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里斯的泪、桑德斯的青筋和拜登的“滑铁卢”
作者:顾登晨 来源:澎湃新闻
美国当地时间6月26日、27日,民主党2020初选首轮辩论在佛罗里达州迈阿密举行。从两天的辩论过程看,前文《美国那点事丨民主党2020首场辩论:搅拌机对决稳定器?》曾做出“一场关于进步主义的大讨论”、“拜登的中间路线将接受本党基本盘的检视”、“进步派将抓住契机对拜登发起进步攻势”、“拜登的共主姿态可能引来群情激愤”等判断均已得到验证;前文中提出的拜登的“无所适从”显然是得到了放大,其“中间路线”的稳定性、有效性已经让人怀疑,而其是否“守住了立场与底线”、在后续辩论中还能不能“平稳过关”,如今暂时成为了未知数。
统一的进步主义,分裂的进步势力
两轮辩论,通过一对一问答、参选人之间追问及几次举手表决,进步主义意识形态已在民主党初选中得以建构,对中产阶级、难民的同情,对气候变化、女性权益的看重,以及对特朗普政府和既得利益集团的不满,弥散于辩论全程。相应地,民主党建制派在辩论中被遗忘得一干二净:希拉里·克林顿的名字几乎没有被提及;除了拜登,鲜有人提起奥巴马。
进步主义的主旋律之下,很容易被忽略的一个事实是:进步势力之间的分裂已经出现。
作为进步派两位主要领军人物,沃伦后来居上,其要求取消参议院的冗长辩论(Filibuster)、废除选举人团制度并坚持弹劾特朗普等主张已经领先于桑德斯;5月以来,沃伦赴桑德斯最为看重的美国上中西部(Upper Midwest)动员造势,取代桑德斯之意昭然。二人最新的角力场选在了“学生贷款减免”上:桑德斯早在2016年首倡该提案,沃伦随后提出“按家庭年收入确定减免比例”;在6月24日辩论前夕,桑德斯突然抛出通过对华尔街加税“无条件免除全部学生贷款”,减免总额1.6万亿美元的主张。
此次辩论,沃伦的微笑、稳健、“大学教授”般的亲和以及“有备而来”,给其激进的改革方案蒙上了“柔和”、“务实”的面纱,“沃伦光环”得以确立。与之相对的,桑德斯虽激昂依旧,但其口号并不新鲜、方案并不完备,选民在经过了2015年以来“进步主义”的反复洗刷后,“桑德斯疲惫”已经出现。更为直观的,77岁的桑德斯与70岁的沃伦相比,显得老态龙钟。
但桑德斯与沃伦的分裂,还不仅仅在于“谁的提案更激进”。更为根本地,二人对于“进步”的终极目标和实现路径存在分歧:沃伦主张“分类减免学生贷款”、“分级征收富人税”、“拆分垄断科技企业”,本质上是要以市场的方式实现“族群正义与经济平等”;然而,桑德斯已不再相信市场,他毫不掩饰对于“大政府”的热爱,在辩论总结陈词中誓要“打败华尔街、生物制药行业、保险公司、军工联合体和传统能源企业”,主张对美国现行政治制度进行“再反思”,高举的是“民主社会主义”(Democratic socialism)的大旗。
此一分歧,并不局限于桑德斯与沃伦之间。整体来看,在初选策略上,更多参选人将“进步”集中于一点而非全面,如纽约州参议员吉里布兰德( Kirsten Gillibrand)和华盛顿州州长英斯利(Jay Inslee)分别突出“女性主义”和“气候变化”;同时,不少参选人在“全民医保”、“免费大学”这两个进步派“标杆议题”上也表态谨慎,如除桑德斯、哈里斯以外的多数参选人主张保留私人医疗保险,皮特·布蒂吉格(Pete Buttigieg)虽身背学生贷款但依然反对“全面减免学生贷款”。
不管是强调“单一议题突破”还是对敏感议题“有所保留”,实质上反映出参选人对于“全盘进步”的信心不足。其务实的一面在于,在总统竞选前景不明的当下,如果初选即孤注一掷,作为参议员、州长或市长的参选人,其在今后其他选举中将面临成倍的解释压力;更为根本的,在“完全取消私人医疗保险和全面废除奥巴马医保一样不受欢迎、鼓吹晚期堕胎和一刀切严禁堕胎一样没有市场”这一民意基础面前,民众对于走出困境已表明姿态:要改革不要革命,可以修补但不能丢弃。
因此,桑德斯此轮剑走偏锋,可能并不会像2016年那般导向基本盘的稳固;相对务实的沃伦、哈里斯、布蒂吉格以及众议院日渐庞大的“进步党团”(Progressive Caucus),则有可能重新定义进步主义的光谱,扛起进步主义的大旗。
拜登的“滑铁卢”:纠结历史,还是着眼未来?
