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正樑:从辨别力战略到全球领导力———评迈克尔·马扎尔的“辨别力”

作者:俞正樑  来源:《国际关系研究》2014年第五期

  [内容摘要] 鉴于美国全球领导力陷入困境,马扎尔提出辨别力战略的新方案,企图用创新方法来实现大战略,以确保美国持久领导力。辨别力有五大原则:拓展对何种力量手段可以实现特定目标的理解;重新考虑众多国家安全挑战的紧迫性;促进而不是强制推行解决方案;专注于那些能使美国具备最大相对优势的能力;加强对非传统安全挑战的重视,尤其是通过不断强化对社会活力的强调。辨别力还就五大原则指导下的策略选择作了分析,以达优先次序、区别对待、谨慎灵活、优化配置、经济实用之目的,并就辨别力概念在亚洲的实际应用,提出了七点对策建议。这一战略概念与奥巴马政府的战略思维有契合也有落差,但反映了美国战略界的重要动向。

  [关键词] 美国 全球领导力困境 辨别力战略 亚洲案例

  [作者简介] 俞正樑,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国际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名誉主任,上海交通大学国际与公共事务学院教授

  美国《华盛顿季刊》2014年春季号刊登了美国国防学院副院长迈克尔·马扎尔的文章:《辨别力战略:持久领导力的全球姿态》(AStrategyofDiscriminatePower:AGlobalPostureforSustainedLeadership)。全文宗旨在于指明美国全球领导力陷入了困境,指出当前美国战略家的首要任务是为美国找到一个长远的全球新角色,要用一种创新方法来实现现存大战略,而最能体现这一概念的是辨别力。他尝试把这一新方法运用于亚洲首要案例。美国中央情报局前副局长约翰·麦克劳克林也主张,美国应换一种方式领导世界。这是美国政界、军界和战略界的重要战略动向之一。马扎尔的战略概念与奥巴马政府的最新战略思维和战略动向在相当程度上契合,但在某些重要方面却旨趣相异。

  一、美国全球领导力困境

  马扎尔的辨别力新概念有其逻辑起点,这就是美国全球领导力陷入困境。他试图切入这一问题的核心。

  他认为,未来10年美国大战略面临的最大挑战是,在制约日趋强化的阴影下,行使可持续的全球领导力。他归纳的制约因素包括导致可用资源受限的财政缺口、国际社会服从美国意愿的程度减弱、重大安全挑战与应对的权力工具不匹配,以及出现新的薄弱环节时缺少关键的军事优势。国际稳定和美国本土安全因此处于危险之中。他极力主张,当前美国战略家的首要任务是为美国找到一个长远的全球角色,它更适合于采取可行手段来保护美国重大利益,并避免让有限的美国实力陷入次要问题。这篇文章在相当程度上反映了奥巴马政府的战略窘境、思考与对策。

  马扎尔之所言正是奥巴马政府之所需。奥巴马任职5年多来,其外交实践在美国国内引发激辩:要“罗斯福”还是“奥巴马”?2014年5月28日奥巴马在西点军校就美国外交政策发表重要演讲,重点阐述美国今后如何在世界舞台上增强领导力的构想。他强调指出,在21世纪,孤立主义不是一个选项,不能对美国境外发生的事情视若无睹。他多次提到了“领导力”一词。他的底线是,美国永远是世界舞台的领导者。如果美国不是,那么没有任何国家充任。奥巴马进而阐明了未来美国全球领导力的新内涵,以主导合作和支持盟友的方式来领导世界,而不是建立在军事力量或单边行动的基础上。奥巴马以100年领导力的夸张表述,力图纠正关于美国正处于衰落和收缩状态以及软弱的说法。像马扎尔、布鲁金斯学会高级研究员布鲁斯·琼斯等战略家正是想通过明智的决策,在未来20年到30年维持美国的领导地位。

  马扎尔从正反两个方面论证了世界仍然需要美国的全球领导力,关于世界不再需要美国全球领导力的假设没有一个成立。他强调国际政治似乎正滑向一个转折点,艰巨的战略挑战包括重要的规范、价值和制度遭到攻击、新的竞争不断出现、新的不稳定根源正在蔓延,美国的战略家因此面临进退两难的境地:在资源减少、影响减弱之时,需要持久、某种情况下更强大的全球领导力。

