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盛刚:失去的三十年

作者:鲍盛刚

2022-09-27

1991年苏联的解体标志着冷战的结束,而前社会主义阵营与前苏联的瓦解与解体被认为是21世纪共产主义运动的大失败,同时也意味美国与西方国家新自由主义的完胜。冷战的结束改变了世界地缘政治与经济的格局,美苏两极被代之以美国独霸的单极世界,美国与西方信心满满地认为全球化就等于民主化与市场化,等于世界美国化与西方化,由此将达到“历史的终结”。但是,冷战结束后的30年,人们发现这些认知都错了,历史不仅没有终结,而是又回到了过去。

首先,前社会主义阵营与前苏联的解体是21世纪共产主义的大失败吗?对于前苏联解体的原因一般归于其体制,即低效的经济与腐败的政治,所以前苏联的解体实际上是其体制内爆的结果。当然还有美苏军事竞争拖垮了前苏联,入侵阿富汗进一步消耗了前苏联的实力。最后,还有戈尔巴乔夫失败的改革以及对美国和西方国家的过度信任与盲从。但是,事实上,前社会主义阵营的瓦解与前苏联的解体,都离不开冷战的结束,冷战的结束才是前社会主义阵营与前苏联瓦解与解体的直接原因。

美国与西方学者认为,1991年苏联的解体标志冷战的结束,但是事实正相反,前社会主义阵营的瓦解与前苏联的解体恰恰是冷战结束的结果。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两大阵营的形成以及冷战时期美苏霸权的建立都离不开冷战。它们因为冷战而起,也因为冷战结束而终。对此戈尔巴乔夫曾经说到:冷战结束和苏联解体是两个不同的事情。而西方,尤其是美国将苏联解体视为冷战终结的标志。这一认识既不符合历史,也给现实以及未来的欧洲和平埋下了祸根。从战后历史看,正是因为冷战,所以才有了美苏两大阵营的分裂与对峙,当然反之亦然,因为两大阵营的对抗不断升级,才有冷战的形成。两大阵营的形成不仅在政治与军事上导致了世界南北分裂与对峙的格局,同时也形成了两大相互隔绝的封闭的地缘经济格局,一个是以前苏联为中心的,以计划经济为特征的社会主义经济体,另一个是以美国为中心的,以市场经济为特征的资本主义经济体。而且,两大阵营的分裂与对抗同时加强了美苏两国对集团内部的统治,巩固了它们在各自集团内部的中心与霸权地位。所以,随着冷战的结束,前社会主义阵营的分崩离析与前苏联的解体,也就不难理解了。

其二,前社会主义阵营的瓦解与前苏联的解体意味新自由主义的完胜吗?事实是前者的失败并不意味后者的胜利,相反,在冷战结束后的30多年里,人们见证了新自由主义的大失败,以及社会主义在世界的复兴,特别是中国的经济奇迹证明了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制度的可行性与优越性。2007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对新自由主义的反思和批判应声而起。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斯蒂格利茨以“新自由主义终结了吗?”为题发表文章,他写道:“新自由主义不再讨人喜爱了,在四分之一个世纪里,发展中国家相互竞争,但胜负已定,那些实行新自由主义政策的国家,没能赢得增长大奖。”之后,美国与西方国家民粹主义的兴起标志新自由主义的终结与一个时代的结束。但是,民粹主义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相反它让问题更趋严重,因为民粹主义本身就是一个问题。旧的秩序崩溃了,希望变成了绝望,绝望变成了愤怒。民众的绝望与愤怒是理解民粹主义的关键。可以说,目前美国与西方国家的困境正是源于新自由主义的大失败,他们正在重蹈前苏联社会主义阵营的覆辙,面临体制的内爆与社会的解体,甚至于爆发内战的可能性。而目前的俄乌冲突以及由此引发的国际紧张局势,并没有能够转移其国内矛盾,平息国内的动荡,而是相反进一步加剧了矛盾与动荡。

其三,冷战结束是否真的意味是美国与西方的胜利,还是同样是一个灾难呢?对此美国已故历史学家沃伦斯坦·伊曼纽尔就曾经讲到:在苏联解体之后,美国据说是赢得了冷战的胜利,其后,我们就处于一个单极世界之中,而美国则是其中最为强大的力量。我以为这是对于现实的极端错误的理解。问题之一,就是苏联的解体对美国而言是个灾难!我知道没有人这么说,他们只是说这对美国而言是个巨大的胜利,但它确实是个灾难。那么,为什么说冷战结束对于美国来讲也是一个灾难呢?这是因为冷战不仅是美苏两大阵营的对抗与对峙,也是美苏在冷战期间称霸世界的基础。在美国,对于冷战的认识有两个版本,一个是乔治·凯南的,一个是尼古拉斯·斯皮克曼的,两人都是美国著名的地缘政治战略家。前者可以称之为苏联行为的根源,后者可以称之为美国行为的根源。前者认为冷战源于苏联的扩张本性,美国的“遏制”战略是对苏联的反制,冷战是美苏两大阵营的对抗与博弈。后者则认为冷战源于美国的全球战略,目的在于建立一个分裂与平衡的欧亚大陆地缘政治格局,阻止出现国家或国家间的联盟,形成一个主导性的势力,从而威胁美国的安全。所以,冷战的结束,对于美国来讲未必是一件好事。显然,两者比较,后者更能说明冷战的真相,也更能够说明目前美国的行为与战略意图。

