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张彦(Ian Johnson):中美教育交流、新书《火花》、民间档案馆网站

编者按:美国学习汉语的人数正在减少。与此同时,学习日语和韩语的人兴趣大增。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呢?在中美关系日益紧张的时候,美国人还有必要学习中文吗?如何促进两国的教育交流?《中美印象》最近和普利策奖获得者、记者、作家和研究员张彦(Ian Johnson)就这些问题,以及他的网站中国民间档案馆、新书《火花:中国的民间历史学家及其未来之战》Sparks: China’s Underground Historians and Their Battle for the Future  行了采访。】

有报道称,美国学习汉语的人数正在减少,支持汉语学习的项目也变得屈指可数。  这是双边关系紧张的必然结果吗?造成这种下降的原因是什么?

张彦:我认为我们必须考虑几件事。一是由于对漫画和韩国流行音乐等软实力的迷恋,除日语和韩语外,在美国学习其他外语的人数都出现了下降。换句话说,美国的外语学习总体上呈下降趋势。关于汉语学习人数减少的问题,更多的是出自美国内部的问题。例如,高昂的学费迫使学生去攻读实用的学位,而不是花时间学习外语,因为这可能不会立即带来就业好处。这是需要考虑的因素之一。

但我认为软实力因素也很重要。美国学习日语和韩语的人数之所以有所增加,而学习汉语的人数有所下降,这表明人们缺乏了解中国的意愿。这是很不幸的,因为这意味着人们看不到中国的许多积极的方面。他们看到的都是侵犯人权、空气污染和独裁主义——这些都是事实。但中国没能发表更多可以驳斥这些问题的观点,这很遗憾,因为中国是一个迷人的国家,拥有热情好客的人民、令人惊叹的文化和许多值得研究的东西。

问题是,中国不允许软实力的内在发展。软实力的崛起必须是内生的,不可能是政府制造的。中国政府的错误在于认为仅仅宣传正面形象就能让人们热爱中国。中国需要讲述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但不允许人民有创造力地自然而然地讲述这些故事,这不会让其他国家的人们自然地对中国产生兴趣。

我们谈论的是18岁的年轻人。中国成为最大经济体这样的理由并不那么令他们信服。18岁的年轻人需要受到启发鼓舞,而现在,中国还没有提供鼓舞人心的故事。

有没有什么办法扭转这种局面,吸引更多的美国学生学习中文呢?

张彦:在冷战时期,我们有各种学习俄语的项目,但现在并没有看到这些项目。美国政府还发布三级旅行警告,敦促人们“重新考虑”前往中国的旅行。一些大学不允许将学生送往有此类警告的国家。

但这不仅仅与政府有关。许多学者也对去中国犹豫不决,这给学生树立了一个坏榜样——如果老师都不敢去,学生为什么要去呢?大学需要组织学生团体与老师一起旅行,打破僵局并表明中国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令人生畏。在犯罪方面,中国其实比美国更安全,中国人民也很好客。批评者可能会提出像两个迈克尔案件(在加拿大政府拘留孟晚舟之后,中国政府随即以间谍罪拘留了两名加拿大公民,他们的名字都是迈克尔)这样的问题,但这是不同的。我们谈论的是正在学习语言的本科生,他们没有被捕的风险。

要解决这个问题,需要付出更多努力。但美国目前整个国家非常内敛,与外界接触较少。此外,高度依赖人工智能等技术,认为我们可以使用软件来阅读外语,也是学习外语人数减少的一个原因。但是,我相信这是一个错误。这将导致一代人不去中国,不学汉语,这将是重大损失,甚至是危险的。即使中国是我们最大的竞争对手,我们也需要更好地了解这个国家,而不是更少。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们看到中国采取了不少吸引外国人去中国的措施,包括简化签证申请和允许使用境外信用卡。习近平主席表示,欢迎5万名美国年轻人到中国访问。您对中方近期在该领域的举动有何看法?

张彦:所有这些举措都很好。在华美国学生(包括暑期班学生和短期访问学者)从未达到、甚至接近过5万人。所以,在这一点上,我根本无法相信中国能实现邀请5万美国年轻人访华的目标。但话又说回来,问题不在于中国。的确,去中国存在一些技术上的问题,例如在中国需要使用其专有应用程序来叫出租车或支付服务费用,或者(中美往返)机票的昂贵。但这些都是短期问题。长期挑战更难以克服。

长期的挑战是什么?

