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裴敏欣:如特朗普上台,中国应提前准备什么

【编者按:克莱蒙特学院(Claremont McKenna College)的裴敏欣教授是一位少有的定期在大众媒体撰写专栏的政治学者。他目前在彭博社撰写的关注中美关系和中国政治的每周评论性文章备受瞩目。中美印象近日对裴敏欣教授进行了一次专访,了解一下他对TikToK、中国经济以及美国对华政策的看法。】

您最近在彭博社的一篇评论文章写道,如果特朗普再次当选,中国最好提前做准备。中国需要做哪些准备呢?

裴敏欣:中国能做的事情很少,主要取决于特朗普是否兑现目前他已经承诺的对华政策,比如在经贸方面,他威胁要取消与中国的正常贸易关系,对中国的产品加征60%的关税,目前的关税是25-30%左右。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对中国经济冲击会很大,对美国的经济冲击也会很大。

外界认为特朗普可能会把当年负责打贸易战的前贸易代表莱特希泽(Robert Lighthizer)请回来。因此,我认为如果特朗普上台,贸易战和科技战会比现在更严重一些。

中国要做准备的话,我想可以从这样几个方面考虑。第一,坚持谈判,谈判至少可以赢得时间,知道对方的底牌,看看是否美国真的不想和中国再做任何生意,还是做各种讨价还价的底牌。第二,中国国内应该有一些沙盘推演的方案,在外贸可能受到重击的情况下,是否在国内进行一些刺激性措施进行对冲。中国在疫情中,一直没有搞经济刺激,是否可以考虑在应付新一轮的贸易战和科技战的时候出台一些刺激性措施呢?第三,重新考虑中国本身的经济政策。中国过去几年的经济政策,有不明智的地方,例如,对市场经济支持的逆转,对民营经济的支持仅仅停留在口头上。如果真的想让中国经济复苏,必须要靠民营经济,但仅仅停留在口头上是不行的,一定要有很大力度的相关经济政策的出台才行。如果做到这三点,我认为中国不会处于完全被动的地位。当然,中国经济肯定还是会受到很大的冲击。

特朗普和拜登是真心想把中国排除在外,不跟中国“玩”了吗?

裴敏欣:如果在这两人所代表的政党中间来判断的话,共和党内的鹰派的确是不想跟中国玩了。他们的观点是这么多年,美国养虎为患,现在是应该完全脱钩,而且越快越好。相比之下,民主党考虑的更加周到,他们的政策更像是给虎断奶,但不能一下子把老虎饿死。因为做的太绝,对美国本身也不利。在他们看来,中美之间的经济依赖很深很广,有些领域找不到替代方案,这种情况下,就没有办法搞脱钩。不过,我觉得共和党虽然坚持要跟中国脱钩,但真正做起来,也许他们会认真考虑一下是否可以成为现实。

第二点,民主党认为跟中国保持一定的经贸关系,可以缓冲中美之间的安全冲突。设想一下,中国完全和美国脱钩,这意味着美国对中国的任何压力都没有用处了,也就是说对中国的牌全都用光了。这对美国本身不一定是好事情。拜登政府本来的对华政策是小院高强,但因为政治的压力,现在变成大院高墙。这个趋势是不可避免的。但是,至少在民主党政府下,步伐会慢一些,而共和党的步伐会更快。

美国众议院前段时间通过了一部关于TikTok的法案。法案要求如果TikTok中国的所有者不出售所有权,有可能面临被关闭的危险。有意思的是特朗普出来表态,称完全禁止TikTok会让年轻人发疯。您怎么看TikTok的前景呢?

裴敏欣:前景并不是很妙。第一,TikTok本身在做游说,目前法案在参议院等待审议。TikTok是否可以拉到40名参议员的支持反对该法案,还不得而知。第二,要看用户,特别是在TikTok平台上赚钱的普通民众是否能发挥影响,第三,我认为川普的立场不会有很大的作用。

TikTok要做最坏的设想。如果通过,TikTok要研究法案的文字是否有违宪的嫌疑,如果有与现行法律不一致的地方,TikTok就应该在法庭上继续斗争。如果在法庭上败诉,TikTok就只能面临撤出美国市场的结果。如果真的关闭了,对TikTo的投资者肯定是一个很大的损失;中国政府肯定不会允许字节跳动出卖其算法,关闭TikTok对中国损失其实并不大,但会丢一些面子。

