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金斯学者波拉克:公共舆论对中美关系中的影响

作者:陈语暄 汤杰  来源:中美印象

  中美印象近日对布鲁金斯资深研究员乔纳森波拉克 (Jonathan Pollack) 博士进行了采访。

  波拉克 是布鲁金斯学会约翰桑顿中国中心东亚政策研究中心的资深研究员。2012年至2014年间,他曾担任桑顿中国中心主任一职。在2010年底加入布鲁金斯学会前,他曾在美国海军战争学院担任亚太研究系教授及战略研究系主任。他还在兰德公司担任多个资深研究和管理职位,其中包括政治科学部门主席、国际政策研究经理、和国际政策资深顾问。波拉克的主要研究领域包含中国国家安全战略、中美关系、美国亚太战略、朝鲜半岛政治与外交政策、亚洲国际政治、核武器与国际安全

  本采访由纽约大学国际关系专业的陈语暄同学和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的汤杰博士共同完成。这是采访的第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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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中美印象:一些学者指出,美国正成为逆全球化的推手。如果民主党重执政权,您认为美国会重新拥抱全球化吗?在共和党人中,特朗普总统对全球化的观点具有代表性吗?

  波拉克:特朗普之所以能当选总统,逆全球化是原因之一。对于国际经济是如何运行以及应当如何运作,特朗普的看法是顽固的。他的顽固不仅仅是针对中国。回看30年前,特朗普第一次在国际问题上公开强烈表态,他针对的是日本,因为日本的经济在勃兴,尤其是在汽车行业和电子消费品行业。那时,美国对日贸易有巨额逆差。毕竟,当时中美贸易额是很有限的,所以我不清楚是否那时他就开始针对中国了。特朗普是重商主义的拥趸。他认为一个国家的出口应当多于进口。因此,美国以外的任何一个国家如果在贸易中占优势,这都是不能接受的。这就是他反对中国最关键的地方,因为中国现在是世界上具有领袖地位的贸易国,同时中美间贸易也极不平衡。

  然而,大多数经济学家在双边贸易的问题上,都会认同英国经济学家大卫•李嘉图的比较优势理论。作为一个发展中经济体的中国,可以在很多事情上比美国做得更好、产品更便宜。与此同时,美国在很多产品和技术上也处在领先地位。这是全球创新的重要来源。以苹果手机为例。当你买一个苹果手机的时候,包装上显示它是“加州设计、中国组装”。尽管中国被认定为手机的生产地,但是手机并非真的产自中国。很多先进的生产设备放在台湾,手机屏幕在韩国生产,这都是供应链的重要组成。当手机进入美国市场的时候,这些都被计入来自中国的出口,而苹果公司在销售手机的时候也狠赚了一笔。一般认为,在这样的安排中,各方都将受益。

  至少理论上来说,是这样。但是,也有负面效应。一方面,美国消费者因产品价格低廉而受益,但是美国的老工业区如俄亥俄州、密西根州、威斯康星州遭殃了。这些州流失了大量的企业,也就意味着失去了大量的就业。这些州正是特朗普的票仓所在。但是,即使特朗普凭借关税和制裁打压中国,美国的全球贸易赤字仍在持续增加。今年七月,美国的贸易赤字达到了636亿美元,这是过去12年来的最高峰,意味着美国的进口额创了纪录。

  与此同时,很多美国厂商和农场主在出口中获益,当然包括对中国的出口。只要全球化的条款被认为是公平的,他们就会对全球化保持足够的兴趣。市场准入(market access)是世贸组织规定的义务,这要求贸易的双方要对等。许多美国企业抱怨,它们在中国国内市场没有获得公平的待遇,因为中国经济的许多部门仍然持保护主义的态度。

  大量的中国学生得以到美国高校读书,中国得益于此。美国高校是门大生意,新冠疫情和美国签证政策的改变,美国高校担心它们将丢失海外留学生这部分的收入。包括硅谷在内的美国公司,不愿意失去创造力,尤其是那些来自中国和印度年轻有为的科学家及工程师。这些都是全球化的另一个维度。但是特朗普政府将中国定性为美国国家安全的重要威胁,以此令很多对华限制政策更为合理化。

  当被问及是谁决定了美国的对华政策,直觉上你会认为是美国总统。但是,很多有权势的政府部门都在这一过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当然,特朗普尤其对贸易感兴趣,贸易对他来说是最重要的。特朗普看待世界的时候,夹杂了太多的个人态度。他担心自己无法获得连任。应对疫情方面的失败,对美国经济造成了极为负面影响,这主要是他自己的失策造成的,美国国内还弥漫着紧张的种族问题。他已经意识到了他的处境岌岌可危。他发现,在许多问题上指责中国,而不是承认自己作为总统的失败,更容易脱身。于是,他将公众支持的减退、严重的经济衰退以及大量失业都归咎于中国,他认为新冠病毒最早在中国出现,所以中国难辞其咎。特朗普视全球化为寇仇,将中国视为威胁,这是他的一贯立场。

  如果拜登获胜,美国对全球化的态度将会更积极,但是全球化不会再与过去相同的面貌出现了。拜登谈及了重建美国业已危机重重的制造业,在创新领域为美国工人创造新机会,比如清洁能源。他将强调这是美国自己的问题,而不是一味地指责他人。拜登被视为一名国际主义者。他对国际体系和多边协议充满信心。他不会像特朗普一样四处宣战,他知道应当从国内做起而不是在外四处挑事。

2,中美印象:根据近来皮尤调查中心的民调显示,在疫情期间越来越多的美国人开始对中国持负面看法。公共舆论在双边关系中一般充当什么样的角色?尤其是在当下中美关系陷入僵局的情况下,公共舆论会发挥什么作用?

