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玲:触摸日本的若干骨节(访日随笔A)

作者:苏小玲  来源:中美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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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治维新时代的议会政治

秋里唅春的东京

这是2019年已入深秋,三个小时的航行,飞机降落在羽田国际机场。应“日本国际问题研究所”的邀请,我同劳动法专家、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常凯先生一道,对日本进行短期的学术访问与文化交流。此次原本是三人团,却因意外之故而成了“二人转”。当然有些遗憾,缺了一双慧眼视他国的眼睛,就同时少了一种重要信息交流的可能。对访问者而言,异国现场的观察与他人的思想对话,对个人的思维空间,无疑能激发出新不可替代的能量。

东京对我已不完全陌生,这是第三次访日,并且都是以不同的身份,选择不同的重点进行了解和考察。但不论从哪个角度切入,获得的却都是丰富立体与不乏深刻的体验和感受。显然,这个时期,正面临国际形势的巨大变化,尤其是中、美、日三国的关系也进入微妙的时刻,我们的访问就更具现实意味,起码也能从个人的视角,触及到异同与国内的国际观感。说实在,中国的舆论空间会相对狭小,这也是凡为“知识分子”者所不时感慨的一件事。

每一次,我都喜欢花点时间,面对繁华而有序的街景,体验与北京不一样的车水马龙。这一回,却从最中心的商务地带发现:出入的欧美面孔占比居然接近一半!原本到处林立的现代色调,似乎又刷新了记录。但它的建筑并无排斥日式的古典风格,而是新旧交错、多元纷呈。日本最令我着迷之处在于:既追逐了现代,又保留了传统,善于对不同文化的兼收并蓄。这个国家总在一种教训中获得醒悟,在一种隐忍中求得尊严,在一种谦卑中赢得尊敬。

其实,从东京返回北京的第二个月,即2020年初我便开了这篇随笔的头。可随即就发生了香港的事,再是台湾大选,紧接着春节的武汉疫情爆发、中美贸易战升级,直到牵动世界如火如荼的美国大选——脑子里整理访问文字的打算便一再被搁置。自以为,写有关日本之事,没相对安宁的心境恐怕不行。除遇地震或海啸,他更多是属于安静的、温馨的港湾,人文社会甚或如同一束含羞草。面对时,某种粗心、浮躁,急切、不安的情绪仿佛皆不适合。

是的,日本在我眼中是明朗又温暖的,就像他的樱花给出的审美一样。从历史的角度,他实在变得已“面目全非”。我曾以“脱胎换骨”形容过这一伟大的转变,无论从国家与民族的整体,还是绝大多数公民个体,他们都是人类大家庭中最文明处世,也最守规矩与本分的类型之一。如果有人执拗要以军国时代的局限,来对日本进行某种挑剔,而非公正、客观地对待这个国家的今非昔比,或依然深陷在某种历史仇恨中难以自拔。那么,他真的落伍了!

我们下榻在银座一家商务酒店。天气阴冷,来接机的翻译二宫梓女士说,昨日才降温,今天又下雨,这简直就是属于诗意的巧合。我天性就喜爱叶黄的秋天,尤其在这东京,感觉大地的干净让人心也显得清澈透明。我也更不拒绝这城中的雨水,它在地面流淌,那种不带污浊的清新,仿佛在印证着城市生动的文明。当我接过一把透明的雨伞沿街行走,我明白,这样看似没怎么关联的街头漫步、面对外部无可回应的一切沉默,其实访问已在脚下开始。

一间小酒屋,门外灯笼轻轻摇晃,门内美酒滴滴飘香。几位穿和服的服务生喜形于色,笑容迎客,勤快地跑动着,温馨洋溢。这晚,事务局局长若山乔一先生和同事吉田香織女士,代表研究所为中国客人接风洗尘。若山是外务省的一名老外交官,曾在中国待过8年,驻过广州、上海、北京等地。现在,他自然还能熟悉中文,只是听力有些弱化,不时用笔在一本子上写下文字进行交流。他已80高龄,超龄服役。不过在日本社会,似乎也属于一种常态。