  但也有美国学者对此持不同看法。美国陆军军事学院教授史蒂文·梅茨指出,到冷战结束时,美国人已经习惯于为所欲为,以至于他们觉得美国不当超级大国是不可思议的。保持超级大国地位从一种“必要之恶”变成美国明确的目标。但现在,曾经不可思议的事情又一次摆到桌面:很多美国人几十年来头一次质疑美国是否想、乃至是否能保住其全球超级大国地位。美国担当全球超级大国的意愿和信心日渐衰减。①美利坚大学国际关系教授阿米塔夫·阿查里雅认为,世界已从单极时代进入多重模式。多重世界是由多个关键角色(多种行为体)构成的,由多层次权威共同领导,不是由单一国家的霸权决定的。事实上,多重世界的出现源于“美国领导的自由主义霸权秩序”走向衰落。美国不能再像二战后的相当一段时期内那样,制定全球管理规则并支配全球管理机构。国际秩序必须适应不遵循美国要求和偏好的新角色和新手段。

  即使在马扎尔看来,现实情况也并不尽如人意。在业已形成对美国全球领导力约束的情势下,战略“手段-目的”的缺口豁然在目,亟待弥合。整个冷战后时代美国的战略注重于全球首要地位,坚持美国力量是国际体系的关键,不允许任何严重的不稳定性不受抑制,必须保持扮演这一雄心勃勃角色所必需的能力。由于美国强调大国均衡中的地缘政治风险,现有的范式注重传统军事力量,并将其视为美国全球可信度的源泉。这里隐含着作者没有明言的美国战略目标与能力的矛盾,以及战略实施方法的谬误。

  他明确指出,这种方法受到许多逐渐升级的约束因素的冲击。在地缘政治上,很多国家(例如中国和俄罗斯,还包括美国的盟国)冲击着美国的首要地位。在财政上,削减国防预算导致较少的资源可用于关键的军事手段。同时,美国的军事优势正在衰退,尤其是在向敌对区域部署军力方面。地区强国正在获得地区封锁能力。小集团或个人正以前所未有的能力获得包括网络和生物制剂在内的新的技术和技能来对抗美国势力。马扎尔就此得出结论,固守现存方法将面临战略破产的风险。金融、战略和政治趋势都对它有削弱作用。固守会带来越来越多的反抗、经济破产和战略失败,其后果会损害美国的可信度、外交和军事行动。

  对美国全球领导力的约束性条件,明显表现为美国全球领导力所处安全环境的新变化、新特点:越来越多极化,更多国家要求设定全球议程的权力;大规模蓄意侵略性冲突风险较小;新技术崛起长期给较小国家或非国家行为体提供了力量;非传统安全威胁。马扎尔就美国全球角色应该具有的性质得出基本结论。第一,美国在维护稳定和平叛行动方面的作用在弱化。美国冷战后的安全计划专注于“失败国家”的风险及威胁,新殖民主义干预计划占去了美国很大精力,有些手段完全无效,决定性因素是当地政府有意愿去做事,美国靠干预无法控制。第二,美国在地区冲突中,将发挥持续但更有限的作用。当前的环境特点以及有助于遏制和打击的创新概念的实用性表明,美国在设定任务时可以采取消耗资源更少、尽量避免单边行动的方式。第三,美国在维护国际制度和规范方面,要扮演一个持久且逐渐增强的角色,目前这一角色正受到严重挑战。美国力量的主要作用是,重新让规范、制度和国家关系变得有效,防止各种力量对它们变本加厉的破坏。第四,美国在应对非传统威胁方面的作用将加强。要消除这些威胁和危险,传统的遏制和外交手段会显得越来越无效,必须同时具备更好的内部弹性以及一系列多边的制度化协定、规范和非正式协议,并促成联合行动来控制威胁的规模。这“二弱二强”体现了马扎尔对美国全球角色的新定位,即一种积极且有远见的美国角色是重要的。实际上,美国近年来犯下了太多的战略错误。因此,白宫的助手们将奥巴马修正版的外交政策原则归纳为“不要做愚蠢的事”。

