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一凡:美国霸权的兴衰逻辑
作者:赵一凡 来源:澎湃新闻
本文系作者2019年6月1日在国防科技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参加江苏省高校外语教学研究会举办的首届“美国学与国际研究”论坛时所作的主旨发言。
时常有人问我:赵老师在美国,攻读美国学博士。请问美国学有哪些课程?培养目标又是什么?这个问题挺大,也挺复杂,借助这个美国学论坛,我谨作统一回答如下:
一,美国学又称美国研究(American Studies),它是区域研究的一支,类似于俄苏研究、中国研究。有人称它是超级大国研究。其实,美国的区域研究(Regional Studies),肇始于1930年代。当时美国并非超级大国,但它居安思危,主动应对天下大乱,即苏联崛起、希特勒上台、欧美经济危机,以及接踵而来的二战。
二,如今的美国高校,普遍设立了美国研究系。若要追根溯源,还须从哈佛讲起:1937年,哈佛首创跨学科的美国文明史系,我老师丹尼尔·艾伦(Daniel Aaron),就是该系第一个博士。1981年,我入读哈佛美国文明史系。系里规定,但凡涉及美国的学问,均可纳入课表,从文史哲、政社经,直至美国的宗教、艺术、军事、外交。
至于培养目标,我老师说一个美国学博士,应当精通美国的语言文化,熟悉其历史地理、政经传统,还要有能力针对美国的变革趋势,长期跟踪研究,加以分析和评估。
三,中国老一辈学者,对此心知肚明。譬如费孝通先生1943年去美国访学,亲眼见识了美国大学里的美国学、中国学。费老说,美国政府明白二战是全球性的,美军须对各战区的人民有所了解。所以他们召集各类人才,设立区域训练班。
费老晚年,念念不忘美国高校的中国学和美国学,尤其是人家的跨学科综合训练。为什么?众所周知,中国有一个“盲人摸象”的成语。美国战略学家布热津斯基,也把中国比喻为一只庞大亚洲象。在他眼里,美国则是大海中的一头巨鲸。
面对庞然大物,中国学者单凭一己之力,仅靠一技之长,岂可全面了解美国? 我们的经济学家,摸到了美国的尾巴。历史学家偏爱美国的肚子。政治学家呢,喜欢琢磨它的鼻子。如此而已。
四,费孝通警告:中国高校偏爱学科切割,不懂学科交叉! 大家都知道,钱学森有个临终一问:为何我们的学校,总也培养不出杰出人才?很显然,费老与钱老一样,对此忧虑重重。
费孝通
钱学森
以我个人所见,目前中国国内在校的外语本科生,每年高达几百万,多数是当翻译、当导游。另有一小批,有幸进入硕士博士班,但他们只能选择两个方向:语言或文学。
总之,我国高校很少跨学科,这是长期套用苏联模式的积弊之一。即便在国防院校,也缺少地缘政治、国际战略等高级科目。结果呢?我们拥有庞大的英语人口,却由于琐碎切割、方向单一,无法培养出与中国国力相称的研究人才。
今天,我向大家报告一下,我在哈佛学到了什么?而哈佛、耶鲁、普林斯顿的美国学权威,又是怎样潜移默化,影响了我对美国的总体看法、长远预判?先说说我老师丹尼尔,他教会我一些导向性原则(guiding principles)。
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
托克维尔
1982年,我在哈佛上研讨班,讨论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老托是美国学的开山鼻祖。身为法国贵族,他热情赞扬美国民主。他在1840年预言,美国人的开放思维、实用精神、民主实践,“必将汇合成一股巨大动力,推举它超越欧洲,成为一流强国”。
报喜之后,托克维尔又忧心忡忡道:美国民主也有四个弊端。丹尼尔将这一负面清单,带去研讨班,又命我等全神贯注,挨个儿掂量。援引当年的英文笔记,我摘译如下。
一,民主令人忘记祖先。只有爱国主义或宗教,能让全民族奔向同一目标。
二,世人迷信普选权,以为它能保证国民做出最佳选择,可那完全是幻想。
三,民主国具有一种Leveling Power(削平力量),它排斥理性,蔑视精英,导致民主暴政。
四,没有哪个民族,会像美国人这样渴望发家致富。然而民主的首要原则,并非要消除庞大财富,而是要避免这些财富,落入富豪统治、寡头垄断的掌控之中。
现代性,一个矛盾概念
我们讨论美国,须从哲学开始,首先要弄懂黑格尔的着名概念,现代性。所谓现代性(modernity),是个矛盾概念,特征是悲喜交加、善恶交织、福祸相依。在黑格尔看来,现代性即是理性,是民主自由,也是资本主义的时代精神(Zeitgeist)。