斯皮克曼有一句名言,即“谁控制了边缘地带,谁就统治了欧亚大陆;谁统治了欧亚大陆,谁就掌控了整个世界。”而要控制边缘地带,就要控制欧亚大陆的两端,就不允许在欧亚边缘地带出现国家或国家间的联盟,形成一个主导性的势力,从而威胁美国的安全。而要做到此,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欧亚大陆两端的主要国家处于对立与相互牵制的状态。所以,一个分裂但平衡的欧亚大陆是美国霸权存在的先决条件,它既是一个地缘政治框架,也是一个地缘经济框架。斯皮克曼将此战略称之为“和平地理学”。由此,不难理解为什么说冷战是美国霸权的基础,原因首先在于,冷战确立了美国霸权的地缘政治框架,打造了一个分裂但平衡的欧亚大陆。在欧洲,让俄罗斯与英国,法国,德国等国家相互争斗,相互牵制,自己则以平衡者,和平自由的维护者自居,并制造了一个所谓自由世界与专制世界,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两大阵营对抗的假象。在欧亚大陆的另一端,则让中国,俄罗斯与日本,韩国,菲律宾等美国盟友相互对峙,抗衡,其逻辑与美国在欧洲的所为如出一辙,目的也是打造一个美国主导的分裂但平衡的亚太体系。其次,冷战确立了美国霸权的地缘经济框架,确立了以美国为中心的全球经济体系,冷战成了美国经济繁荣的催化剂。其三,冷战既是对外的,也是对内的。对外可以维护与盟友的团结,建立和维持美国的霸权,对内则可以转嫁国内矛盾,维护资本的统治。对此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在《一九八四》一书中就这样写到:事实上,现代战争的特点已经改变,说的更准确点,发动战争的理由在重要性顺序上已经改变。在我们当今这个时代,他们根本没有互相开战,战争是由统治集团向着自己的国民发动的,而且战争的目的不是为了去攻陷或者防止被攻占领土,而是为了保持社会结构的不变。制造威胁变了成统治集团为了自身利益,玩弄民众的把戏。

而冷战的结束不仅终结了两大阵营相互对峙的分裂局面,导致了社会主义阵营的瓦解与前苏联的解体,同时也动摇了美国霸权与美欧主导世界秩序的基础。冷战期间的美苏两大阵营的对峙,就如同相依在一起的两捆稻草堆。而冷战的结束,其中一捆的倒塌,那么另一捆还能屹立不倒吗?首先,没有苏联这一共同敌人,也就没有美欧联盟的必要性,由此结果是美欧关系的渐行渐远。而没有美欧联盟,美国单枪匹马又何以能够领导世界呢?其次,冷战结束,改变了全球地缘政治与经济结构,加速了全球经济中心从大西洋向太平洋地区的转移,美国与西方不再是全球的政治与经济中心。曾经的“美国生产,世界消费”的模式变成了“世界生产,美国消费”的模式,或者更准确地讲变成了“中国生产,美国消费”的模式,以至于导致美国衰退,中国崛起。而经济中心的转移又进一步加速了全球权力中心的转移。再有,没有冷战,美国的军火又能够卖给谁呢?中东是一个市场,但是却相当有限。最后,没有了共同敌人,又何以转嫁国内矛盾,凝聚国内的团结呢?

其四,全球化等于民主化与市场化,等于世界美国化与西方化吗?30年前冷战结束,西方主流观点认为国际政治发生了一场根本的转变,合作而不是安全竞争成为界定大国关系特征的词汇。他们信心满满地认为全球化就等于民主化与市场化,而民主化与市场化就等于世界美国化与西方化,由此将达到历史的终结。但是,时至今日,这被认为是一个错误,因为全球化等于市场化与民主化,但是不等于世界美国化和西方化,相反一个不断市场化与民主化的世界等于去美国化与去西方化。那么,目前美国与西方国家去全球化等于去市场化,去民主化,等于去中国化,等于世界再美国化与西方化吗?同样,30多年前,新自由主义潮流风靡全球,英国首相玛格丽特•撒切尔解释道:理由是“别无选择。”市场掌握全局,那些试图违背历史潮流的国家将会为它们的愚蠢付出代价。是经济,傻瓜。但是,30多年后,人们认为这种认识是肤浅的,因为正是权力决定了权威与市场之间的关系,除非施展权力和拥有权威的人允许,市场不可能在政治经济方面发挥主导作用。是政治,傻瓜。那么,到底谁是傻瓜呢?