  马扎尔认为,这一安全环境为形成一种更为有效的安全姿态提供了若干指导。第一,目前的威胁和机会不如未来潜在的威胁和机会重要。因此,今日把军力部署放在首位,不如维持军队长期健康并投资于突破性技术重要。第二,重大风险和挑战要求强化各种非军事和非传统的治国技巧。第三,不断提升的系统多极化意味着,美国的言行对事务的影响力将会减弱,美国为使他人维护规范和制度必须做得更多。第四,可能出现的局面和后果多种多样,应在众多领域内投资增强具有最大效用的各种能力:可能包括情报和预警资产、远程适时打击、网络和人力资本。第五,技术和技巧的民主化意味着我们将不能依靠体积、数量或规模,而需要愈发强调实现目标的间接的、非对称的方式。总之,马扎尔突出了应对手段非传统非对称。

  有趣的是,奥巴马在西点军校讲话中,恰恰强调了美国未来领导力必须体现出三个新方面。首先美国不会轻易采取军事行动,除非受到直接威胁,即便要采取军事行动,也要考虑效率、公正和国际舆论,当国际事务不涉及美国时,美国不会单独行动,而是和盟国集体行动。这是美国退居“二线”的新干涉主义的升级版,大幅度提高用兵的门槛。其次,在可预见的未来,美国的最直接威胁依然是恐怖主义,反恐形势已发生重大变化,必须转变反恐战略,从集中清剿转向分散行动,采用无人机打击或设立反恐基金支持各国反恐,军事行动不是解决方案。最后,为了加强国际秩序,二战后美国用政治智慧建立起来的国际组织必须随着世界的变化而改变。

  总之,在马扎尔看来,任何新方法都必须解决一个根本性悖论。坚持当前的立场会面临战略破产的风险,退出全球平衡体系也会使和平与稳定陷入风险。因此,美国要摆脱全球领导力困境,必须找到一个新处方,以求国家安全能够满足很多彼此冲突的要求:领导力与自我约束,全球影响力与减少地区存在,坚决果断与善于选择。他认为,这本身并不需要一个新的“大战略”,美国真正需要的是一种实施这个久已存在且广为接受的大战略的新方式,用更具创新性、更经济的方法实现既定目标。此种概念的最佳候选可称之为“辨别力”。

  二、方法创新:辨别力

  本文最具战略意涵、最重要的部分是题为“走向新方案:‘辨别力’的前途”与“辨别力的实际应用”两节,其核心在于辨别力的五大原则及其优先选项。

  依照马扎尔的看法,美国如今的问题并不是缺乏一个大战略,而是实施大战略的方式日趋失败,美国要适应国际环境变化,就需要一套辨别力新方案。它的特点可以归纳为:以更谨慎的方式持续发挥全球领导力———通过更具协作性、针对性和选择性的手段;强调以优先次序和创新机制来使用大战略的通用手段———军事力量的威慑效果、以经济手段促进融合和繁荣以及推进民主。辨别力概念关系到美国大战略如何利用自身力量达到长期目标。马扎尔力图区分轻重缓急,强调方法创新,使美国摆脱全球领导力困境。

  辨别力并不认为,解决美国战略手段-目的缺口和多变战略环境的必经之路是退出全球舞台。换言之,辨别力战略绝不是一种收缩战略。它的基础是美国需要重新思考以何种方式去扮演全球领导角色,应该采取创新性、选择性及优先性的策略、技巧、信条、技术和战略,去应对美国在特定战略环境中可能面对的新威胁。辨别力提供了五大原则,以指导美国大战略的动态执行。

  第一个原则是要求美国拓展对何种力量手段可以实现特定目标的理解。在过去的10年中,美国实力的特点是被军事化且达到空前的程度———不仅在资源的应用方面,还在用来解决问题的默认手段方面。辨别力新方式要求更加关注贸易、金融、信息、外交、法律和其他民用领域的手段,对这些形式的力量有更多的投入和更大的依赖,例如,应对弱小国家带来的挑战,美国可以采取渐进且有限形式的援助、合作、培训和小规模驻军,而非大规模干预,以此鼓励它们随着时间的推进积极地转变。