然而尼采发疯之后,欧洲人却一再诋毁它、讽刺它。什么道理?因为现代性不断给世界带来进步与竞争,剧变与冲突,还有没完没了的精神焦虑,心理创伤。二战后,现代性在许多西方学者眼里,变成了“危机”的代名词。(赵按:上面讲的是抽象哲学概念。)
现代性到了美国,又有哪些变化?我老师说,美国独立革命,代表它对宗主国的反叛,也是针对欧洲现代性的扬弃。从中可以发现:美国现代性后来居上,具备一种前所未有的创新势头、进步意义。(赵按:中国人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比方说,美国人鄙视欧洲的腐败僵化,所以他们强调美国例外、美国神奇、美国天命昭昭。再者,由于欧洲人打打杀杀,不得消停,美国人转而赞美自家的国土广袤、资源丰饶,偏安一隅。
最后,美国背靠大西洋,雄视太平洋,真可谓得天独厚,左右逢源,进退自如!(赵按:这已转向了一种地缘战略研究。)结果呢,与欧洲的保守传统明显不同,美国文化形成一系列标新立异、引导潮流的特殊性。为了凸显这种特殊、别致、与众不同,美国人得意之余,又发明一个新概念,即美国例外性(Exceptionalism)。
与欧洲相比,美国创造了哪些例外?请看美国无拘无束,欧洲敬畏传统;美国阶级模糊,欧洲贫富悬殊,美国流动频繁,欧洲等级森严;美国持续创新,欧洲墨守成规。而美国人热爱自由,追求平等,信奉个人成功,这在社会学家看来,也是人类的巨大进步。最让世人惊诧的一大例外,则是罗斯福新政起死回生,不但让美国躲过了经济危机,又侥幸避免了左右对峙、革命爆发。
丹尼尔在研讨班上,还给全班留下一道思考题。大意是:黑格尔发明的现代性,实乃一个矛盾概念。托克维尔针对美国民主,也使用了矛盾修辞。《共产党宣言》里,马克思更以一种独特的辩证方式,生动刻画现代性与生俱来的矛盾本质:“资产阶级在不到一百年里,开发出比过去世世代代还要大得多的生产力。它创造了与埃及金字塔、古罗马水道、哥特式教堂根本不同的艺术奇迹,它举行了与民族大迁徙、十字军远征完全异趣的远征。”热情赞美之余,马克思又慨然发指道:“它迫使一切民族在唯恐灭亡的忧虑下,采用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它使乡村依赖城市,使野蛮和半开化国家依赖于文明国家,使东方依赖于西方。”
马克思
丹尼尔:美国史上,三轮危机
我老师丹尼尔,高寿一百零四岁。他一贯褒扬进步传统,抵制少数权贵。他在自传中,反复提及美国的Plutocracy(富豪统治)、Oligopoly(寡头垄断),指其为美国民主的重大威胁。在他看来,美国史上先后出现了三股反民主势力:一,挑起内战的南方蓄奴派;二,导致1929年大萧条的垄断资本家;三,冷战中坐大的军工联合体。
我老师教我的第二课,是把美国建国后的二百四十年历史,粗略切分成三段,每一段长约八十年。丹尼尔认为,美国每经历八十年的迅猛发展,剧烈扩张,就会遭遇一场严重危机。譬如从独立战争,到南北战争,美国度过了八十五年的“少年发育期”。从内战结束到二战胜利,其间也有一个长达八十年的“青春骚动期”。
丹尼尔肯定林肯、罗斯福的伟大功业,赞扬美国人民对民主制度的热烈追求。于是我在哈佛,尝试写一篇论文,《美国现代性:第三轮危机》。至此,我已跟随老师,步入历史哲学的殿堂。
我老师在办公室
简单说,美国人民仰仗林肯和罗斯福,两次冲破难关,巩固了民主制度。至于第三轮危机,却是扑朔迷离,难以捉摸。直到特朗普上台,我才基本断定:大灰狼又来了!
摩根:美国奴役,美国自由
二战后,流亡美国的德国哲学家,霍克海默与阿多诺,联袂发表《启蒙辩证法》。这两位犹太哲学家,从头爬梳欧洲启蒙史,从中赫然发现:欧洲人沾沾自喜的启蒙运动,不过是理性的诡计!
此话怎讲?只因他俩三生有幸,见识了党卫军、集中营、原子弹。这表明:人类并非从启蒙走向自由,而是“从但丁地狱,走向人间炼狱”。再者,二战也不是什么远古野蛮,而是一种标榜逻辑思维、精确计算的现代野蛮。(赵按:此乃经典的西马批判理论[Theorie der Kritik],也是剖析发达资本主义的手术刀。)
法兰克福学派在纽约,先后培养出五百多个美国博士。然而美国人阳火旺盛,一直缺少辩证思维。真正的反思,始于美军1975年在越南的惨败。那一年,耶鲁教授摩根(Edmund S. Morgan),推出一本名着《美国奴役,美国自由》,引发学界的热烈反思:美国号称是民主国家,干嘛总喜欢奴役他人?
