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侃:高峥的一生值得庆祝
作者:梁侃 来源:中美印象
1988年八月底我来美,高峥在纽海文车站接我,成了我到美国后的第一位朋友。我们的友谊,延续了33年。他的骤然离世,使我失去了一位兄长和好友,心中十分悲痛。
到美国后的第一个星期,高峥就带我到纽约,参加留美历史学会的年会。认识了王希和一大批同学。所以我们今天在这里纪念高峥,是最合适的。因为高峥是这个团体的创始人之一,是学会的第一任会长。庆祝高峥的一生,也是回顾学会成长的好机会。
因为和高峥接触比较多,在这里分享一下他的求学经历和学术成就:高峥1965年在上海高中毕业,志愿入北大,一个阴差阳错的机会,进入了北京外国语学院俄语系。入校不久,因为周恩来总理指示支援亚非拉,要学小语种,遂转学祖鲁语。
1980年,考入北大国政系读研究生。毕业后留校,在北大亚非研究所工作。
1985年,到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当访问学者。1986年受福特基金会资助,入耶鲁历史系读非洲史。师从著名的南非史专家Leonard Thompson 教授。博士论文是关于津巴布韦殖民地时期的铁路,1994年获博士学位。
在耶鲁,高峥表现出对中国历史的浓厚兴趣,他选修余英时教授的课,并为史景迁(Jonathan Spence)和韩森( Valerie Hansen)教授做助教,为后来转入中国历史打下了基础。
1992年开始,到弗吉尼亚的 Christopher Newport University 任教。他的中国情结和对中国历史和文化的热爱,让他作了一个勇敢而重要的决定:从非洲史转到中国史。1997年,他出版了第一本著作,Meeting Technology’s Advance: Social Changes in China and Zimbabwe in the Railway Age (《迎接科技的进步:铁路时代中国和津巴布韦的社会发展》。这本书实际上是他的博士论文的展拓,又揉入中国的近代铁路发展,成为一部比较历史研究的专著。
1998年转到马里兰大学任教,并于2004年出版了The Communist Takeover of Hangzhou: The transformation of City and Cadre, 1949-1954 (《接管杭州:城市改造与干部蝉变,1949-1954》) 。这本书以杭州为中心,讲了1949年共产党接管城市的过程。在此过程中,革命者改造了传统城市,城市也改造了农村革命者。而革命者这种新的文化如同,对确立新政权的合法性,稳定性和现代性,同时保持其革命理想,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这本书受到了学术界的高度评价。已故著名史学家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 Jr)评价这本书是继李侃如(Kenneth Lieberthal)和傅高义(Ezra Vogel)研究天津和广州之后,论述共产党解放中国城市最好的一本书。
美国的大学讲究科班出身,能跳专业并在研究型大学里成功获得终身教职,像高峥这样的例子,并不多见。
高峥的第三本书,是他耗费三年心血编写的中国近代史词典, The A to Z of Modern China,1800-1949 (2009年出版)。对于很多美国高等院校学习中国历史的师生,这本书是一本案头必备的工具书。
高峥的下一部著作,是关于上海的大米市场,时间跨度从晚清写到1955年。书中引用大量中文档案和地方史资料,初稿草成,正在修改之中。他同时还在写一部关于“政治空间”的专著,并打算写一本红色摄影家沙飞的传记。如果假以时日,高峥会给我们更多的学术惊喜。他的离世,实在是令人深以为憾的事情。
另一方面,高峥的一生,是值得庆祝的。因为他有一个多姿多彩,丰富充实的人生。他是一位极其热爱生活的人。
他从小酷爱音乐,尤其喜欢古典音乐。他在送急诊救治前几天,经常听德沃夏克第九交响乐《自新大陆》。说“这段很有力量,感染力特别强,听得我很感动。”
他爱摄影,而且水平很专业,不少作品令人赞叹。当然也不乏故事:一次他在高速公路上停下,说这个景色特别好,狂拍一气,然后把相机把车顶上一搁,跳上车飞驰而去。开了好一会,突然大叫:“照相机在哪呢?”
会打桥牌爱下围棋,周末经常和好友切磋手谈,在病中仍然如此。9月26日高峥写道,“… 丁健和全胜在我床前手谈。落子声中我入梦,醒来鏖战尚未及。遂从棋局谈到孟晚舟,大笑。”
他也爱美食。很多年前,一次从他家出来,高峥送到门口,忽然一脸诚恳地对我妻子说,“想请教你红烧肉的做法。” 去年夏天,他微信,说“疫情期间,厨艺有所长进”,并晒了12张新菜的照片,菜色造型美观,非常专业,令人馋涎。
不但爱吃也爱穿,特别注意仪表。我们看到的他,常常是西装革履,仪表堂堂。他夫人说,有时周末在家,高峥会无缘无故地穿起西装,打着领带。问他:“你要外出?”“没有啊。”
高峥是电影迷。学生时代,租一部电影录像片一美元,但八十元可租100部。高峥没有放弃这个机会, 几个月就看完100部。
爱唱歌。读书期间,常常坐着高峥那辆黄色小本田车,在高速公路上几小时引吭高歌,一次连警车追我们都没有听到。他不仅对五十年代的苏联歌曲如数家珍,而且与时俱进,流行新歌也不甘落后。9月21日,是高峥第三次化疗的日子。早上起来,精神抖擞,唱了一首时下当红的《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好友得知,也为之欣喜鼓舞。
对生活的向往,所以对治病抱有十分积极的态度。在面见霍布金斯大学肿瘤专家时,高峥事前花时间研读了该专家的两篇学术论文,以便进行有效率有意义的认真交谈。
在第三次化疗那天,高峥和医生有如下讨论:
高:为什么这次要减少剂量?如果是顾忌反应强烈问题,我想我还可以耐受。您也许可考虑不减量。
Dr. Noel: 我们用药要考虑一个平衡:更多杀死癌细胞和较少杀死他健康细胞。适时減量,降低反应,可以少杀死一些健康细胞。这是一个比较長的治疗周期,后来的反应大小,也不能预料。现在给你机会,反应小的时候多积累点能量。
高:明白了。谢谢医生。
NoeI医生还是挺懂辩证法的。虽然目前还没有治疗效果的显示,他己考虑了平衡问题。不要癌细胞没杀光,人先杀死了。
10月12日他写道,“如果治疗是一场战,那一半是医生打,一半是咱们打。治疗咱不管,听医生的。咱们能做的,一是要有好心态(有信心,有耐心,不生气)。二是做好锻炼,这个既要适度又要坚持。三是搞好饮食,这个要细致点。“
他当天的锻炼记录:高位俯卧撑25+10 + 扫阳台 步行1000+250步。
在病中,高峥一直乐观向上,还不断安慰他夫人和朋友。当然他知道疾病的严峻,但能坦然面对。他说,“有这么好的医生和医疗条件,有亲朋好友的陪伴和呵护,自己也尽己所能积极配合治疗。倘若还不达效果,那么自然落幕也很好。“
“了无牵挂者忘生,心有所爱者忘死。” 高峥对生活如此热爱和眷恋,程度之深,几乎到达“忘死” 的境界。
他拥有一个多姿多彩的人生。活得潇洒,走得也令人留恋。
他离去了。他的生命将以一种新的形式存在,直至永远。
2021年11月1日 写于西雅图
来源时间:2021/11/3 发布时间:2021/11/3
旧文章ID:263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