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国庆:美国百年称霸的机遇、根源和路径
编者按:窦国庆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上校,他的新书《美国百年全球战略: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美国全球霸权的历史演进》2024年年初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
出版社这样介绍本书的:“本书试图从整体高度分析一百多年来美国在不同国际条件、不同实力对比背景、不同国内政治氛围、不同决策机制下的军事战略演变。作者力求把握国际关系、战争战略、军事变革三大领域的内在联系,探索美国外交、国际危机应对、对外战争行为的规律。本书指出,美国在危机、战争时期的决策,有时表现得理性、坚定,有时却相当轻率、鲁莽;美国历届领导人高谈世界和平、避免核战争,却又热衷于军事变革,甚至主动挑起军备竞赛;美国各届政府的安全战略强调其特殊性和创新性,同时又有鲜明的历史连贯性;美国国防领域的精英人物极富个性,但仍能在制度框架中发挥作用;美国的制度创新、技术创新成果,涉及复杂的决策因素,却能够迅速转化为各类法规与政策。上述这些矛盾现象,远远超出了军事领域,却是探讨美国军事霸权能够长久维持的原因所必须要研究的问题。本书独树一帜,有许多新鲜思想和独特见解。”
本文是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网站2024年3月25日发表的该书的前言,标题由本站编辑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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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世界正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回顾百年过往,展望未来,必须以超越一时一事、一地一域的宏阔视野,瞄定时代发展的方向。
从第一次世界大战至今,世界在风云变幻中,经历了“凡尔赛-华盛顿体系”与“雅尔塔体系”等数次深刻而又全面的国际体系转换,工业化、信息化科技革命及其引发的全球性政治、经济变革,造就了人类历史进程中最为色彩斑斓的一百年。其中,美国作为当今唯一超级大国,伴随时代演进,以己之心度他人之需、以己之力自行标定“世界公理”。以美国百年全球战略为缩影,从中窥探世界不可逆转大势,不失为一个可取视角。
今天,人类文明多元并存,国际秩序激荡难测。美国作为变局中最重要的变量,无论继续强盛或者转而衰弱,继续主导国际秩序或者回归孤立主义,都将对世界变局的整体走向产生决定性影响。研究未来世界变局,必先研究美国百年全球战略。
美国成为全球霸权的历史过程,不仅是单纯的美国军队由弱变强的历史过程,更是美国自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在波诡云谲的国际形势中,运用国家实力谋求战争胜利、建立军事优势、塑造国际秩序的历史过程。回顾这一历史过程,我们会发现,作为当今最强大国家的美国,既享受过辉煌胜利之后的自豪,也品尝过惨痛失败之后的苦楚;既时时不忘展示“天使般”的理想,又体现着肤浅的自负;既忍受了巨大的牺牲,也获取了令所有大国羡慕、嫉妒的巨大收益。
美国是否会在未来更加复杂的现实世界中变得清醒和谦卑,取决于它能否认识到一条经常被忽略(也许是故意被忽略)的历史定律,霸权衰落的“种子”在其兴起时就已经埋下。
历史上称霸者,无一不尽力将先天优势发挥至极致。相对于古代罗马、近代英国等“前辈”们,作为霸权“继承者”的美国具有两大先天优势。