《美国奴役,美国自由》
摩根发现:1776年前后,华盛顿与杰斐逊,伙同弗吉尼亚的一群乡绅,集体起草了《独立宣言》《美国宪法》《人权法案》。独立战争后,这帮南方绅士联手统治美国,长达二十二年之久,史称“弗吉尼亚王朝”。然而别忘记:他们个个都是奴隶主!
摩根翻检十七世纪殖民档案,揭示一系列尖锐矛盾:南方贵族老爷,毫无民主意识。他们压迫佣人、剥削黑奴。奴隶不断逃亡,奴隶主疯狂捕杀。殖民地的英国官员,目睹蓄奴经济利润丰厚,趁机捞油水。奴隶主们气急败坏:他们摇身一变,就成了民主斗士。
摩根质问:“共和国的自由,为何要仰仗奴隶制的支撑?《美国奴役》试图破解这一埋藏在美国核心的悲剧性矛盾。”摩根的核心悖论(central paradox),即弗州是美国革命策源地,也是北美最大的蓄奴州。而美国民主制度,正是一桩“自由与奴役的婚姻”!
2016年哈佛又推出新书,《这广阔的南方帝国》。此书作者卡普(Matthew Karp)揭示:内战爆发前,南方政客蠢蠢欲动,妄图纠集墨西哥、智利、巴西等蓄奴国家,打造一个横跨美洲的大帝国。在其周密计划中,美墨战争只是一次预演!
《这广阔的南方帝国》
美国学界一般认为,奴隶制是美国的原罪(基督教定义:人人都有原罪)。卡普却说,奴隶制是一桩现代性原罪。这是因为,美国民主脱胎于奴隶制。美国少年时期,又惨遭南方奴隶主的误导。由于奴隶制尾大不掉,美国成年后,很可能因此走向覆灭。
(赵按:美国人民打响了革命第一枪,高高举起自由民主的旗帜。然而在其骨子里,这个新生共和国,依旧是善恶交织:从中孕育出一种新野蛮,这又埋下了南北战争的祸根。)
一个美丽新帝国
下面,我要转入一个高难度课题,帝国主义研究。十九世纪末,美国大举扩张。美国学者强调这一轮扩张的特殊性,却不接受马克思列宁有关帝国主义的经典判断。
1963年,康奈尔大学的拉菲伯教授(Walter LaFeber)出版一本《新帝国》。此书认定:美国扩张并不依赖攻城略地,也不像英国人那样派遣殖民总督、征收苛捐杂税。相反,美国开启一个新型工业化进程,即鼓励创新,刺激垄断,推广流水线生产,尝试管理革命。
拉菲伯据此断言:美国人在打造一个新帝国(New Empire)之际,也建立起一套现代化的工业基础、贸易法则。他们利用这一压倒性优势,推行更开放、更便利的自由贸易。
美丽的帝国主义:左派学者质问:从1846年美墨战争,霸占墨西哥近一半领土,到1898年美国夺取古巴、波多黎各,再到1899年美军入侵菲律宾,杀戮土着,镇压起义,这一系列侵略与扩张的暴行,难道还不够帝国主义? 美国自由派一片哗然,纷纷辩护说:美国并不追求霸权,它要构建一个全球互助系统!美国还拥有在全球行善的能力,它打败了法西斯!
