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理泰:中美关系将出现“季节转换”——中美战略博弈系列之三
作者:薛理泰 朱惠忠 来源:三策智库
毋庸讳言,当前中国疲态毕呈,值此崛起未竟之际,业已陷于内外交困的窘境:国内一度严重的疫情促使经济下行趋势加剧,外资企业竞相迁走撤资,失业浪潮席卷全国大小城镇,百年未遇洪灾肆虐大江南北,可谓警讯迭至。北京眼见外贸萎靡不振,于是寄望于经济内循环,此乃不得已之举。至此,精英、民众不知灾难伊于胡底,群相狐疑。
环顾宇内,国外环境也举步维艰。中国在西太平洋面对美、日、韩三国联盟外加英国、澳大利亚、加拿大等国海空军的堵截合围。极目远眺,则当初由日本首倡而针对中国的印太联盟业已隐然成型矣,致使如今中国甫出国门,即须面对全球反华势力的挑战乃至启衅。
之所以事态如此,乃老大、老二之间的结构性矛盾左右了美中关系的走向所致,加上美中之间在社会制度、价值标准、文化理念、意识形态、发展道路等层面存在固有分歧,此乃大势。与此同时,这与前阶段中国四处出击因而其攻势姿态给外界留下咄咄逼人的印象亦不无关系。这是持平之论。
鉴于近期中国施展非凡的战略定力,笔者逆料中国将坚持衅不我开的决策思维。前阶段中印边界局势空前紧张,呈现一触即发之势,最终不也是安然度过去了吗?据揣测,之所以如此,固然是中国出于蓄势待发,俾便全力应付来自西太平洋的军事压力的考虑,却也反映出北京衅不我开的决策心态。
对付印度尚且这样谨慎,何况是应对由美国及其全球盟国在西太平洋发轫的针对中国的军事施压了,岂能不格外隐忍、谨慎乎?面临这一窘局,估计北京决策层以往做得顺手的拖字诀已经不管用了,可能会改采熬字诀。熬字诀的核心是一个“熬”字,守得云开见月明。
究其底蕴,此无他,盖北京熟谙于心,熬过了未来整六个月(今年8月初至明年1月底),美、中关系即有可能起死为生,或许迎来“柳暗花明又一村”。如此,又何必在此刻争一日之雄长乎?
这一层战略评估,有助于从另一个侧面理解为什么近期内美、中两国不至于爆发一场战争。
大选逼近 白宫豪赌
特朗普政府对华政策日趋强硬,原因比较复杂、敏感。大体上,这一政策性转变有下述因素:
首先,老大、老二之间的结构性矛盾乃是左右当前美中关系的主旋律。苏联解体后不足半月,布热津斯基就在纽约时报发表的一篇长文章中直截了当地指出,汲取历史教训,今后决不容许另一个超级大国崛起,哪怕是美国的盟国如日本或德国。
由此可见,一旦老二综合国力呈现直逼老大的势头,其控制力出现跨越台湾海峡以东、南沙海域以南或喜马拉雅山以南的趋势,这一急转直下的态势就可能破土而出了。本世纪以来,美中关系互动的复杂历程令人五味杂陈,终于导致美国精英阶层不可逆转地改变了对中国的看法。这也昭示了为何美国共和、民主两党政治歧见空前激烈,却在如何压制中国这个问题上呈现高度的一致性和长期性,这是因为两党精英的国际战略视野是高度吻合的。
其次,新冠病毒在美国肆虐之前,白宫并没有及时给予足够的重视,其后采取防疫的应对措施又不尽合时宜,终于在美国这一举世医疗、防疫条件最先进的国家,患病及病故人数居然占全球之冠。值此美国大选逼近之际,白宫要撇清防疫不力、经济低迷不振的责任,尽力甩锅别国显然是一条快捷方式。
再次,毋庸追述美国做派如何,两国关系恶化至此地步,与中国应对方略失宜也有重大的关系,聊举荦荦大端如下:
一是外交官与军事、政法、海关等部门官员相比,在工作作风上不同之处,在于与人打交道多的特点,因此尤须“恶语善讲”。往昔周恩来的强项恰在于此。近年北京不此之图,外交官对外发言时,越俎代庖,动辄逞口舌之快,无补于现实,徒贻人口实而已。
二是既要施展熬字诀,亟须“忍”字当头,遵循“哀兵必胜”之准则。熬过了难关,亦即避过一劫。然则,何必如战狼般在口舌上占上风呢?须知此乃雕虫小技,徒逞一时口舌之快,却违背了大战略的要旨。
美国即将举行总统大选,此刻特朗普选情告急,在若干摇摆州,其民望落后于竞选对手拜登甚多。特朗普要急起直追,不二法门似乎就是奉行战争边缘政策。一旦美中爆发海空冲突,选民却势必转头支持现任总统。
今春以来,美国始则患于新冠病毒肆虐,继则苦于黑命民权运动在许多城市煽起动乱。值此内忧方殷之际, 按理美中关系未必会急剧恶化至今日地步。然而,在双方关系往恶性方向互动以后,终于出现了令亲者痛、仇者快的局面。之所以如此,诚所谓“非惟天时,抑亦人谋也”。语尽于此。
一个层面值得关注。在职总统竞选连任时,必须保持股市兴旺,设若股市大跌,一定有利于在职总统的竞选对象。因为股市兴衰不但波及亿万名散户,而且直接牵连各大财团的切身利益,而一旦世界龙头老大与老二出现剑拔弩张的状况,美国股民势必狂抛手头股票,股市一片惨绿,于是在职总统面临灾难。仅凭这一点,白宫决心放手豪赌时,尽可以极限施压,却不会在大选前在军事上见真章,自不待言。