  马扎尔确实击中了美国的要害。武力及非法的默认手段的滥用,不仅无效和徒损国力,而且使得美国全球领导力和国际声誉大幅下降。况且,现在奥巴马即使想动武也困难重重,从而引发了对美国政府软弱的尖锐批评。他的新外交政策强调,军事力量将是美国领导力的支柱,但军事行动不是唯一或主要选择。法国媒体认为,不是奥巴马懦弱,而是世界变了。他虽然不是导致美国失去影响力的唯一原因,但确实对此负有责任。动荡的利比亚、叙利亚,走向崩溃边缘的伊拉克、阿富汗,被引爆的乌克兰危机,都成为美国的心病,再加上中期选举即将来临,许多人对奥巴马能否扭转局面深表怀疑。至于辨别力新药方究竟能否药到病除,可能谁也无法保证。

  第二个原则认为美国应该重新考虑许多国家安全挑战的紧迫性。美国常常陷入战略过度伸展的状态,这时候它因自我感觉要立即且鲜明地采取行动的紧迫性而成为牺牲品。时间是战略的重要盟友,诸多事件并不需要美国急迫地去解决,渐进的方案能使用不同的力量手段,并且节约资源,减少影响。这一建议质疑美国为应对正迫近的中国战略威胁而在亚洲仓促扩张力量,以及随之而来的对资源和外交能量的更大需求。中国无需变成一个对手,北京也可能面临着严重的社会和经济挑战,这几乎很快会放慢它崛起为地区主导国。在使用军事和其他资源方面,美国可以采取更长期、不那么紧迫的方法去应对这个安全问题。

  第三个原则要求美国促进而不是强制推行解决方案。美国的实力、影响力和资源必须逐渐把其他行为者吸引到解决重大挑战之中,而不是力图自行其是。但是,促成国际联盟、参与多边应对行动,必须仍然是美国用辨别力来发挥自身影响力的标志。

  第四个原则是专注于那些能使美国具备最大相对优势的能力。美国应当优先考虑使其拥有领先于潜在竞争者的技术、组织或文化优势的系统、技能和投入。这些能力包括高级指挥控制/情报、监视和侦察工具,能力和远程打击技术。

  2014年7月23日美国把两颗新型先进的地球同步轨道太空态势感知卫星送入轨道,旨在监视和震慑他国卫星,必要时反击可能的威胁,大约就是这种能力的典型代表。

  第五个原则是加强对非传统安全挑战的重视,尤其是通过不断强化对社会活力的强调。考虑到不对称威胁的风险越来越大,未来20年美国的影响力和安全可能更大程度上是保持国内活力,而非派遣远征军的能力。

  在五大原则指导下,辨别力如何实践呢?马扎尔要求做到谨慎灵活、优化资源配置,并给出如下具体选择:

  首先,美国应减少从其全球角色所带来的具体规划目标。目标会驱动需求。应采取区分性方法根除痴心妄想的和过于精心设计的目标,同时,不应根据很大程度上是武断的、且相信不得不去战斗的区域性意外事件数量来决定军队的规模和结构,也不是根据偶然的估计来确定需要多少兵力去对付一个区域敌人。

  其次,用更谨慎的概念来取代那些精心设计和野心勃勃的作战概念。在维持稳定行动方面,美国可以设法替代干预主义的做法。例如,以无人机和特种作战部队对极端组织进行定点打击;让法律调查和起诉发挥最大的反恐作用;更广泛的去激进化计划;用顾问模式援助当地政府进行战争(“轻足迹”概念);组织专家长期驻扎以促进当地关系和专门技术。这正是美国政府现在在中东和北非所做的事。