上述帝国辩护书,连篇累牍,越来越搞笑。1993年,美国汉学家沈大伟(David Shambaugh),又发布《美丽的帝国主义》。此书分析中国文人、商人与自由职业者,针对美国的矛盾心态,即美国好坏参半、善恶交织,简称“美帝”。
《美丽的帝国主义》
如今多数美国人相信:尽管美国统治着世界,可它并非帝国主义。这方面,普林斯顿大牌政治学教授伊肯伯里(G. John Ikenberry),写下一本《自由主义利维坦》,影响最是深远。此书证实:美国利用一整套国际法与国际机构,取代了帝国统治。如此先进方式,当称一种自由主义世界秩序(Liberal World Order)。
《自由主义利维坦》
上述世界秩序,源自威尔逊总统。美国历届总统中,威尔逊是唯一的哲学博士,政治经济学教授。身为普林斯顿校长,他也是美国自由派学者的楷模。世界大战爆发,老教授提出“十四条纲领”,即缔结《凡尔赛和约》,成立国际联盟,维护世界和平。他的方案太过理想化,首先遭遇欧洲列强的阻击,后来又被美国国会否决。
然而,威尔逊方案开启了美国领导世界的战略思路。受其启发,罗斯福总统在二战炮火中,提前规划世界秩序。1941年,他与丘吉尔起草了《大西洋宪章》。1942年元旦,齐聚华盛顿的二十六国代表,签署了《联合国家宣言》,而这就是那个“自由主义利维坦”。
美国人所谓的“自由秩序”,明显超越了大英帝国的殖民统治。二战后,殖民地国家纷纷独立,英国统治土崩瓦解。美国抓住时机,鼓吹美国的民主政治,推广美国主导的自由经济,进而引导亚非拉的大批穷国,相继转型为现代民族国家。
然而不难发现,自由秩序的关键,是以美国为主,拉拢欧洲与日本,结成一个发达国家联盟,又称富国俱乐部(G7)。其次是将众多的弱小国家,纳入一个松散外围结构,让它们成为欧美联盟的附庸国,为其提供原料、市场、劳动力,同时分担防务费用。
哈佛政治学教授约瑟夫·奈(Joseph Nye),深入阐明自由世界的精巧机制。他表示,美国之所以成为超级大国,并不仅仅依靠军事霸权。美国独有的软实力,也是一种强大领导能力,例如民主政体、门户开放,科技发达、法治健全,又比如各国青年争相赴美留学,美国大片风靡海外。(赵按:感谢奈老师提醒:原来美国现代性的特征,除了善恶交织,还有一大亮点,即软硬兼施,恩威并举。)
梅教授:美式帝国主义
从内战到二战,美国实现了社会改革、经济腾飞,继而在罗斯福引领下,完成了美国民主的现代转型。然而这一奇迹,也导致全球经济危机,还引爆了两场世界大战!
美国学界自相矛盾,搅浑了帝国主义这一潭深水。多亏哈佛历史系的梅教授(Ernest May),他教会我识别美帝的霸权特色。1968年梅教授发表《美式帝国主义》,明确指向帝国主义的新变种。
帝国主义,一大变数:据梅教授多年研究,起初是马克思、霍布森、卢森堡,合力开启了帝国主义研究。后经布哈林、列宁的修订,发展出一套帝国主义经典理论。1942年,哈佛经济学教授熊彼得,推出《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此书振聋发聩,揭示美国资本主义一大变数,即自由创新、持续变革、自我毁灭。
《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
梅教授发现,美国国力超常,体量庞大,足可以抗衡沙俄、碾压日本。而与欧洲列强相比,这个新生的民主政体,思想开放、主动创新,又凸显一条别具优势的发展轨迹。
不仅如此。美国在地缘战略上,也要比英国更高明。其长远目标,并非封建领主式的割据与厮杀,而是打造国际联盟,设计条约体系,确立美元霸权,以便长期主导全球的经济发展。
美国的扩张本质:华盛顿总统说,美国是一个“年幼帝国”。富兰克林也说过:早期的殖民首领,即是“民族之父”。他们驱逐土着,再把抢来的土地,留给子孙后代。杰弗逊大声疾呼:“让我们向西推进,占据一片又一片的西班牙领地!”
对此,耶鲁教授保罗·肯尼迪指出:“定居者从新英格兰出发,向西不断拓展。他们代表一个帝国,一个征服民族。”问题是,美国民众太天真,始终看不清美国的扩张本性。
左右两派,各执一端。梅教授只好杂糅出新了。他承认,美国作为民主国家,拥有强大的进步动力。同时,美国也是帝国主义的新变种,即美式帝国主义。为何要用帝国主义,而非帝国(Empire),来形容美国霸权?梅老师的理由如下:
一,罗马帝国持续千年,势力范围有限。而美国剧烈变革,彰显一种史无前例的扩张势头。所以,美式帝国主义一词,更吻合美国三百年发展史,即一部持续扩张、不断干涉他国的历史。