一是从未遭受封建集权制度的“侵蚀”,成为最富内在创新活力的大国。15世纪,为躲避欧洲(尤其是英国)宗教迫害的清教徒,怀揣反对集权压迫、追求公正的心灵向往,源源不断地奔向美洲新大陆。他们自称“朝圣者”,志在将此生之地变成“令万民仰望的山巅之城”。独立战争之前,作为英国殖民地的这块土地,居住着“最不老实的臣民”。他们支持共和政体、反对英国国王在议会同意前征税。独立战争之后,美国成为一个新生国家。南北战争之后,奴隶制被废除,更多的公民获得选举权,国会须经各州人民选举后产生。19世纪中后期,美国创建了世界上最完善的公立教育体系,为构建社会公平、激发社会活力奠定了坚实的基础。19世纪末期,美国国内进步主义运动兴起,该运动致力于督促政府努力消除腐败、保护劳工权益、注重环境和食品安全等。20世纪60年代后,美国又逐步完成了根除种族隔离和歧视制度的立法。尽管美国国内弊端百出,但仍然在时代前进中建树良多。
二是身处独特的地理位置,远离频繁的大国纷争而聚精会神地增强综合国力。美国与战火纷飞的欧洲和亚洲,分别相隔广阔的大西洋和太平洋,可以“保持与众不同的独立地位,按照自己的利益选择战争或者和平”。国父乔治·华盛顿多次深谋远虑地告诫后人,远离外部战乱,保持有益的中立。彼时,欧洲列强正“心怀高傲地用轻蔑的眼光,注视着年幼的美国”。连在独立战争期间给予美国重要帮助的法国,也“执行阴险的政策,试图把美国变成听任摆布的附庸”。如若“选边站队”,无论主动抑或被迫,美国必将成为欧洲大国的“棋子”,难有“寝食之安”。华盛顿的优秀继任者们,尽管内政之治声誉不一,但在外交上始终“独善其身”,安全渡过了最脆弱的时期。美国在“丛林法则”盛行的残酷世界中,将商业利益作为最高准则,几乎从未在政治上主动谋求有所作为。建国后100多年间,尤其是南北战争之后,美国经济实力快速增强,至19世纪末,已然引起欧洲列强敬畏,但“华盛顿还没有出现任何一个欧洲强国的大使级外交官”。对此,美国依然默默无闻地醉心于追求财富,无视被当作二流国家的尴尬。然而,美国也在积极扩张领土。美国建国之初仅有13个州,起初从墨西哥手中武力夺取新墨西哥州,利用拿破仑战争获得路易斯安那州,并在西部大力拓荒。1867年,美国以720万美元低价从克里米亚战争之后财政窘迫的俄罗斯手中购得“不毛之地”阿拉斯加。1898年,美国打败衰落的西班牙,控制了古巴、波多黎各、关岛和菲律宾。1901年,美国从英国手中获得开凿、管理、防卫巴拿马运河的特权。获得这些“不起眼”的地方,“花费”不大但极具实效。与此同时,美国始终避免卷入欧洲列强在欧洲、东亚、中南半岛、非洲等地的争斗风暴。这种克制与低调是美国基于难言优势的实力地位时,面对杂乱无章的强权政治的明智选择,使之借机完成了历史上速度令人难以置信的领土扩张,成为幅员辽阔、人口众多、资源丰富的大国。总之,凭借大洋屏障和精明的暗自用力,美国抓住了宝贵的战略机遇,“在不知不觉中强大得足以掌握自己的命运”。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与众不同的美国已经令欧洲大国刮目相看。
先天优势从来不会自动发挥作用。美国的先天优势得以发挥作用,得益于各个时期的政府、民众、军队合理地运用了这些优势,以识别和规避风险,创造和抓住机遇。其中,有四个方面值得着力关注。
第一,美国全球霸权的时代机遇:经济科技崛起之时恰逢世界变局。
19世纪中后期,全球被列强瓜分完毕。英国凭借强大的海军和工业实力,构建了欧洲大陆均势体系,主导着全球海洋,控制着全球贸易航线,成为“日不落”帝国;法国掌控太平洋部分岛屿、中南半岛、北部非洲;俄罗斯在中亚和东北亚有着强大影响力;德国和日本分别在非洲和东亚扩张;美国推行门罗主义控制了美洲大陆。按照传统的博弈定律,有各自势力范围的列强本应“井水不犯河水”。然而,两个因素迫使列强们眺望远方,协力制造世界变局。一是工业革命将全球各区域连接。远洋邮轮、跨国铁路、越洋电报等新兴科技成果,以及工业巨头、跨国公司、金融寡头等新兴商业力量崛起,驱动着洲际贸易和跨国贸易扩大为全球贸易。利害安危的略域难存之下,列强顺之则兴,逆之则衰。二是大国矛盾错综复杂,全面激化。美国、德国、日本相继崛起后,英德矛盾、法德矛盾、德俄矛盾、奥俄矛盾、俄日矛盾、美日矛盾、美英矛盾等,使欧洲的混乱与全球的混乱无序,世界秩序重构大势步入了一触即发的风暴酝酿期。
