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媒体认为特朗普输了辩论,民调却完全相反?

作者:徐贲  来源:腾讯《大家》

  2016年9月26日特朗普和希拉里的首场辩论后,许多中国人的反应是“希拉里碾压特朗普”。在美国,如果由媒体来投票决定这次美国总统竞选结果的话,那么,希拉里无疑已经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但是,卓奇报导(Drudge Report,美国的一个保守新闻网站)的网上民调却显示,80%的回应者认为特朗普在辩论中获胜。另一项由Time.com所做的民调(参与投票者的人数是130万)显示,特朗普领先希拉里4个百分点——52比48。福克斯新闻的网上选民表决结果是,认为特朗普或希拉里赢得辩论的胜利的人数分别是50%和35%,其他15%认为,谁都没赢。

  怎么来看待这样的民众反应呢?是不是“这届美国人不行”,公民素质和政治思考能力特别低下,或者缺乏应有的判断力呢?其实未必,正如美国乔治·梅森大学经济学教授泰勒·考恩(Tyler Cowen)早几年在《自欺是政治失败的根由》(Self-deception as the Root of Political Failure)一文中所说的,由人的认知和情绪偏误(bias)所造成的自我欺骗(自欺)一直是美国政治的一个问题。这次美国大选中两位竞选者都有严重的品格缺陷,许多民众对他们有强烈的厌恶和嫌弃,激烈的情绪使得一些选民的政治自欺越发暴露出来。这种投票结果会如何影响美国大选的最后结局,现在还很难说。

  人在政治行为中的自欺,用考恩的说法,指的是“对可以自由获得的信息采取无视、摒弃和另行诠释的行为”。这可以是有意识的,也可以是无意识的。考恩指出,在美国这个以个人主义为文化核心的国家里,“差不多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的政治见解比那些训练有素的聪明人要高明。在经济问题上,选民很少会听从经济学家的意见。”比起听取别人的意见来,他们更急切地要表达自己的意见。而且,他们相信,自己的个人利益就是国家的利益。这种错误的自以为是就是自欺的结果。

  人的自欺是一个古老的现象,并非今天美国人才有。从荷马和柏拉图开始,自欺一直是希腊思想的一个核心问题,文艺复兴时期的莎士比亚剧作和17世纪的道德家那里,如法国作家弗朗索瓦·德·拉罗什富科(Francois de La Rochefoucauld),自欺是一个经常出现的主题。启蒙运动时期的一些哲学家,如亚当·斯密、休谟、洛德·沙夫茨伯里(Lord Shaftesbury)都特别关心人行为中的自欺。萨特哲学中的自欺(bad faith)也曾是中国“萨特热”中被讨论的问题。自欺的问题也许应该在当今中国思想讨论中重新受到重视。

  在政治选择中(当这种自由选择是可能的时候),自欺的主要表现是,即使在公共信息公开、透明、易于核实的情况下,选民仍然按自己的目的或需要选择和重新诠释公共信息中的事实。在特朗普和希拉里的首场辩论之后,美国媒体迅速提供了对他们引述的数字和事件的“事实核对”(fact check)。美国也有一些专门为选民提供较可靠政治信息的“事实核对”网站。特朗普在辩论中有许多不符事实的言论,媒体都做了报道,但是,这似乎并没有对一些选民的政治选择发生什么影响,对特朗普的支持者们来说更是如此。

  美国佛罗里达州立大学哲学教授阿尔弗雷德·默利(Alfred Mele)在《脱去面具的自我欺骗》(Self-deception Unmasked)一书中指出,人一旦有了先入为主的看法或立场,就会对公开信息采取两种自欺的方式,一是只挑选那些对自己有利的事实(事实选择),二是对某些事实作出对自己有利的重新诠释(选择性诠释)。社会心理学家称此为“确认偏误”(confirmation bias)。确认偏误也叫“肯证偏误”或“验证性偏见”,也就是,人坚持自己的成见、猜想,无论自己的想法是否合乎事实,这个倾向都难以改变。人会根据自己的需要,在头脑里选择性地回忆、忽略或排除矛盾的资讯,选择性地搜集有利的细节,并加以片面诠释。

