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涤:不懂特朗普?是精英自high太久了

作者:孙涤  来源:观察者网

  【根据最新的选举人票统计,特朗普已获得1238张选举人票,正式锁定共和党总统候选人提名。一年多前,美国精英还对他不以为然、嘲讽有加。坦言自己曾“看走眼”的孙涤教授在接受观察者网采访时表示,“我已经不再觉得他是荒唐不经,毫无道理的。特朗普的行为和思维也并不违背逻辑,更不是邪恶的。”特朗普身后有着美国中下阶层的从经济收入、社会地位、心理感受的全面下滑。目前,他的粉丝还在扩大……】

  观察者网:特朗普起步时很多精英都不看好,如今势如破竹,您现在怎么样看待他的选情?

  孙涤:特朗普正式宣布参加竞选约在一年前,其实他一直有问鼎白宫的野心,但他的格调和做派令很多人大皱眉头,包括我自己,都觉得这简直是一个笑话,认为他不过是要露露脸,过把瘾,增加个人的知名度而已。

  到了半年前,比较敏感关注的人开始认真对待这件事情。发现特朗普貌似搅局,其实是有深谋远虑和精细算计的。他讲话纵然出格,却紧扣着民众心弦。换句话说,他和众多选民的互动是出奇的有效,比谁都有效。这是怎么回事?

  即使到那个时候,大多数上层的精英依旧认为,特朗普赢得共和党提名权的可能性很小,认为即便侥幸赢得提名权,他也不会成为希拉里的对手。

  今年二月后,尤其当他在纽约初选大胜以后,特朗普成为共和党候选人已不再有任何悬念。而且他跟希拉里角逐,也将有机会胜出。以前的预测,特朗普赢希拉里的可能性不到1/4,现在超过了1/3。加上桑德斯的众多支持者,很有可能出于厌恶希拉里而拒绝投民主党的票,甚至为了反对希拉里而改投特朗普。这些百分之几的“摇摆投票”都会让胜负的天平倒转。因此,特朗普的赢面还是蛮大的,而这正在引起民众越来越大的关注,引起美国各界精英甚至各国政要越来越严重的担忧。

  观察者网:特朗普他到底吸引了怎样的一群选民?他们是怎么想的?

  孙涤:一开始多数人以为,支持特朗普的是趋于保守的、以白种人为主的美国中下层群体。这些人近几十年来,无论社会状况或经济收入都是每况愈下,新世纪以来的十五、六年跌落的程度更是急剧。

  这些人里有自由职业者、小生意人,或者公司但非高科技企业的员工,他们一般自我定位在社会的中坚和国家的主体,是希望通过自己努力和市场竞争来改善生活,并提升子女的景况的一大群体。过去四五十年来,他们的平均收入、社会地位,甚至寿命预期都在滑落。一些数据,譬如吸毒和中毒的人数比例、自杀率、肝脏衰竭率、精神抑郁发病率,等等数据都反映出这个群体的落寞、愤懑、悲观,正陷于绝望的境地。他们期待和渴求改变。变化的诉求曾推动了奥巴马在2008年当选。然而过去的八年里,这个群体的景况和感受非但没有改善,反而更形恶化,特别在心理感受的层面,觉得政府没能尽到责任,没有兑现变化的承诺。不难理解,他们成了特朗普在千方百计诉诸的,强有力的支持者核心群体。

  现在看来,特朗普努力吸引的受众范围还在继续扩大。如果将美国社会按综合指标分为五个等份阶层,特朗普正不断吸引处于中间的百分之六十(收入水平排在社会的20%至80%之间),慢慢囊括了中上层阶级(占80-90%的层级),许多受过本科以上高等教育的人群。在特朗普的忽悠之下,这些人逐渐得到这样的印象,特朗普或许可能带来些新变化,而希拉里当选则无变化的可能,徒然延伸目前的状况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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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去四五十年来,美国中下层阶级的平均收入、社会地位,甚至寿命预期都在滑落。

  观察者网:这些中下层(白人)群体的状况有多糟?

