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里·布赞:英国和美国的时代终结了么
作者: 来源:国政学人
内容摘要
作者们采用历史学的方法论证了英美两国是全球国际社会(Global International Society,简称GIS)的复合参与者,也是该体系中的霸权结构。首先,文章着眼于英美(时代)的起源,并介绍对英美(时代)起源持不同观点的两个主要思想流派,即社群主义和现实主义,前者强调共同的规范和广泛的合作;后者则关注双方分歧和政策差异。其次,总结英美如何成为全球国际社会核心的核心,以及由其领导的道德权威是如何被加速侵蚀的。最后,作者们概述了英美两国可能留下的遗产(尤其是在制度层面),以及在深层多元主义(deep pluralism)这一新兴结构的背景下,这些遗产将何去何从的问题。
文章导读
01 引言
作者从以下三个方面阐述了“英美(时代)的终结”这一问题。第一,英美两国的大国身份将会在全球国际社会中消失(这对于英国而言是真实存在的危险,然而对美国而言却不然)。第二,英美之间的紧密联系将会削弱或瓦解,这不仅指向英美之间的特殊关系,还包括广义上的盎格鲁圈(包括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第三,从总体上来说,盎格鲁圈(尤其是美国)在未来将不再是全球国际社会核心的核心,这主要是对美国领导的道德权威的质疑。此外,作者提出了深层多元主义这一新兴的国际秩序,它植根于不同文明间的差异,而这种文明差异被现代性赋权,与现代性联系在了一起。
02 英国与美国:核心的核心
毫无疑问,从19世纪至今英国以及后起之秀美国成为了全球国际社会的主导者。人们普遍认为,英国和美国具有相似的自由民主文化、共同的历史和语言,而甚至英美之间也是这样认为的。两国一直是经济自由主义的领导者,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民主、人权和去殖民地化的主要推动者;它们主导并塑造了全球经济;在一战、二战和冷战中都大获全胜;推行了一定程度上的军事和制度秩序;规定英语为通用语言等等。以上种种成就不仅削弱了可能的敌人,也使得英美两国在全球地缘政治中居于主导地位。不仅如此,雄厚的物质实力和基于上述种种因素而产生的合法性的影响力,赋予了盎格鲁圈在全球国际社会中作为领导者的权威。
在上述共识下,关于英美两国的主导地位是否反映了两国事实上的伙伴关系,即立足于密切的文化联系之上的关系,是人们长久以来争论的问题。对此,形成了两大思想流派:社群主义和现实主义。
社群主义者(communitarian)认为英美两国关系植根于长期的历史渊源,可以追溯到美国殖民地时期的起源。即便美国的独立也未曾导致双方意识形态、经济和文化的根本断裂。此外,美国精英阶层本身就是英裔美国人和新教教徒。自乔治·华盛顿以来,在当选的45位总统中只有8位没有英国血统。再者,美国保留了英语作为官方语言。最后,英美两国的经济联系十分紧密,英国是重要的货物出口国和资本来源地。许多人认为,19世纪末期美国之所以能够崛起并成为世界强国,关键在于和英国的结盟。
然而英美特殊关系的真正形成也只是在19世纪末期。当时地缘政治格局发生了重大转变,大西洋两岸形成了一种认同观。首先,英国清楚地认识到美国已经成为领先的工业强国,遏制美国的崛起并不现实,因此选择合作。而在一战的前二十年也被称作英美的“大和解”,例如,英国在1898年的美西战争中支持美国,美国在布尔战争中支持英国。其次,大西洋两岸的精英和知识分子之间联系密切,形成了认同体,例如贵格会(Quakers)与反奴隶制。最后,二战后英国在伙伴关系中仍发挥着重要作用,而且英美两国的领导人似乎经常有一种特殊的关系,比如丘吉尔与罗斯福、麦克米伦与肯尼迪等等。由此可见,甚至可以把英美两国视作一个社会下的两个国家。
