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中佩:别再污名化川普支持者

作者:卞中佩  来源:报导者The Reporter

  对于居住在露营拖车(trailer)、移动式房屋(mobile home)的美国贫穷民众来说,2016年是个明显可以感受出景气复苏却又贫富差距明显拉大的一年。

  目前美国有超过2,000万人,只有能力购买二手的露营车及廉价的移动式房屋,置放在便宜承租的私人开发移动式房屋园区(mobile home park)内的一小块地方,忍受着破败的环境,只求有一个暂时安身立命的家。现在,他们坐在自己的陋室蜗居里,看着媒体报导有钱人纷纷购买要价动辄超过10万美金的全新豪华露营车,让这个市场从2008年金融危机的谷底再度翻至今年的新高峰;又看到许多地产公司,因为投资并购了他们辛苦交租的移动式房屋园区,获利再创新高。

  这些移动式房屋园区居民的愤怒,从以下的数据可以看得出来:川普的高支持率。3月中,《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透过出口民调配合人口统计资料,分析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川普的支持者样貌,其中,移动式房屋园区居民越多的地区,投给川普的比例就越高。此外,美国媒体早发现许多失业、从事低薪工作、没有大学学历、居住在移动式房屋园区的美国人,特别是美国白人,更是川普的主要支持者。

  几个月以来,美国媒体一开始取笑川普,后来川普在共和党内初选节节获胜,媒体态度转为严厉指责,舆论同时将这群美国白人描述成顽固、种族歧视、对社会不满的白人民粹主义者,媒体差劲的程度,和川普将穆斯林都打成恐怖份子是差不多的。

  认真深究,许多居住在移动式房屋园区的美国白人之所以支持川普的原因之一,刚好就是媒体及主流社会对他们数十年的污名化。

  露营车出现在1930年代的经济大恐慌前,美国大量生产汽车,再加上中产阶级崛起,假日休闲用的后挂露营车应运而生。经济大恐慌之后,许多新兴中产阶级失去房屋,只能居住在仅剩的露营车中,并且集中于市郊。直到二次大战后,美国进入经济起飞的黄金时代,民众财富大增,市场提供廉价的房屋,情势因此获得缓解。

  1970年代爆发石油危机及经济停滞,又有大批民众被赶出一般房屋市场,必须选择居住在露营车或是在工厂已经组装好的便宜移动式房屋中。许多地主看准市场,整顿土地、划分小区块,提供水电,承租给有需求的民众,于是许多移动式房屋园区开始出现。

  从1970年代开始,移动式房屋的数量不断上升,根据美国国家统计局(U.S. Census Bureau)统计,1970年移动式房屋的数量为200多万,1980年跃升一倍达400多万,到了2000年,数目已经到了将近900万,目前,居住在移动式房屋的美国民众,已经高达2,000多万人。全美移动式房屋园区的数目约38,000多个,每个园区大小从十数户到千户不等,有些还有篮球场、游泳池、洗衣房等公共设施,俨然成为一个小小区。

  2,000万人被污名化

  移动式房屋园区的出现,既与经济循环相连动,又与美国的市场化房屋政策相关。由于美国没有全面性的公屋政策,购买房屋及租房就成为民众安家的唯一选择,但购买及支撑房屋需要一定的经济收入,当整体经济环境不佳或民众家庭经济条件不允许时,如果不想租房度日,而是希望拥有一个在产权上属于自己的空间,移动式房屋园区就成为必然的选择。

  美国国土广袤,移动式房屋园区组成的小区也呈现不同的面貌。简单来说,南方各州除了有白人及黑人小区之外,由于往往是中南美洲移民抵达美国的第一站,因此有许多拉丁社群组成的移动式房屋园区;中西部的传统农业州及东部工业地带,移动式房屋园区则多为失去原本农业或工业工作,落入低薪服务业的贫穷白人所组成。

  由于贫穷与隔离,美国上万个移动式房屋小区,被贴上各种各样的标签。移动式房屋园区往往被主流社会视为犯罪的温床,但事实上,许多研究指出,移动式房屋园区的犯罪率,和其他小区没有两样。园区居民也被贴上白吃白喝(freeloader)、露营拖车垃圾(trailer trash)等污名,比方说当园区的小孩进入邻近公立中小学就读,常会引发缴交高额税金的邻近中产小区民众不满;但研究也显示,让学校学生组成多元化,有利于学生的未来发展。移动式房屋小区居民也时常会被贴上边缘、孤僻、去社会化等标签。事实上,移动式房屋园区的居民,多数都有工作,并且园区有绵密的邻里互助体系,甚至许多可移房屋园区还产生小区认同。

