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美国国防部应对中国崛起的智囊? ——影响对华认知的美国人(1)
作者:vera-xiao
2022-09-27
外界知道安德鲁·马歇尔(Andrew W. Marshall)的人不多,但他的名字在美国的战略界和军事部门却如雷贯耳。
马歇尔于1973年在尼克松是美国总统时进入美国国防部净评估办公室(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Defense’s Office of Net Assessment)做负责人,到2015年去世前,他还在这个办公室主持工作。
在五角大楼数十年的任期内,马歇尔因其沉默寡言的性格和敏锐的战略远见,被称为国防界的尤达(Yoda),这个星球大战人物以其简短、隐晦的评论和对原力(一种形而上的力量)的深入理解而闻名。尽管为人低调,但自近八十年前美国成为全球大国以来,马歇尔是美国最受尊敬和最有远见的国防专家之一,对美国国家安全和国防战略做出了富有洞察力的贡献。
1921年9月13日,马歇尔出生于底特律。他从小成绩出众,对历史、文学、自然和社会科学都有浓厚的兴趣。二战期间,马歇尔由于心律不齐免服兵役,在底特律一家制造飞机的工厂工作。在工作的同时,马歇尔先后就读于底特律大学和韦恩州立大学,随后被芝加哥大学录取,攻读经济学硕士学位。1949年,他进入智库兰德公司(RAND Corporation),参加了关于二战后美国应征男性创伤后应激障碍病例的研究,并与其他研究人员合作发表了《心里疾病与人类文明》一书。(Psychosis and Civilization: Two Studies in the Frequency of Mental Disease)。随后,马歇尔开始涉足国防战略研究,成为了兰德公司的“战略思想骨干”,与丹尼尔·埃尔斯伯格(Daniel Ellsberg)、赫尔曼·卡恩(Herman Kahn)和詹姆斯·施莱辛格(James Schlesinger)共事。马歇尔在兰德公司供职23年(1949-1972年)最大的贡献可以说是他创建了一个用来分析美苏在洲际核武器(intercontinental nuclear forces)方面长期竞争的框架,他认为这个框架从根本上说是和平时期旨在获得相对优势的一系列行动和反制行动。
1969年,出于对中央情报局提供的数据和分析的不满,尼克松新政府的国家安全顾问亨利·基辛格(Henry Kissinger)决定聘请一名拥有最高安全权限的外部专家评估中情局的情报分析、汇总和上报过程。他选择了担任兰德公司战略研究总监的马歇尔。面对越南战争逐渐耗尽国防预算,苏联迅速扩大其战略核武器,马歇尔使用自己在兰德公司创建的框架,着手探索与评估美苏竞争更可靠的方法,即“净评估”(net assessment)。马歇尔主张一种更全面的方法,将从武器系统到作战理论、后勤保障和训练制度的一切都考虑在内,而不仅仅是计算部队的规模、弹药的数量等。
“净评估”是马歇尔的核心战略思想,它包括了部门化与整合两个组成部分。净评估强调,战略互动是由复杂无序的组织形成的,所以应当将大问题分解成可管理的小问题。它主张所有的大组织,无论是公司还是军队,内部都应划分为多个部门,把大问题分解成更小的、更容易管理的碎片。和大多数国家一样,美国国家安全问题被分解的基本方式之一是军队和民间情报部门之间的部门划分。每个部门都各司其职,保护本部门的信息安全。同时,净评估还需要将情报和军事计划的信息进行整合,这就是术语“净” (net) 的由来。这就像企业的净利润, 从总收入中减去成本即可获得净收益。总体来说,部门化与整合的过程共同产生了对竞争形势的净评估。
对马歇尔来说,净评估是对美国的武器系统、部队、作战理论和实践、训练、后勤、设计和采购方法、资源分配、战略以及可能的部队效力与未来和现有对手进行的仔细比较。净评估一直试图确定美国在各个军事竞争领域相对于对手的地位,它们的最终目的是提前足够多的时间阐明新出现的问题和战略机遇,以便使高层领导有时间做出决定,要么缓解问题,要么利用问题。
