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大选:乱世出“英雄”?
作者:宦国苍 来源:财新网
笔者在上一篇观察中提及,美国今年总统选战是历来最具负面攻击和“个性谋杀”(character assassination)的。所有传统的“政治正确” “君子风度”等选举“潜规则”(不是中国演艺界的那种)都在这场政治绞杀中不复存在。“三六九,拿现钞”。一切以答应选战为目的和标准。为什么候选人们可以如此“畅所欲言”“为所欲为”,甚至胡编乱造而在一些特定的选民阶层或群体中仍然大受欢迎? 为什么黑色幽默式的政治攻击的重要性远远超过推销自己和阐述自己的“治国方略”?答案也许能从不同的选民阶层和群体的诉求和偏好中发现。
从经济领域之外的政治、社会和文化角度来看这些现象也许不无益处。任何一个社会的政治体制都会经历一个逐步成熟、变革、完善和异化的过程,这个过程往往是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内外双重作用相互影响的结果。所谓“英雄与奴隶共同创造历史”也。美国也不例外。不同利益集团之间的较量、博弈、对抗与妥协的过程也是美国的政治体制逐步进化的过程。除了所谓“日常”的和潜移默化的变迁之外,例如战争、9.11规模的恐怖袭击,或总统选举这样的重大社会和政治事件对体制本身的影响也是十分值得研究的。
种族冲突。希拉里与特朗普都在极力争取少数民族的支持和选票。到目前为止,特朗普的表现差强人意: 他毕竟缺乏这方面的背景、意识、经验、人脉,而他的经济和政治主张的主要说法并不受少数民族的多数认同和欢迎。除此之外,他看来并不想脱离自己的铁票源(白人蓝领和不到人口1%左右的超级富翁)。从策略上看,特朗普争取非洲裔和拉丁裔选民的努力与其说是“拉票”,倒不如说是“挖墙脚”,使得这些选民不去投希拉里的票。因此,他的主要说法是少数民族的处境每况越下,因为第一位非洲裔总统奥巴马没有为改善少数民族,特别是非洲裔的社会与经济地位做任何事。当然,希拉里是奥巴马“一伙的”。
希拉里的说法比较系统和理性。她认为美国的种族歧视是“系统性”(systematic)的,虽然政治与法律体制已经在许多方面改善和制约了种族不平等。她指出问题的要点不是法律本身,而是法律的执行(enforcement)不利于少数民族。所以,她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是针对司法体系执法中的歧视和不平等加强监管和惩罚。但是,从目前她提出的这些办法(例如控制枪支和惩罚针对少数民族滥用警力行为)来看,距离系统性地改善问题还很远,特别是因为许多不平等和歧视做法是执法者们发自内心或潜意识的,并且是在法律的“空间”之间“游弋”的。
作为一个在近代实行过奴隶制的多民族移民国家,种族歧视和冲突在美国从来不是新闻,而是社会生活的一部分。但是,自1960年代的民权运动到今天,主流社会的政治、司法和意识形态的发展过程也是对种族歧视和冲突的调节、制约机制发展的过程。这个过程本身充满了偶发性事件的影响,并且是一个开放性的过程。也即是说,种族歧视和冲突的制约、缓和、改善是一个漫长的、经常反复的社会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偶发事件,特别是民权运动本身的主动性,与社会的总体进程是相互影响和作用的。
近二三年来,媒体报道的美国种族仇杀案件明显上升了。值得注意的是,凶手、受害者和执法警员有少数民族(包括穆斯林),也有白人。这些事件反映了社会和种族矛盾一定程度的尖锐化。但是,从社会舆论和司法体制的运作对这些事件的反应来看,社会并没有倒退。也即是说,从社会主流意识的角度看,“是”“非”不仅是有判断的,而且是有制衡的,尽管这些判断和制衡常常受到现实生活的各种挑战。这就是为什么候选人们都会在这个题目大做文章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是,一旦涉及警员不当或过度使用武力的话,而“受害者”是少数民族,特别是非洲或拉丁裔的话,少数民族群体的街头抗议活动往往会比较激烈。在美国现代史上,这些街头运动往往是推动社会进步的重要动因之一。但是,如果“受害者”是白人的话,社会的关注点常常是“反恐”和枪支控制和管理,并且鲜有街头抗议和冲突。这些社会现实在目前的选战高潮中显然是有利于希拉里的。原因不复杂:少数民族(特别是非洲和拉丁裔)传统上倾向民主党,更何况克林顿夫妇不仅一直与少数民族群体的领袖们有相当深厚的关系,而且还有奥巴马夫妇和其他重量级的少数民族大佬们的背书。