到日本做客,同到欧美是一样的,具有某种精神上的无形压力。尽管改革开放,作为中国人也间接地接受了现代人的些微洗礼,但在行为方式上却依旧十分欠缺。举手投足,感觉与文明的规范少了必要的训练。我曾怀疑国人是否可以适应民主生活,因大多数人,实际从骨子里就不喜欢“多管闲事”。民主的第一步,是先把自己变成一个像样的公民。而公民意识中,除理解并追求个人正当权利的同时,还要为社会公共的文明进步力尽所能,促其周全。

文明也是一种生活习惯。所以,每次出国我都只能自觉将自己划为“第三世界的游客”。这样的定位有利于摆正姿态,特别是在美、日这样的国家面前。我很在乎个人形象的好坏,这毕竟是在表达对他人的尊重。不管是思考的言语还是动作的肢体,都能折射出你的个人精神状态,乃至也带着自身民族的抽象体面。尽管更多时候,个人的举止言行可以与整体无关。但是,你的一举一动,若处在外交场合,那就没什么是与群体之间毫无瓜葛的了。

接风是一种仪式。客随主便。对于物质生活我不是个敏感的人,包括各种所谓美食良饮,平时因不喝酒常让人感到无趣,甚至疑惑。所以国内国外,也不时遇上角色颠倒的时候:陪着主人饮酒,顺着主人的兴致。如此时间一拖,自己倒像是个主人了!好在今晚,同行的常教授也是有酒量之人,而日本的清酒名扬天下,善品者必然会渐入佳境。小店小酌,精致美味,虽不比饕餮盛宴,但随便自在的舒服,异国他乡的温馨,却不失为一场人生的快意相遇。

最吸引人的“明治”         

其实,今晚还插进了一位“不速之客”——白石正彦先生。他的到来,使原本可能太正式的接待变得随意不拘。尤其是他带来的话题,激发了在座的热情与亢奋。从日本农业改造的设计,到社会转型的成功,再涉及当今世界文明所面临的瓶颈,白石先生诚如一位思想家,对人类如何优质地生存,进行抽丝剥茧、富有说服力的分析。他是东京农业大学教授,日本政府的高级智囊,曾受中国政府子之邀为其“农村现代合作社”进行具体地指导。

使起始于德国等欧美国家的新型“农业合作社”,由于中国国情而最终收效甚微。对此问题,我也有过一点思考;要使农民从根本上改善自身与土地和乡村的关系,最重要的一条在于:必须可以真正支配土地的所有权。欧美的农民在契约关系之下,具有与政府合作议价的权利;他们甚至还可以各种合作社的利益需要,决定一届政府及其总统的选票。这一点,中国的农民异常陌生,完全无法理解其中奥妙。这种拿来主义之后,其结果只能是望洋兴叹。

白石先生曾如此描述地里的庄稼:人们应该将它们当成人的生命来对待,只有与种子进行平等对话、关心它的每一成长细节,才能使自己得到与土地、果实的共存共荣!他认为,一个国家要正常发展,必须深刻地理解世界的现代性进程。日本虽早已实现现代化,但对农民、农村和农业,却依旧不可掉以轻心,其人与乡村地位与作用始终不可忽略!此次会面,他给我留下一句话非常提神的话:“一个人走一百步,不如让一百个人都走上一步!”

“让一百个人都走上一步”,是一种民主政治的必然意识,也是现代公民社会的特征之一。为了“这一步”,今天的人类还在继续付出惨痛的代价。回头看看那个伟大的明治天皇,在推翻了幕府统治之后,在西方文明的影响下,励精图治、革除旧弊,最终推出了一部崭新的“钦定”帝国宪法。尽管如此,在很大程度上,明治还是如同一只寺院里的“木鱼”,为了让自己一个人多走几步,就让“天皇专制”或是“明治寡头”的历史又延续了漫长的身影。

这是我和白石正彦教授的第三次相逢。最初那次是15年前,他在自己的办公室接待了我们一行人。我记得这位大学者在接受两个多小时的采访中,不时要起身展示电子文档,一边还得负责给客人们倒茶,竟然身边没一个助手!但这并不妨碍他给我提供了极其宝贵的日本“三农”的思考与经验。白石先生为人非常真诚厚道。傍晚,他得到消息便立即冒雨赶来,手里还是拎的还是以前用的棕色公文包,并带了一盒好吃的日式糕点。对此,我挺感动的!