正当欧洲、亚洲、非洲饱受战火蹂躏时,北美大陆却享受着和平安宁。南北战争之后,国内统一、政治稳定的美国,获得了全球大多数地方都无法获得的繁荣经济、稳定社会所必需的外部和平。经过了近40年的黄金发展期,美国在人类历史进入20世纪时,成为全世界少有的富庶之地。其中,科技最具根本性作用。英国和法国掀起第一次工业革命,推动手工产业向机器产业升级。美国对其成果充分利用,引领第二次工业革命,推动以能源革命为基础的新兴产业群蓬勃发展。美国的汽车、航运、石油、建筑、电力、钢铁等新兴产业,对欧洲具有不可超越的优势。据统计,“1897~1901年,美国年平均国民生产总值为354亿美元,1907~1912年,这一数字增至525亿美元”,“对外贸易总额从1900年的13.94亿美元增至1914年的23.65亿美元”,“1910年,美国制造业产值达200亿美元,同时期英国、德国分别为70亿美元、120亿美元”,“1913年,美国国民生产总值是英国的两倍,人均国民生产总值也超过了英国;法国和德国的人均国民生产总值也仅比美国的五分之三稍多一点”。这些令人震惊的数据,使英国、法国这两个老牌工业强国,感到除来自“近在咫尺”的德国的威胁之外,远在大西洋彼岸,还有一个更加恐怖的巨人美国。
伍德罗·威尔逊1913年3月正式就任总统时,无可匹敌的经济实力和庞大的人口数量,使美国军事潜力远大于欧洲和日本。此时,欧洲离战争越来越近,在亚洲,日本的野心昭然若揭。旧世界面临崩溃,新世界又将走向何处?旧式大国无法回答。
旧世界的国际秩序之于美国,犹如一件童衣被强行套在快速发育的青壮年身上,终究被“胀破”。美国毫不意外地将目光越出国界、洲界,投向被列强把控的世界,像在一群抢食秃鹰中,再飞来一只更大、更特别的秃鹰,新的争斗即将开始。然而,打破列强势力范围谈何容易,美国欲改变“先占先得”的竞争规则,必须具备极大的耐心,“着重依靠道义的优越地位,避免凭借实力陷入冒险和结盟泥潭”.。这又说明,任何时代都是利弊相伴。内强外乱是美国走向世界舞台中心的根源。
第二,美国全球霸权的行为根源:稳健而不失灵活的全球战略。
被历史表象误导的概率远高于从中得到真知灼见的概率。仅从表象来看,美国夺取全球霸权有两个前提:一是建立在强大的综合国力基础上的军事优势。二是欧亚大陆矛盾此起彼伏,既可使受两洋屏护的美国“坐收渔利”,又可使其进退自如。许多人认为,美国全球战略成功的根源在于远离世界乱源的优越的地缘政治条件。但是,这种观点却不能解释加拿大、阿根廷、墨西哥、巴西等同样远离世界乱源的国家,为何没有取得美国那样的成就。
美国与其他大国一样,也是从险恶环境中诚惶诚恐地起步,先是执行孤立主义,完成领土扩张;再执行门罗主义,控制美洲,同时兼顾太平洋,提出“门户开放、利益均等”,拓展亚洲市场;打败衰落的西班牙,在西南太平洋获得“桥头堡”;而后执行国际主义,利用两次世界大战,获得全球霸权地位。冷战至今,美国始终是世界超级大国。纵观历史,步步为营的全球战略使美国几乎在每个阶段都合理运用了天时地利,面对全球乱局,既保持了足够的耐心,守拙以避免成为众矢之的,又敏锐地瞅准时机,主动作为;既不陷入敏感的地缘政治旋涡,又充分利用大国矛盾“另辟蹊径”地扩张。美国表现得不像新兴大国,反倒像经验丰富的传统大国,谨慎、灵活、坚定,始终位于全球棋盘的最佳“方格”,进则无须顾忌后方,退则有掩护屏障,成为世界变局的最大受益者,尽管也遭遇过强力挑战和惨败。
美国在巨大的风险与挫折中形成了稳健而灵活的全球战略,是它成为自三十年战争以来对人类历史影响最广泛、最深刻的霸权的保障。如果未来的美国不够稳健和灵活,必将招致危险。百年历史证明了这一点。
第三,美国全球霸权的实现路径:利用战争和危机,谋求和塑造国际秩序中的有利位置。
美国在两次世界大战中有两条富有启示意义的经验。一是利用国际战略格局变化,趋利避害地实现美英权力和平转移。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美国一边支持英国,一边大力扩充海军;巴黎和会后,一边与英国合作,一边取得与英国平起平坐的海上地位;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一边与英国结盟,一边在殖民地、贸易、金融等领域与英国展开竞争,最大化谋求自己的利益。英国首尾难以兼顾,在权衡利弊之后,只能容忍美国崛起。美国既不与英国对抗,又合理地挖英国霸权墙脚,这是“性价比”极高的成就霸权的关键一步。二是树立远见,谋划全球军事布局。1942年4月,美国在太平洋战争中仍处于被动,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极富远见与雄心地指示军方,研究战后美国在全球建立军事基地的构想。1945年初,大战胜利在望之际,罗斯福要求国务院和军方联合研究美军战后进驻战略要地中东。当时,中东仍然是英国、法国的势力范围。美国能在两次世界大战中,成为参战最晚、消耗较小、收益最大的战胜国,与其说是源于坐拥地利的机会主义,不如说是源于洞悉全局的敏锐眼光和见微知著的远见卓识。