  共和党及民主党也是制造歧视卷标的共犯。在政治上,共和党长期打造一套结合反堕胎、反同、小政府、反社会福利等从文化到经济面都相当保守的意识型态。中西部及东部的贫穷白人虽然在经济利益上倾向于主张政府提供社会福利补助的民主党,但是困顿的人生往往只剩下传统价值及宗教信仰才值得骄傲,为了维系自立更生的传统精神并传给下一代作为榜样,只好自我说服领取政府补助是不值得一提的暂时性举措,他们甚至拒绝认知自己正在领取补助,在公共场合上反而会表达出对于依赖政府福利的黑人、少数族群的不满,成了在文化及经济上都认同共和党诉求的选民。这么做的代价是,他们被社会贴上保守、顽固、反同、种族主义等标签,共和党精英也不需要解决他们的经济难题。

  民主党则因为打不进这些小区,也难以理解为何这么多贫穷白人违反自己的经济利益投票给共和党,只好大搞认同政治的文化战争,将他们贴上「露营拖车园区共和党」(trailer park Republican)、「红脖垃圾白人」等标签。

  经济压力、政治标签加上社会歧视,让这些生活于移动式房屋小区的白人,往往转向支持自己认知为敌人的政治对立面,有极端的政治态度,从过去反对民主党而支持共和党,2010年则因为反奥巴马成为茶党的主要参与者,这次川普攻击墨西哥非法移民、穆斯林及建制派,引起他们的认同而成为川普的支持者。

  这种快速转移政治认同的现象,也证明了贫穷白人绝非意识型态的顽固份子,反而会因为政治情势的转变,抓到机会就抛离自己原本支持的对象,对现有政治体制表达强烈不满。 但这里也不是认为川普和川普支持者的诉求与动员就有弱势人民运动的绝对正当性,而是必须看到这次美国选战中,支持川普及反对川普的双方,都有进步与保守的两面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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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着与川普握手和拍照的选民。(摄影╱AFP╱David Calvert)

  精英政治与人民运动都存在局限

  这次川普造成的民粹与反民粹论战在美国历史上并不特殊,美国的政治经济变革,从来不是国家机器的主动出击或是政治精英的高瞻远瞩所造成。一直以来都是因为既有体制的腐朽与体制内精英的贪婪,难以面对甚至本身就引发经济危机,民众在长期困顿下,冲击社会稳定及既有政治体制,逼迫精英拿出方案,重新对政治位置及经济分配洗牌。

  不论是社会学者弗朗西斯·毕文(Frances Piven)及理查德·克劳瓦(Richard Cloward)在1964年的巨着《贫穷人民的运动》(Poor People’s Movements),或者政治社会学者克雷格·詹金斯(Graig Jenkins)及芭芭拉·伦特斯(Barbara Brents)发表于1989年的重要论文〈社会抗议、霸权竞争及社会改革〉(Social Protect, Hegemonic Competition, and Social Reform),都在描述这个过程。

  美国建制精英批评,群众对体制不满却乱找替罪羊是民粹政治,这批评固然是正确的,但也别忘了,这样的反应除了是既得利益者权力受损后有的反应,同时也承袭了美国开国先贤对于政治的态度以及宪政制度设计的想法,他们对于法国大革命式的失控暴民政治相当反感,因此假设大众民主政治必定内涵暴民性质。这次许多对于川普及桑德斯支持者的批评,其实类似于过去政治精英面对人民反抗运动爆发时,直接以「反智」视之的心态。这是在看待美国主流媒体批判川普及川普支持者时,必须加以警惕的,不该直接复制挪用,掉入维护既得利益的陷阱。

  但也必须注意到,美国历次的人民运动,虽然迫使美国精英妥协,促使社会进步,但也因为同时具有进步与保守的两面性而产生不少后遗症。例如1870至1890年代期间,是马克·吐温(Mark Twain)笔下美国史上最贪婪腐败、贫富差距最大的镀金时代,民粹运动兴起,不仅爆发数次大罢工及社会大抗争,并促使人民党(People’s Party)崛起,挑战了共和党、民主党两党政治,的确使得华盛顿精英通过反垄断法等促进社会公平正义的相关法案。

