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宁:一抹余晖

编者按,道宁是《中美印象网》的专栏作家,2021年辍笔。前不久,他看到本站发表“‘我和中国的故事’征文启事”,对编辑说,他也有一个跟中国的故事。编辑说,那就请请写出来。辍笔很久的道宁于是给本站发来此文。这篇文章让我们想起中国在过去45年是从什么样的噩梦中走出,今天无论如何不能再回到那个不堪回首的日子。

每个年逾古稀的人,生命中都堆满了故事。顺手拾起一个,亮出,如同夕阳留下的一抹淡淡的余晖。

对于我来说,同祖国的故事,离不开“海外关系”这个词。

认识这个词是我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要作为知识青年去投亲插队,填表的时候。当时,我才初中毕业,十七岁。

当时,我的“海外关系”很多,什么叔公、表叔,大伯父、大姨妈、二姨妈……他们在美国国会图书馆、美国海军、空军等处工作,是研究员、工程师、飞行员、会计,甚至空姐等职业。但是,我那时从未见过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甚至不是因为要填表而问及父母,我根本就不知道有他们的存在。

我只知道我的成份不好,外公是“官僚资本家”,祖父是“资本家”,父母是“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因此而不能读高中。

所以,刚上初一,我就听高一的学长小蒋的话:“学点东西,将来好换饭吃。”

这准备换饭吃的“东西”就是美术——画画。具体地说,就是画毛主席像。

那时候的大街小巷,各个机关单位都得有毛主席像,就画在现成的白墙上,或者专门为此竖起的影壁上。有全身像、半身像和头像,可以肯定地说,没有美术专业的训练是画不好的。

小蒋的美术基础是他向自己在广州美术学院读书的哥哥学的,他和我平时就做石膏像素描的自我训练。记得是从画维纳斯石膏头开始的。那个石膏头是“文革”抄家物资,小蒋从我们学校红卫兵司令部的仓库中偷来的,下巴还打碎了一小块。此外,我们还画水粉静物,以训练色彩能力。只是风景写生不太敢画,因为怕同学看见,认为有小资产阶级情调,受到批判。

我们画的第一幅主席像,是学校操场前影壁上的毛主席头像。主席从头顶到下巴,有我们一个人高。当时,我们学校的美术老师,已经作为牛鬼蛇神被关进“牛棚”了,所以,只能由我和小蒋来画。当然,小蒋为主,我当助手。

画那幅主席像的主要困难是,由于闹革命,工厂的生产不正常,买不到白的油画颜料,只能用白磁漆代替。而白瓷漆太稀,只能晾到快干时使用,否则整个画面会流下来,恐怖地变形。如果真那样,小蒋和我就会被当成反革命,对于我这个成份不好,“海外关系”又如此复杂的人来说,甚至会被枪毙。就曾经有无意中将墨水滴在报纸的主席像上,被枪毙的五类分子子女。

我们当然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好在,花了十几天,主席像画好后,全校师生都认为画得挺象,我们没有白吃食堂免费的饭菜。回想起来真有趣,那时候画的好与坏的标准,是象与不象,色彩方面,只要毛主席是红光满面的,就可以了。

我们的作品在学校问世之后,名声很快传出,请我们画主席像的地方络绎不绝,连我父母的单位,也请我们去画了《毛主席挥手我前进》。大约前后两年,直到小蒋去郊区农场,我到安徽投亲插队,我们都有不花钱的饭菜吃,学美术的种种花费也有了着落。

只不知,将自己学习的费用,报作公费,算不算我这辈子唯一的贪污。

我投亲插队的地点,是安徽省池州地区贵池县殷汇公社翠丰大队。因为我的大舅舅在殷汇公社中学当教师,按政策我可以投靠他插队。而我们的家族,又没有亲戚比他更接近农村了。虽然,殷汇中学离翠丰大队还有五公里。

翠丰大队算是个不错的地方,一个男劳力干一天活能赚三、四毛钱,女的也能赚二、三毛。农民们住的土砖房,只有四分之三是草顶的。

我住的知识青年屋,自然也是草顶的。住进去的第二天晚上就下雨,屋里漏得淅淅沥沥,只有墙边上有一条狭长地带不漏雨,我就裹着被子躺在那里,睡了个好觉。第二天起来,看着已经被体温捂干的半被筒的泥点子发笑。然而,村里的贫下中农并不觉得好笑,他们决定为我换上瓦顶。因为上面下的文件说了,对知青要象对自己的子女一样。

只是,这瓦是要钱的,账得记在我头上。

我在农村的使命自然是干农活,除了耕田犁地,所有的农活,我几乎都学会了,只是上百斤的担子我不敢挑。这是因为我父亲被强迫劳动,挑重担扭了腰,椎间盘突出,怎么也治不好,只能卧床。

我感到最难忍受的是晒太阳,夏天“双抢”时,弯腰站在水田里晒着太阳插秧,上面烤,下面蒸,好几次,我几乎晕倒。难怪农民要唱山歌:

“插秧要插烂泥沟,娶妹要挑胖的搂;烂泥沟里长好稻,搂紧胖妹暖心头……”

他们唱着,兴奋起来就追打胡闹。甚至有一次,几个妇女,扒了队长的裤子,用捆秧的稻草,绑上他的那东西往田里拽。

他们还拿我和村里最漂亮的妇女队长开玩笑,妇女队长说:

“我都生过两个丫了,黑大的洞子,他掉下去就爬不上来了。”