  孙涤:美国政府常常使用中产阶级这个概念,但界定何为中产阶级却始终含混其词。给每个美国人的感觉,似乎个个都属于中产阶级,或者稍微努力一下,跳一跳就可以摘到中产阶级的苹果。其实,按美国目前的生活成本和税收、社保等等综合测算,要能支持一个中产阶级”的四口之家的开支,年收入应当在13万美元左右,相当于80万人民币。可在事实上,美国家庭收入的中位数肯定在它的一半,也就是40万人民币之下。

  有非常多而翔实的数据在表明中产阶级的困窘状况。譬如,美联储自2013年开始的消费者财务和经济状况监测数据,提问美国民众是不是有能力拿得出来400元现金(相当于人民币2600元)来应急,有47%的人回答说拿不出来。又问那要怎么应付呢?回答是,不得不靠信用卡来透支支付,或向他人告贷,借短期的高利息贷款,或者当掉家里的某些物品,不然就没法对付。有如,银行评价客户的偿债能力时经常问的一个问题,你是不是能在30天内凑足1000美元(约合6500元人民币)?多达四分之一的人说没法做到。大多数人因为家里无积蓄,担忧一个月拿不到工资会付不出账单了。收入中下阶层家里的“余粮”甚至不到一个星期,即使收入处在社会60-80%层次的中高层群体的积蓄平均也低于六个月。这种状况,想来是国内的人很难想见的,至少对中国城市居民中的大多数,听起来直如“天方夜谭”。

  观察者网:特朗普的很多言论都非常政治不正确,为什么还能吸引一些少数族裔?

  孙涤:在少数族裔中,渴望特朗普会带来新变化也有人在。华裔、西裔,至少有一部分人是认同特朗普的看法和说法的。

  特朗普一开始就打出旗号,公然挑战所谓“政治上正确”的言论。而所谓“政治上正确“的说法和政策,在民众的心目里其实从来是带着讽刺意味的,并不那么“真善美”。但是,媒体精英牢牢掌控着话语权,很少真正是代表着普罗大众的心声。

  这次选举的一大发现,就是主流媒体原本非常自信,自以为代表了民意、代表了进步、代表了社会将来的发展,其实得不到民众的认同,民众并不买他们的账,甚至可说是反其道而行之。这令美国的精英阶层很尴尬,除了一些抱着现实态度开始进行反思的,多半人倾向于责难特朗普的狡诈,唤起了民众的负面的情绪和躁动。从另一个角度,我们是否应当反思这样的局面:是不是特朗普的精明被高估了,选民的理智被低估了,而尤其是美国精英阶层的“政治上的自我正当”,被严重高估了?

  观察者网:美国中下层的白人是怎么走到今天的地步的?

  孙涤:部分是经济上的自然发展的结果。即使在一个比较自由公平的社会和市场环境里,也的确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公平的竞赛会导致不平等的结果。“公平”和“平等”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也都是人类社会在致力追求的两个主要的价值。关键在于,要适地适时地取得某种平衡,太偏向于一端,或两者皆失,都是难以持久的。而当下的美国,矛盾积累的一个主要原因,是精英阶层更顾怜自己,沉醉在精英文化中,沉浸到自我正当的感觉里,而没有关心或照顾到其他人的利益,体验到他们的感受和痛楚。

  况且,公共领域的话语权也是掌握在这部分高端的人手中的。他们利用整个话语系统包括媒体创造出一些“政治正确”的说法,避免政府利用政策来进行转移分配。比如在税收上的,尽管财富积聚在这些人手里,他们实际的税收却在不断减轻。出于同情怜悯,毋宁说是某种“施舍”,最底层的20%被照顾到了。然而同时,中间阶层,也就是那些希望通过自己的勤奋来改善境遇和维持自尊的人,收入和财产都在严重缩水。