军事僵局是暂时现象
极目远眺,从决策逻辑学着眼,即可悟悉美中两国不但不会爆发热战,即使处于剑拔弩张的军事对峙的局面,也决不会持久。主要原因有三条:
其一,两国关系格外紧绷时,双方且不谈说法,连做法都会趋于极端,说绝了,做绝了。“绝则错”,这是不言而喻的。既是极端的言行,违背了常规逻辑,即不可能持久。
对“绝则错”这一现象的反思,也会触发白宫或中南海的意见分歧,绝不能设想国策顶层设计者是铁板一块。在两国军事僵局化解以后,双方都可能经由某些渠道披露有关内部意见分歧的情况。
况且,美国同中国如出一辙,政坛、学界主战的鹰派都不是职业军人,而是从未经历过战争或估计本人日后未必会上战场的人。军方的立场反而相当谨慎。前不久美国国防部长埃斯珀表示有意访问北京,8月6日他致电中国国防部长魏凤和通话时表示,在两国关系紧张时,两军要保持对话磋商,管控危机,防止误判,以降低风险。埃斯珀的姿态映射了职业军人的立场。这也会在决策过程中对鹰派起着抑制的作用。
其二,美国大选日益逼近,特朗普民望低迷不振之际,其政府在南海诉诸边际性军事行动的可能性不能完全排除。然而,既然是“季节性”的行为,未来三个月后,“季节”即将过去,诉诸边际性军事行动的紧迫性、时效性转瞬即逝,就成为明日黄花了。
细析一下,无论美国大选结果如何,军事僵局都不可能持续下去。假若特朗普连任,届时对中国边际性军事启衅已经不再是当务之急,必然以高效应对疫情及振兴经济为重了;如果拜登当选总统,本已不齿特朗普的施政特色,则在履新之初,势必会反其道而行之,回归常规逻辑。基此,届时美中两国剑拔弩张的军事僵局势必迎刃而解矣。
其三,此乃另一层考虑,在决策机制中起着更持久的作用。如今华盛顿既已视北京为敌,并把两者的较量看作正义与邪恶的斗争,甚至异日会演变成两个文明体的对撞亦未可知。然则,兹事体大,就不是三个月所能解决的事项。
如此国家大事,美国自需从容图之,岂能仅寄希望于在南海的边际性军事行动及其后续事态呢?往昔美苏两国全球争霸历时之久,烈度之大,前所未有。仅就全局性危机而言,即经历过三次柏林危机以及古巴导弹危机,却从未诉诸热战。
在近半个世纪中,美欧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意识形态等层面,对苏联锲而不舍地实行“分进合击”。为此,美、欧孜孜矻矻,不稍懈怠。数十年于兹矣,苏联终于一朝崩溃。
今日美国处理美中关系,既然有历史经验和现成途径可循,又何必冒险犯难,甘冒触发一场热核战争的巨大风险,诉诸鲁莽灭裂的躁动行径呢?这完全违背了热核时代的决策逻辑。
这一节点也成为笔者认为美中近期不可能爆发热战的依据之一。既然热战不可能爆发,则当前军事僵局仅是暂时现象,势必难以持久。
禁核限导 刻不容缓
当前华府认为美中两国结构性矛盾凸显,今后可能更为严重。实际上,此刻这一矛盾却尚未具备紧迫性,依然属于可控范畴。
相对说来,世界其他地区爆发的具有军事背景的危机,如朝核和伊核问题、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伺机军事暴动、北约势力紧逼俄罗斯边境引起俄罗斯强硬反击以及俄罗斯以战斗民族的姿态活跃在中东等,均呈迫在眉睫之势。尽管在大国战略博弈中,此类矛盾并不具有根本意义的性质,其紧迫性却不容忽视。
再者,当代国际社会处理若干全球性问题,如核不扩散、导弹技术控制和生物武器研制生产,以及全球气候变暖、国际毒品泛滥成灾、大规模走私和人口贩卖等,均关系到整个文明世界的福祉,迫切需要大国之间通力合作,认真对付。这一系列问题的解决也具有紧迫性,需要全人类的智慧和持之以恒的耐心。
对此前景,美中两国千百智士了然于胸,在处理党派之争、竞选所需、刺激经济和其他内政紧迫事项以及外交纠纷等告一段落之际,不旋踵即回头料理此类日常事务了。因为此类事务才是持续对全人类和平与发展产生影响的当务之急。
综合前篇及本篇所述各项因素,均在决策机制上交替起著作用,这些因素时刻抑制着美中两国决策层动辄欲诉诸用兵打仗的冲动。
由此可见,在危机期间,美中两国所谓坚强决心及强硬措施,无非是劝说或逼迫双管齐下,要让对方接受己方条件。在决策学上,这未始不可称之为对良性互动的一种期许。
(作者薛理泰是前斯坦福大学国际安全和合作中心研究科学家)
来源时间:2020/8/28 发布时间:202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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