此次辩论,最经典的场景出现在哈里斯和加州80后众议员艾瑞克(Eric Swalwell)对拜登的质问上。哈里斯说,1970年代,拜登反对当时教育部提出的用校车接送学生以加强校园内种族融合的做法,这让作为一个少数族裔小女孩的自己“感到受伤”;艾瑞克说在自己的孩童时代,拜登就曾疾呼要“把火炬传给新一代”,为什么到今天,拜登反而成为了那个不肯交出火炬的人。
民主党本轮初选,参选人年龄跨度为40年。纵观全场,77岁的桑德斯和70岁的沃伦成为激进的“夕阳红”,37岁的布蒂吉格、50岁的布克(Cory Booker)反而成为“理性进步”的“少年派”;同在“老年组”,桑德斯、沃伦鲜有挑战者,76岁的拜登却接二连三遭诘问。这表明,给整场辩论乃至为未来初选定调的,并非竞选者的年龄、世代或者资历,而是其“口号”、“理念”,即到底代表过去还是未来。
考虑到拜登在非裔群体中长期形成的良好声誉,哈里斯此次牵强的“离间”能够对拜登造成多大杀伤力尚且存疑,但其和艾瑞克一起,将人们的视线成功拉回上世纪70、80年代,让选民意识到拜登的衰老和与时代的脱节——在激进的提案缓释了桑德斯与沃伦“年龄焦虑”的同时,关于拜登“种族歧视”和“贪恋权位”形象的唤醒,让其沦为“老政客”甚至是“腐败政治”的一部分。
拜登遭遇“滑铁卢”并不奇怪,其坚持的“中间路线”与“进步主义”注定格格不入。今年5月,曾经的白宫首席策略师班农(Stephen K. Bannon)说:绝不能让拜登在没有被民主党左翼所伤害的情况下,轻松进入直接挑战特朗普的“大选时刻”;要逼拜登回到民主党初选中;要让桑德斯、沃伦成为他的第一道防线。如今看,民主党人正在执行班农的策略。
除了外部竞争,拜登长期以来的从政风格,恐怕才是决定其命运的最终因素。今年4月28日,《纽约时报》曾刊发长文刻画奥巴马政府时期的拜登:拜登“嘴比脑子快”,2007年初选期间,他曾将奥巴马评价为“第一个雄辩的、聪明的、干净且好看的非裔”,这为他戴上了“种族歧视”的帽子;前FBI局长科米回忆说,白宫会议上,奥巴马让大家朝着A方向讨论问题,拜登会插嘴朝着Z方向大发议论,奥巴马只能礼貌地听完然后再让谈话回到A方向上来;奥巴马时期的国防部长罗伯特·盖茨(Gates)直言不讳地批评拜登“过去的四十年,几乎在所有的外交政策上都是错误的”;前白宫高级顾问本·罗得斯(Benjamin J. Rhodes)则直接将拜登形容为“战情室里毫无方向乱窜的导弹”。
此次辩论中,拜登曾频繁抬高他的右手以试图吸引主持人的注意,甚至在一次举手投票中,他似举非举的右手引来主持人的重新确认,这一典型的“拜登式犹疑”,暗藏着他的无所适从。与之截然相反的,是特朗普在竞选中展露出的杀伐决断——2016年共和党初选首场辩论,福克斯新闻台主持人布莱特·拜尔(Bret Baier)开场即发问:在自己没有被提名的情况下,你们中谁会最终选择不支持本党其他提名人?特朗普毫不迟疑地成为全场唯一一个举手的,他说自己“有筹码赢”,因此如果未获提名,将独立参选。紧接着,主持人质疑他“对女性发表攻击性言论”,特朗普说自己“没有时间来照顾所有的政治正确”。
目前阶段,我们给任一参选人的竞选前景下定论都为时尚早:2016年,特朗普直到初选开始前,其民意支持率一直只有2%;1992年,比尔·克林顿在初选前也只有1.5%的支持率。同样地,预判有着近四成支持率的拜登因此役而从此一蹶不振难免过于武断,但可以确定的是,作为有着40余年从政经历的拜登,其未来一定植根于其过去,其首场辩论的“滑铁卢”后续是发酵为宿命与必然,还是淡化为初期的“轻敌”与“草率”,则完全取决于拜登最终能不能真正地放下过去、着眼未来。