  辨别力另一层核心含义是强调处于各种使命———包括前沿驻军、意外事件应对、本土防卫及其他———之核心位置的灵活的变革性能力。一个范例就是横跨从军事到信息再到经济等领域的及时而长期影响的概念。它能在一个受约束时代为美国的军事态势带来关键性优势。远距离有力、及时、有针对性地应对侵略或强制行为的能力,可弥补小规模驻军及封锁区域军队部署能力的下降。例如针对朝鲜的遏制计划包括潜艇发射巡航导弹、周边起飞的远程隐形无人机、网络战以及范围广泛的信息战———通过手机、电话、电子邮件、广播以及气球投递传单———目的是扰乱其整个脆弱体系。为这种多方位的及时打击和影响活动奠定成功基础,是地区意外事件应变计划的一个主要焦点。

  值得注意的是,马扎尔提到了美国对网络战的投入已在增加。实际上,这是未来世界的最大威胁之一。美国正投入大量资源,加紧发展网络战力量,并制定相关条例规则。大规模网络攻击的严重后果不亚于核攻击。

  部分由于中、长期威胁和机遇要比短期的来得大,运用辨别力原则的美国通常将优先考虑未来投资而非当前的实力,强调突破性技术更甚于现役军队的规模。

  最后,对其非军事的力量手段进行更为大量的投资。一种更适合于长远的、预防性和协作性解决方案的战略,将要求更加有力的外交、经济、执法和信息手段框架。它将要扩大驻外事务局和国际开发署的规模,扩大海岸警卫队的规模并调整其装备结构,为驻外使馆诸多公共外交项目追加经费,培养长期派驻同一地方的高度专业化的国别和地区专家队伍,将资源平衡从军事向非军事手段略微倾斜。

  三、亚洲:首要案例

  这篇文章有一个明显特点,它并不满足于战略概念的宏观阐述,还以美国亚洲新战略为首要案例,重视辨别力概念的实际应用,因为亚洲是目前美国全球领导力的头号焦点。辨别力在亚洲的具体运用可归结为以下七点。

  第一,要求美国继承并更新它的角色,以促进地区稳定、行为规范和有助于共同解决问题的制度。亚洲对美国影响力的这一根本性要求比任何地方更为明显。

  但在这一语境之下,辨别力将要求不要夸大主观感觉到的威胁。美国的威慑承诺是可信的,但不能刺激朝鲜去发动一场导致其死亡的战争(美国在朝鲜半岛的战略可以用一种更多向度的方法进行遏制与作战)。同样,中国正在变得更为强势甚至好战,但是其利益和最近的历史却无一表明,美国正在与一个意在征服整个地区的凶狠的修正主义强国打交道。这并不是说,美国不需要应对中国不断升级的行为。惟其如此,美国才能有效地以一种温和、谨慎和区别对待的方式发挥这一作用。

  马扎尔在此强调中国不是一个修正主义强国,在辨别力五大原则之第二大原则阐述中也强调中国无需变成美国的对手,这是对中国的准确定位。其实在美国学者中间有不少人持有同样的判断。约翰·伊肯伯里就认为,中国崛起所带来的秩序变革史无前例,与以往所有的崛起国家迥然不同。中国的崛起目标更趋近于成为全球秩序的核心,而并非从外部将其推翻。①因此,匆忙树中国为敌没好处,把中国逼入死角更加危险。美国对华战略的成败决定于对中国的战略定位是否正确。看来,要让美国政府在实质上而不是口头上接受这一定位是不太可能的。目前,美国对此处于两难之中,尚不能摆脱对冲战略的迷思。美国遏制中国又不予承认,一来可以把与中国有领土争议的国家纳入自己的战略轨道,二来有助于发展与那些不愿遏制中国的、风险回避型第三方的关系。

  不过,我们还是能够发现,美国对一些旨在遏制中国的更具对抗性的提议没有兴趣,而正在采取如辨别力所主张的新战术,如在南海针对所谓中国一系列低级别的“侵入行动”,除了“适当的”武力展示之外,更积极地使用监视飞机。例如2014年3月菲律宾闯仁爱礁时,美国巡逻机低飞伴行。熟悉这一行动的前五角大楼官员说:“这是一种新态势。信息就是‘我们知道你们在做什么,你们的行动将会产生后果,而且我们有能力和意愿,我们在这儿’。”在这一地区更广泛地使用巡逻机以及在争议海域附近进行海上活动的同时,美国也更愿意公布中国海上活动的照片和视频。这是美国在太平洋运用吓阻战略失败后,通过“走近”来反制所谓中国的非对称战略及优势。