就这样,时间过的快了,秧也插的又好又快。

也正因为此,我对父母从小告诉我的,我们这种人的出路在上大学,有了更深的体会,更想去读大学了。

就在我插队第四年的夏天,翠丰大队推荐我去读大学。理由是:表现优秀,文化基础好。公社招生办在征求我的意见后,同意我去报考安徽师范大学美术系。理由是:有绘画基础,曾多次帮公社画毛主席像,以及创作村史画展。还被县文化馆借去绘制巨幅宣传画,获得好评。

那时,工农兵学员上大学是不用考试的,但是学美术得加考专业,择优录取。我所以报名学美术,一来是爱好;二来也是想以自己之长取胜,减少竞争。

考试是在县里,很简单,画一张解放军战士的水粉写生肖像。

以我画主席像的基础,手到擒来。

考完试一个月后,公社通知我到县招待所,去见安徽师范大学的带生老师。我感到很意外,如果考上了,不过发一纸录取通知书;如果考不上,根本就不会理我。叫我去见面,为什么?难道还有面试?

到了县招待所已经是下午,安师大的带生老师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

通报了姓名,他让我坐下,给我倒了一杯茶,有些欲言又止地凝视着我。

“怎么了?”避免尴尬,我先开了口。心想,反正要死跑不掉,不死翻个身,长痛不如短痛:“我考得不好吗?”

“不,不是。”眼镜有些窘迫,摆了摆手说:“你考得很好,是我负责的两个地区,考得最好的,第一名。”

“那,我可以跟你走了?”我盯着他,觉得自己的目光有几分饥渴。

“不不……”眼镜避开我的目光,把脸转向窗外:“看看,外面阳光明媚,生活还是很美好的……”

啊……我心里明白了,这对我并不新鲜。我爷爷、外公和父母的成份问题,已经打击我无数次了。

“又是成份问题吗?”我问他。

“不不,如果只是成份还好办,可以作为可教育好子女录取。”眼镜摇了摇头:“你的问题是海外关系复杂,政治背景不清楚……”

我自己觉得脸色沉了下来,的确,我的“海外关系”是挺复杂的,但是,这些人,我根本都没有见过。当初填表的时候不填他们就好了。

可我母亲说,填表时不填他们是不诚实的,对组织不老实,是犯错误。

“那我的政治背景,怎么才能弄清楚呢?”

“我也没办法,除非到美国去外调,又不可能……”眼镜叹了口气:“你可千万想开点,说你在美国国会当研究员的叔公有特务嫌疑……你,你也有嫌疑……我们校方不相信,才二十岁的人,又没出过国……”

“特务嫌疑?!”我笑了,“太滑稽了,我有这么大的本事?!”

“考完试,我们带生组就想录取你,地区招办不同意。我回学校汇报,学校党委也同意要你,再同地区招办联系,可地区招办坚决不同意。说了,你们要带走,你们负责,我们绝对不签同意,不盖章。”眼镜长叹一声:“这就完了,我们校方,不能违背原则……”

听了这番话,我不再作声,无论是安师大还是眼镜先生,显然已经仁至义尽了。

眼镜拍了拍我的肩膀:“小伙子,别想不开,生活是美好的,总会有别的出路可走的,比如招工,也能离开农村……招工的政审,没那么严……”

“你怕我自杀?叫我来就是让我别自杀?”

眼镜点了点头:“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了。我为此还受了处分。”

“谢谢!”我站起来朝外走:“就是自杀,我也会留份遗嘱把你摘出去的。”

本来我应该对上大学死心了。可是,年轻就是顽强,我又考了安徽艺术学校的美术专业,本来老师都给我写信,让我等通知了,可是学校军代表的儿子挤掉了我。也是因为我的“海外关系”。

有趣的是,三年以后,这根压死骆驼的稻草,竟然被搬掉了。

那年,我被招工进了当地最好的单位,交通部直属的长江航运局池州港。

这是因为地区招工办的主任曾是我大舅舅的学生,他得到过我大舅舅帮助,出于感恩,没有惊动我们,就利用港务局书记的儿子要进港就业的机会,将我作为会画画的特殊人才,搭配了进去。

否则,像我这样的,最多能招工到殷汇镇饮食店烤大饼。

穿上港务局的工作服,我足足幸福了一星期,这辈子我再也没有那样幸福过。回想起来,那幸福,如果没有复杂的“海外关系”,是绝不会有的。

更让我想不到的是,在以后的岁月里“海外关系”竟变得吃香起来,我也受到了周遭的羡慕。在此光环下,我考上了广西京剧团的舞台美术绘制、设计。  

又过了四年,我终于以百分制中,各科平均九十几分的成绩,考上了大学。

此后,我的亲戚移居海外的更多了,表弟、表妹,我的小舅舅都去了美国,连我的妹妹也去了夏威夷,父母则移民新西兰,并在那里蒙主召唤。

只是,这一切,在当年我走出县招待所时,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现在,只记得当时踏上县城的大街,眼前一片熙熙攘攘,夕阳无孔不入地穿过车水马龙和匆匆忙忙的路人,使我突然感到了永恒与激变的相互纠结,循环往复,永无休止……

我,不由得伸出手来想抓住什么,可手心里仅仅染上了一抹夕阳的余晖。

一抹淡淡的,夕阳的余晖。

2024.3.23 于杭州 听雨轩

作者

相关内容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