成立了净评估办公室后,马歇尔开始研究苏联的军事力量。他与他办公室的其他战略家们认为,中央情报局对苏联的军事开支和苏联经济实力的估计有误。他认为,苏联在经济产出中用于军事的比例远远高于中央情报局的测算,苏联想要赶上美国经济的步伐完全是天方夜谭。这一判断也随着1991年苏联的解体得到印证。从20世纪70年代初苏联实现战略核均势,到“9·11”恐怖袭击事件,再到伊拉克战争和阿富汗战争,马歇尔的净评估在确定高层国家安全官员需要担心或利用的 “下一件大事 “方面具有非凡的预见性。他的视野远远领先于其他大多数人,预见到了精确武器带来的战争革命的后果。在进入21世纪后,他开始主要关注中国作为主要战略竞争者的崛起。
在20世纪90年代和21世纪初,中国作为一个尚未开发的巨大市场的诱惑,让许多美国人对中国成为美国主要军事竞争对手的可能性不以为然。相比之下,马歇尔倾向于关注中国人的实际想法和行为,他的研究重点是数据,即对中国长期战略目标、战略文化、历史和中国人民解放军不断发展的军事能力的实证研究。有人说,冷战时期的苏联军队的变化更多地反映了工业时代的特征,而不是今天的信息时代的特征。相比之下,中国正在进行的现代化努力无疑是一个信息时代崛起的大国。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总目标是建设有中国特色的“信息化军队”。自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马歇尔不断强调信息在未来战争中的重要性。1987年,当美国与苏联就《中导条约》进行谈判时,马歇尔向五角大楼高级官员通报,美国在未来几十年将面临的最大挑战是中国的崛起。他宣称,最大的潜在机会将来自于“精准战争”(precision warfare)的出现。20世纪90年代时,这被称为“军事革命”。马歇尔在当时这样说:“在未来几十年里,美国的战略将不得不应对崛起的中国以及军事技术革命带来的战争变化,中国的崛起和军事技术革命这两个问题将主导净评估办公室接下来25年的大部分工作。”
从美国的角度来看,长久以来一直没有任何其他国家有技术、资源或倾向于在精确打击和作战网络方面与美国匹敌。仅在过去十年左右,中国基于远程传感器、高精度弹道导弹和巡航导弹的反进入/区域封锁(A2/AD)能力的发展,以及对“信息化”行动的追求,已经开始对美国在西太平洋的力量投射部队构成了严重挑战。即便如此,中国的A2/AD能力只局限于地区,而美国的精确打击能力则可以跨越全球。因此,马歇尔的观点一直是,一个成熟的军事技术革命体制(MTR regime)尚未到来,只有当“其他国家拥有许多与美国相同的精确打击能力”时,它才会到来。
尽管如此,1992年净评估办公室发布的军事技术革命评估已经预见到,美国长期以来的海外力量投射方式将面临越来越大的挑战。先前,美国投射力量的方法是将美国军队通过主要港口和空军基地部署到作战战区,这些港口和空军基地实际上是躲避敌人攻击的避难所。一旦部队建立到足够的水平,将对敌人进行进攻行动,使用地面部队和从前沿基地作战的攻击机。然而,1992年马歇尔的这份评估报告为A2/AD威胁的出现埋下了伏笔,并警告说,随着军事革命的成熟,以这种方式投射力量的代价将发生显著变化,前沿基地将成为巨大的负担。个中的原因很简单:随着第三世界国家获得大量远程打击系统(即弹道导弹和巡航导弹、高性能作战飞机)和更有效的弹药(即智能炸弹、核武器、化学武器和生物武器),这些基地将很容易成为打击的目标。然而,尽管马歇尔在1992年就预见到了这些问题,20年后的今天,美军仍在寻找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尽管马歇尔在1987年将中国确定为美国的下一个主要竞争对手,并且中国仍在继续部署日益先进的A2/AD能力,美国空军目前仍然依赖与海外基地相联系的近程战斗机和战斗轰炸机,而美国海军继续将装备近程攻击机的航空母舰放在首要位置。这些观察强调了在大型组织中带来创新变革的困难。