  这里有个数据,1983年到2013年的三十年间,经济状况处于社会中间60%的多大数人,财产平均缩水高达40%到80%。他们中有近半数的人认为,将来的日子会更辛苦,而下一代的前景会更惨淡,更加不妙。这样弥漫的悲观情绪可说是举世罕见,在美国的历史上也是从来没有过的。

  前两年皮克提在《新资本论》里提到的,世界上的财富越来越集中在最富的10%、1%,特别是0.1%的精英手里,引起了轩然的热议。可是许多精英分子,以种种理由和各类分析,来搪塞掩饰不平等加剧的基本事实,试图在继续这种局面的同时心安理得。

  本次美国大选传递出的一个新讯号,是民众越来越不满现状,越来越不耐烦两党缠斗相互指责、对政策不作为的格局。吊诡的是,强烈要求发出呼唤的这层窗户纸竟是由特朗普来捅穿的。别忘记,特朗普是个超级富豪,是美国高居于0.001%的尖端精英分子。

  观察者网:美国的媒体精英看不上特朗普这样的人,他们是怎么吐槽、抨击特朗普的?

  孙涤:例如,《纽约时报》是美国自由左派的风向标,直到今年2月份特朗普的选情节节上涨之前,凡是纽约时报刊发的照片,特朗普都是龇牙咧嘴、面目可憎。此后,特朗普方才露出一点笑脸,也算是纽约时报的媒体精英的一点现实转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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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国媒体上的特朗普不发龇牙咧嘴的照片

  其他的杂志也多半如此。就连共和党的喉舌福克斯新闻Fox News,也极不看好特朗普。它的大多数评论都是痛心疾首,称特朗普将给共和党带来毁灭性的影响。甚至不少人称,宁可让民主党当选,也不能让特朗普替共和党参选。

  我个人的理解是,特朗普捅破了一层窗户纸,迫使这些媒体看到自己并不广泛地代表民意,因此非常讶异、失落。特朗普用相当极端出格的言论来迎合民众,宣泄他们的愤懑、表达他们的亢奋,以至于特朗普的支持者很忘情地拥戴,这让各界人士,尤其是美国和各国的媒体精英人士大跌眼镜。

  更教媒体气愤的是,原本对你不爽就可以轻易把你封杀的通常手法,在特朗普身上却不奏效。特朗普不但不讨好媒体,不付媒体费用,不买广告,反而不留颜面地公开抨击他们。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媒体却不得不追着特朗普转,争相报道采访。特朗普曾经拒绝参加Fox News举办的公开辩论。当时有人说他这种傲慢的行为无异于自杀,后来屈服的反倒是传媒界。这在过去是闻所未闻的。

  观察者网:特朗普现在喊出的口号也许可以“糊弄”住一批人。可是他能实现吗?

  孙涤:特朗普迎合民众对工作机会和收入增加的渴望,声称美国的失业率高是因为把产能移到了海外造成的,扬言要用行政或者财务税收的手段,迫使大公司转移部分产能回到国内。

  以联邦政府所拥有的法权,总统至少提供几根胡萝卜,挥舞一些大棒。至少,特朗普不会再继续一直以来被认为是“政治上正确的说辞,不再标榜全球化、“世界是平的”,“不管你是美国人或是外国人都应该有相当的机会”,等等。而会直截了当地宣称,“我是你们选出来的,首先是为伸张你们的利益而奋斗”,“作为美国的总统,我的主要职责是恢复美国的繁荣和信心,促使它更伟大”,诸如此类的。

  观察者网:这样的局面是不是新自由主义失败导致的?要扭转这个族群的“惯性”要花多大力气?