二,美国扩张轨迹,并不吻合列宁定义的资本主义垄断阶段(腐朽与垂死)。它更像是哈佛历史系主任蓝厄教授(William Langer)所说的预防性帝国主义(Preclusive Imperialism)。
简单说,美国的主要战略方向,一向集中在欧洲。所以它对贫瘠的第三世界,并无太多经济图谋。但出于地缘战略考虑,美国往往会提前下手,抢占势力范围,防范新兴大国。参比南海自由航行。
尼布尔: 美国历史的讽刺
南北战争后,美国扩张迅猛,命符如火。待到打赢了二战,美利坚已是威风凛凛、君临天下了。美国人相信:这一连串辉煌成就,代表上帝的特别恩宠。故此,美国理所当然,负有领导全人类的使命。果真如此吗?美国神学家尼布尔(Reinhold Niebuhr),1952年发表《美国历史的讽刺》,一时轰动朝野。
《美国历史的讽刺》
(赵按:尼布尔的神学思想,饱含人类学家的睿智。他又擅长心理分析,一再挖苦美国人的自负与自恋。譬如美国人相信,他们漂洋过海,是要在新大陆上改天换地。美国人不仅要推进民主事业,还要重建一种失落的天真[Innocence]。)
幼稚民族,拒绝长大:世界上的其它民族,难得有此奇葩念头。尼布尔却说,这念头激励美国人锐意开拓,又将这个幼稚民族,带入烈火烹油的美国世纪。问题是:二战后的美国如日中天,却还像顽童那样任性妄为!尼布尔冷酷指出:美国是个拒绝长大的民族。而美国世纪,又滋养一种“对于天真和美德的幻觉”。
假装天真,双重个性:尼布尔指美国历史短、扩张快,这导致一种巨婴式的自负与自恋。美国人满以为,一旦摆脱君主制,美国就能像弥赛亚那样,宣布人类解放的最佳方案。
尼布尔承认,美国科技发达,富得流油,可你随处可见贫困、仇恨与不平等。美国的巨大成功,往往建立在贪婪与暴行之上。而在国际事务中,它也习惯于扮演“天真的民主斗士”。
美国人笃信自己是救世主,却又坚持一种“假装的天真”。美国人的自由梦想,就此分裂出两种模式,一种是所谓现实主义外交,即反战、孤立,不买欧洲人的烂账。其实他们明白,等到欧洲打烂了,美国再去抄底,也是很精明的一桩生意。
另一种方式,号称理想主义外交,即“美国的好战分子,善于把私欲包装成一种美德”。只可惜,美国老百姓天真到家,总以为派兵出国、大打出手,就是替天行道。
(赵按:美国建国之始,性情粗野,放浪不羁。一旦遭遇压迫,它便激烈反抗家长统治。为此,欧洲人挖苦美国,说它是一个逃学顽童,一个叛逆成性、离家出走的小外甥。)
谁曾想,这个缺少家教的野孩子,却在二战后当上了全球大家长! 问题是:新家长趾高气昂,自命不凡。他不明白,何谓忍辱负重,韬光养晦。他也搞不懂,何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小阿瑟:批判美国世纪
尼布尔的辛辣讽刺,影响了一批哈佛教授,其中便有小阿瑟·施莱辛格(Arthur M. Schlesinger Jr.)。阿瑟是我老师丹尼尔的师弟,哈佛历史系教授。他也是美国现代史权威,罗斯福总统的传记作者。
1961年肯尼迪竞选上台,请阿瑟做顾问。师叔放弃了哈佛的终生教职,隐入白宫深处。1963年,肯尼迪在达拉斯遇刺身亡。阿瑟在白宫卷起铺盖,回家写书。针对美国世纪的最大疑案,我曾记下一些线索,备忘如下。
美国世纪,最大疑案:首先,艾森豪威尔总统执政八年间,冷战局势紧张,国内暗流汹涌。艾克卸任前,一度闷闷不乐。他发现,美国已生成一个权势熏天的利益集团,俗称“军工联合体”。老总统自知惹它不起,只能明哲保身。
艾克在1961年告别演说中,突然发出严厉警告:“一支庞大军队,与一个大型军事工业相结合,这在美国是史无前例的。我们必须警惕军工联合体,它可能攫取不正当的影响力。”
(赵按:艾克是欧洲战场的盟军总司令。对于美军及其高级将领,自然明察秋毫。然而身为总统,他却如履薄冰!)
小阿瑟·施莱辛格
为了对付军工联合体,美国自由派一致支持肯尼迪竞选。1961年,肯尼迪顺利上台,随即仿效罗斯福,任命一个由哈佛教授组成的智囊团,又请阿瑟(小肯的历史课老师)出任顾问。我老师丹,身为小肯的文学课老师,也成了总统的坚定支持者。
哈佛智囊,一败涂地: 哈佛的全明星阵容,当年曾为罗斯福新政,立下过汗马功劳。他们还力助美国打赢了二战。众所周知,哈佛教授主导了战略情报局(现在的CIA)。麻工与加州理工,负责研发兵器,包括原子弹。这批出类拔萃之辈(the Best and the Brightest),却在肯尼迪时代一败涂地,而且败得不明不白!