  第二,美国应更新在亚洲的真正目标,并自问能否以更谦卑的具体目标或更有节制和创新的行动概念来达成目标。这意味着需要更为低调但仍能支持美国基本利益的应急方案:要求防止中国占领遥远的领土,与要求向接近中国本土的前沿投送力量相比,其难度降低了很多。马扎尔认为,哈姆斯(TXHammes)最近提出用“离岸控制”替代“空海一体战”,这个有见地的方法恰恰属于一种不那么宏大的战略,仍能以要求不那么高的兵力和思路来实现美国基本战略目标。

  空海一体战的概念是美国战略和预算评估中心2010年提出的,但被认为既带有挑衅性,又非常低效,且存在重大缺陷,在致盲、清除指挥控制节点以及压制发射系统三个主要领域成功率很低,还要面对攻击中国本土带来的高风险甚至核战风险,而“离岸控制”被当作一种有效方式,充分利用中国在第一岛链外的军事弱点,美国可以宣布特定海域为海上禁航区,通过扣押或者击沉等方法阻止中国大型货船和油轮经过,以便相对较快地严重扰乱中国经济,迫使中国让步,减少冲突升级的可能。由此可见,“离岸控制”不过是一种较为廉价的遏制中国新招,美国对华战略又多了一项选择,可是,事情可能比哈姆斯、马扎尔想象的复杂得多:美国可以任意践踏它一贯倡导的国际海域自由通行权吗?美国的海盗行径不会受到惩罚吗?美国在由此引发的全球经济危机中能独善其身吗?美国的亚洲盟国和伙伴愿意火中取栗吗?答案显然是不确定的。

  近期,提出类似招数的还不少,这多少反映了美国因对华遏制战略失败而产生的焦虑。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教授罗伯特·萨特就鼓吹瞄准中国弱点:反潜能力薄弱、台湾和香港问题、朝鲜问题以及中国军演和常规弹道导弹部署,主动出招威慑中国。

  第三,在重申美国在亚洲存在的重要性的同时,提倡以非军事手段为主来达成目标。一系列强有力的外交和经济举措,甚至胜于航母现身几天或在澳大利亚驻扎海军陆战队一个营。但美国许多实际举措还是聚焦传统的军事力量,如向当地派遣地面部队、新建或扩建军事基地、或者组建大规模、强有力的海军打击群。军事力量对于区域拒止武器是脆弱的,且会使中国倍感威胁。通过更广泛的公共外交、地区贸易协议和金融市场上的合作、以及经多边进程解决诸如气候变化的共同挑战,华盛顿把焦点放在扩大外交影响上可以得到更多好处,还能创造更可持续的方法。

  第四,促使重新强调建立互信、透明度及冲突解决的预防性机制。美国一直不愿卷入其他国家的地方性争端无疑是正确的,尤其是长期存在的领土声索。但是,引领地区互信进程是必不可少的,特别是为了解决误判或误解所带来的风险,这最有可能是战争之路。一个范例是建立促进相互了解的地区监视和侦查网络,另一个是资助二轨对话。据悉,美军太平洋司令部已被要求协调建立一种海上情报的地区网络,让其盟友分享有关中国海上情报,获得有关该地区船只位置的详细信息。

  这一点对亚洲来说无疑具有极大的重要性。可是,美国政府的现行政策与辨别力背道而驰,美国不是致力于建立亚洲互信、透明度及冲突解决的预防性机制,而是从其亚太再平衡战略需求出发,深度介入领土争端,提出南海“三不”建议向中国叫阵,支一方打一方,借力盟友和伙伴来遏制中国。这是引领冲突与战争之路,十分危险,其结果很可能引火烧身,使中美关系急剧滑向深渊。

  第五,美国在亚洲也需要及时远程精确打击能力。这可以帮助弥补该地区前沿部署减少,以及应对正在上升的区域拒止能力。从弹道和巡航导弹到隐形无人机,从地下平台到可转换的新系统,美国需要相对廉价的方式,来渗透和发动无需大规模军力部署的精确打击。