美国的现实是包括来自南美的拉丁裔的少数民族已经接近总人口的50%,并且其自然增长率和移民和非法移民的比例远远超过传统意义上的“白人”。从统计的角度上看,少数民族选民的投票率过去一直低于其他种族。但是,在2008年,非洲裔选民的投票率第一次超过白人选民。更为重要的是,当时85%左右的非洲裔选民投票支持奥巴马。今天,超过80%的非洲裔和拉丁裔选民在民调时支持希拉里。问题是他们最终的投票率将会是多少目前无法估计,而这将直接影响大选的结果。
社会分化与撕裂。种族矛盾当然是社会分化,甚至撕裂的一种。但是,社会的两极分化也是不可忽视的、直接影响选战的一个重要因素。特朗普与希拉里都提出针对缓和社会矛盾和增加社会福利(特别是针对低收入阶层和妇女)的建议。从具体内容上看,他们的建议大同小异,虽然希拉里的说法更加系统性些。在选战中,口号和主张的攀比本来也属常见的招数。但是,对低收入阶层(少数民族的比例会高一些)来说,希拉里会更加受欢迎一些,因为她提出额针对高收入阶层增加税收等缩小贫富差距的“再分配”主张,而不是特朗普的对最高收入阶层减税的建议。特朗普用他的女儿作为需要增加产假和儿童补贴的例子有一定想象力,但却缺乏说服力,因为中低收入选民都明白她的女儿是不需要这类待遇的。总的说来,“家产万贯”的特朗普企图作为一个中低收入阶层的代言人的努力不会太有效。
从收入与财富积累的角度看,美国贫富差距和两极分化的程度超过大多数发达国家,并且其社保、医疗、税收、教育体制更加倾向于中上层收入的群体。在男女平等方面,特别是在就业(包括提升)机会、休假补贴、退休条件等领域,美国与欧洲许多“民主社会主义国家”之间的差距还是很大的。不言而喻,美国存在着教育和收入水平不俗的庞大的中产阶级。但是,中产阶级家庭也需要政府的各种支持,补贴和措施才能面对各种社会和经济问题,特别是医疗和子女教育的成本与质量。在这方面,希拉里的确做过许多努力。她目前的主张也更加符合包括中产阶级在内的中下层收入阶层的利益。
安全感。对于今天的美国选民而言,安全感包括两个主要领域: 恐怖主义袭击和各种犯罪,特别是暴力犯罪行为。这两个领域都直接涉及枪支管理与控制,也涉及到政府(执法部门)对公民自由与权利的博弈和制约。特朗普对“伊斯兰极端主义”的强硬立场,以及针对移民/非法移民/难民(包括由墨西哥出钱建立边境长城)的各种说法符合多数选民,特别是非少数民族群体的想法。另外。他与其他许多共和党领袖一样,支持步枪协会,主张美国公民有自卫的权利,反对加强对枪支的管理与控制,但提出要大幅度增加警力,支持警察强力执法,确保美国“重新获得安全”。以极为强势和感性的方式表达上述主张是特朗普获得共和党主流“党员群众”和许多白人蓝领(包括军人,警察及其家属的多数)认同和支持的重要原因。至于这些说法是否可行,或者是否能解决问题(防范恐怖袭击和降低犯罪率,特别是暴力犯罪率),处于选战最激烈阶段中的许多选民是不计较的,甚至不愿意计较的。
希拉里对美国国内安全的看法比较系统。这也许是因为其政治和行政经验较为丰富的原因。她将美国国内安全问题归纳为2个领域:一是国际恐怖主义对美国本土的袭击;二是各种暴力社会犯罪,包括极右种族主义势力,而后者之蔓延是因为枪支和其他武器没有被管制而完全失控。但是,她没有将国际恐怖主义和国内犯罪率简单地与移民政策相挂钩,而是主张加强管理。与特朗普不同,希拉里并不主张驱逐1200万非法移民,也不主张严格控制移民,包括控制穆斯林移民。美国的移民政策不能为宗教信仰和种族因素所左右——至少目前的法律如此说。从现实的角度看,以宗教极端主义为核心的国际恐怖主义的各种有组织或无组织的袭击会是一个对美国(和其他许多国家)的一个长期挑战。在这方面,如果不修改相关法律的话,政府能够做的也就是加强各种有针对性的保卫和反制措施。
另一方面,国内暴力犯罪率的上升可不是只靠控制枪支武器就能解决的。经济、社会、教育、文化、法律等许多因素混合交叉,影响着暴力和凶杀犯罪率。至少在目前,特朗普基本不提这个话题,而希拉里的主张(包括系统地减少美国监狱人口和加强枪支管控)不仅属于“远水”,而且杯水车薪,不会在近期内产生多大的实际效果。但是,不断发生的各种性质的枪击、爆炸等凶杀事件,加上媒体的高频率报道,如何处理暴力犯罪和合法执法已经成为全民关注的重要政治和法律问题。希拉里强调的是合法执法,特别是“平等”执法。这些主张会受到少数民族的支持。但是,其他族群和警察们不见得欢迎。