肯尼迪因何失败?我几番揣度,试说如下。
一,肯尼迪年轻气盛,与银行家关系紧张。他继承罗斯福的强力干预政策,坚持由国家控制美元的发行与流通,可是他的多数提案,都在国会遭遇了挫败。
二,1961年5月,肯尼迪访问巴黎,与戴高乐商谈东南亚局势。老戴说越南是个大沼泽,千万别陷进去!阿瑟证实:古巴导弹危机后,总统决定从越南撤军。很显然,此事惹恼了利益集团。
三,肯尼迪挑选得州参议员约翰逊,作为竞选搭档。但二人生性不合,矛盾公开化。再度竞选前,肯尼迪表示要换人。结果是总统被人一枪爆头,副总统在血泊中宣誓接任。
约翰逊上台,下令向越南增兵五十万,随之投入上千亿美元。美国大银行与军工联合体,从中狠赚了一票,美元也开始在全球泛滥。法国总统戴高乐,乘机抛售美元,回收黄金。
1968年初,美联储一口气抛出九千三百吨黄金,不料全被欧洲人吸纳!约翰逊魂飞魄散,放弃了总统连任。尼克松上台后,被迫放弃了金本位。1971年,布雷顿森林体系轰然倒塌。
2007年,阿瑟因病故去。我以为,美国史学大家中,唯有阿瑟一人,见识了阴森的政治内幕,体验了惨烈的社会动荡。阿瑟晚年笔耕不辍,持续批判美国世纪。
冷战与帝国:阿瑟在《冷战》一文中,潜心研究帝国。何谓帝国? 阿瑟说帝国自古就有,特征是穷兵黩武、扩张成性。何谓帝国主义?阿瑟说那是一种扩张意志:每当强国崛起,它自会恃强凌弱,挤占空间。然而美国世纪降临,改变了传统帝国的扩张方式,即从宗教战争、领土兼并,走向政治颠覆、文化渗透。
阿瑟又说,美国是一个准帝国,因为它缺少领土欲望。但它更像一种强势扩张的文化帝国主义。美国的称霸关键,在于二战。二战为美国打造了一支庞大军队,一套举世无双的先进军工体系。冷战进一步提升它们的规模与水准,并将其制度化、职业化了。
阿瑟又指美国世纪的扩张意志,主要来自政客、将军、银行家。此说代表学术界精英,印证艾森豪威尔的警告:“我们必须警惕军工联合体。权力的恶性增长,已经存在、并将继续存在。”说到底,美国有一个爱打仗的利益集团,其势汹汹,谁敢阻挡?
《帝王式总统》
帝王总统,福兮祸兮:1973年,阿瑟又出版《帝王式总统》,区分三种类型的总统。首先是宪政式总统,它遵循开国元勋的原则,推行大民主、小政府、弱总统的治国理念。
罗斯福利用经济危机,颠覆这一模式,确立了总统主导权。然而他的继任者,都想延续罗斯福的权势与荣耀。阿瑟说,从杜鲁门、艾森豪威尔,到约翰逊、尼克松,构成一组君临天下的帝王总统。
他们个个手握美元、美军与核弹,又把持着NSC(国安会)、CIA(中情局)、兰德公司。(赵按:这在政治学家眼里,无疑是一个全球帝国的现代化架构,人类史上绝无仅有。)
再看帝王式总统,如何滥用战争权。美国历史上,只有五次符合宪法的国会宣战,即美英战争、美墨战争、美西战争、一次大战、对日宣战。换言之,罗斯福死后,国会宣战权就名存实亡了。其后的总统,不断向海外派兵,从韩战、越战,再到海湾战争、叙利亚战争。(赵按:这些军事干涉,俱是不宣而战。)
帝王总统肆无忌惮,终于引发了水门事件。尼克松遭弹劾,阿瑟戏称他是“造反总统”。此后几任总统,被迫有所收敛。里根上台后,又开始新一轮的权势膨胀。
(赵按:二战后的美国总统,几乎不分党派地喜欢打仗。这是为何?回顾一下艾森豪威尔的告别演说,再看看阿瑟的《帝王式总统》,还有哈佛智囊团的那一轮惨败。难道美国民主的背后,还真的隐藏一个Deep State[深层国家]?)