  孙涤:这个问题,责任是否完全在政府或者社会方面?我认为未必。起码有部分原因在于美国人自己的财务控制不够自律,收到钱就用掉,很少有积蓄。

  很有些人可能不赞同市场经济的新自由主义,尤其是竞争的分配结果。因为市场竞争中胜出者在经济分配上占了大饼的绝大部分,留给其他人的所剩无几。这些人,不管是通过自己努力和机遇运气获得的市场成功,同样有责任,甚至更多的责任,来维持适度的平等。然而处于社会的精英阶层的这个群体,包括媒体精英在内,始终高居在社会的顶端,很少能够切身体会到下中层的艰困和滑落。精英群体的那些所谓政治上正确的论调,也越来越背离美国中产阶级的利益、价值观、和话语沟通。

  这当然不单单是新自由主义的问题,而是一个普遍的现象,两党都是责无旁贷。目前民众的普遍感受是,两党的扯皮缠斗,很难有力举措,即使政府做了若干调整,短时间内也难以扭转这中局面。

  不过话说回来,美国毕竟是一个有相当活力的社会,有利的因素多,变化弹性大,从世界范围来看,要比好处许多国家很多,恢复、重建,和改弦易辙的能力是有理由期待的。

  观察者网:您怎么看希拉里的选情?

  孙涤:我和很多人一样,对此无法下断言,应该说七、八月两党正式候选人开始角逐的话,希拉里是不是特朗普的对手还很难讲。总的来说,希拉里的支持度处于滑落,以往大家预测的她压倒性的轻易胜利、特朗普不堪一击的局面,就目前的趋势来分析,似乎不太可能了。

  现在希拉里留给人的印象,是一个在重大原则和政策性问题上经常摇摆,像个见风使舵之人。让人觉得她不够真诚,并不在乎民众也不在乎政策,虚与委蛇,只想挤进白宫干一任总统。至于她能给民众什么有力的举措,改变何种社会分配结构是种奢望。

  其中的一些人开始逐渐倾向认同特朗普。觉得他虽然厚颜无耻,牛逼哄哄,想入主白宫,但还是有可能带来一些变化的。倾向于支持他的人会这样想:特朗普也许不能给我带来什么,但希拉里肯定不能给我带来我所向往的。相当于“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想法,包括桑德斯的支持者,他们也许因为讨厌希拉里而选择不参加投票,甚至不满至极反而把票投给特朗普。

  说到头,一般的选民参加选举的时候,并不是理性地去解读候选人的政策诉求,或者解析他政策导向是否会对国家长期有利。选民的选择通常还是诉诸于情感共鸣的,看某个候选人是否顺眼,是否讨自己喜欢,若在感情上产生共鸣就选他。

  选举虽说是大事,看起来很庄严慎重,和人际通常的交往却是同样的。你怎么分析一个人将来到底会怎么样?很难讲的嘛。靠谱的还就是跟着自己的直觉走,跟着个人的感情来定。

  很多人建议希拉里改变她的风格,如果能改的话她早就改掉了。而且希拉里还有不少痛脚问题,是她很难坦诚面对的。特朗普反而显得更有活力,可以轻松调整口径,控制自己离谱的话少讲些,外交政策表述得委婉点。如果两个人进行面对面碰撞的直接公开辩论,我想特朗普吸引眼球和得分的机会,比较更大一些。

  观察者网:如果让您去投票,您会选谁?

  孙涤:我通常不参加票选。我所居住的洛杉矶是民主党的加州,稳定而不太会变。过去两届我投票给了奥巴马,连个锦上添花都谈不上。不过,我不投票并不是我认为大选本身无足轻重,而是我的一票投不投是不相干的。

  特朗普现象我觉得非常有挑战性。反思自己所在的知识分子群体起初之所以看走眼,是因为关心的还只是自己偏爱的理念和价值取向。以自己偏狭的观点来代替民意,认为民众应该这样应该那样,其实是既无基础又无说服力的。我至今还是很讨厌特朗普的难看吃相,不过我已经不再觉得他是荒唐不经,毫无道理的。特朗普的行为和思维也并不违背逻辑,更不是邪恶的。因为他的确在反映很多美国选民的想法、呼声、利益和情感。

来源时间:2016/6/13   发布时间:2016/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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