2001年战略审查后,净评估办公室的工作主要围绕两个主题展开:中国的崛起和军事革命的成熟。从净评估的角度来看,中国的崛起与非核精准弹药(nonnuclear precision munitions)的扩散密切相关。马歇尔认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国远程精确打击能力将进一步发展,为其提供开始逐步改变西太平洋军事平衡的手段,从而增加中国日后可能对该地区的美国盟国采取强制性或侵略性行动的风险。净评估办公室是最早对中国开始部署A2/AD能力提出警告的机构之一,它指出,该能力旨在限制美军在亚太地区投射力量的能力。亚太地区长期以来被视为对美国安全至关重要的地区。2002年,马歇尔在给拉姆斯菲尔德部长(Donald Henry Rumsfeld)的一份备忘录中指出,美国的国防战略需要“将一些注意力转向亚洲”。他还建议各军种应“为心怀恶意的中国在长期内可能构成的各种军事挑战做好规划,并将这些纳入服役和联合战争演习、训练和演习计划,包括美国海军-空军-特种部队的常规广域演习。”
面对中国日益增强的A2/AD能力,马歇尔预测,美国空军和海军在未来的某一天都将无法有效地在海外投射力量,而这种可能性促使他们发展出“空海一体战”(Air-Sea Battle)。“空海一体战”试图通过以下方式打垮敌人对美国力量投射部队的威胁:首先,破坏对手的指挥、控制、通信、计算机、情报、监视和侦察(C4ISR)系统;其次,摧毁对手的武器发射器(包括飞机、船舶和导弹基地);最后,击毁对手发射的武器。在很大程度上,空海一体战的概念描述了净评估办公室在1992年的军事技术革命评估中设想的侦察-打击综合体(reconnaissance-strike complexes)的冲突。反过来,空海一体战也是美国军事部门为应对A2/AD威胁而开发的总体联合作战准入概念的一部分。
由于净评估办公室编制的大部分评估都高度机密,再加上马歇尔本人对信息公开的厌恶,大众对马歇尔过去40年所取得的成就的了解十分有限。尽管如此,他对美国国防战略发展有三个显著的贡献:对苏联经济状况的准确估计、对军事技术革命及其影响的透彻分析、对中国成为美国头号劲敌的敏锐预见。早在20世纪80年代末,马歇尔就开始思考中国的崛起和精确武器的扩散可能会如何影响美国在亚太地区的地位。为此,他开始资助旨在更好地了解中国作为军事竞争对手的研究,其中包括白邦瑞 (Michael Pillsbury)的两本著作:《百年马拉松:中国取代美国称霸全球的秘密战略》(The Hundred-year Marathon: China’s Secret Strategy to Replace America As the Global Superpower)和《中国对未来安全环境的辩论》(China Debates of Future Security Environment)。这两本书分别探讨了中国成为世界霸主的意图,和解放军内部关于军事革命的不同思想流派 。然而,尽管马歇尔资助了对中国解放军的研究,美国国防机构花了10年时间才开始公开回应解放军用于反干预行动的日益增长的A2/AD能力。
随着美国军方开始将中国视为军事竞争对手,马歇尔的影响日益显著,尤其是对于美国的海军和空军。现在五角大楼已经成立了空海一体战办公室,专门研究两种军种合作对抗中国在西太平洋A2/AD能力的方法。2012年,美国总统奥巴马更进一步,呼吁美国军队向亚太地区重新平衡。简而言之,美国的安全政策和国防战略终于开始赶上马歇尔长期以来的洞见,即中国的崛起对美国构成了长期无法忽视的安全挑战。马歇尔的特点是,他和他的净评估办公室所取得的成就从不寻求荣誉或是公众认可。但他一次又一次成功地预见了正确的战略问题,富有远见地看清了不确定的未来。