  第六,作为重塑其亚洲存在可信度的一部分,美国应加强在非传统领域中的威慑能力,从网络到经济的治国手段。我们在这些领域需要有更好的预防和进攻能力。

  第七,美国必须继续致力于加强地区伙伴的能力。安全环境的特点,以及特定国家构成的风险,意味着我们可以依靠多边响应,来处理许多最为极端的安全风险。对外军售、综合培训和教育、军事交流、特种部队长期驻扎等方法可以改善地区的情况。但是,伙伴关系不仅仅需要专注于军事方面,美国应该仍将发展非军事关系和能力摆在优先位置。

  目前,亚洲正面临重大的机遇、挑战和风险。美国在战略困境中面临的核心困局就是,如何找到一种“重返亚洲”的有效方式,马扎尔的七点建议能否被美国政府接纳、能否有效解决这一难题,战略界将拭目以待。

  在梳理和分析了全文的脉络和内涵之后,马扎尔的新概念会引发各国战略家的三大思考。

  首先,他力图回答这样一个核心问题:辨别力是否是一个适合当前及未来20年美国全球领导力的战略概念?他强调,辨别力的关键任务是限制和减轻美国安全姿态弱化造成的战略风险。辨别力寻求用两种基本方法来做到这一点:通过把资源用于最具成效的领域———有更大相对优势的技术和最能应对新威胁的治国手段,以及通过提出创新概念,以更为节俭的方式完成既定目标。但辨别力并未排除军事力量,而着重强调投资于突破性军事技术以领先于潜在竞争者,也就是说,美国提升军事威慑、滥用武力的可能性依然存在,同时,它更强调运用具有优势技术的非传统手段,包括网络战、信息战、太空战、货币战、贸易战、法律战,这种新型的对抗和冲突具有难以估量的严重后果。马扎尔自认为,辨别力为美国在新条件下持续追求大战略提供了一个选项。实际上,他为美国大战略提供了更多选项,只不过希望实施战略时,根据目标导向,方法创新,优先次序,区别对待,谨慎灵活,优化配置,经济实用,善于选择,关注结果,强调非传统非对称非军事手段,提高战略的执行力和穿透力。在这些颇具特征的新方法中,不乏明智之举。说到底,马扎尔的结论能否发挥作用,还有待于时间和实践的检验。

  其次,马扎尔肯定美国战略,否定战略实施方法,这就产生了一个巨大的疑问:近年来美国究竟是战略本身出了问题,还是战略方法出了差错?实际上,连他自己也在“弥合‘手段-目的’”一节中指出了美国战略存在的问题。无视战略本身的错误,只能证明美国并未汲取教训。在不少战略家看来,战略与实施方法密切相关,在新的世界战略形势下,美国主要是大战略出了问题,战略方法随之而错。方法纠错难以达到战略纠错的目的,而在大战略存在重大缺陷的情况下,更多的战略新手段可能意味着更大的战略风险,何况,奥巴马政府在战略上的变化主调是收缩性的,而辨别力不是紧缩性的。现在,美国太需要一项新的大战略了,而主要不是基于战略错误的多项新方法。因此,在这两者关系问题上,本文存在一个较大的误区。

  最后,时代、体系都在变迁,马扎尔要美国在国际舞台上扮演一个新角色:更谦卑、更受限,但对全球和平稳定仍是关键。现在的问题似乎又回到了马扎尔的逻辑基点,美国全球领导力为何陷入困境?现在又如何担当起全球新角色?关键在于美国全球领导力的定位:要么充当世界的稳定器,引领世界一起发展,从而确保对全球的领导力;要么成为麻烦的制造者,引发别国动荡衰退,从而丢掉对全球的领导力。这并不决定于马扎尔的辨别力,而决定于美国对何种全球领导力的选择,以及目标与能力的平衡。或许美国诗人摩尔的诗句对美国领导人最有用处:“弱者战胜威胁,强者战胜自己。只要坚韧就可以!”

来源时间:2014/12/9   发布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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