  波拉克:2000年,中国还是世界第六大经济体。而到了2015年,中国已经成为了世界第二。很多美国人对这样非凡的增长感到惊异。而过去几年,人们对此却越来越觉得厌倦,希望长期的经济竞争可以在一个公平的框架下进行。这部分在于,中国在全球价值链上的位置提升了,这意味着中国获得了在全球经济中前所未有的竞争力,比如在通信行业。这些问题被特朗普加以利用,为选举造势。在彼得•纳瓦罗(Peter Navarro)以及其他幕僚的建议下(这些人大多数都是经济民族主义者),特朗普在贸易和科技方面对中国采取不遗余力的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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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在应对新冠疫情的表现是好还是坏”,如果将这一问题去问美国人,大多数美国人会认为中国做的不好。然而,鉴于两国迥异的政治体制,再考虑到美国民众思维上的“独立性”(哪怕明知道对全社会有益,也不愿在被指导下行事),中国应对病毒的方式对美国来说毫无借鉴意义。不仅是中国,东亚的其他国家也做得相当不错。相比之下,无论是联邦层面的运作,还是太多美国公民不负责任的行为,美国都做的糟糕透了。从公众舆论对事态的评估来看,特朗普为此付出了灾难性的代价,失了民心。对任何总统来说,在其任内发生了重大事故,总统本人都应当为此负责。特朗普现在将他自己的错误归咎于中国和其他相关方,然而新冠病毒可不是共和党的一员,也不隶属中国政府。

  就我个人而言,每当政治情绪发生剧烈转向的时候,我都会忧心忡忡。与其说大量的仇恨指向了中国,不如说这是美国对自身失败的承认。遥想当年,在二战结束时,美国占全世界GDP25%,有着绝对的统治力。而如今看来,尽管美国仍然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仍然在很多高科技领域保持领先地位,但是在很多美国人看来,美国的优势地位将要消逝了。

  我不认为现在回到了冷战,因为中国和苏联很不一样。苏联拥有强大的军备,但却不是一个举足轻重的经济体,而中国却是两者兼备。正因如此,中国的崛起才引起了很多美国民众的巨大焦虑。当中国进入了世贸组织后,勤勤恳恳发展自己的时候,美国却花费巨资在伊拉克发动战争。我们现在的处境是,中东动荡不安,中国日益崛起,而特朗普却仍在抱怨德国及其他盟友不缴费。

  以上种种因素,导致了当下这个不容乐观的美国。特朗普仍在操纵这些民怨,他声称其他国家在嘲笑美国、在利用美国。2017年以前,皮尤民调显示,民众对中国的态度大概半喜半忧;而现在,有73%的民众对中国不满。这告诉我们一个道理:民意是可塑的,是变动不居的。政府上下,口径一致地向民众传递信息。比如20年前,恐怖主义是一大威胁;于是,民意开始专注于恐怖主义。影响民众选票的主要是经济因素。民意现在关注的是新冠疫情,特朗普就尽其所能地将指责转嫁。特朗普正试图稳固他的民意基础,这一基础是由愤恨不平构筑的,是对他者——无论是美国国内还是国外——的愤恨不平,这可是很黑暗的价值观。这次可行不通了,他掉进了巨大的政治深渊。有法律的限制,特朗普没法使大选延期,大选延期在美国历史上可从未发生过。

3,中美印象:不断恶化的中美关系对中国在亚太地区的地位有怎样的影响?在处理美国的问题上,您认为朝鲜会或多或少地帮助中国吗?

  波拉克:东亚的大部分国家不愿意被夹在中国和美国之间,不愿被迫选边站。美国有时会强迫它们做出选择,但是像韩国和日本这样与中国有紧密经济联系的国家,让它们完全站在中国的对立面是不切实际的,除非盟国们认为国家安全受到了严重的威胁。同时,这些国家也不愿在中国的强迫下做出选择。所有东亚国家都承认了中国实力的增长这一事实,这种增长是全方位的,涵盖经济、政治以及军事实力。但是问题在于,中国到底要和它的邻国建立什么样的关系。在中国的强迫下做出不符合它们国家利益的决策,这是它们不愿看到的。当这些国家认为可以和美国建立有效合作的时候,它们就能更从容自信地与中国打交道。它们都乐意有美国在后面撑腰。

  然而,特朗普总是对同盟关系持负面态度。特朗普将同盟视为负担以及对外政策的阻碍。那么问题就在于,如果特朗普实现了连任,在其第二任期结束之前,这些国家该做什么。美国对同盟国的承诺已经被严重破坏了。以韩国为例。如果韩国不再对美韩同盟抱有信心,这种潜在的政策转向可能会改变韩国的战略考量,不仅在对华关系上,乃至对日关系或其他双边关系上。同盟关系的背后,是价值观、国家利益、安全视角以及其他诸多方面。与特朗普不同的是,拜登信任同盟。如果美国的国家行为是稳重且可期的,这会让东亚国家在改善同中国关系的同时,感到更舒适。

  事实是,即使拜登执政,也不能保证中美关系向更平稳的方向发展。问题在于美国是否打算挑战中国的政治红线。以弹道导弹问题为例,美国可能会要求日韩部署,而日韩不愿这么做。这不是东亚国家希望看到的局面。如果我们与中国进行军备竞赛,那么没有一方会是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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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时间:2020/9/11   发布时间:202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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