”,但坊间仍然流传着移民加拿大网站被点击瘫痪的笑谈,Facebook上各大城市的“他不是我的总统”游行召集页面也一天比一天火。

  “其实不用那么焦虑,”告别记者生涯一年多,目前在读博士二年级的闾丘露薇说。“十二年前小布什连任胜选也是好多人说要移民加拿大,可是天并没有塌下来。”故事要回溯到2000年那场布什对戈尔的大选,那是上世纪以来唯一另一次候选人赢了普选票却输了选举人票而饮恨白宫的例子。最终官司一路打到了最高法院,以重新点票违宪的判定画上句号。很多人由此对于布什的执政合法性备加质疑。如果再加上19世纪的三次,不知是巧合还是宿命,五次大选的“受益者”都是共和党候选人,民主党的落败者们则收获同情无数。

  “大选日那天晚上,九点多看到佛罗里达不妙我就不敢再继续看,早早睡觉了,”好友Linda是台湾人,来美国已经三十年。过去一年中她在两场大选中都持深蓝立场投票,于是连续见证了两次失利,“非常失望和伤心,”Linda顿了顿。

  “但如果他真的给美国社会带来灾难,至少四年之后,我们还有选票可以改变未来”。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李佳佳前《佳访》栏目主持人、制片人,专栏写作者,文集《这个时代这些人》作者。)

来源时间:2016/11/15   发布时间:2016/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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