体制反腐:作为华盛顿政治的圈外人,特朗普尖锐地批评了传统权利和政治体制的腐败。当然,他的批评是针对奥巴马政府和希拉里的。但是,如果刨根问底的话,人们发现除了对克林顿基金会和克林顿夫妇收取巨额演讲费用之外,他举不出太多的具体理由和示例。至少奥巴马本人相当谨慎,没有授人以柄,做出超越总统职权范围之外枉法牟利的事来,虽然热爱高尔夫运动的他“公费旅行”,多打了几场“包场”的球。当然,从争取选票的角度看,尖锐批评政府领导人和官僚“腐败”总是得分的。
希拉里没有特别涉及这个话题。谁让民主党是执政党呢?然而,美国的所谓腐败问题远远不止于联邦政府的行政部门。从联邦到州,县,各级行政、立法和执法部门都有各种利益冲突和腐败现象。好在媒体可以独立地调查和揭露违法行为。司法机构也可以也独立地起诉和调查政府官员的腐败。为反制特朗普,希拉里和她的竞选团队也在特朗普的税务和基金会等商业漏洞上做了文章——当然也应该做:选民们有权,而且应该知道肆意指责别人的特朗普自己的“腐败问题”。然而,如果比较她的立场和桑德斯竞选言论的话,人们可以发现希拉里与民主党“左翼”的差距还是相当大的。与桑德斯的说法不同,她并不是认为体制本身有重大问题,需要全面的改革。所以,她也没有提出对美国政治体制重大、甚至带根本性的改变的要求(选民也许记得奥巴马2008年的竞选口号:改变—Change)。她强调的是政策与法规的部分调正,特别是税收与法律惩罚。因此,对桑德斯的支持者(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少数)来说,希拉里太保守了。
一个强势的领袖? 笔者在前面的观察中,对特朗普和希拉里的背景、经历、个性以及风格做了一些比较。在此不再重复。总的说来,在选民看来,特朗普感性、强势,知道如何攻击对手,并且懂得群众心理和利用现代媒体手段。在选民的心目中,他将会是一个十分强势的领袖/总统,尽管不少人认为他是一枚尚未发射却已经失控的导弹(unguided missile)或“loose cannon (松垮的大炮)”,会带来许多不确定性。特朗普有自己的诚信和各种其他“猫腻”味甚重的 “擦边球”(税务和法律)问题。但是,对他的铁票们来说这些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因为他们实在不能容忍希拉里当选。
从迄今为止的民调和希拉里的各种竞选表现来看,多数选民不认为她是一个强势的领袖。如果她当选,人们不会期待任何重大意外:她非常具体地阐述了自己的执政纲领,并且看来是会兑现自己的诺言的。更何况一旦有棘手的挑战,未来的“第一先生”还可以提供免费的支持和咨询。与特朗普相比,希拉里的各种诚信和利益冲突问题也不过是半斤八两。但是,特朗普的先发制人的全攻型的战略已经奏效:至少从民调的数字看,她的诚信和利益冲突问题要比前者大许多。当然,作为一个女性总统候选人,希拉里还需要克服许多男性(特别是教育程度偏低的)选民的心理障碍。同样地,女性选民会乐意见到希拉里成为第一个美国女总统。不言而喻,民主党的铁杆们也无法想象特朗普成为下一届总统,并且会极尽全力鼓励自己的和中间的票源参加投票,支持希拉里。造化弄人,一场本来旨在选择一个“更好的”或更合适的总统的选举变成了如何避免让“更差的”候选人入主白宫恶战。
四年一次的总统选举从来也都是重头戏。只不过今年的选战是以不遗余力地抹黑和攻击对方为主要战略的。同时,候选人们都在不同程度地大肆渲染美国面临的危机和挑战,企图让选民们在危机的种种心理压力下选择自己为下一个“真命天子”。“乱世出‘英雄’”?那倒不一定。奥巴马执政八年。如何评价他的政绩自然是“公婆们”各执己词。但是,与八年前他“横空出世”,令人耳目一新时相比,执政后的奥巴马不是一个强势的领袖应该争议不大。其部分原因是共和党控制了国会两院的多数。但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奥巴马的总体经济和社会政策是有相当成效的。人们只要回忆和比较小布什执政的八年(特别是后四年)就可以了。当时美国深陷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之泥潭,金融危机引发经济困境,巨额财政赤字,失业率大幅上升,收入下降,等等。现在的问题是,如果一个不算强势的总统干得还不错的话,多数选民会选择一个具有太多不确定性的“强人”接他的班吗?
作者为博智资本董事长
来源时间:2016/10/3 发布时间:2016/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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