现实主义者(realist)从更具竞争性而相对较少情感价值的角度看待英美两国关系,强调双方不同的国家利益而非两国存在已久的特殊关系。首先,他们强调美国独立的重大意义,这意味着英美两国的割裂。其次,英美两国在19世纪也存在着一些激烈的对抗:就奴隶贸易、拉丁美洲以及美国内战而言,双方的立场和利益都不相同。同时,有大量移民群体不仅不亲英,而且还使美国白人占比减少,进一步削弱了“盎格鲁”联系。19世纪末的民粹主义运动也很容易演变成对英国上层阶级的仇视。再次,一战期间,英国日益依赖它国,财政也面临枯竭。在此情况下,美国与英国达成了一项十分苛刻的财政协议,而且之后又拒绝免除英国的债务。最后,二战后权力的进一步转移使得美国对英国的态度更为强硬,比如突然取消租借、拒绝分享两国共同开发的核“机密”等等。在1956年,为阻止英国侵略埃及从而控制苏伊士运河,美国动用美元力量打击英国。英国届时首相哈罗德·威尔逊拒绝支持美国介入越南战争,而且英国同老布什和克林顿关系紧张。奥巴马对英美两国的特殊关系并不感冒,而特朗普在实践中也是如此。从这种视角来看,作为霸主的美国只是将英国视为一个有用途的盟友,但并没有在美国时代对英国提出特殊主张。
本文认为,英美两国从来都不是亲密无间的伙伴。两国关系有时紧张,有时甚至剑拔弩张。但英美的确在两次世界大战和冷战中结盟,加之两国民主与资本主义的根基,为他们成为全球国际社会核心的核心奠定了基础。在19世纪,英国作为一个霸主创建了围绕金本位和自由贸易的自由主义经济秩序,但同期的美国则处于发展外围(developing periphery),需要保护其初期发展的产业,同时抵制英国霸权。一战后英国衰落,而英美两国之间的霸权交接出现了空档期。直到二战结束后,美国才放弃保护主义和孤立主义,重建了以自己为中心的全球自由主义经济秩序。英美之间“和平”的权力交接,不仅是美国崛起和英国衰落的结果,也反映出英国对两国的认知:与更强大的美国进行任何对峙,英国注定会输。实际上,在两次世界大战中,需要打败其他渴望霸权的非自由主义者,才能实现权力的转移。而冷战也提供了一个有益的霸权过渡,冷战期间英国可以成为美国的一个非常有帮助的盟友。“9·11”事件以后,英国又是一个很好的幌子来掩盖美国的单边主义。
03 领导的道德权威遭到侵蚀
英美两国的特殊关系在1941年之后更为稳定和连贯。尽管两国仍有分歧,但它们的关系总体上很好地制度化了,英国在冷战期间成为美国最有能力和最可靠的盟友,而美国则成了英国安全的最终保障者。在英国的支持下,美国不仅赢得了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获得了经济上的成功,并吸引了世界各地想要移民美国的人们,这使美国大受鼓舞。然而物极必反,以美国为首的英美资源集团也面临着衰落。苏联、西欧和日本的崛起、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崩溃、英国加入欧共体以及第三世界的激进革命等等,都限制了美国权力的行使。但作者们也指出,尽管美国衰落了,但它作为一个帝国的身份并未消失。美国仍然是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并且军事实力凌驾于所有盟国之上。美元不仅是世界通用货币,美国也享受铸币特权。此外,英国强大的金融业为后来两国推动新自由主义经济和全球化提供了有力的支撑。
在冷战期间,美国领导的道德权威开始出现裂痕。越南战争使得包括英国在内的多数欧洲同盟国对其疏远,战争的失败也使美国大受耻辱,被指控为“纸老虎”。自1959年古巴革命以来,美国对古巴的政策同样具有羞辱、适得其反和不道德的成分。美国在中东地区的政策同样被指控是不道德且适得其反的,而且伊朗革命和1979年至1981年人质危机也令它蒙羞。需要注意的是,英美两国的“特殊关系”并不总是延伸到中东地区。英国与阿拉伯世界和波斯保持着长期的联系,并谨慎地捍卫自身在该区域的地位。然而自上个世纪40年代开始,美国不再允许拥有巨大石油储备和战略重要性的中东一直停留在英国的势力范围内。在反对共产主义和激进阿拉伯民族主义的运动中,两国可能是盟友,但从1942年到1971年英国退出海湾地区之间,两国在中东成为直接的竞争对手。