美国著名政治评论家法德里·扎卡里亚在《后美国世界》一书中曾经这样分析到:颇具讽刺意味的是,美国政治家和外交家一直以来都在整个世界奔波,推动其他国家开放他们的市场,实现政治运作的自由民主,并且拥抱贸易与技术,实行货币自由兑换,发展新产业,等等。可是,现在我们自己却变得越来越怀疑自己过去一直以来珍爱的东西,比如自由市场,贸易,移民和技术变化。正当世界开放的时候,美国却关上了自己的大门。由此“当历史学家撰写从现在开始往后的时代之时,他们可能注意到,在21世纪的早期阶段,美国成功地完成了伟大的历史使命,推动世界的全球化。但是,除此之外,他们可能也会写到,美国却在这个过程中忘记了将自己也变得全球化。” 同样,已故美国地缘政治战略家布热津斯基也曾经写到:我们这个时代的悖论是,人类社会正同时朝着更加融合和更加分散的两个方向发展。一方面,人类之间的联系越来越紧密,另一方面不同社会之间的差异在扩大。在这种背景下,地理上的邻近性不仅没有促进相互融合,而且导致了相互间的紧张关系,这种紧张关系是由有关全球性拥挤现象的一种新观念所引起的。可以说目前中美关系的变化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悖论的最典型表现。

其五,冷战的结束意味“历史的终结”吗?现在看来这又是一个错误的认知,因为历史不仅没有终结,而是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冷战,甚至于回到了二次世界大战的前夕。美国桥水基金创始人瑞·达利欧在《原则:应对变化中的世界秩序》中写到:未来的时代将与我们有生之年所经历的时代完全不同,但与历史上的许多时代有着相似之处。而最近一段与目前类似的时期是1930-1945年。

在欧洲,俄罗斯是威胁吗?事实是如果说俄罗斯是威胁,那么德国,法国,英国还有欧洲一体化也是美国的威胁,因为一个主导性国家或者国家间联盟的兴起都将威胁美国在欧洲的主导地位,而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让它们相互争斗,相互牵制,相互消耗。而为此一方必须是威胁,必须是敌人,另一方必须是盟友,这就是美国离岸平衡游戏的规则,否则游戏就玩不起来了。美国的目的就是通过鼓吹俄罗斯威胁论,引发俄罗斯与新欧洲和老欧洲的矛盾,不仅如此,美国还要引发新欧洲与老欧洲的矛盾,引发英国与法德之间的矛盾,等等。通过盟友遏制俄罗斯,反过来又通过俄罗斯牵制盟友,使盟友更加依附于美国,团结在美国的领导之下。所以,正如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所说:“做美国的敌人是危险的,而做美国的盟友则是致命的。”同样在亚太地区,崛起的中国是威胁吗?事实是如果说中国是威胁,那么日本,印度以及亚太经济一体化的发展也是美国的威胁。所以,对于美国来讲成本最低的方法就是让它们相互争斗,相互牵制,其方法可以说与美国在欧洲的所为如出一辙。一方面通过鼓吹中国威胁论,挑拨中国与周边国家的矛盾,引发中国与日本,印度等之间的矛盾与冲突,由此孤立中国,打乱中国和平崛起的进程。另一方面又通过中国来牵制平衡日本,印度等国家,因为显然一个可能崛起的印度和可能再次强大的日本也是美国不愿看到的。这可谓是一举两得,一石两鸟。如果中国采取针锋相对的反制,那么中国与周边国家的矛盾与冲突就会愈演愈烈,对此不妨可以看一下目前的欧洲,就可以略知一斑。

伊曼纽尔·沃伦斯坦曾经写到,“我相信,美国不是人类麻烦与苦难的制造者。但是,我相信它是人类麻烦与困难的受益者。”显然,他指的是二次世界大战,美国就是因为成为民主国家的兵工厂,而变得伟大的。可以说美国的伟大是建立在欧亚大陆分裂与战乱的基础上的,没有欧亚大陆的分裂与战乱,就没有美国的伟大。而目前种种迹象表明,美国为了再次变得伟大,成为人类麻烦与苦难的受益者,正在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成为人类麻烦与苦难的制造者,将世界推回到冷战,甚至于不惜引爆第三次世界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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