从传统帝国,到英美帝国
说起美国,中国人会想起一句俗语:美国的月亮圆又圆!我想告诉大家:美国月亮早先一点也不圆。借助黑格尔的现代性,它后来逐渐圆起来,一度圆得非同寻常,以至于现在又不那么圆了。依照中国的传统历法,此乃自然规律,没啥子稀罕。
再看美国世纪。1941年,美国报业大王亨利·卢斯,写下《美国世纪》一文。年底,日本袭击珍珠港,罗斯福宣布对日开战。从那时起,美国世纪持续了七十八年。
还记得我老师的说法么?每过八十年,美国就会爆发一轮严重危机!在我看来,南北战争是政治危机,1929年大萧条是经济危机。眼下这一轮,应该是一场霸权危机了。
各位若是不信,请看普林斯顿教授吉尔平(Robert Gilpin),他也下过一个类似判断。吉老师是西方政治经济学、国际关系学的领军人物。他2018年去世,留下了两部传世大作,即《世界政治中的战争与变革》《全球政治经济学》。
我们先看第一本。《世界政治》称:人类史上出现过三种国际体系,其结构特征,先后有别。
原始社会的地方结构:所谓地方结构,是指古希腊的雅典与斯巴达,或中国的战国时期。那一批早期国家,依赖奴隶和战俘,实行低水平的农业生产,很难扩大再生产。
传统帝国的掠夺体系:从罗马帝国到波斯帝国,形成一种帝国支配下的国际体系,特征是穷兵黩武,开疆拓土,不断扩大势力范围。吉尔平将这种传统帝国,称作掠夺性帝国(Predatory Empire)。
就是说,它们为了维持霸权统治,必须通过不断的杀戮、征服与掠夺,拼命搜刮硬通货,譬如攻城略地、勒索小国、收受贡金。又比如开采金银矿,控制贸易通道,征收苛捐杂税。至于帝国的经济盈余,主要取决于土地的大小,人口的多少。
《世界政治中的战争与变革》
海上重商帝国:十七至十八世纪,史称欧洲重商主义时期。此际,民族国家呱呱坠地,国际市场逐渐打开。传统的掠夺性帝国,开始升级为现代帝国。最先出场的是西班牙与葡萄牙。它们凭借远洋船队,漂洋过海,建立殖民地。荷兰与英国紧随其后,改进殖民模式。
其中关键,是宗主国不断输出工业产品,用来交换殖民地的劳动力、农产品、矿产资源。两百多年激烈竞争,促使英国人打造一种新帝国。新旧帝国,有甚不同?吉尔平指英国人改变统治方式,发展出缜密的敛财手段,建起一个海上重商帝国。
该帝国由两大部分组成:首先是一个工业强盛、商业发达的霸主国,其次是霸主国控制的海外殖民地。如此掠夺方式,与罗马帝国雷同。但大英帝国的成功,恰在于现代化转型,即由粗放农业,转向工业制造、跨洋流通,同时依托一个民族国家体系。
吉尔平感慨:英国人赶上了资本主义大发展的头班车。他们占尽先机,因能在工商科技领域,长期保持领先。他们疯狂榨取殖民地,从中获得高额收益,那可是传统帝国无法想象的!
吉尔平断言:大英帝国代表一种“现代资本主义发明的世界政治经济结构”。这个结构日新月异。二战后,美国进入全盛期,迅速顶替了英国,成为新霸主。与英国不同,美国高度重视自身的国家安全、经济利益。为此它出钱又出力,主动建立一套国际组织,如联合国、世贸组织、世界银行、北大西洋公约组织。
美国霸权,后来居上:凭借这一套条约组织,也仰仗罗斯福留下的超强国力,美国推行一种自由开放的国际贸易。这导致美军全球部署,美元到处流动,经济长期繁荣,民主深入人心。(赵按:民主与现代性一样,也是一个自相矛盾的悖论。就是说,美国推广民主之际,也导致各国人民,竞相批评美国的反民主行径。)
如果说,从罗马帝国到大英帝国,代表一次从传统到现代的飞跃,那么从大英帝国到美式帝国,历史再次腾飞,进入一个全球帝国时代。吉尔平冷静指出,新旧国际体系,自有一种内在连续性,即弱肉强食。作为新霸主,美国恶习不改,照样是贪得无厌,赢家通吃。
吉尔平强调:美国打造了一套号称民主的统治秩序,却未从根本上改造国际政治。相反,新霸主妄自尊大,并将因此而走向衰败。
吉尔平:帝国衰败,在劫难逃
千百年来,数十个新老帝国,争相控制国际体系。一旦他们拔得头筹,就开始不劳而获,贪婪攫取。吉尔平叹息:这种争霸努力,却是一项烧钱事业,一种慢性自杀。它让霸主国变得入不敷出,直至饮鸩止渴。从罗马帝国到大英帝国,莫不如此。
吉尔平确信,任何霸权统治,都涉及一个经济学基本命题,即霸主国能从国际体系中攫取财富,可它也要为此付出巨大成本。例如它要加大投入,增强军力。同时,它必须拉拢盟国,提供援助。它还要镇压反叛,确保帝国运转。这些巨额费用,都不是生产性投资。对于霸主国,它们层层加码,构成一种要命的负担。
霸主国若要继续统治,就不得不巧取豪夺。这在吉尔平看来,也不过是枉费心机。请看传统帝国,往往延续上千年。英国霸权也长达两百年。美国治下的和平,仅仅过了几十年,便已极度紧张了。全球帝国为何短命?吉尔平给出五个理由,介绍如下。
帝国发展,S型曲线:英国学者莱本斯坦,描述帝国的S型生命周期。第一段指传统经济,特征是低技术、低投资、低效益。第二段是改革开放,即引进新技术,推行新政策。第三段进入成熟社会,即拥有庞大的工商业与城市人口。此时消费发达,腐败滋生。
在此成熟阶段,美国大力提倡经济自由化,鼓励资本输出、技术扩散。如今它又后悔不已,因为发展中国家,尤其是中国,开始彰显后发优势。在此成熟阶段,一旦停止军事扩张,霸主国就会出现资源枯竭,经济减速。这又必然导致军费、消费与投资的持续下降。这就是那条该死的S型曲线!