冷战的结束对英美关系产生了极其复杂的影响。冷战结束后,美国作为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大国,认为自己有能力“为所欲为”,因此奉行单边主义外交政策,疏远了盟友,而英美的伙伴关系恰好为美国的单边主义披上合法外衣。在经济方面,美国将继续实行“积极单边主义”的贸易战略,并推进新自由主义全球化,这少不了英国的配合。在政治方面,英美两国的共同目标是推动民主政体的广泛传播。在军事上,虽然从固定盟友变为双方自愿结盟将会影响两国的关系,但英国仍然在众多事件中发挥自己的盟友作用。例如,“9·11”事件后,英国愿意率先出兵阿富汗和伊拉克。然而随着占领的拖延,特别是2003年对伊拉克不道德的入侵和占领,使得英国很难继续陪同美国进行这场“昂贵的游戏”,最终美国也发现支持它的盟友们越来越少。
在20世纪90年代,全球化快速发展,许多新兴发展中国家的经济迅速腾飞。步入21世纪后,美国虽然允许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但越来越不愿意放弃它在重要的国际经济组织中的优势地位,比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和世界贸易组织,也不愿意满足新兴大国的地位需求。就俄罗斯而言,北约和欧盟的东扩、欧洲国家对俄罗斯的微薄帮助,使得俄罗斯与欧洲疏远。中国和俄罗斯在战略伙伴关系上日益接近英美的结盟关系。此外,2008年的金融危机使得英美推行的放松金融管制政策遭到严重质疑。
到了2010年,英美同盟无论是在自身还是在全球国际社会中的总体地位都明显下降。例如,俄罗斯和中国都越发远离西方的领导;经济危机后英国一蹶不振;威权主义者继续强烈抵制民主政体等等。自2016年以后,英美两国的地位受到积极和消极两方面因素的影响,复杂且矛盾。就积极的一面来说,自1945年以来,美国在全世界积累了大量的政治和社会资本,为英美两国在全球国际社会中奠定了深厚的地位。就消极的一面来说,英美两国国内面临着自由主义政治经济危机,这意味着对其领导意愿的重大打击。
本文认为,英美作为全球国际社会中心的时代已经终结了。经济压力、自由主义危机、中国崛起、英国脱欧、美国国内种族分裂、特朗普对美国全球社会资本的挥霍以及他的政府对新冠肺炎疫情的处理不力等因素交织在一起,共同对英美同盟的领导地位提出了许多现实的挑战。
拜登上台后,尽管会减缓美国全球社会资本的枯竭,但四年或八年之后特朗普的“美国优先”战略可能会卷土重来。对于拜登而言,由于英国脱欧将减弱其在欧洲的影响,因此他可能会更加重视欧洲而非英国,并担心英国脱欧对爱尔兰的影响。拜登将会重建美国的全球社会资本,然而英国是否会在其中起着重要作用并扮演着特殊角色仍是一个未知数。但是两国仍然在经济、情报和军事上保持着密切联系。在面对自由主义所带来的全球化和不平等的危机时,两国在政治经济上仍有着广泛的共同利益。同时英美两国对待中国的政策也可能继续趋同,并认为其威胁日增。从更长远的角度看,英美双方在将对方视为拥有许多共同利益的文化共同体和拥有不同利益的竞争对手之间摇摆不定。在作者们看来,英美两国关系处在上述的摇摆范围中间。
04 未来展望
全球国际社会的深层多元主义表明,随着反霸权主义的呼声高涨,领导力只能在具体的议题如气候、疾病等发挥作用。在英国学派理论中,领导权问题主要在于大国管理制度(the Institution of Great Power Management)。在作者们眼中,美国从未热衷于大国管理,仅在其处于单极格局下热衷此事。在1945年前美国国内一直弥漫着孤立主义情绪,在1945年至2001年间,美国才着手于大国管理。到奥巴马执政时期,他认识到美国的主导地位已经失去,并尝试在某些特定议题中开展协调且有限的大国管理,例如伊朗问题、金融危机和气候变化等。特朗普执政后,美国在各方面都放弃了这种大国管理,而是期待且热衷于大国竞争和维持均势。而英国由于经济和军事的衰落,难以陪伴美国进行“昂贵的政治游戏”。