口号、方案、掌声与陷阱
民主党首场辩论举行的同时,众议院民主党人正发起一项针对硅谷部分科技公司的反垄断调查。此前,沃伦曾提出拆分脸书公司以瓦解科技垄断,哈里斯批评称我们需要“手术刀”而非“铁榔头”。然而,在27日的辩论中,哈里斯自己在医保改革问题上举起的恰是榔头:她成为全场唯一一个赞同桑德斯“完全取消私人保险”的候选人。
举起榔头的,还有以“理性进步”着称的布蒂吉格。此轮辩论,他保持了一贯冷静、雄辩的特征,继续用看似保守的交流方式传达进步的讯息,演绎着“东海岸的价值和中西部的地气”。然而观察可见,他不再以“计划缺乏可执行性”批评桑德斯、沃伦,在针对“是否同意给予非法难民医保待遇”表决时,他明显迟疑后“半举手”以示同意,并给出“1100万非法移民有医保,美国人才会更健康”的解释。
通过极化的表态抬升自己的“进步率”,进而借此在初选中弯道超车,这是民调排名前五但始终未进入前三的哈里斯和布蒂吉格共同的心思。在桑德斯和沃伦的凌厉攻势面前,喊口号即便不为自己加分,也至少可以自保;参选人之一的作家玛丽安娜·威廉森(Marianne Williamson)也一直疾呼:“可以没有方案,但不能没有口号,特朗普就是靠着喊口号当选的”。
哈里斯用“先讲故事、后讲政策”来弥补“方案”的欠缺。她用曾身为检察官的职业见闻来为所提口号辩护,如通过描述一个病患在急诊室门前的紧张来突显推行全民医保的急迫性:故事是真实的,导向也是明确的,它虽不全面,但足以打动人心,故事最终成为了“口号”的支撑,甚至置换掉了方案。
“重口号、轻方案”还体现在解决边境难民危机问题上。参选人对此给出的答案集中在“废除家庭分离政策”、“恢复达卡计划”、“加速庇护申请流程”、“改善羁押环境”等,但上述回答都只是在情绪层面回应民主党基本盘的愤怒,最多停留于操作环节的优化,却未触及“虚假庇护申请”、“客工计划失效”、“执法空转”及“移民法律过时”等根本性问题,而后者的解决,无不倚赖于国会层面的合作。
当被问及如果“全民医保”在国会遇阻,将采取何种方式达成目的时,桑德斯的回答是“像民权运动、妇女运动一样,告诉生物制药、保险公司,你们的好日子结束了”。辩论之前,桑德斯过去几年在国会的一事无成遭遇多方质疑;辩论中,他干脆放弃了对国会合作的设想——当主持人问“如果当选后只能做一件事,你会做什么”的时候,桑德斯给出的答案是“政治革命”。
此轮辩论热热闹闹,不管是“少年派”还是“夕阳红”,都试图在这场拥挤的民主党初选中杀出一条路,证明自己“足够进步”到“可以击败特朗普”。然而,迈阿密的热浪、辩论现场的灯光、选秀节目般的音响已将此轮初选辩论打造成为一次“进步秀”,这场秀逐步勾勒出两个日渐清晰的陷阱:
其一,一场深入且持久的动员不仅可以解决选举问题,还可以解决执政问题,当国会山无法达成一致,走向“政治革命”成为了可选项。
其二,进步主义已经膨胀到可以让绝大多数“不够进步”的主张消音,而又同时萎缩到无法让不同的进步派别共存,进步派的分离、“出走”乃至独立参选,在2020大选季并非不可想象。
拜登始终半举的右手和微张的嘴唇,似乎想提醒世人注意前路上的陷阱;但摄像机更愿意捕捉的,是哈里斯在回忆1970年代种族隔离时期那张泫然欲泣的脸和桑德斯因担忧中产阶级破产而暴出的青筋。
来源时间:2019/7/2 发布时间:2019/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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