席散,回住地。无丝毫倦意。夜色很美。上帝眷顾,这个自德川幕府时代就建立,于明治维新时期改叫“东京”的城市,没有被二战的战火吞噬。它存续了下来,成为一种现代文明的杰作。“银座”位于市中心,据说它起源于江户时代,因当初铸造银币而得名,就是说,它经济驱动的历史产物。当人们回忆它的往事,里头有一份原汁原味的喜悦。“资本主义的伟大”并非空穴来风,其追逐财富的欲望是人性的构成之一,它也是贫穷与败坏的敌人。

苹果新锐与本土经典品牌满目生辉。一种都市现代感呈现得异常强烈,这让我想起步行在纽约的曼哈顿。商业、艺术,文化、时尚,或是哲学与诗歌熔于一炉,它们在这里似乎都存在着自己的维度。其实都同属一个风格:资本主义精神进行曲。丰富,华贵,大气。在这样的审美感觉里,你不会丢失对社会文明最简洁的基本概念。我们就住在银座其中的一丁目与三丁目之间。出色地理,黄金地段,天高地价。瞠目结舌外,只有更多关于日本的想象。

次日上午,东京大雨瓢泼。计划参观奥运博物馆照常,若山先生早到酒店等候,还多出一位东京大学的磯・尚太郎陪同。作为交换生,磯曾在北京大学就读过,中文翻译没问题。奥博馆内的陈设与展览立意,无不体现了日本人的体育理念与竞争意识。第32届东京奥运会举办在即,在这里,个人的创造与民族的振兴,非常有机地连接在具体的奥运历史细节中。而嘉纳治五郎,作为深谙中国“以柔克刚”文化、创立了现代柔道的日本体育先导者。

参观建于1926年的圣德纪念绘画馆,感受显然更多些。它所记录的历史具有鲜明视角与立场表达。讲究细节真实对事件与人物构成的艺术冲击力,并能画龙点睛地表现出其中最核心的社会人文价值。明治时期的家庭、教育、生活,明治的思想、幕僚、团队,明治的知识分子和新型政府——总之,明治时代在明治推动下实现了一个转型的社会。在画家们的生动刻画下,一种属于近代文明的自觉意识,诞生了一个伟大的“明治天皇”。

为观赏这批题材与风格都非常独特的绘画,我费了很长的时间。仔细琢磨它们背后的故事,就会有“一切从头再来”的一种冲动。没有明治打破闭关自守,实现对近代国家的自觉奠基,对未来“脱亚入欧”和再造一个日本,都将只是缘木求鱼。不对文明史深刻领悟,人类对所有记忆都可能是多余的,煞有介事的。我所感叹的是,超越了江户时代浮世绘的标本创作,日本艺术家在以《大政奉还》这样的表现视角,来突出一个政治家与国家未来的关系。

天已放晴。东京都的千代田区霞关,不见拥堵的人流与车辆。当地有华人戏称此地段为“东京中南海”。许多中央机构设立于此,如财务省、外务省、法务省等等,还包括首相官邸。它们面临马路,行人可以随时挨近拍个像什么的。当然,北京的“海”有围墙,里面装的也非一般政府部门,普通人是不可能随便靠近的。中饭后,商务车进入千代田区,停在一座规模超大开阔的写字楼群前。前面不远处,正是我们必须要到达的目的地之一。

此时的日本,包括中国武汉,全世界都尚未有新冠病毒的爆发与流行,不像现在这样到处口罩遮面,核酸检测,防护隔离。而东京凭他优越的卫生与医疗环境,人们更是感觉安然,悠哉悠哉。离会议时间还有大半个钟头,若山先生带着进入一家就近会所。助手吉田香織女士招呼着又点了咖啡、茶和一份我要来防止低血糖的甜点。雨后的清新,屋檐下的嘀嗒声,满院子的树叶金黄;偶尔抬头一望,又是蓝天白云——这样的境况当然让人心生惬意。

