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吴华扬(一):我为什么要帮助陈霞芬
作者:陈语暄、卢骁羿|翻译:陈怡|校对:王煜楠
2022-08-06
本专访首发于「中美印象」网站,发表时间为2020年9月8日。
作者:吴华扬,现任纽约市立大学皇后学院(Queens College)的院长,曾任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黑斯汀法学院(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Hastings College of the Law)William L. Prosser 杰出教授、院长(chancellor)和主任(dean)。
【编者按】近期,「中美印象」通过Zoom平台,就一系列与美籍华人以及中美关系相关的问题,深入采访了吴华扬(Frank Wu)教授。本次采访共分四次发表,今天发表第一部分:“我为什么要帮助陈霞芬”(陈霞芬是被诬陷的华裔美国科学家)。本采访由本站四位学生记者联合完成:纽约大学国际关系专业的陈语暄同学,约翰霍·普金斯大学高级国际研究学院的硕士生卢骁羿同学,吉林大学公共外交学院的陈怡同学翻译,香港浸会大学学生王煜楠校对。
中美印象:您在2017年写了一篇名为《我的朋友陈霞芬》的文章,我觉得非常感人。您说她很像上个世纪70年代在您童年时期拜访过您家的朋友。您帮助了她许多,提供了很多法律咨询。您能解释一下为什么您对她的案件这么关心吗?
吴华扬:我来自被称为“汽车城”的底特律。我是美国人,土生土长的美国人。我总是在一开始就会说明这一点。
一百多年前,有一个叫黄金德(Wong Kim Ark)的华裔提起了一个诉讼,他一直申诉到了美国最高法院。但大多数人,甚至是华裔也不知道这件事。
他出生在旧金山。在“排华法案”(Chinese Exclusion Act,1882年成为美国法律)出台的那段时期,黄金德当时在中国;当他想要回到他在美国的家的时候,当局却拒绝他入境。于是他提起了诉讼,他说“根据美国宪法第14条修正案,我是土生土长的美国公民。”最近这段时间我们也看到了不少这一方面的新闻,因为有一些人想要废除第14条修正案的部分内容;有些人认为,即使你出生在美国,如果你的父母是移民,尤其是非法移民的话,你将不具备获得公民身份的资格。我之所以提到这个,是因为不管在字面上还是在象征意义上,它都给人一种要时刻记住“我来自哪里”的感觉。(吴用普通话说他是美国人,在美国出生,在美国长大,因此是一个真正的美国人。)
我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和我的整个职业生涯来论证你可以成为亚裔美国人,事实上我也是亚裔美国人。亚洲人不会第一反应觉得自己是亚洲人,在欧洲和非洲也是一样的道理。如果你去上海、首尔或西贡,你问别人你是谁,你的种族或民族身份是什么,他们不会说他们是亚洲人。相反,他们会根据国家、省份、方言、村庄、宗族、宗教信仰来确定自己是中国人、韩国人或越南人。在美国,亚裔美国人出生在这里,并和美国融合在一起。
在美国,你可能听过这样一句话,“你们都长得很像”。尽管大部分针对亚裔的仇恨犯罪往往出于错认国籍或身份,但受害者依旧受到了伤害:这种对于种族的认知是不正确的,这种对于公民身份的认知也是不正确的。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德克萨斯州有一个缅甸家庭遭到持刀袭击,而袭击他们的凶手认为病毒最先可能来自中国,尽管他们是有着缅甸背景的美国人。最著名的案例是“陈果仁被害案”(The Killing of Vincent Chin):一名华裔底特律汽车工人在1982年被两名白人汽车工人杀害,原因仅仅是他们想要借此表达对日本汽车公司所取得的成功的不满(因为日本汽车业的成功极大第冲击了美国底特律的汽车制造工业)。即便陈果仁是中国人,与凶手同属工人阶层,也同样因为自己的工作受到威胁而焦虑,他们还是杀害了他。
在亚洲,“亚洲”这个概念要么与军国主义联系在一起,要么与无望的理想主义联系在一起。日本在二战期间构思了大东亚共荣圈的概念——那是对侵略和征服的委婉说法。日本当时的想法是,它将把所有东亚邻国从欧洲殖民主义的枷锁中解放出来,以日本帝国取而代之。现在,我们携手共建了良好的关系,达成了既有原则又富有实践意义的合作。如果你回望前三代人,这些人的祖先会互相发动全面战争;那时候的人们认为各国之间既无相同之处,更无友谊之情。但此时此刻,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而这也就是亚裔美国人的终极所指。