  但以美国人民为号召的动员方式,使得爱国主义泛滥,最后成为美国帝国主义扩张浪潮的一部份。1930年代,经济大恐慌引发工潮,最后促使罗斯福政府通过「新政」(The New Deal),但这种社会运动被政治吸纳,在战后被收编成为工运建制派,在经济利益及政治位置的诱因下,选择与麦卡锡白色恐怖等恐共清算妥协。

  许多川普支持者的生活困顿是真实的,美国社会长期对他们贴标签,迫使他们最后选择支持川普。大惊失色的共和党、民主党精英继续对他们污名化,绝不可能是出路。而桑德斯阵营面对川普支持者,除了空泛地攻击华尔街金融资本及画大饼式的北欧社会主义蓝图之外,其实也在用共和、民主两党建制派的污名化标签,攻击川普及其支持者,甚至动员群众冲撞川普集会,以抬高自己的政治正当性,复制了歧视。

  他们都看不见自己的两面性局限,都将自己无限上纲成为代表公民社会道德正当性的人民运动,谴责对手是具有疯狂暴民性质的民粹政治,这是最无效的虚耗式社会对立。

  比方说美国左翼大师诺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日前评论为什么许多贫困白人支持川普时,想当然尔地指出因为全球化及新自由主义冲击,使得工人阶级被孤立、原子化,他推论川普的支持者多为被社会、人际关系排斥的边缘人,却没看到他们具有的小区网络及互助精神。

  更积极的民间方案超越建制体制

  关于贫穷白人的问题,一直都有更积极性的民间介入方案。近几十年来,工运不断抱怨后工业时代拆解了工业时期的大型工厂、大型工人小区,难以进行工会组织活动,但这些已经存在数十年的移动式房屋园区,难道不是现成的后工业、后农业时代贫穷工人的聚集地?这些地方的孤立,证明美国工会运动仅仅把大量资源投放在与两党建制精英共舞的选举游说路线。

  长期研究移动式房屋园区的学者凯瑟琳·麦克塔维许(Katherine MacTavish)指出,移动式房屋园区虽然具有彼此互助的传统,但由于公共空间不足、居民都兼着数个工作,加上又是私有土地,难以在小区中针对彼此面对的共同问题进行严肃的政治政策讨论,必须透过空间规划及小区组织去改善。

  移动式房屋园区长期被社会忽略、甚至被污名化,里面的居民拥有类似的背景,有着同样的困顿,但客观环境却又不允许他们凝聚自己的政治意见及产生政治代表,再加上长期接受派性(partisan)认同政治的洗礼与训练,最后选择川普这个有实力给建制精英好看的煽动者代表自己,一点也不意外。

  去理解、让所有移动式房屋园区居民共同面对问题的机会仍然在。比方说,前面提到,移动式房屋园区的土地已经成为地产资本的重要投资标的,对于地产资本来说,在美国贫穷人口持续扩增下,移动式房屋园区将是稳定成长的收入来源;此外,随着都市扩张及都更需求,将居民赶出后,便能把原本低价购入的土地高价卖出,盖豪华公寓及卖场。近几年移动式房屋园区相关产业获利丰厚,连股神巴菲特都来参一脚,川普在他自己开设的川普大学中,也开课、出教材大谈如何透过投资移动式房屋园区致富。

  在这种情况下,对于已经生存在悬崖边缘的移动式房屋居民,面对的是租金不断上涨以及随时可能被迫迁的危机,不论是贫穷白人、黑人或新移民组成的移动式房屋园区,都面临了这个急迫的问题。贫穷白人的敌人并非是川普所说的新移民,而是包括川普在内的地产资本家,金融资本之害也不是像桑德斯所说的仅仅是抽象、远在华尔街的贪婪大鳄,而是已经穿着西装侵门踏户,每个月都在催缴账单,甚至开着推土机的拆除大队。这些细致的基层工作,都是目前美国左右翼民粹政治看不到,也从不在他们解决清单上的事情。

  老实说,比起1880年代、1930年代美国人民抗争运动所造成的社会动荡,目前川普和桑德斯的选举对于政治精英造成的冲击,只能说是花拳绣腿打情骂俏。现在的政治精英看起来比较像是哭爹喊娘,实际上,目前拿出来应对挑战的政策,与过去相比也是完全不能看。

  目前美国大选看似激烈的口号、大饼、标签与政见,仍停留在表面的认同层次上交锋,真正实质的矛盾,直指精英利益要害的社会对立及改革方案还没出现,这不仅是美国政党政治的挑战,也要持续观察抗争政治的议题深化与组织可以到什么程度。

来源时间:2016/4/7   发布时间:201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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