宪政,国家文明不可或缺

今天外务省给我们安排了国会观摩旁听。这一项目是一般访问者都很感兴趣的。了解代议制民主政治的人,自然也很熟悉国会的地位与作用。这是朝、野政党进行立法的权力机构,也是代表选民制定国策政策的场所,同样也是执政党及其政府接受反对党咨询的地方。日本的议会制度,在明治维新以后由西方引进。二战后,废除了原来的“帝国议会”及其贵族院和众议院,改设众议院和参议院,制定了新的《日本国宪法》,确立了议会内阁制政体。

众议院“灾难对策特别委员会”会议,这是关于如何解决最近台风造成的灾害状况听政报告会。内阁防灾担当大臣武田良太及官员接受了众位议员的咨询与质疑。或长或短,一问一答,各种疑问,反反复复。虽感觉场面时有激烈,但实际上都很理性。这是实打实地听证,行政系统的官员不能马虎了事、草草应对,提问或批评的议员自然也不能搬弄是非、无理取闹。他们遵循宪法办事,都在各司其职,各尽其责。这就是现代民主政治的一个重要环节。

政府行为被监督,民意要求被表达。选民、选票、选举,公开、公平、公正,一切国家权力的产生都是有理可据、有法可依。没有什么个人或哪种组织可以依靠非法的手段和力量,来随意、轻易或突然地颠覆这种神圣的政权共识。当然,这也是一种在严格的法律框架下的民主游戏。只是在其中玩游戏的人们心中自有尺度,不能随意僭越一种彼此确定的规则。但谁都知道,为了产生出这样的民主游戏,人类付出了多么漫长的努力代价,包括热血与生命。

就是日本,也经历了反复无常的时间变数。从江户与德川时代的幕府政治,到锐意改革的明治维新,再到昭和早期的军国时代,直至实现现代转型的民主宪政。无论如何,今日回顾日本的过去,感觉还是有幸的。尽管遭受一次灾难性的原子弹打击,毕竟没让这个民族在一片战败的失落迷惘中一蹶不振。他们再次像先人一样,或改邪归正,或刮骨疗毒,或吐故纳新,面对着“以毒攻毒”的美国刺刀,毫不犹豫地抉择了近于为民族血管换血的制度文明。

宪政体制的有效性,给这个国家带来的理性的调节与逐渐地进步。而国会、法院与政府以及相应的权力机构,在自觉接受民意与舆论的不断听证、监督下,断无自行越轨或肆意犯规的机会空间。出会场退出后,国会的工作人员又详尽介绍了国会大厦的具体历史、职责、程序、建筑以及与皇室的关系等等。外面在下雨,虽天气有些阴凉,但参观国会后自然有了些意外的暖意。社会有一种整体的文明存在比什么都强,人心也需要大环境的适合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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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思想家福泽谕吉

参观宪政纪念馆,也是我们最重要的选择。据本馆小册子介绍:这是昭和45年即1970年,为了纪念日本议会创建80周年,并“加深人们对议会制度下的民主主义的普遍性认识”而修建的。日本从明治维新时期的“帝国议会”,到裕仁时期三权分立的代议制国会,其君主立宪也走过了一段非常曲折乃至失败的道路。历史的进程是由各种不同意志左右的结果,但是,一种伟大思想的启蒙,对一个国家文明强盛的最终归属却是意义非凡!

不同与中国清廷派出赴西方的考察团。在团长、山西襄陵县知县斌椿的眼里,只感到洋人的“器具精洁,肴馔丰美”,惊叹于“烛光照耀,入其中者,目迷五色”。似乎考察的想法也只在改善与列强的当前关系。而日本国的“岩仓使团”,则是由明治天皇倚重的重臣仓岩具视、木户孝允、大久保利通以及伊藤博文组成。这些日本的知识与政治精英、维新与宪政的推动者们,所到之处看到的却是对种种文明利器的震撼,是对日本梦想的点燃!

使团成员都兼具非常的个人素质,他们满怀希望和充满谦逊,在向美国等西方国家的仰望与讨教中,获得了改变传统、落后的日本的强大动力!也正是这些人面向欧美世界的文明之旅,十数载追求后的1889年,日本得以正式颁布《明治宪法》,开启了一个国家的宪政历程。尽管这部宪法并未解决“王在法上”的问题,但是,正如马国川先生在其《国家的启蒙》中所表述的那样:在明治时代,“日本议会依据宪法,极力发挥了制约政府的作用。”

当然,一个国家的文明进步,除了制度,还得加上知识分子与公民的始终警觉,以及社会舆论对政府行为的不断敲打!正如前坂俊之先生所揭示的,当年日本若没有知识分子和新闻界的支持,参与对国民进行大量的谎言宣传,使盲目的爱国鼓噪与狭隘的民族主义、明确的军国主义互为着力,那场侵华战争与太平洋战争就可能避免或很快被制止!我了解过日本年轻的一代,他们无法接受那段残酷的历史,也极其厌恶战争,只需要有和平阳光的生活!