不过,如果TikTok真的这样被关闭了,这对美国的法律,言论自由来讲,肯定有害处。因为这样做,设立了一个先例,即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政府可以禁止像TikTok这样一个平台。这是否意味着以后也可以效仿类似的做法,限制美国的言论自由呢?这会对美国的形象造成损失。总之,TikTok要做最坏的打算,但也要在法庭上打官司,我认为这个官司肯定要打到最高法院。估计要到今年年底或者明年有个分晓。

 

您在彭博社有篇文章讲,即便俄罗斯在俄乌战场上赢了,对中国来说也是“输”了。您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裴敏欣:在俄乌战争中,中国最大的损失是失去了欧洲,这是不可缓和的战略损失。在战争之前,中国想使欧洲保持战略中立是可行的。因为欧洲和中国没有安全上的根本矛盾。但俄乌战争爆发后,中国站到了俄罗斯一边,事情就发生变化了。

俄乌战争是二战以来欧洲面临的最大安全问题。(因支持俄罗斯)从欧洲的角度来看,中国也变成了一个责任方。欧洲在之前的对华政策中不提去风险,目前就改调了。所以,今后中国面临的不是跟美国的双边竞争,而是美国和欧洲加起来与中国的竞争。这样的话,实力差别就很大了,美国和欧洲的GDP加起来,绝对占优势;如果把技术层面也考虑进来,那更不得了。

 

最近中国提出了“新质生产力”的概念。您如何看待这个新政策?

裴敏欣:我最近在写一篇文章,就是关于新质生产力。我认为如果在各行业提倡发展更高效的生产率,那是没有问题的。但根据中国目前定义的新质生产力,是要发展高科技制造业,产业链更新,达到自主可控这个目的,但这个政策的问题是涵盖的面太窄。中国目前需要思考的问题是以后的发展重点是制造业,还是服务业。

根据世界工业发展史,中国已经开始去工业化。20多年前,工业占中国GDP的50%以上,现在已经跌破40%。这是一个趋势。从提高民众的收入来讲,肯定是发展服务业更能提高人民的收入。现在发展高科技制造业,最主要的是解决国家安全问题。因为被别人“卡脖子”,没有办法,就只能发展高科技制造业。但不能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面。必须要明白发展高科技制造业虽然解决了安全问题,但并不能解决经济问题。

最近有很多关于中国经济见顶论的报道,您怎么看呢?

裴敏欣:以前支撑中国经济增长的几个主要支柱目前都出现问题,例如,人口增长减少;外贸出口疲软,房地产泡沫破裂,全球化倒退,以前政府政策支持市场化,现在改革倒退。把所有这些情况综合起来,很容易作出经济见顶的判断。

反过来讲,很多问题都是中国自身的政策导致的,例如,强调保护国有企业,对经济自由的限制,泛国家安全化等。

中国在前三十年的发展中打下了很好的基础,有很强的民营企业,在效率和规模优势方面都很不错。如果说中国的政策到位,靠打下这么好的基础,中国经济不会见顶。当然,以前GDP增长达到6%,现在可能不太容易做到,因为有很多不利因素。但是,达到4.5%到5%的目标还是可以做到的。不过,政策不到位,那就只能在2%到3%之间徘徊了。

需要注意的是中国在前三十年遇到的全球化机遇并不是常态。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冷战后三十年的国际和平和全球化是不正常的。历史上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保护主义和大国竞争,这才是常态。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国自己的政策必须要做到位才能应对这样的趋势。

在大跃进和文革中,中国经济一蹶不振。但之后改革开放短短的三十年又扳回来了。中国人民聪明和勤劳,只要政策到位,是可以应对其他各种挑战的。

 

您最近出版了一本新书:The Sentinel State: Surveillance and the Survival of Dictatorship in China。您能介绍一下这本新书吗?

裴敏欣:这本书主要讲中国在八九之后,投入了很大的人力物力,打造了一个十分有效的监视体系对普通人进行监视。和一般的专制体系的监控不一样,中国走的是群众路线,发展了很多信息员,帮助警察做维稳工作。

这套体制只有中国能做,因为实行的是列宁主义政党系统,这套系统对社会的渗透和影响要远比一般的专制体系强。

很多人说中国的监控主要依靠高科技。但是,我认为组织有效,大量的人力投入才是中国的特色。比如,人在大街上,仅靠高科技不可能知道他在想什么,而且有许多场合没有办法监控。因此,高科技只能完成一部分监控的任务,最主要还是依靠有效的组织和人力的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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