美国地缘政治战略大师尼科拉斯·斯派克曼指出:“在一个由现实权力主导的世界中,美国全球地位的保证是在西欧和东亚维持均势。”美国的地缘政治成就远超斯派克曼的期望。冷战之初,美国建立北约和美日同盟,在西欧和东亚驻足;朝鲜战争之后,进入欧亚大陆东端;苏伊士运河危机之后,进入中东;同时对任何在西半球的威胁“零容忍”。“9·11”之后,美国进入中亚,2021年,美国虽然撤出阿富汗,但始终避免被动适应国际形势变化。
第四,美国全球霸权的内在动力:其他国家军队难以追赶与仿效的军事变革能力。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从独拥原子弹、远程轰炸机开始,美国战略力量(如核武器、运载火箭、空天武器等)垄断地位被多次打破,但美军作战方式总是“开风气之先”。这容易造成“美军靠技术优势打仗”的印象,使人认为,过度依赖先进装备,令美军遭受了朝鲜战争、越南战争的失败,也对塔利班、基地组织的散兵游勇缺乏有效办法。
然而,当表象令人印象深刻时,本质却常常要么被忽略、要么被混淆。如果将美军置于战争演进历史全貌时会发现,其根本优势是自我变革能力。美军用打世界大战的经验打朝鲜战争、越南战争,错误百出后开始了艰难、漫长的变革。从基于朝鲜战争教训提出有限战争理论开始,美国政府先后提出大规模报复战略、灵活反应战略,尤其是越南战争之后,里根政府提出低烈度战争战略。不同时期,美国政府总是出台不同的国家安全战略和军事战略,驱动美军创新作战方式,从一支侧重于打世界大战、打毁灭性核战争的大规模军队转变为既能打世界大战、打毁灭性核战争,又能打小型常规战,进行特种作战的灵活多能的军队。冷战时期,美军每变革一次,每更新一种能力,都凸显苏军缺陷,使之被迫成为美军新型作战能力的追赶者,自我变革能力受到扼杀的同时,还背上沉重的军备竞赛负担。美国败于越南后主动变革,终于在海湾战争中尝到“甜头”。冷战结束后,环顾世界,美军已经没有对等对手。按照常理,每支军队,相对于其他对手的优势越大时,变革难度越大。但是,美军从未停止变革。其新型作战思想、武器装备层出不穷,变革力度、深度、广度,为世界军事史所罕见。美军自我变革能力优势的最大战略价值是,引领世界军事潮流,其他各国军队担心落后,唯恐学之不及,于是争相模仿,由此不断塑造新的优势。
美军自我变革注重先于对手反思和纠错,进行能力重塑和优化。这归咎于举国之力。国会出台法律、政府制定政策、大学等智库出谋划策、军工企业研发装备、部队在作战训练中验证问题并提出需求。本质上,美军自我变革是商业资本在逐利天性下,运用科技、市场的力量不断冲击既定利益格局所致,是国家整体性变革重要产物。
纵观美国百年全球霸权,可以判定,它在未来不可能放弃独特的理想主义,也不可能放弃具体利益,也必将对未来世界的格局变化更为敏感。然而,当今美国似乎正在违反全球共同逐利与自我逐利的基本原则,正制造着“自我拆台”的危险前景。这种危险前景是否会在将来真实显现,不仅取决于美国,也取决于世界。
窦国庆,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科学院作战指挥学硕士、中国人民解放军国防大学战略学博士,曾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国防大学从事战略学博士后研究,陆军上校,主要个人学术著作有《大国突围:历史上大国突破困境的战略及其现实借鉴》《大国转型:大国角色变化的成败》《霸权的兴起、均势的幻灭和地区秩序的终结》《回望与远眺:中国战略转型成败的历史分析与未来前瞻》《大国兵智:新型作战能力与战争战略》,在《中国军事科学》《国防大学学报》等核心期刊上发表论文1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