张彦:这需要追溯到美国。这些挑战来自美国国内的问题:人们不太向外看了。每个人都关注大学毕业后对工作的迫切需求。他们背负着高额债务,因此觉得有必要立即找到一份工作。所以,虽然大学生学习中文或其他外语会很有趣。但现在,这被视为一个非常昂贵的就业的敲门砖。

《纽约时报》近日发表文章称,中美最新一轮贸易关税代表着廉价中国商品时代的结束。这是拜登总统的短期竞选策略还是美国的长期贸易政策?

张彦:就廉价的中国商品而言,我认为这个时代已经结束。因为中国正在开展产业升级,不再只生产基本产品,因此,这种转变是不可避免的。我注意到美国政府的对华贸易政策正在演变成一种产业政策。从长远来看,这种政策可能不会让美国的制造商受益,更不用说消费者了。我理解美国需要保护自己,避免向中国出售最先进的技术。这是有道理的。例如,没有必要向中国出售最先进的芯片和类似产品。但如果我们继续将所有行业都指定为战略产业,例如电动汽车,我认为这种做法不会成功,不仅如此,它还会破坏美国曾经倡导的全球贸易体系。

台湾领导人赖清德刚刚上任中国就举行了军事演习,强调遏制“台独”的决心。再加上美日、美菲同盟的加强,我们感到东亚周边地区的不稳定感日益增强。您对这个问题有何看法?

张彦:我认为中国在台湾问题上变得越来越不耐烦,因为他们希望发生一些事情,但我认为他们不太清楚该怎么做。他们对选举结果并不满意。我认为这些演习这类事是可预测的——中国觉得他们必须做一些事情来表明他们不喜欢选举结果,但这也表明他们对如何解决台海问题没有明确的政策。进行这些演习并不会降低人们对台湾民进党的支持。相反,这表明台湾任何与中国密切合作的想法似乎越来越不可信。我认为这些政策没有明确的方向,但显然中国对选举结果并不满意。

 您在中国担任记者多年。回想起来,那段经历有什么让您怀念的吗?

张彦:我喜欢在中国生活。我在那里度过了大约20年的时光,我在那里还有很多朋友。我正在做一些项目,想回去与人们交谈并保持联系。 80、90、2000年代在中国是一个黄金时期。也许我将来会以游客的身份回去。不过,我并不打算以记者的身份回去。我想我人生的这一章已经结束了。再说,那份工作也更适合于年轻人。

在您最新的著作《火花:中国的地下历史学家和他们的未来之战》中,您描述了中国一群您称之为“民间(underground)历史学家”的工作,他们记录的历史通常难以在中国出版。这些民间历史学家到底是什么人?他们的工作对中国的未来有何意义?

张彦:一个问题是如何定义“underground”一词。我试图在英语中找到一个与中文“民间”相似的术语,类似于“流行”、“民间”或“非政府”。从定义上来说,民间历史学家是指那些通过纪录片、书籍、博客甚至艺术品等各种媒介挑战中共对历史垄断的人。他们不一定拥有历史学博士学位,尽管有些人有。

“民间”一词凸显了这些历史学家与政府之间的不对称关系。他们是少数群体,目前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有趣的是,台湾正在翻译我这本书,译者将之称为“中国地下历史学家”,旨在反映台湾在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挑战国民党的党外运动。那些参与党外运动出版书籍和制作电影的人在台湾被称为“地下人士”。我本以为他们会翻译成“民间”,但由于“地下”在台湾岛内的意义,译者坚持使用该词。

我所记录的民间历史学家并没有要推翻中共的意图。这批人数量不多,他们的使命是为中国的子孙后代保存历史资料。他们知道自己不会出现在中国的电视上,也不会出现在其他主流媒体上。这些历史学家中的许多人曾经能够更自由地记录历史,但现在他们专注于保存文件和材料。他们致力于让其工作生生不息,直到将来某一天,他们的工作能够得到更公开的认可。

您最近推出了一个名为“中国民间档案馆”的网站。该网站发布什么样的内容?您对该网站的愿景是什么?