当然,在亚洲,人们不会称自己为亚裔美国人,因为他们既不是亚裔,也不是美国人。那不是他们的身份。所以,当我说我是一个亚裔美国人时,实际上我指的是这两个身份。这非常的有抱负有理想。但我也逐渐意识到这样一种在海外华人群体中的现象:有一些海外华人并不希望成为亚裔美国人。他们不想和其他亚洲人或其他美国人混在一起。他们信奉种族民族主义,欢迎中国的崛起。如果他们说他们在美国,不是说他们住在这里,他们会说他们暂时在这里。他们只是来这里学习几年,也许是来工作几年,但总之他们的心是属于中国的。(吴使用的是普通话。)
我发现,可能在美国的华裔群体的身份认同不只是这么简单。
在这些人中,有被同化的亚裔美国人,其中包括被白人收养的有着不同家庭背景的人;有许多非裔亚洲人,这包括移居牙买加等地的中国移民的后裔;有些是第六代加州人,与中国接触甚少。然而,也有一些散居海外的中国人与中国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并不是所有在美国的中国人都希望成为亚裔美国人,而这种身份认同的多样性(也给我们了解这个群体)带来了更多挑战。我尊重所有有着不同背景和认同的人,因为他们并不是一个单一的华裔美国人群体,它是一种混合型的群体,这也与其他种族群体类似。如果你看看犹太人,一个世纪前甚至今天的欧洲移民,以及任何其他地方的人口统计,你都会看到同样的现象:一些人是暂时在美国居住;一些人是彻彻底底的美国人;一些是一半的美国人。即使在同一个家庭中,你也能看到差异。移民美国的父母和祖父母可能会哀叹,在美国出生的一代最终会无情地变得更像其他美国人,而不像他们在海外的表亲。
中国有中国人,美国有亚裔美国人,也有介于两者之间的人。那些处在中间位置的人会说两种语言以及汲取着两种文化。他们的英文比我的中文好得多,他们在以英语为母语的环境下可以很专业地工作。我只会一点点中文,而且我不能在中国将中文作为我的工作语言,我只能说一些短语。(吴用普通话重复了这句话。)我一直热衷于研究(在中美两国间)如何构建接触、沟通、合作的桥梁;但在这个中美关系加速脱离接触(disengagement)的时刻,这种做法只会加剧而不是减少紧张局势,这真的很悲哀。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在纽约或洛杉矶很容易融入当地环境的中国人,比同样能够做到这些的在中国的美国人要多得多——这其中也包括华裔美国人。
此外,像陈霞芬这样的人是移民。她实际上是归化了的美国公民。对我来说,她就像我的姐姐,我们的表姐。她以自己的方式代表着亚裔美国人。她代表了一个与我们家不同的移民时代。她被一个同事诬告是间谍,但她不是间谍,相反,她在美国国家海洋和大气管理局进行洪水预报的工作,致力于帮助美国公众——这是一个多么正直的职业。她是这个国家归化的公民,是一名获奖员工。当她去中国看望她的母亲时,这是一种对父母孝顺的表示,不管什么背景的人都应该称赞她,因为我们都应该经常地看望我们的母亲。但当她回来时,一个同事却举报说她是间谍。这是不对的,她是无辜的。之后,她不仅免除了指控,政府也撤销了对她的所有指控。最后她提起了民事诉讼。
我经常被这类人联系,他们因自己的肤色、头发的质地和眼睛的形状而被歧视甚至被起诉。我们有很多机会去帮助别人,在帮助他们的同时,我们离我们自身的理想也会更进一步。我把我所做的所有慈善工作视为一种责任,我很享受参与这些项目。它也保护了我。参与政治进程,并进行相关倡导是很重要的。每当我站出来为别人说话时,在某种程度上,我就是在为自己说话。我在证明,我们是这个国家的一部分,我不是旅居者,也不是游客。当一个旅居者或游客并没有错,但那不是我。我是一个有着美国梦的坚定的美国人。我想让我的美国梦成真,而不仅仅停留在表面上。
有关陈霞芬的案件:
2014年10月20日,隶属于美国商务部的美国国家海洋和大气管理局员工陈霞芬(Sherry Chen)在办公室内被6名美国联邦调查局探员逮捕并被指控从事间谍活动。2015年3月,美国司法部突然撤诉,原因是检方没有发现任何相关证据。然而在检方撤销指控后,陈霞芬的雇主美国商务部却对她提起指控,并将她解雇,原因和之前美国司法部对她提起诉讼的理由有诸多重合。2016年10月,陈霞芬向绩优系统保护委员会(United States Merit Systems Protection Board)提交了一份不当解雇案。2018年4月24日,MSPB首席行政法官在130多页的决定中裁定,称陈霞芬是”严重不公正的受害者”,美国商务部没有理由解雇陈霞芬,因此命令商务部恢复陈霞芬的工作,支付她的工资和福利。2018年6月,商务部就MSPB的决议提起上诉。不幸的是,MSPB缺乏法定人数来处理上诉,到2018年10月底,积压的案件已经增加到1600件。2019年1月,陈霞芬的案件悬而未决,她的法律团队在美国联邦俄亥俄州南区地区法院对美国政府恶意起诉和虚假逮捕提起民事诉讼。此案目前正在审理中。(来源:维基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