如今,英美双边关系的滑落也许是两国长期关系的一个震荡,但双方关系变得越来越不稳定。一方面,鉴于英国实力的下降、英国脱欧以及美国人口结构的逐步转变,英美之间的“特殊关系”似乎变得愈发不特殊了;两国之间的情感、文化和历史联系也越来越弱。另一方面,就整个世界而言,英美两国在全球国际社会中的长期主导地位显然即将终结。即使是在物质实力上仍然强大的美国,在面对崛起国的挑战时也依然力不从心。如今,英国和美国在全球国际社会中领导的道德权威已经消失殆尽,但并没有任何一国声称愿意接替领导者的角色,也没有任何大国愿意承认其它大国的领导地位,因此在全球国际社会中,领导的道德权威将面临净流失。
对于非西方国家而言,虽然它们支持国际制度建立的现有秩序,但是也想要提升自己在其中的地位。然而整个西方,特别是英美两国,能否摆正心态,从一个全球领导力和普遍的自由主义的必要提供者,转而将自己视作在深层多元主义的全球国际社会中的一部分是十分重要的。而这个社会是由在文化和政治上具有差异的行为体构成的,而且行为体之间没有等级差异,需要通过谈判来建立新的秩序。
因此在本文看来,尽管英美两国可能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但不太可能为继续保留中心地位而维持其物质力量、道德资本和社会资本。长期以来,英美两国在军事、经济和意识形态领域的主导格局,正在迅速让位于财富、权力和文化权威的多中心分布格局。此外,英美领导的道德权威正日益受到来自外部和内部的质疑和挑战。如果英美真的保持了一种可行的双边关系,那么它很可能是一种防御性的伙伴关系,而非声称自己是全球的领导者。鉴于英美现在正在质疑自己的领导意愿,因此在未来全球国际社会将很可能将没有领导者。
译者评述
英美两国在历史上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延续至今,两国之间竞争与合作并存。这种“特殊关系”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强强联合,维持着盎格鲁圈在全球国际社会中的核心地位。然而随着全球国际社会向深层多元主义演进,不同议题的权力结构被重构,推动着英美核心时代的落幕。美国的经济、军事实力虽然没有显著下降,但其领导的道德权威已经被侵蚀,特别是特朗普执政后对美国全球社会资本的挥霍无度,加速了这一过程。在短期来看,目前并没有哪个国家有能力担任下一个领导者。在未来,霸权将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在文化和政治上存在差异的行为体。而英美两国间的特殊关系也会一同跟随英美时代的落幕而失去其特殊性。
作者:巴里·布赞(Barry Buzan),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国际关系系荣誉教授,英国社会科学院院士、伦敦政治经济学院IDEAS高级研究员。巴里·布赞是国际关系领域和国际安全研究界世界级权威、哥本哈根学派创始者和英国学派领军人物;迈克尔·考克斯(Michael Cox),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国际关系荣休教授和伦敦政治经济学院IDEAS主任。
编译:董诗(国政学人编译员,吉林大学行政学院)
来源:Barry Buzan and Michael Cox, "The End of Anglo-America?," in Cornelia Navari and Tonny Brems Knudsen eds., Power Shifts in English School Perspective, 2021(forthcoming).
来源时间:2021/11/30 发布时间:2021/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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