张彦:最初,在这本书出版之前,人们总是问我在哪里可以看到和获取这些资料。我想说其中一些可以在YouTube上找到,比如电影和其他资料。但我意识到,除非可以访问主要的研究型图书馆,否则很难找到这些资料。

网站的目标受众是中国人。我知道该网站会因其性质而在中国立即被屏蔽,但我采访的许多人以及活跃在该领域的人都使用 VPN。我的目标是为主要在中国境内的人提供资源,但并不为网站上的所有资料背书。我们相信这些资料的价值,但我们并不声称每本书都是好书。从这个意义上说,网站就像一个图书馆。我们提供一个简短的概述,大概 500 字,有英文和中文。

这是一个双语网站,因为英语是学者的国际语言,而中文是文本和电影所必需的。我设想在这个网站上,对某个主题感兴趣的人可以找到有关该主题的更多材料。例如,他们可能会发现其他人也研究过同一主题,或者找到更多艾晓明的电影。

目前,网站使用关键词链接。例如,如果与特定的运动相关,如反右运动,就会被关键词引导到该运动。我们还根据时代、形式和创作者进行分类。因此,用户可以简单地搜索网站上的某个作者的所有作品;或者可以交叉搜索,找到网站上所有关于文革的电影。我们正在升级使用新的数据库软件,以便可以搜索整个文本(现在对电影资料还没有这个功能,只有文本可以),以查找特定单词和术语。我们还添加了搜索引导等功能。网站仍处于初建阶段。我们推出该网站时知道这并不完美,但我们仍旧希望推出该网站,并收集人们在使用网站过程中的反馈。

您多年来对中国的宗教问题进行了广泛的研究。 2021年,习近平主席就宗教问题发表重要讲话,要求中国坚持宗教问题中国化的方向,积极引导宗教与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此后,您在中国宗教领域观察到了什么新变化?

张彦:中国化或本土化意味着对宗教更为严格的控制。我花了很多时间研究中国的本土宗教——道教。令人费解的是,如何呼吁中国固有的东西中国化呢。中国政府的意思显然是要更严格地控制宗教信仰,而这适用于所有宗教。

中国政府还试图借以使用这个词来彰显不偏不倚——显得他们平等对待所有宗教。事实上,中国政府真正的目标是遏制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传播。这两种宗教最令政府担忧,因为尽管它们在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但它们被视为外来宗教,并且与外国有着密切的联系。这是政府关心的问题。伊斯兰教在中国已有1300年的历史,可以说已经本土化了。然而,成为穆斯林也意味着成为全球信徒群体的一部分。穆斯林职责的一部分是去朝觐,即海外朝圣,许多穆斯林还参加穆斯林世界其他地区(例如马来西亚)的伊斯兰教学校。这并没有错,但从政府的角度来看,他们希望对所有宗教团体进行更严格的控制,并阻止任何对外联系。

基督教在中国分为新教和天主教。政府控制天主教的努力是最终与梵蒂冈达成协议,将地下天主教堂纳入爱国教会之下。对于新教来说,情况更加复杂,因为没有可供谈判的对等机构。他们关闭了大型的城市教会,例如王怡牧师的秋雨教会和北京的锡安教会,从根本上摧毁这些宗教中的任何公民社会元素。他们要根除政府控制之外的一切独立权力的来源。这使得他们对待宗教的态度与对待非政府组织的态度相似。宗教只是他们寻求控制的另一个领域。

我们在西方媒体上看到的镇压主要针对这些宗教。而佛教、道教、民间信仰虽然比过去管控更严格,但政策优惠也更多。政府对他们更加放心。民间信仰,包括祭祖和参拜圣山等习俗,不是中国的官方宗教,但却涵盖了广泛的信仰和习俗。这些习俗曾经被认为是迷信,但现在被重新定义为非物质文化遗产(非遗)。这一转变使政府能够支持朝圣和类似的活动,这些活动实际上是宗教性的,但他们可以被称之为文化习俗。他们更希望人们信仰所谓的本土宗教,而不是外国宗教,尽管他们仍然希望这些信仰由共产党领导。

(邹若轩对该采访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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