  考恩指出,在政治性的自欺中起关键作用的是价值观和附属感(affiliation)。这种价值观并不是独立思考和批判性辨析的选择结果,而是在相当程度上“继承来的或预先决定的”。“个人总是出生在特定的种族、宗教、区域或家庭关系中,而这些缘于‘自然赋予’的特征会影响他的感觉:什么对他是好的,他属于哪个政治阶层。个人背景和家庭史影响一个人的意识形态,这是众所周知的。”符合这种价值观和附属感的政治选择让人有“骄傲”感,让人觉得自信、安全、感觉良好,因而也觉得符合自己的经济、社会和文化“利益”。

  心理学研究证明,自欺与良好的自我感觉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自欺者比不自欺者的幸福感要高。一个人不能自欺,甚至会成为他沮丧、忧郁的主要朕兆。自我感觉良好的人,不管良好的自我感觉是否真实,是否有根据,都比较有可能取得成功和达成自己的目标。他们更乐观自信,进取心更强,更愿意承担风险。而且,自欺还能使人更专注于一些主要的目标,如物质享受、社会地位、性。按照进化心理学的解释,自欺是一种人类在进化过程中形成的保护机制,它能帮助人排除忧虑和不安,减少干扰,更有效地实现自己的目标。

  如果一个人不经过思考和积极选择,就从自然赋予的价值观和附属感获得自信和良好感觉,那么,这样产生的“骄傲”自我感觉就会不利于公共辩论。考恩对此写道,“如果涉及骄傲——政治经常是这样——那么个人就会回避真实。就算他在辩论中最后胜出,一般的辩论也不会让他有‘良好的自我感觉’。一般人宁愿在私人生活中觉得自己天生优秀,而不去理睬或另行诠释与这一感觉相冲突的信息”。在公共辩论中,谁都不能避免遭遇对方的质疑和挑战,这对于维持“良好的自我感觉”肯定是有害无益的。而且,一般人“希望相信,他们的优秀是无需疑问的。他们不愿意听到别人对他们的附属性或品格说三道四,哪怕是公正和公开的讨论中也不行”。对自己的负面看法,大多数人都会觉得,与其听了心烦和不高兴,还不如不听为好。

  理性、逻辑的公共说理和说服在政治辩论中是一个相当遥远的理想,现实与此有很大的距离。我们应该承认这个事实。在政治和宗教辩论中,很少有一方被另一方说服的情况。双方的激烈辩论都做是给自己支持者看的公开表演,也是说给第三方或尚未选择立场的旁观者听的,以期能对他们有说服的效应。对立的辩论双方只会在辩论过程中越来越坚持自己的看法,他们的支持者也是一样。双方都越来越觉得对方不可理喻。自己一方越正确,对方也就越愚蠢、越可恶。

  考恩指出,在政治和宗教领域,“交换意见很少有能取得一致看法的。但是,在其他领域,譬如关于日常生活的常识信息,交换意见则经常可以取得许多一致的看法。如果我以为街角拐弯的地方有一家饭馆,有人对我说,你肯定弄错了。我就会听他的,同意他说的。在政治讨论中,人们不是这样作出反应的。造成顽固不一致的原因可能很多,但是我想,如果不是因为各自骄傲,不是因为已经认同了某种先入为主的看法,那么,也许会更有可能取得一致意见”。

  政党政治在相当大的程度上需要利用选民自然赋予的“附属感”。正如考恩所说,“政党会不择手段地利用选民的自我欺骗,而且,我们确实可以把政党视为专门为此目的(当然还有别的目的)而打造的组织工具”。这是一个不幸的,目前还看不到改变前景的政治现实,也是一个会长期阻碍民主政治的因素。就像我们今天在美国看到的那样,党派认同或附属感可能严重膨胀和极端化,几乎无限度地加剧许多选民在政治活动中的自我欺骗和确认偏误。美国政治家艾伦·辛普森(Alan K. Simpson)1979年至1997年任共和党籍参议员,他说,“在这个国家里,我们有两个政党,一个是邪恶党,另一个是愚蠢党,我是属于愚蠢党的。”这位头脑清醒的政治家知道政党政治是多么不可救药,他也知道,如果我是愚蠢的,那么我的对手比我更糟糕,因为他是邪恶的,不管我多么不好,我的对手都比我更糟——而这本身就是一种政治的自我欺骗。

  原标题:美国选民的政治自欺和确认偏误

来源时间:2016/10/1   发布时间:2016/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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