战争成本,成倍增加:为了避免曲线,霸主国只能到处打仗,加紧掠夺。这又激活一道催命符,即战争成本成倍增加。亚当·斯密的《国富论》,指现代战争,成本翻番。原因是霸主国必须确保其军事上的压倒性优势。但军事技术一再扩散,落入敌国之手。这又反过来刺激霸主国,大幅改进技术,疯狂提升军备。
公共财政扩张:罗斯福新政开创了福利国家的先例。战后每一届美国政府,都要加大福利投入,从社会保险、国民教育,到失业救济、医疗保障。就是说,政府买单越来越多,直到不堪重负。
从肯尼迪到约翰逊,公共财政迅速膨胀,老百姓获得了巨大好处。问题是,他们过惯了好日子,政府的麻烦可就大了去!如今美国人酷爱消费,不喜欢存钱。这一享乐倾向,始于罗马帝国。如今的美军,也像罗马军团那样,开始依靠雇佣军,或征召烂仔当兵。
美国经济由实向虚:美国在冷战中挥金如土,推行马歇尔计划。等到欧洲恢复了元气,布雷顿森林协议也瓦解了。于是美国放弃金本位,转而大规模印制钞票,玩起了金融空手道。
苏联垮台后,美国又犯下三大错。其一是迷恋军事超强,不断砸钱,升级军事装备。其二是炫耀武力,到处打仗,结果造成了二十二万亿的巨额亏空。其三是依赖金融市场,大搞虚拟经济,这又导致美国制造业大量流失,本土实业空洞化。
《全球政治经济学》
财政优先权的困境:与传统帝国相比,美国人如今的理财手段,早已鸟枪换炮,不可同日而语了。首先在国际体系中,美国独享一系列霸主特权,例如美元的国际信用、国际储备货币的权重、美元印刷权、石油定价权、军火买卖的暴利。
其次,美国的高科技优势,源源不断转换成知识产权、科技专利。美国大公司也能从遍布全球的产业链中,轻松抽取高额利润。最后作为金融霸主,华尔街老板习惯于操控大盘,买空卖空。而他们最喜欢的把戏,恰恰是剪羊毛,发横财。
(赵按:上述不义之财,如同钱塘江的潮水,来的快,也去的快。如今美国财源枯竭,内部争斗加剧。各派势力争斗的焦点,即围绕军费、消费与投资这三大项,争夺国会拨款的优先权。)
吉尔平分析:如果抑制消费,必定加剧种族矛盾,扩大贫富差距。倘若减少军费,大规模裁军,又怕新兴大国乘虚而入。而要避免上述危机,政府只能降低工资,削减福利,压缩基建投资。这又会带来工业、农业、教育、民生等方面的持续衰退。
前景很不乐观:吉尔平预计,美国只剩下三种选择。第一是发动战争,摧毁挑战国,以便一劳永逸,消除威胁。然而美国政府的大麻烦,一来是打不起仗,二来又怕打不赢。(赵按:特朗普灵机一动,打起了贸易战、科技战、金融战。)
第二个选择,是减少国际义务,压缩国际开支。请看特朗普的“美国第一”:他不断宣布撤军,撕毁条约,还逼迫盟国出钱,否则就要退出朋友圈。(赵按:这是要返回孤立主义,千方百计地省钱。)
最后一个是和平变革,即霸主国与挑战国达成妥协,实现联手共治。这方面,英国人为美国树立了榜样。十九世纪末,大英帝国风雨飘摇。如何摆脱困境?英国人通过绥靖政策,逐一解决它同挑战国的分歧。譬如1898年,英国承认美国在美洲的地区霸权。1902年,英国又与日本联盟,分享远东利益。
吉尔平担心,美国霸权衰落,将给世界带来混乱与冲突。他又说,如今美国处境艰难,几乎是史无前例。首先,美国要调整霸主心态,适应新兴大国崛起。其次要认真反思,推进政治改革。最后,美国还不得不寻找新资源,发明新技术,以便振兴国内经济。
吉尔平最后认定:上述三种选择,都不太可能成功。结果会怎样,让我们拭目以待。
来源时间:2019/8/29 发布时间:2019/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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