不管怎样,进入民主自由、人人平等的当代日本,平民们的生活优劣才是社会最在乎的关键点。尽管新皇再出、“平成”更号,“令和”开启,却丝毫不影响新旧政府与全体国民按宪政的规矩向前迈步。对此,我还特意问了一位教授对新天皇登基有何感受,他只是简单地笑答道:没什么兴趣!现代性转型的完成,已根本改变了日本作为国家存在的性质。虽强大的经济体依旧居于世界前列,却再无法形成曾经的侵略扩张意识。昭和时代早期的环境已彻底被改变!

在我看来,“宪政纪念馆”名副其实,其价值与目的性也非常明确。并且,它所展示的不仅是一个真实的日本宪政过程,并且还包揽了世界的宪政史。大概是希望从人类共同进步的维度,供参观者做全面对比、获得启示。的确,这里留下的是一部历史,有探索,有挫折;有抗争,有妥协;有反复,也更有终成正果的持续。倘若没有宪政,西方的政治文明或许不可思议,日本的文明转型也可能一样地不可理喻。要创造新的历史,终归需要一个核心价值。

“森林”,从来不只属于文学

东京居然秋天多雨。下午在东京外国语大学,同日本文学评论家、国际日本文学研究院教授柴田胜二先生会面。原本计划拜见作家村上春树的,却临时说有要事外出了。也许他根本就不想见我们这些文坛外人?因时间安排得紧凑,只能在等下课后才方便会面。傍晚,只有我一人前来拜会。可不能又聋又瞎的,依旧离不开有人陪同。二宫梓女士是这次专职的外出翻译,而吉田香織女士,是研究所指派整个访问期间的工作陪同。到东外时,天被乌云罩黑。

我虽不是什么日本作家迷,但对日本文学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一个失落的民族,在重新寻找希望时的忧郁、无奈与感伤,让文学承载着。最先接触的作家是川端康成,他的《伊豆的舞女》,也记住“自始至终都带有一种淡淡的哀愁”。纯洁的感情,真实的人性,沉沦的希望,火热的追求,这或许是战后日本社会在复苏中的精神状态。而由此产生的文学,其中更带有一种神秘与不可知的复杂欲望。在当代的日本作家中,村上春树是代表性鲜明的一个。

柴田胜二先生还在课上。他为免失礼让客人久等,便安排了两名博士生在恭候,并引导在校内走走看看。她们分别是来自中国和保加利亚的留学生,修的是世界文学专业。东外大是日本国立大学,外语类也是世界一流。虽夜色朦胧,还是感觉这的建筑有些雅典,楼宇空间内外十分通透;开阔的花园广场,多处可遇几何图形。只是,在此风雨有点交加的时刻,没能足够地保暖,还是感受了室外的阵阵寒意。同学为我撑着伞,拐了几处,包括图书馆。

送我回到原处时,柴田胜二教授已在自己的办公室了。一张国字脸,戴着一副近视眼镜,挂着同整个日本几乎都统一的标准笑容。他说了几句抱歉的话,在翻译的协助下,我们便开始进入正式的会面交流。作为研究文学理论与教学的学者,柴田先生也同时研究像村上春树这样的本土作家,而且算得上是“权威”了。他说自己非常喜爱村上,一直在深入地研究他的文学价值。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并着力地研究他的所有,这不出成果都很难!

我提到了《挪威的森林》。柴田认为,当代日本文学中出现的几乎遍及全球的“村上热”自有它的道理。特别由于在日本等东方国家出现的某种“资本主义没落”倾向,给社会带来了空前的忧郁与伤感,而村上的小说适应了许多年轻人对失衡心理的抚慰,那种不断出现的《挪威的森林》般的情调,是包括缺乏现代生活的中国人也期待的精神安慰。他也透视到了中国读者的一份心思,虽然还尚未遇见一个完整的资本主义,我们就已“未经先衰”了?

其实,柴田教授今日谈论更多的不是村上春树。除了夏目漱石,就是那个在现代与传统的矛盾冲突中生存,并始终面对暴力与死亡的诱惑,最终自杀身亡的、个性异常鲜明丰富的小说家三岛由纪夫。这个具有武士道精神,试图以私人武装捍卫天皇和日本传统,希望实现个人完美主义的作家,也以其个体精神与文学特性,对日本社会产生了一段特殊的审美影响。在柴田胜二先生的眼里,日本作家们的性格一个似比一个鲜明,都有自己的某种极致性。

从三岛由纪夫《百花怒放的森林》,到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他们心理居住的却不是同一片日本森林。对此,我请教柴田教授一个两者比较的倾向性问题。他回答说:他们最大的区别是反美与喜美,但又共同对社会的文明具有一种失落感。三岛由纪夫的内心,具有一层深刻的国土被“占领”的耻辱感。而村上春树则不然,他似乎更容易融入西方现代文明,不拒绝全新的反传统的文化生态。以至于他对于当今中国,也有一种含蓄而不激烈的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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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与柴田胜二教授合影留念

关于村上,柴田教授还表示说他也喜欢中国的莫言,他们之间大概有着很好的友谊。而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村上也认为是中国作家应有的荣誉。至于自己是否能得到,那是顺其自然的事。他还强调个人应保持有一种尊严,但这并不代表对诺奖没有心仪。日本文学史上获诺奖的只有两个人:川端康成和大江健三郎。三岛由纪夫曾被四次提名,而被柴田教授归类为“国民作家”的村上春树,也屡屡被提名,却如同中国的北岛,每每终是花落他家。

对于现在的诺贝尔文学奖,人们多少也产生了一种看法的分歧。而中国对此无疑也是最纠结的其中之一。因为斯德哥尔摩几个老头的标准,越发让专业与非专业的眼光都发生了怀疑。而自从有了莫言这个地道的“中国原产”,国人才有了一点自信,官方也有了一些肯定。记得那一次,我还特别邀请了德国著名汉学家、作家顾彬先生,与北大中文系的陈晓明主任就莫言获奖进行对话。我看到了顾彬教授的“崩溃”和陈教授的“得意”。这背后显然大有文章。而“莫言”却成了世界文学的一种“现象”。

2016年见到的浅田次郎,也有一句铿锵有力的话:“不自由母宁死!”浅田先生曾获日本文学大奖直木奖,是“日本当代最有天份的小说家”之一。他的《苍穹之昴》,则是一部以中国“戊戌变法”为背景的历史小说,独特地揭示了中国政治、文化与人性的另一侧面。小说还被拍成了中国电视剧热播。当时交流也在东京,主题是文学、作家与社会关系的中日比较。作为同行的访问者之一,文化批评家、同济大学的朱大可教授也参与了这次讨论。

而此次,眼前的这位文学批评家柴田胜二又告知我:日本作家即便死也得展露个性。的确,他们无“作家协会”,更木有要朝向哪个共同目标的、可以被统一的悦耳说法。可能在这里,文学才是可以真正体现所谓的“人学”。而人是复杂的、立体的,也是自我的、有独立生命与自由体验的。活着追求尊严,死了也如一炬火焰。无论结局如何,他们都拥有自然与人类的森林——五彩斑斓、阳关沐浴;那种来自社会与读众的礼赞,也是随意与自由的!

由于时间关系,我们无法展开讨论更多相关的文学批评话题。大约两个钟头的交谈,虽感觉对方语速之快,让一旁的翻译未必都能转达到位,但这种穿透悲剧的历史与文学的传神收获,对我已是意外恩惠了!感觉里,作为岛国文学,自有审美的海洋流动性。而她与普世价值的交融,也使自己的某种现代性起伏,对世界文学产生了影响。想中国,需要超越的东西似乎还很多。临走前,柴田先生送了本刚出的《村上春树与夏目漱石》,扉页签下了他的名字。

2021 .3. 7 北京

(作者为中国作家、时政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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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时间:2021/3/22   发布时间:2021/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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